声明:本书由奇书网(www.xxqishu.com)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.   书名:炮灰不要面子的?(穿书)   作者:岁既晏兮   文案:   穿越的第十八年个年头,梁玥才发现自己似乎穿的是一本书……不过,梁玥觉得,这实在怪不得她。   “阿姐,你不开心?”身旁年仅十三的妹子追问。   梁玥看着自家妹子那张已经初显绝色的面容,忍不住一个晃神。   ……这是这本书的女主,相·貌·平·平·的女主!   再对着模糊的铜镜看看自己的脸,勉强称得上一句小家碧玉,还是自己眼中加了滤镜的效果。   这长相……作为炮灰真的是十分合格了,但是作为一个以·美·貌·著·称·的炮灰……   梁玥一阵哽咽:这剧组对待炮灰也忒不走心了,你当炮灰不要面子的?!   ps.   1.女主盛世美颜,但自己并不觉得。   2.是篇不考据的苏文。   内容标签: 穿越时空 传奇 系统 穿书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梁玥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第1章 称号   兖州东平。   乌云遮日,天色阴沉沉的,明明是白日,屋里却一片昏暗。油灯摇曳,照亮了一方小几。   几案一侧堆着小山似的竹简,几面上展开着两卷,一旁相对跪坐了两个年岁不大的姑娘,正细细研读。   灯下看书其实有些费眼,这会儿可没有眼镜之类的东西,梁玥还是很宝贝自己这双眼睛的,所以少有这么干的时候。   不过,今日却有些特别……   视线扫过了竹简上的最后一个字,半空出突然现出了一段墨字——   【读书万卷,世间诸事,君未见未闻者,少矣;故得泰山崩而色不变。   恭喜宿主获得称号:临危不惧   下一阶段:(10000/20000)   是否佩戴?】   梁玥的视线扫过这行字,选了“是”之后,轻轻舒了口气……新称号可算刷出来了,看书也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。   【“雍容闲雅”已更换“临危不惧”】   看着眼前的再次出现的通知,梁玥眨了眨有点发涩的眼睛,正要动了动脖子,一抬眼却正和自家妹子四目相对。   梁瑶没料到姐姐会突然抬头,一时愣住了,两人对视了一阵儿,梁瑶猛地低头,假作认真看书。   梁玥被自家妹妹这作态逗得“哧”地笑了出来,“行了,别看了。这天这么暗,仔细看坏了眼睛。”   梁瑶听了这话,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飞扬了起来,只是笑还没露出一半,就又想起什么来,倏地收了回去,又艰难地扯开唇角,道:“阿姐,这文章真好看……我还想再看一阵……”   这可是奇了,若是搁平日里,听她这么说,这丫头早就欢天喜地把东西一扔,跳出去玩了。   怎么,今儿倒是转性了?   梁玥垂眸看了一眼她翻开的那份竹简,微一挑眉,轻道:“拿反了。”   梁瑶愣了愣,顺着梁玥的视线看过来,立马涨红了一张小脸,忙忙地倾身上前去挡,一面大声道着“反着看才有意思!”,一面借着遮掩将那竹简转了个方向。   她再低头去看,却见竹简上的字……仍是反着的。   小姑娘不敢置信地抬头,正对上梁玥笑盈盈的一双眼,还有一句带着笑意的调侃,“反着看……才有意思?”   梁瑶被自家姐姐这个笑容晃花了眼,呆了片刻,才回过神来羞恼道:“阿姐!”旋即小脑袋瓜就被一根纤指点了点。   “好了,读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,你老实说,今儿做什么非在我屋里呆着?”   梁瑶支吾了几句,正待开口,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道禀报声,“梁大姑娘,于夫人请您过去。”   这声音有些熟悉,虽记不起是何人的,但应当是于夫人跟前能露脸的那几个丫头之一。   梁玥觉得有些奇怪,这位于夫人从她住进这陈府里来,就莫名看她不顺眼。这会儿倒是突然请她过去,也不说为什么,总觉得让人心里不太踏实。   她这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,那边梁瑶已经大声道:“我姐姐身子不舒服,下不来床,就不去了!”   “这……”门外的人一时语塞,显然十分为难。   梁玥轻轻敲了一下这小捣蛋的头,忙扬声歉然道:“瑶儿和我闹呢,姐姐莫要见怪……还请夫人稍待,我梳洗过了便去。”   门外那人道了谢便去了,梁瑶却又委屈又气愤地瞪着她看。   小姑娘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眼中似乎还蓄了一层水光,白白嫩嫩的双颊鼓起,像只小河豚。   梁玥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脸颊,在她恼了前,先讨饶道:“阿姐错了。瑶儿同姐姐说说,这是怎么了?”   梁瑶算是她一手带大,梁玥知道她并非那种不懂事的孩子。只是,如今两人寄居在别人家中,无论什么缘由,总不好对主人家的邀请置若罔闻。   梁瑶倒是不会真同自己姐姐生气,梁玥这么一哄,她就立刻说了,只是语气依旧是气哼哼的,“……我听见了,她要你给陈潼做小。”   乔书愣了一下,第一反应是“怎么可能”?!   ——哪有人主动给自己老公找小三的?!   不过,她也很快又转过弯来了,这可不是上辈子了,有钱人家三妻四妾实属平常,纳妾之类的事也属后宅,也确实该主母管着……   那边梁瑶见自家姐姐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,立刻就急了,“阿姐,你、你不会答应吧?!”   这当然不可能!   陈潼可是有妻有子,她是疯了,才会好端端地去给人当个妾去。   梁玥拍拍妹妹的肩膀,安慰道:“放心罢,我不会嫁给他的。”   她心里有了底,也就披上外袍,要往外去,走前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新得的“临危不惧”换回“雍容闲雅”……   她身上这个系统简陋得很,只给个称号,连功能介绍都无,只能根据字面意思一点点去摸索。   乔书到今天为止也刷出了二十多个称号,但若说最好用的,还是要数这个“雍容闲雅”……   什么紧张、无措,只要戴上这个称号,保证让人丝毫看不出来,待人接物绝对是落落大方的。   在和生人交谈的时候戴上它,绝对让人看不出丝毫拘谨来——简直是社恐福音!   ……   梁玥换了称号后,便推开门去,发现身后便跟了只小尾巴,她笑了笑道:“玩去罢,不用跟着我。”   “我和你一起去,你万一让人欺负了怎么办?”小姑娘脸上满是小大人似的担忧。   梁玥心底一暖,到底还是拍拍梁瑶到脑袋,笑道:“你有这份心,阿姐就很高兴了,不必非跟着我……我昨儿听着,你和陈家的小公子要约着要出去,去罢,这点事儿我还是应付得来的。”   梁瑶闻言,扭过头去“哼”了一声,撅嘴道:“我才不跟他好呢!”   梁玥不由摇头失笑——真是个小孩子……   梁瑶见姐姐这表情,就知道她又把自己当做小孩了,一时嘴巴撅得更高:过了今年的生辰,她便十四了!早就是大姑娘了!   眼见着姐姐已经走出去几步了,梁瑶也顾不得心里这些小九九,她几步蹦了出去,伸手拉住姐姐的衣袖,“我不管!你得带着我!”   见她大有耍赖的架势,梁玥也不想再领教一下这孩子的一哭二闹,到底还是应下了,“你要跟着也不是不行……但有一点,到了于夫人跟前,可不许失礼。”   梁瑶忙不迭的应了下来,生怕姐姐反悔似的,蹬蹬蹬地跑到前面去了。   路上,梁玥见小姑娘脚步踏得重重的,一副去寻仇的架势,不由叹了口气,显然方才那话没被她听到脑子里去。   “瑶儿,好好走路。”   梁瑶步子一顿,不情不愿地缓了下来。   梁玥见她脚步又变得拖拖拉拉,显然是极不情愿的,压低了声音劝解道,“姨母在陈府本就处境艰难,她既是好意收留咱们,咱们得心存感激,不能给她添乱。”   陈府的老夫人是她姊妹俩母亲的姐姐,但她却并非陈老爷的原配,只是个没有儿女的继室。她嫁过来的时候,陈府的嫡长子,也就是陈潼,已经成人,自然和这个便宜儿子谈不上什么母子情分。等陈家的老爷去了后,她也就在府里当起了隐形人。   这次梁父远游,她也是担心两姊妹独自在家被人欺侮了,才求了“儿子”,将人接来暂住的。   但梁瑶显然是听不进去这些的,她腾地扭过头去,摆出一副“我不听我不听”的架势。   梁玥脸上不由露出些无奈来,还待再劝,却听梁瑶闷闷开口道:“我想家了……想爹爹、也想周大哥……”   梁玥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下去,将妹妹往怀里揽了揽,低声道:“快了……再过段时间,爹爹和周大哥就回来了,咱们就能回去了……”   不远处几枝梨花探出院墙,洁白的花瓣飘飘洒洒煞是好看。   到了……   于夫人名中有个“梨”字,故而陈潼便将大半个陈府都种上了梨花,夫妻俩住的主院尤甚。   梁玥拍了拍妹妹的肩膀,低声道了句:“听话。”   两人进了院中,先看见的却是一个**岁的小男童——是陈家都小公子,陈烨。   陈烨抬头看了一眼梁玥,一下子就脸上就涨红,有点害羞地低了头,过了一阵儿忍住不抬头,又期期艾艾地看向梁玥,却正对上梁瑶瞪过来的眼睛。   梁瑶抬头看了一眼,见姐姐没注意这边,抬手伸出两根手指头来,一下子弯成了钩子状,猛地往前一探。   陈烨吓了一个哆嗦,踉跄地退了一步,捂着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。   梁玥可不知道自己眼里乖巧可爱的妹妹会干出这种威胁人的事儿,见陈烨这避之不迭的反应,也只当是于夫人同儿子交代了什么,也不去深究。   里面守着的小丫鬟见梁家的两姊妹来了,连忙跑进去禀报,不多一会儿于夫人亲自迎了出来。   她肤白胜雪,穿过纷纷扬扬的梨花款步走来,好似那满园的梨花化作的精魂,让人心荡。   梁瑶眨了眨眼,又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姐姐——   还是阿姐更好看些!   想罢,好像打了场胜仗一般,很是得意地挺了挺胸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地名或者官职,部分参考汉末三国的时候,但是如果犯懒了,就会瞎编……求别考据。   给各位新的、旧的小天使们一个么么哒~比心~ 第2章 拒绝   院外,梁瑶抱臂围着陈烨转着圈,陈烨被她这态度吓得直缩肩。   转了几圈,梁瑶才在陈烨面前止了步,“你老实交代,于夫人为什么突然要纳阿姐做小?”   陈烨又往后缩了缩,小心地瞧了她一眼,低声纠正道:“……是爹爹要纳梁姨。”   梁瑶瞪了他一眼,陈烨吓得仰身,一屁股墩儿坐到了地上。   见他这怂样,梁瑶哼了一声,决定不再追究这个他抬杠的事儿,“那你爹为什么要纳阿姐?”   “爹爹喜欢梁姨,夸梁姨好看。”陈烨说着,脸上不由就浮了一层晕红,“……他说、说‘愿以千金娶之’。”   梁瑶脸色一下子就臭了,刮了陈烨一眼,陈烨这次却没被吓到,反而站起身来,拍了拍身上的泥土,将有些褶皱的衣服整理好,冲梁瑶有模有样地施了一礼。   “阿瑶你放心,梁姨嫁过来一定不会受委屈的,爹爹很喜欢她,娘亲人好,也不会为难她的,我……我也……”   他话没说完,就被比他高一个头的梁瑶揪着领子提了起来。   陈烨下意识地去掰梁玥的手,碰到之后,又被烫了似的弹开,哀求道:“阿、阿瑶,难难、难……受……”   梁瑶眯着眼看着这小子的怂样,一字一句威胁道:“刚才的话,你再说一遍?!”   陈烨果真老老实实地又重复了一遍:“阿瑶、你、你放心,梁姨嫁、嫁过来,一定不、不……”   梁瑶气得咬牙,举着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揍,拳头紧紧松松,在隔了陈烨一掌的距离到底没落下去,只一松手把人扔到了地上,扭头就走了。   陈烨在地上坐了一阵儿,有点茫然,隔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,整了整被揪成一团的前襟,又颠颠地跑道梁瑶身边。   梁瑶抬头白了他一眼,又转了个方向,陈烨也跟着她转。   ……   梁玥从于夫人房中出来,就看见陈家的小公子绕着自家妹妹跑来跑去的模样。   一个小豆丁围着另一个小豆丁绕圈,这场景,萌得让人止不住露出姨母笑来。   不过毕竟是在人家家里,梁玥冲着于夫人歉然笑了笑:“舍妹疏于管教,于姐姐见笑了。”   “妹妹这是哪里的话?瑶儿这么活泼,我喜欢还来不及呢,就连烨儿也被带得活泼了不少,我倒是得谢谢她才是。”   “姐姐客气。”   梁瑶余光瞥见自家姐姐出来,立马就把陈烨抛下,小跑着过来,正好听见两人“姐姐”“妹妹”地互称,她脸色刷得一下子就白了。   “我就一个姐……唔!”   梁玥一听她这语气,就知道不妙,趁她说完前,一把捂住了她的嘴,冲于夫人歉然笑道:“那我便先回去了。”   两人粗粗寒暄了几句,梁玥便拉着自己的妹妹离开了。   身后,跟出来的一个小丫头冲她们的背影啐道:“呸!不识好歹,不过是个商户家的女儿,竟然敢拒了夫人好意。也不知想凭那张狐媚子脸,去攀哪根高枝呢?小心摔下来跌死!”   说完,邀功似的看了一眼于夫人。于夫人淡淡地瞥了那小丫头一眼,没说话。   一会儿,于夫人跟前的大丫鬟绫罗从屋里出来,在那小丫头跟前站定了,道:“夫人叫你扫院子去。”   也不知道谁起头,“嗤”的一声笑,又有人七嘴八舌地“小声”道——   “有些人呐,平日里偷奸耍滑,就想着讨好夫人?”   “‘攀高枝’啊,呵?”   “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,连‘狐媚子脸’都没有……”   那小丫头眼圈倏地红了,噼里啪啦地开始往下掉眼泪,绫罗朝后呵斥了一声,“都这么闲?干活去!”   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,那小丫头仍旧哭得一噎一噎的,打着嗝儿向绫罗道:“谢谢绫罗姐姐。”   绫罗也没安慰她,只是平淡道:“做好自己的活儿才是正经的,主人家的家事,不是咱们这些人能插嘴的。梁家的两位姑娘,不管怎么说都是府里的客人……你自己好好想想罢。”   “谢姐姐提点,宁儿晓得了。”这小丫头虽是这么说着,但眼底到底还有些不忿。   绫罗毕竟能在于夫人跟前做到了大丫鬟的位置,自然是看出这丫头仍是心气儿不平,不过,该提点的她也提点了,再多的也不能够了。   她叹了口气,也只催着人去把院子扫了,便又转身进了屋。   ……   而那边,梁玥却着急忙慌地哄着自家的妹妹。   小姑娘等闲不哭,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。她也不嚎不叫的,只闷不吭声地往下掉眼泪,看得更让人心疼。   梁玥直哄了一路、也没见好,进了屋里更着急了,“瑶儿不哭,姐姐就只有你一个妹子,再没有别的姊妹了。”   梁瑶扁了扁嘴,终于开了口,“你叫她‘于姐姐’了。”   梁玥不知道自家妹妹怎么就对这个称呼这么敏感,但还是试图跟她讲道理,“瑶儿不是也说了,是‘于姐姐’,就跟你叫‘何姐姐’、‘徐姐姐’一样,都不是‘阿姐’啊。”   “不一样!”梁瑶高声叫了一句。   ——别以为她不知道,要是阿姐真的嫁给陈潼了,才该叫于夫人“姐姐”呢!   “好好好,不一样、不一样。姐姐以后都叫她‘于夫人’好不好?瑶儿别哭了——”梁玥连忙一叠声地答应着,不管怎么样,哄好妹妹才是要紧事儿。   梁瑶听出来她这哄孩子的语气,使劲咬了咬唇,她才不是因为一个称呼呢!   “阿姐,你不能嫁给别人……你要是嫁了……那我、我怎……不……周大哥他怎么办啊!?”   梁玥愣了愣,没再一个劲儿地哄下去,脸上的表情反而严肃起来,“你在家的时候,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?”   梁父待梁母情深,梁母在世的时候就一直没有纳妾,妻子去世后更是没再续娶,只是梁母只有两个女儿。   这世道,没有把家业传给女孩的传统,女孩家若没个兄弟,也易遭人欺侮,故而梁父便收养了一个儿子,便是梁瑶口中的“周大哥”——周琅。   因为他未改姓,所以有一段时间梁府里传过一阵流言:说周琅是梁父给两个女儿找的童养夫。   当时,梁玥年纪尚小,梁瑶更是话都说不明白的年岁,原本一副好哥哥范儿的周琅骤然疏远两人,让梁玥纳罕了好久。   后来,梁玥无意中撞见了周琅被人拿这话取笑,才明白过来……   她将这事儿禀告了父亲,府里也整顿了一番,再也没有人传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,不过,兄妹的关系却回不到从前了……周琅待姐妹俩、尤其是年岁大些的梁玥,比以前要生疏许多。   那会儿梁瑶年纪实在是太小了,这些事儿也没教她知道,这会儿她却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来,梁玥很难不多想。   梁瑶被姐姐这严肃的态度一吓,眼泪都忘了流,她打了个哭嗝,摇头道:“我……我没有,只是……只是,阿姐嫁给周大哥,就一直是阿姐了……”她哽了一下,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梁玥,央求道,“阿姐你嫁给周大哥好不好?”   梁瑶平素用这个表情去求梁玥事儿,梁玥真是少有不答应的时候,不过这事儿可不是随便答应的。   她仍是一副严肃的表情,抬手按住梁瑶到肩膀,道:“瑶儿别瞎想,不管阿姐以后嫁给谁,都是你的阿姐……今天这话,不许在外面瞎说,周大哥知道了,要生气的。”   “周大哥才不会生气呢!”梁瑶嘴巴一瘪,想要掉眼泪,奈何刚才哭得太凶,这会儿有点流不出来,她索性一下子抱住了梁玥的腰,在她怀里抽噎道,“阿姐、阿姐,你嫁给周大哥好不好?”   梁玥还是了解自家妹子的,这孩子真要是难受,才不会哭出声来。这会儿抽噎得这么大声,一多半是装的。   要是平日里,纵然知道梁瑶是在装哭,她也难免心疼,不过这次她的态度却十分坚决,一点也不为所动。   梁瑶在她怀里干嚎了一会儿,发现竟然没有效果。   她红着一双眼睛去瞧梁玥,发现自家姐姐竟然“冷酷无情”地移开了视线。   梁瑶不敢置信地呆了一阵,猛地站起身来,就往外走。   “你要做什么去?”   一哭二闹……这“哭”完了,就该“闹”了。   若是在梁府,让这丫头闹一闹发泄下情绪还好,可现在在人家的家中,她可不敢放任这孩子捣蛋去。   “烧库房!”   ——把陈家的库房烧了,看那个觊觎她姐姐的坏蛋还怎么“千金娶之”。   梁玥:!!!   ……   最后,梁瑶身上的火折子被没收了不说,她还被自家姐姐按在膝盖上、打一顿了屁股……梁瑶干嚎着认了错,才被放了下来。   梁玥甫一放手,梁瑶就立刻缩到了角落里,她蔫哒哒趴在地上,捂着屁股,哀怨地看着自家姐姐。   梁玥见状,都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,怀疑方才是不是下手太重了——小孩子娇嫩,确实更容易受伤。   她正疑惑间,窗户被轻轻扣响,有个压低了的童声轻轻道:“阿瑶、阿瑶……”   梁玥看了眼窗户,又看了看自家缩在角落里的妹……   ……妹。   方才还霜打了似的梁瑶,眨个眼的功夫,就精神百倍的跑到了窗边,一下子拉开了窗,和窗外的陈烨嘁嘁嚓嚓的、不知在小声说什么。   ……半点都看不出来,一个时辰前,信誓旦旦地说“不跟他好了”的模样。 第3章 兵祸   两人小声说了半天,梁瑶回头道:“阿姐,我出去一趟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   陈烨这才看见梁玥也在屋里,白净的面皮一下子就涨红了,扭扭捏捏地低下了头。   这边梁瑶说完,也不等梁玥回话,一溜烟地跑出去。   ——这风风火火、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……   窗外陈烨偷偷瞄了梁玥好几眼,才细声细气地道:“梁姨放心,阿瑶和我不出府的,就在东边的花园里,不会出事儿的。”   梁玥直想叹气,什么时候她家妹妹也能这么懂事就好了。   她笑了笑,点头,“烨儿这么稳重,梁姨自然放心,瑶儿她……就劳烦你多费心看顾一些了。”   “嗯!”陈烨忙不迭地点头。   只是刚点了几下,就被绕到房后的梁瑶一把拉住,踉踉跄跄地跟着她跑了起来。   ——“阿姐,你就在我屋里等着,我一会儿就回来!”   梁瑶一面跑,一面喊着,尾音尚在空中飘荡,两只小豆丁已经不见了人影。   ……   梁玥在梁瑶屋里略坐了一会儿,闲着没事儿,就从夹子上抽了一卷竹简出来。   两姊妹搬过来,行李装了数辆马车,但其中一多半都是书。   这会儿的书是又贵又不方便,也多亏了梁家有钱,梁父也纵着女儿这点小爱好,四处走南闯北的时候,一直搜罗着各式各样的刻着字的竹简带回来。不然的话,就现在这个世道,她那一万卷书,大约到她老死都看不足。   便是如今这样,她也不觉得下一阶段的“两万卷”的目标是她能达成的……   梁瑶房里放得书,大都是从她屋子里搜罗过去,她自然是都看过的,不过这会儿随手拿来看看,倒是无所谓。   她看过一句,便不由一挑眉——   【昔者,梁君将攻邯郸,使将军庞涓……】*   竟然是兵法,她快速扫过这竹简,见中间“庞涓”的名字被圈了出来,旁边歪歪扭扭地注着,【先把甘单打下来傻子】   梁玥忍不住笑,又翻了翻紧邻的几本,都是《齐孙子》的内容,只不过被这小丫头东一句、西一句的注满了,有的是提解决办法,有的只是写了“不要脸”“生气”之类的、单纯发泄。   梁玥倒是顾不得这阴沉偏暗的天色了,把那些竹简一卷卷抽出来,逐一看过。   梁玥看得投入,倒是并未注意,系统的统计数据已经从(10000/20000)悄然变成了(10001/20000),而在她的书库中,《齐孙子》之后,也悄然出现了另一个名字——《齐孙子梁瑶注》。   *   陈府东边的花园里,梨花如雪、青竹葱翠,中间以石子铺就了小路,供人行走。   不过这两个小豆丁可没有走正路的意思,专门找那些人迹罕至的小径钻去,硬生生地自己走出一条路来。   “陈烨!这个地方咱们都经过三遍了!你怎么带的路?!”梁瑶一手叉腰,怒气冲冲地指她方才系到树枝上的那块手帕——   还好她多留了个心眼,不然就被陈烨给坑惨了。   “阿瑶,你别急,我我、我记得我就埋在这附近……”陈烨劝着梁瑶别着急,自己却脸涨得通红,额上冒汗。   梁瑶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,摆手道:“你先去找路,找到了再来叫我。”   陈烨诺诺点头,赶紧跑了出去。   半晌,西北方向传来一道童声,“阿瑶、阿瑶!找到了!”   梁瑶循着声音过去,陈烨正在一块没什么特别的空地上挖土。   她怀疑地看了一眼,“你怎么记得是这儿的?”   陈烨埋东西的时候埋得浅,不一会儿就露出了一个匣子来,他一面清理这那匣子表明的泥土,一面冲梁瑶解释道:“金乃属西北,当是乾卦。我埋它的时候发现,路上的石子被人摆作了阴阳双鱼形状,就以那里为中心,那边那座假山为东北艮卦,我按着这个距离推算……”   ……   那边梁玥翻看着自家妹妹对书上字句的点评,正看得津津有味,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嘈杂。   梁玥将手中的竹简放好,缓步走到窗边,片刻功夫那嘈杂声更近了,兵戈相交的碰撞声、凄厉地呼救声、还有哀嚎声响成一团……   梁玥心底骤然泛上一股寒意来,来陈府路上遭遇山匪的经历骤然浮现——   护卫一个个倒下,鲜血从他们他们身躯下洇开,浸红了那一片土地……   那是梁玥除了送走病重的母亲外,第一次目睹他人的死亡。   那一朵朵绽开的血花似乎将世界都染作了红色,恐惧死死地攥住了她的心脏,脑中一片空白。   若非有称号顶着,她估计早就吓得哭出来了。饶是如此,她也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死死地捂住梁瑶的眼睛,让她不要看到眼前的这一切。   “称号”?   对,“称号”……临危不惧……   【“雍容闲雅”已更换为“临危不惧”】   冰凉的手脚渐渐恢复了暖意,心中的恐惧仿佛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隔绝开来,陷入停滞的思绪也重又运转起来。   这战乱的世道,谁人的府邸被人破门而入都不稀罕。不管来人是兵是匪,后院的女眷总是要遭殃的。   得逃出去!   梁玥的思路第一次这般明晰:正门不行,听响声就知道,绝不可能从那边出去;陈府后院倒是有几个门……只是……   梁玥咬牙,这段时间东平城内人心惶惶,都道是城外似乎是有兵围来,不过陈家在兖州根基甚厚,倒是无人想过会有破城之危。   如今这若真的是攻入城内的兵卒的话,这般一丝动静也无,直接进了陈府的……还是专挑了一个陈潼不在的时候……肯定是有内应……   她不敢赌来人知不知道陈府的布局、那门外又有没有人守着。   拇指的指甲掐在食指上,梁玥额上渗出了点点汗珠——   好好想想、一定有办法出去的……   ……一定有办法的!   陈府的景色一点点眼前闪过,最终定格在一倾碧水之上——   映荷池!   陈府正中的映荷池,她记得那是渠活水,直通东平的护城河……可以游出去。   梁玥松了口气,听那声音、闯进来的人到后院还有些距离,现在去映荷池、还来得及的……   “阿瑶……”梁玥下意识地开口叫自家妹妹,却陡然意识到梁瑶方才和陈烨出去了。   【阿瑶和我不出府的,就在东边的花园里……】   *   东边花园里,陈烨正滔滔不绝地讲着他那套五行八卦的理论,梁瑶一双眼睛却早已黏到那露出来的盒子上面去了。   她见陈烨只顾着说话,刨坑的动作慢慢腾腾的、一点力气也没用上,等不及地跑上前来、把陈烨挤到一边,自己上手,几下子就把那盒子给挖了出来。   她随便抖了抖上面的土,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盖子——   里面放着两柄匕首。   说是“匕首”其实也不太妥当,它着实比匕首长了不少,应当是短剑才对。   梁瑶取出稍长的那一柄来,在手里颠了颠,微微颔首、脸上露出些满意的神色来。   不过,小姑娘这学来的作态终究维持不了多久,几乎是下一刻,就咧嘴笑出一排白牙来,兴冲冲的抽剑出鞘,熟练地挽了个剑花,很有章法地比划了数下,才有些磕绊地将剑收回鞘中,然后一转身,握着剑冲陈烨抱拳道:“多谢。”   陈烨愣了片刻,才手忙脚乱地抱拳回去,“不谢、不谢……”   “那我就先回去了,阿姐还等着我呢。”   “……嗯。”陈烨没想到梁瑶这就要走了,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。   “噫?”他一低头,又突然意识到不对,捞起被梁瑶遗忘的那把剑追了上来,“阿瑶,你忘了,还有一柄呢。”   “这是你的。”   “……啊?”陈烨有些懵。   梁瑶一面蹦跳着往前走,一面随口解释道:“我学的又不是双剑,一柄就够了……不用谢我,毕竟这剑能拿到手还多亏了你帮忙。”   梁瑶的后半句话,一下子就把陈烨的道谢给堵了回去,他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什么好,半晌才磕绊道:“……哦、哦好。”   陈烨顺势小跑着跟在梁瑶后面,轻声道:“我还以为,你是要给梁姨的。”   “阿姐用不到这个,才不会有人舍得伤阿姐呢。”梁瑶毫不犹豫地接了话,语气十分笃定,显然对此没有丝毫怀疑。   陈烨想起梁姨的面容来,脸上又是一红,但还是忍不住点了点头,附和了梁瑶这话。   梁瑶却不在意陈烨同不同意她的话,径自续道:“再说了,阿姐有我护着,才不用她亲自动手。”   “嗯。”陈烨也应声,看了看被他小心抱着的短剑,低声道,“……我和你一起。”   孰料梁瑶却转头瞪了他一眼,“那是我姐姐,才不用你护着!”   陈烨倒是不觉得什么,仍是轻声慢语地解释道:“爹爹说,你们住进来不必见外的,咱们都是一家人,梁姨也是我长辈,我……”   他后半段话,还是被梁瑶那堪称凶狠的目光给逼了回去,讷讷地想转移话题,却隐隐听到一阵嘈杂声,“……阿瑶,你听到什么声音没?”   梁瑶哼了一声,这点小手段她七岁以后就不玩了,陈烨还蒙不了她。   “我姐姐跟我才是一家人,你……”她话说了一半,也听见了那更清晰的呼喝声。   这年纪的孩子正是捅破了天都不怕的岁数,梁瑶又新得了宝剑,正是想试试手的时候,听见这声音,当即忘了先前想要回去的想法,兴致勃勃地就拉着陈烨往声源处跑,“咱们去看看,何人敢在兖州州牧府上撒野?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*出自《齐孙子》,就是《孙膑兵法》 第4章 逃命   一声凄厉的惨嚎仿佛就在耳边响过,陈烨一个哆嗦,带着哭腔求道:“阿瑶……咱、咱们回、回去罢。”   “怕、怕什么?!”梁瑶心里也有些惴惴,但经陈烨这么一说,却脖子一梗,更坚持要过去了。   ——要是她现在回去,岂不是显得跟陈烨一样怂了?   她紧紧抓着手里的短剑,回忆着师父的教导——   【瑶儿,你记得,只要手里拿着剑,那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你畏惧的。】   ……对,没什么可怕的。   梁瑶在心中默念了几遍“一点也不可怕”,但牙齿却止不住地上下磕碰。   她有些恨恨地咬紧了牙关,憋着一股劲儿往前走。   两人刚要走出这片梨花林,就瞧见林外的路上,有个人慌慌张张地往里面跑,看打扮应当是陈府外院的小厮。   梁瑶皱眉,刚想叫人,却听见一道利器入肉的闷响,那人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,双目圆瞪,口鼻中喷出一股鲜血来,人缓缓地向下倾倒……   身后骤然伸出一双手来,将两人揽到了树后。   ……   饶是此刻顶着“临危不惧”的称号,梁玥还是被方才的情形惊得够呛。   她不敢想像,要是再晚一刻,那个人真的倒下了,两个孩子暴露在那兵卒的眼前,会发生什么。   ——她可不指望这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兵们还有什么恻隐之心。   她紧紧抱着两个孩子,贴在树干后,一动也不敢动,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……   悉悉索索的衣料响声,是那个兵卒在尸体上搜刮钱财,然后……令人牙酸的闷响……梁玥来时见过这情形,是将脑袋砍下……   怀中的两个孩子虽不知前面是何景况,但听到这声音,仍是一抖,克制不住地打着颤。   梁玥手臂紧了紧,却不敢有更大的动作。   终于,外面的响声渐息,脚步声也渐渐远去,梁玥松了松手臂,在两个孩子后颈上拍抚,“好啦,没事儿了,姐姐在呢……不怕、不怕……”   竟是陈烨先缓过神来,失焦的眼神重新汇聚,看清眼前的人后,陈烨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,抽噎道:“梁、梁姨……”   他这一声之后,梁瑶也回了神,她倒是没哭,而是抬手紧紧地抱住了梁玥,闷声道:“阿姐,我……我不怕……一点也不怕。”   虽是这么说着,梁玥却能分明感受到她的颤抖。   梁玥的手往下移了移,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后背,温声道:“对,瑶儿不怕,只是有点被惊到了。”   小姑娘沉默了一阵,才闷闷地应了一声,“……嗯。”   “瑶儿,还能走吗?”梁玥环抱着梁瑶缓了一会儿,又问道。   梁瑶又闷声答了一声,隐隐约约也明白不能再这里久待。   她想要松手,只是只松了一半又死死地抱紧了梁玥,往复了数次,才勉强地后退了一步,但手却紧紧地拽着梁玥的袖子,无论如何都不敢松开。   梁玥见自家妹妹终于缓了过来,这才有心思去看陈烨。这孩子方才被梁瑶挤到了一边,这会儿眼睛通红,一个劲儿的往下掉眼泪,身体也止不住地打着摆子,但对上梁玥的视线,却点了点头,动了动发抖的嘴唇,抽噎了一声,轻声道:“梁、梁姨,我、我也能走。”   没吓坏了就好,她这会可抱不动两个孩子。   梁玥带着两孩子挑着偏僻的路,往映荷池处绕。   她方才也看到过,闯进府里的这些人都穿着样式统一的铠甲,显然应当是哪家的军队。只是这些士兵进府后的行为,却与强盗无异,烧杀掠抢……无一人管束,显然是被刻意纵得如此。   不过,这倒是方便了想逃的梁玥,他们大多冲着那些一看就是装饰堂皇的地方去,梁玥带着两个孩子,专挑那些花园、树丛、或是明显是下人房的地方走,碰见士兵的机会便小了许多。   而且,陈府位于东平城内,没人想到会毫无预兆地被人攻进来,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有效的抵抗,这些士兵们也早就放下了警惕心,行动间没有丝毫遮掩,只要小心些,躲过去还是容易的。   ……   陈烨年纪比梁瑶还小些,体力率先告罄,不过这孩子闷吭声的,梁玥还是听见摔倒的声音,才知道这孩子走不动了。   “梁姨……我、我还能走!”陈烨见梁玥看过来,慌忙想要撑起身来,往前走了一步,却又踉跄跌倒。   他喘息声又短又急,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,碎发湿透了揪在额上颊边,说话声音也是极轻浅的气音。   方才止住的泪又顺着颊侧滑下,陈烨止不住地轻轻抽噎——   会被丢下的……   方才那小厮的脸又浮现在面前……他看到了,他……他的头……不见了……   ……会死的!   清淡的香气飘了过来,旋即就陷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,耳侧传来简短的一句,“自己抱紧了。”   陈烨下意识地环紧那纤细的脖颈,呆了一阵,才意识到自己被梁姨抱了起来。   “会凫水吗?”   耳边又飘来一句轻问,陈烨抓着梁玥后领的手紧了紧,惶恐又涌了上来,“……不、不会。”   梁玥有些头疼,但又不可能把这个孩子半途扔下,只得嘱托道:“一会儿闭住气,放松些。”   “嗯。”   *   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渐近,期间夹着着女子嘶哑的喊声,梁玥脸色白了白,意识到那边即将发生什么。   她将陈烨往怀中按了按,尽力捂住他的耳朵。她转头,想要告诉梁瑶“不要听”,张了张嘴,却又发现……这没有丝毫意义。   最后,她只是白着脸往地下指了指,示意梁瑶跟着自己的动作,俯下身去。   几人蹑手蹑脚地从窗底穿过,屋内男子粗鲁的喝骂、布帛撕裂的响声、巴掌声、还有女子几乎破音的尖锐呼喊……一墙之隔、清清楚楚地映入了耳中。   最后,梁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……正和屋里的那个女子四目相对……   两人同时睁大了眼睛。   ——是于夫人!!!   梁玥捂着陈烨耳朵的手下意识地用力,她看见于夫人张了张嘴,想要向她呼救,视线下移了一分后,却陡然闭上嘴,两行清泪划过肿起的颊畔,她缓缓阖眼、扭过头去,再也没发出一点声音。   梁玥猛地回过头、咬牙往前走去,可屋内的喝骂声如在耳畔,她脚步越来越慢,最后还是停了下来。   她的手紧紧地攥住自己的衣袖,却摸到了袖袋里一个长条装的凸起——   火折子……   梁玥抿了抿唇,取出那火折子来,轻轻吹了吹,点燃了自己的手帕,将它抛到了一旁的木堆上。   火势一下子窜了起来,火焰在她的眸中上下跳动——   那些人总不至于为了那事儿,连命都不顾了……   梁玥只盯着看了片刻,就匆匆离去:她能做得也只有这么多了,至于于夫人逃不逃得掉……看命罢。   *   那火势并未蔓延到它处,显然柴房旁的那群人到底没到为了下半身连命都不顾的地步。这个认知,让梁玥多少松了口气。   三人这一路上也算是有惊无险,看着眼前的映荷池,梁玥终于松了口气。   正待她想要过去时,却倏地听到了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,声音渐渐接近,显然是有一队士卒在正往这边走来,梁玥躲在一旁的树丛中,等着这队人走过。   “嘭!”一块石子砸到身旁,显然是被人刻意丢过来的,梁玥脸色一变,也顾不得向石子来处去看,猛地将怀里的陈烨扒了下来,连同梁瑶的拽着她袖子的手也一柄甩开,从藏身的地方跑了出来。   那对士卒听见动静,立刻追往这边来,梁玥咬牙往远离池畔的位置跑了一阵,突然回头,厉声道:“别过来!!”   她眼睛直直地看向那队士卒,但这话却是说给梁瑶听的。   头顶上的阴云忽地散开了一隙,灼灼日光投在她的面庞之上,却不及那眉眼的秾丽。   盈盈的眸光但只一瞥,就让人身子都软了,那正对上……又该是如何的景况?   那队士卒竟真的止住了步子,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,只痴痴地看向梁玥。   梁玥心思却全然不在这群神色呆滞的士卒上,她不敢直接将视线落在方才藏身之处,只能用余光去瞥,仍能注意到那边的动静。   她知道自家妹妹倔起来是真的倔,也不指望自己这一句话能喝止住她,抬手就抽出方才陈烨身上拿来的短剑,却是剑尖冲着自己,意思十分明了——   若是梁瑶真的敢冲出来,她就当场自尽在这里。   士卒中有人上前了一步,下意识地伸手,梁玥连连后退,余光中终于没有了什么异常的动静,她这才松了口气,垂了剑,便那么看着那队士卒,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后退去。   一路上见了那么多,梁玥也明白,自己要是真的被抓住了下场如何……   她想了想那情形,觉得虽有些艰难,但她……应当还是会努力活下去的……   毕竟,再也没有什么比命更宝贵了。   对最坏的情形有了预设,梁玥反而更加冷静了。   对上这么一队的士卒,作为一个两辈子都资深宅女,她觉得自己基本可以束手就擒了。   而顶着的那个“临危不惧”的称呼,只能让她对这个结论有更清晰的认知——除非现在从天而降,来个踏着七彩祥云的大英雄,不然的话,她真玄了……   作者有话要说:  然而,并没有什么大英雄…… 第5章 再遇   半个时辰后,梁玥的表情都有些木了,她后退一步,对面的士卒们就前进一步,他们只远远持着兵刃和她对峙,却没有一丝上前的意思。   梁玥非常想揪住对面那些人的衣领,质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——   软刀子磨人也没有这样的啊?!要不是她顶着称号,怕是早就被这情形逼疯了!   最后,梁玥领着这群人绕了一大圈,又退回到湖心亭处。   她余光瞥见身后的一泓碧水,松了口气:假装被逼跳水,希望这些人不会费力气来捞她罢……   被这么分毫不错地盯着,她也实在没什么逃的方法了,只能这么赌一赌。毕竟她一个女眷,身上着实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,想来是不值得他们费这个力气的。   想着,她又退了一步,踩到了亭边的廊座之上,那队士卒终于不再保持着距离远远观望,而是齐齐上前一步。   梁玥居高临下地看着,似乎看见一抹红色往这边跑来。   有点眼熟……   无暇多想,她仰身往后跌去,有人奔上前来,抓住了她的手腕。   梁玥抬手,短剑在对方的手臂上狠狠一滑,剑刃轻而易举地破开了臂上的铠甲,鲜血喷溅,那人吃痛松手,梁玥顺势跌入了池中。   只是不待她松口气,那人便紧随着她跳了下来,手臂一环,便把她紧紧地箍在怀中,梁玥咬牙挣扎了一下,竟丝毫也挣不动,被他单手环着、重新拉上了亭中。   右手手腕被他扣住,梁玥只觉得手上一麻,那短剑就掉落在了地上,又被他一脚踹到远处。   梁玥抬头去看,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后,脱口而出,惊讶道:“……是你?”   距离这般近,赵卓都能看见她长睫上未坠的水珠。   两人都是浑身湿透,微风抚过、凉意阵阵,和她相触的地方却带着热得发烫。   赵卓止不住吞咽了一下,偏了偏头、别开视线,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哑声道:“……是我。”   赵卓都手臂不自觉地缩紧,被他扣着的地方一阵闷疼。梁玥忍不住挣了一下,却又被他圈得更紧。   上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,“父亲并未拦阻出城求救之人,东平城破的消息,陈潼已经得知,他并未调兵来援。”   梁玥身体一僵,身上止不住地泛冷:陈潼这是放弃东平了?可于夫人和陈烨……   赵卓垂眸打量着她的神色,低声续道:“他不值得你这般做。”   不待梁玥细想他这话的含义,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喊声,“放开我姐姐!”   梁玥脸色一变,伸手在他胸前狠狠地一推。   ……纹丝不动。   梁玥也意识到现在的情形,这可不是她冲出去就能解决问题的情况。她抬手按住了赵卓的手腕,软语道:“别伤她,求你……”   赵卓只觉得呼吸一滞、心跳都停了一拍……   ——这世上,怕是没有人能拒绝她的请求。   最后,两个孩子被拎着后领子、提到了湖心亭处。   “将军……唔……”那个士兵行礼之际,被梁瑶一脚踢中了裆下,又趁他躬身,一下子挣脱开来,扑进梁玥的怀中。   梁玥:……   要不是时机不对,她都要给自家妹妹喊一声666了。   赵卓的脸上的表情也僵了僵,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,他拾起地上那红色的斗篷,抖了抖上面的尘土,给梁玥披到了身上,将黏在她颊侧的鬓发拨到耳后,温声道:“好好歇息一下,睡一觉过去,就都好了……”   又转头,点了几个士卒护送她们离去。   赵卓则定定地站在原地、看着梁玥的背影。他的斗篷对她来说有些长了,她小心地提起一些才能让它不至拖地,大红的斗篷衬得那纤长的手指越发白皙,赵卓看着,便不自觉地勾起唇来。   他正兀自出神,突然有人从身后一下子揽住他的脖颈,“你小子行啊!!”   赵卓眉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,赵旭仗着他长得高,总是爱这么揽人。   赵旭却不觉自己讨人嫌了,依旧乐呵道:“我说你平常不爱干这些闯人府门的事儿,今儿怎么改性儿了?合着在这等着呢!快跟兄弟我说说,是怎么勾搭上的?!”   赵旭是赵卓父亲的养子,只和赵卓差了几天的生辰,两人一同长大,关系比亲兄弟还好些。   赵旭虽问着,却没给赵卓接话的机会,自顾自道:“我先前见于常那张橘子皮老脸,可不觉得他能养出什么好模样的闺女来。还以为那些个什么‘玉容’‘芙面’的名头,都是让人给吹出来的,没想到啊、没想到!”   于夫人以貌美闻名北地,她当年嫁予陈潼,不知引得多少人扼腕,如今在陈潼府上见到如此美人,赵卓、赵旭二人自然不做他想。   赵卓抬手去掰赵旭的胳膊,两人顺势来往了几招才住了手。赵卓拧眉道:“于先生乃是当世大儒,你怎好这般轻慢?”   赵旭瞥了他一眼,突然“嘿嘿”地笑了起来,撞了撞他的肩膀,“这还没成女婿,就开始给‘岳父’说好话了?啧啧……急什么啊?”   赵卓脸上一黑,也不理他,快走几步,俯身捡起了方才他从梁玥手中夺下来的短剑。   身后,赵旭仍追来,一个劲儿地追问两人是如何认识的。   赵卓被他烦得要命,敷衍道:“去留县那次……”   不待他继续说下去,赵旭拖长了声音“噢——”了一句,又压低了声音,鬼鬼祟祟道:“我说你那次回来怎么跟丢了魂似的,又是发呆、又是傻笑的,原来是真的‘被勾了魂’了。”   赵卓磨了磨牙,快步往前走去。   “唉唉、唉?”赵旭眨个眼的功夫,眼前人就不见了,他抬头四顾,忙忙抬脚追上去,“然后呢?然后呢?伯庸,你可别跟姓姚的他们学啊,说话说一半,烦死个人!”   “伯庸!伯庸!!”见赵卓没听见似的走得更快,赵旭索性站在原地,扯开嗓子,喊得一声比一声大。   赵卓深吸了几口气,手指握拳又松开、往复几次,终于还是折回身来,“九里山山匪拦路,陈家的马车被阻,我当时也带了些人马,就顺手救了她们一遭。”   “……救命之恩啊”赵旭点了点头,调侃道,“这可不得以身相许?”   旋即他眼珠一转,又要去搭赵卓的肩膀,“你给你爹说一声呗,把她收进房里……其实也没那么麻烦,我今儿晚上就把人送你床上……”   “赵子阳!”赵卓黑着脸呵斥了一句。   “啧。”赵旭见他真恼了,也瘪了瘪嘴,没再说下去。   只不过,没到半刻钟,他又忍不住又张了嘴,“我说你们这些人啊,就是穷讲究。我可跟你说啊,这一个被窝睡过了,才是真的。你要是不赶紧儿点,让父亲瞧见了,心上人说不定就变成娘了……”   “赵!旭!”   “好好好,我不说了……你真是……”他盯着赵卓叹息地摇了摇头——   这人呐,就是不爱听实话。   *   那边梁玥和两个孩子被送回了屋里,因为是梁玥指的路,所以回去的是梁玥在陈府暂居的院落。   这里显然是已经被人闯进来过,妆奁打开着,里头空空如也,铜镜也被掷在地下,摔出来一道凹痕。   而原本归置整齐的一卷卷竹简,也被或展开、或扯散,扔得满地都是……   床上的被褥玉枕更是被拖了下来,浅色的被面上遍布着杂乱的脚印。   送他们过来的两个士兵,看见这情形显然十分尴尬,涨红了脸道:“夫人稍待……小人这就给您收拾了。”   夫人?   梁玥抿了抿唇,心知这些人大约将她错认为陈潼的妻妾了……她垂了眸子,也未反驳这称呼……   陈氏在兖州的影响甚广,不管来的是何人,若想安安稳稳地接下兖州,总归不可能将陈氏家族的人都杀干净的。   先立威、再行施恩,总归逃不出这个套路。如今被认作陈潼的妻妾,总没有坏处的。   无论如何,梁玥对自己这俘虏的身份还是明白的,她本就不是爱劳烦别人的性子,这会儿又是阶下囚的身份,更不好使唤人了。   她冲那两个士卒施了一礼,“劳烦两位将军送我们回来,这些小事……妾自己收拾便好。”   那两人当即一叠声的“当不起”,对上梁玥的笑脸,脑袋登时成了一团浆糊,方才说了什么都忘记了,直晕乎乎顺着梁玥的意思退到门外。   在门口站了半晌,才缓过神来,扬声道,“夫人若是有事,吩咐小人便可。”   梁玥自然是连声道谢。   ……   房中的箱笼全部都被翻了个底朝天、衣衫也被扔在外头,所幸倒没被撕碎,梁玥随手挑了件素色的襦裙,又给梁瑶也找了一套衣裙,催她换上。   她全身**的,梁瑶就往她身上扑,身上的衣服也被沾湿了个七七.八八。   换了衣裳,梁玥又招呼着两个孩子一块儿来把屋子收拾了,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还在继续,这会儿若是不让这两个孩子手上有点活干,想东想西的、倒是容易把自己吓坏。   尤其是陈烨……   梁玥看这孩子显然很不在状态,只是把竹简放到架子上的动作,都放空了好几回。   梁玥心知,他应当是在忧心自己的母亲。   可想到自己最后见到于夫人那情形,她最后只别过脸去,假作没看见陈烨这模样。   天色更暗了,外面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雨丝,陈烨脸色白了白,将手中的书简放下,缓步走到梁玥跟前,跪地行了一个伏拜的大礼,“陈烨谢梁姨救命之恩!”   梁玥明白了他的意思,咬了咬唇,低声道:“你也听到外面的动静了,你母亲大约……也并不希望你去找她。”   陈烨脸色苍白,身体不自觉地颤着,但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犹疑,“若是连母亲的安危也不顾,那才是枉为人子,枉在人世。” 第6章 琴声   而陈烨恳求梁玥的同时,正有两人往这座院子走来。   胡七是便是送梁玥回来的两个士卒之一,他天生目力便好、远超常人,那个两人距离尚远,他就将对方的相貌看得清清楚楚。   胡七不由冲同伴挤了挤眼睛,带着些酸气笑骂道:“陈潼还真是好福气。”   他同伴不明所以,待那两人走近了,才明白胡七的意思。   又是一个美人儿……   虽比不得屋里让人脑子都转不动的那位,但也是难有的绝色了。   有了梁玥在前,这两人还不至于失态,见这一男一女走到近前,立即眼观鼻鼻观心,向走在前头的男人行礼道,“见过侯都尉。”   侯葛摆了摆手,道:“我进去看看。”   两人当即将兵刃一斜、交叉着挡在门前,“属下奉将军之命、守于此地,还望都尉莫要为难。”   侯葛当即眉头一锁,他面相凶恶,这么皱着眉更吓人了,不过两人倒没生出什么惧怕来——   一则,都是厮杀惯了的人,战场上什么缺胳膊少腿没见过,倒不至于被长相吓着;再者,他们是奉了赵卓的命,拦着侯葛没有半分不对,罚也罚不到他们头上;再有就是,这位侯都尉虽是长得凶些,却是军中难见的好脾气,也不会因此为难两人。   可那边于夫人却等不及了,她带着哭腔喊道:“烨儿?!是娘!烨儿,你在里头吗?”   于夫人的声音嘶哑,跟平时大不相同,陈烨愣了一阵,才认出这是他娘的声音,腾地站起身来,却转得太急、一下子跌倒在地,他立马又翻起身来。   地上的杂物尚未收拾干净,陈烨一路跌跌撞撞,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口。   “娘!”   他将到门口时,又踩着了被扔在地上的竹简散片,滑了一跤,摔着飞扑了出去,正和迎上来的于夫人抱在一起。   门外的那两个卫兵长矛交叉着挡在上面,冷不防的有人从底下跌了出来,一时竟是没来得及去拦。   侯葛上前一步,挡在这母子身前,冲着两人道:“多谢二位,稍后我自去向将军请罪。”   说罢便转身,他伸手去扶于夫人,想要搀她起来。   梁玥分明看见,正抱着儿子哭泣的于夫人僵了僵,似乎想要躲开,却又立刻放松了身体。   她依偎着那人起身,泪盈盈地看了他一眼……她眼泪依旧在淌,却不似先前那般不顾形象的嚎啕……而是……梨花带雨、惹人怜惜。   梁玥忍不住揽了揽自己的妹妹,她隐约明白了于夫人的选择,只要能好好活下去……依附于人,又如何呢?   虽这么想着,她身上却阵阵泛冷……   *   送走了陈烨后,屋里只剩下这姊妹两人。   梁家虽不煊赫,却是徐州有名的富户,梁父又只得了这两个女儿,自然护如珍宝,两人虽从家中仆从口中得知外面的世道不甚安稳,但却第一次看见实实在在的兵祸……   梁玥尚心绪不稳,况是更小些的梁瑶?这孩子着实被今日的变故给惊着了,不复平日的闹腾,而是沉默地同姐姐收拾着房间。   ……   到了晚间,外头的那吵嚷声才止了,陈府又静了下来,这静却与往日不同,似乎是毫无声响的死寂,让人心底发慌。   里间床榻上,梁瑶八爪鱼一般,手脚都勾在梁玥身上,一动不动,像是准备睡了。   但那双眼睛却张得大大的,偶尔闭上一下,也很快就睁开。   良久,她才极力放轻了声音,试探道:“阿姐?”   一旁也飘来一声极轻的回应,“嗯?”   “我睡不着……”   梁玥叹了口气,今天发生这么多事儿,她都睡不着,何况这孩子呢。   轻轻拍了拍梁瑶的背,示意她松开手,一面下床,一面轻声道:“阿姐弹琴给你听。”   她轻轻推开一隙窗户,借着的月光去抱琴过来。   她房里的东西大都是从梁家带来的,梁家最不缺的便是钱,给女儿用得东西自然都是顶好的,便是烛台也是上好的玉石雕成的,这会儿遭了这么一个大劫,自然是没有留下。   所幸那些人对摆在那儿的那张琴没甚兴趣,也没费工夫去砸了,还能让梁玥用一用。   她一面走,一面把称号换作了【高山流水】。   梁玥看书看得又多又杂,里头自然也有曲谱,【高山流水】这称号便是她读了百份谱子之后得来的。   她先前于琴艺一道的造诣只是一般,有了这个称号后,却仿佛突然开了窍一般。  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受,仿佛能借住手中的琴音将自己的想法传递出去,也似乎能从琴声中听到弹琴人的想法。   有了这么个外挂在,她的琴艺自然是突飞猛进。   梁玥初得这个称号的时候,还很是新鲜了一阵儿,后来才发现,其实这技能最管用的地方是……哄自家妹妹睡觉……   袅袅琴音悠悠荡荡在这屋内,梁玥知道梁瑶今天大约是受了惊,琴音中满满的安抚之意。   被这柔和的琴音包裹着,梁瑶心中隐隐的不安渐渐消散,原本睁大的眼睛也一阖一阖的,显然是生出些困意来。   琴音顺着窗隙传到门外,守门的卫兵只觉得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松缓了起来,舒服得仿佛是回到了家中。   再远一些,一位锦衣公子隐隐约约听了这琴声,脚步一滞。   他阖上眼睛、侧耳听了一阵儿,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循着那琴音去了。   ……   “五公子,将军命小人守此,还望公子莫要为难。”门口守着的两个卫兵连忙行礼拦住那位锦衣公子,态度比待方才的侯葛还要恭敬许多。   谁不知道,赵家的这几个公子中,除了尚未成人的幺子赵时,便是这位赵昙、赵季朗公子才思最捷,最受父亲偏爱。   赵昙在家中本排行第四,但因为赵旭之故,一直都被称作“五公子”。   赵昙闻言一笑,朗风霁月,“屋内那位姑娘,琴艺之高,我远不能及,我方才听了一阵,不由心生好奇,便过来看看……既是大哥的座上宾,我就不去叨扰了,诸位不必为难。”   两个卫兵有些惊讶,赵昙方到陈府不久,怎么就知道里头是个姑娘?   这疑问也就一闪而过,见赵昙转身欲走,忙行礼恭送。   赵昙刚出院门,就撞见了一个人,竟是赵旭。   他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,但仍是躬下了身行礼道:“见过二哥。”   赵旭本来琢磨着过来问问,屋里那妞儿愿不愿意跟了赵卓——   要是愿意、就直接送赵卓屋里,要是不愿意呢……就打晕送到赵卓屋里。   这夜长梦多的,那妞儿又长了张那样的脸,要按照赵卓的意思,不知得磨到猴年马月的?自家兄弟难得看上个女人,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。   只不过,赵旭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赵昙,不由撇了撇嘴,拱手冷淡地应了一句。   他和赵卓处得是不错,但赵昙嘛……他一向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人。而且这小子看着老老实实的,其实肚子里都是黑水,暗地里不知道坑了他多少回。   而赵昙又何尝看得上赵旭了,这人吃的饭全长到个子上了,在赵家呆了这么久,还是一身的粗莽之气,做事一点也不讲究,赵家的风范都被他一个人给败坏了个干净。   想是如此想,但面子上他依旧做得足,对待兄长该有的作为分毫不差。可这一点,落在赵旭的眼里,又成了虚伪、做作了。   总之,这两人不合由来已久,见面打个招呼就了了,谁也没有再攀谈两句的意思。   赵旭和赵昙擦身过去,不由捂嘴打了个哈欠,低声咕哝了一句,“这声儿……听得让人犯困。”   赵昙倒是没回头,但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。   ——什么叫“对牛弹琴”?!   赵旭才不理他,仍径直往前走去,他知道门口那两个卫兵领了赵卓的命守着,也不去为难他们。   赵旭自己也知道自己满身的毛病,但只一点——对手底下的将士是极好的。   虽然这两个卫兵都是赵卓的护卫,但他同赵卓关系好,他兄弟的手下同他的也没甚分别。   既然不打算为难守门的卫兵,他自然是……翻窗了。   ——这活儿他熟。   *   一道有些尖利的错音响过,琴声戛然而止。   梁玥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黑影,抬手捂住自己的嘴,将尖叫声卡在嗓子里。   下意识地将称号换作了【临危不惧】,那骤现的惊惧方才被压了下去。   梁玥低头看了看投在她身前的那道影子——   有影子……是个人。   但是个人也很不妙啊!   深更半夜的摸进房中,总不能是来送宵夜的吧?!   赵旭逆光站着,梁玥看不清他的脸,他却将梁玥表情看得一清二楚,那一闪而过的恐惧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。   ——兔子胆……   赵旭撇了撇嘴,轻嗤了一声。   梁玥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屑,反倒松了口气,定了定神,开口道:“敢问阁下,深夜到此……有何贵干?”   那人往前走了几步,两人拉进,压迫感一下子重了起来。   这人也太高了吧?不仅高,还壮……他往前一走,视之所及的空间似乎都被他占满,连空气都似被他挤了开。   不过,梁玥还顶着称号,倒也不至于因此生出什么恐惧感来。   赵旭刻意将步子压得极慢,眯着眼睛打量梁玥的表情,却没再她脸上再看到最初的恐惧,那双盈盈的明眸甚至直接看了过来,半分躲避也无。   窗外的星辰似乎都映照在那双眸中,对视久了,甚至让人生出一种沉溺之感来。   最后,竟是赵旭先一步移开眼去。   ……嘁!   心中莫名生出些不爽来,他一撩衣袍,盘腿坐下,倒也没忘了来意,径直问道:“你觉得伯庸如何?”   梁玥:???   ——伯庸……谁啊? 第7章 局势   赵旭看着梁玥脸上不似作伪的疑问,不由仰起首来,朝天翻了个白眼……   赵卓那小子行不行啊?心心念念了这么久,结果人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。   他又低头冲着梁玥解释:“赵伯庸,就是今天把你从水里捞出来的那个。”   梁玥恍然——原来是这个人。   她猜不透赵旭的来意,但还是能从他语气中听出这两人关系不错的,只得斟酌着道:“赵将军古道热肠,多次出手相救,妾自是感激不尽。”   赵旭眉毛动了动——古道热肠?赵卓?   ……呵。   腹诽归腹诽,赵旭还是乐得梁玥有这么个误解,清了清嗓子,开始细数赵家的家世,“赵家虽不是晋初的开国的几大世家,但在朝中也有些地位,伯庸的曾祖也曾任过太尉一职。如今天下纷乱,李用专权,中原志士纷纷揭竿而起,父亲……也就是伯庸的父亲也在其列,散尽家财,于陈留征兵抗李,陈留乃是……”   他说了一半,突然眉头一紧,低低地“切”了一声——   真是傻了,跟个女人讲这些……白费口舌,果然是让那张脸给惑着了。   看了眼认真倾听的梁玥,他有些不大自在地动了动,屈起了一条腿,侧了侧身。   月光从窗隙洒过,梁玥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,思绪有些停滞……   真……真帅!   锋锐的剑眉斜斜入鬓,眉尾处一道斜斜的疤痕擦着眼角而过,丝毫无损他的相貌,反倒平添几分野性。   他此刻单腿曲起,一手搭在膝盖上,另手的手肘斜斜地靠在一旁的矮几上,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一眼,雄性荷尔蒙便扑面而来,让人心跳都快了几分。   梁玥轻轻吸了口气,半垂下眼帘,不敢再看他……   ——这会儿可不是犯花痴的时候!   赵旭余光瞥见她那反应,心情骤然恶劣了起来——   他有那么吓人吗?!   下意识抬手,想要摸眼角上那块伤疤,手在半空中滞了滞,又重新按回膝上。   他又不是娘们儿,长的好看有屁用?!   难得冒出来点的耐心被磨了个干净,赵旭语气冷淡道:“伯庸姿容不俗、文武皆备,是个不错的人选,你可愿意跟了他?”   他虽这么问着,语气却是不留否定余地的强势,他问完后,在屋内环视了一圈,视线落在了正酣睡着的梁瑶身上,威胁意味甚是明显。   ——希望她识趣儿点,将人打晕带走也麻烦得很。   梁玥如何看不懂他的威胁,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。   白日里,于夫人被那都尉搀扶起来的那一幕骤然浮现在眼前,拈着衣袖的手指收紧,她强自笑道:“赵将军乃是少年英雄,自然是惹人倾慕,只是妾身蒲柳之姿,怕是入不得将军之眼,阁下说笑了。”   “蒲柳之姿?”赵旭将视线转回来,眯眼打量着她,倏地挑了挑唇,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,“你放心,他看得上你。你就说……你愿不愿意罢?”   梁玥嘴唇抖了抖,她隐隐察觉出自己的意愿似乎改变不了结果,在这般情形下,顺从似乎才是最好的答案。   比起白日所见那些被欺侮的女子,只跟了一个人似乎已经是极不错的结局了。   但是,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句“愿意”来……怎么可能愿意?!她虽没指望这辈子能像前世那样自在地谈个恋爱,但也没给人做妾的想法……先不论感情如何,两辈子都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,谁愿意去那些高门大户里当个任人磋磨的玩意儿?   这世道,妾室也真和玩意儿差不离了,主人家愿意,交换、赠送侍妾,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。   ……何况,看眼前这人这般轻慢的态度,恐怕连个妾的混不上,怕是个通房罢?!   赵旭看她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,贝齿在莹润的下唇上压出一道浅浅的凹陷,这般咬着下唇的姿态,显然是极为难的。   看着美人这副可怜又无助的模样,赵旭心中一动,却没有丝毫怜惜,反倒是隐隐生出一股兴奋来,直想欺负得更狠一些,让她哭出来才好。   想着,舌头不自觉地滑过尖锐的犬齿,眼神一寸寸扫过她的面容。   他眼中的侵略之意毫无遮掩,四下空气都凝滞了起来,梁玥敏感地察觉到气氛的变化,心中警铃大作,但脑中却越发的冷静了下来。   她听着自己用一种极冷静的语调,一字一句地平稳道:“赵公以诱敌之计轻取东平,着实高明。然兖州非止东平一处,其余各地虽是名属陈潼掌管,实则各自为政,赵公若以为取得东平,便是取得兖州,怕是想的过于简单了。”   “况且,兖州境内匪患横行,百姓频频遭其劫掠,早已无力再供给军队,若是赵公执意驻扎东平,怕是粮草用尽之日,便是撤出兖州之时……”   说出了那么一段话来,梁玥自己也有些蒙圈儿:这指点局势的语气是什么鬼?而且,这段话里透漏的那么些信息,她一个古代版阿宅,怎么可能知道啊?   但莫名的,梁玥就是对这段话的可信度十分笃定。   方才那有些危险的气氛散去,梁玥定了定神,继续道:“我乃是梁家长女,梁家虽无甚显贵门第,但尚有薄财。如今我姐妹二人幸得赵将军照料,感激不尽,兖州匪患除前,一应粮草供给,梁家愿倾力相助。”   赵旭听了这段话,眼神莫名地看着她,“……你认识姚乐终?”   梁玥:“并不相识。”   赵旭看她的眼神越发地奇怪了,半晌,他倏又伸出手来,挑起梁玥的下巴、迫使她昂首,生着厚茧的拇指摩挲着那娇嫩的唇瓣,意味不明道:“这张嘴倒是会说。你是梁家的女儿?若是伯庸纳了你,那梁家岂不是更要倾力相助了?”   “父亲只得我们姊妹两个女儿,我为长女,他盼着我招赘、以继承家资。若我出嫁,自然就是外姓之人……孰轻孰重,还望阁下三思。”   赵旭又笑,“咱们试试,如何?”   他眼神顺着那段纤长白皙的脖颈往下,如有实质地从她身上扫过,脸上的笑却渐渐敛了。   半晌,他的视线才又回到她的面庞上,声音低沉又带了些嘶哑,“不必伯庸……你看我……如何?”   挑着她下巴的手掌下移,环住了那纤细的脖颈,用了些力道,梁玥只觉得喘息都困难了起来。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危险,没有了恐惧,却更清醒地意识到,现在的状态近乎无解。   赵旭转过那架瑶琴,按着她的肩膀,将人推倒在地上,如瀑的长发铺展在了她的身下,更显得她身形纤弱,眼中泛着朦胧的水光,长睫微颤,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滑落。   赵旭掐着她脖颈的手又收紧了几分——果然,哭起来……更好看了。   胸膛剧烈地起伏,赵旭忍不住舔了舔唇——本来只想吓吓她的……不过,这会儿……能忍住,就不是个男人了!   腰侧环上来一双手臂,柔若无骨,赵旭愣了愣,掐着她脖子的手不由松了几分。   “嘭!”   一旁的瑶琴被梁玥推到了地上,发出一声巨响。   “夫人?!”门外昏昏欲睡的卫兵被这声音惊动,立马一个激灵,扬声问道。   “救……唔……”   又是一阵东西掉落的声音,静了片刻后,就在那两个卫兵疑惑对视,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,梁玥又重新开了口,“我夜里起来……不慎踢倒了矮几,惊扰几位大哥了。”   屋内,赵旭拿着短剑架在梁玥的脖颈上,剑锋紧贴着血肉,呼吸稍稍重些,似乎就会添上一层血痕。   一旁被惊醒的梁瑶死死地盯着他,若是眼神能杀人,赵旭怕是早就死过无数遍了。   外面的卫兵似乎没怀疑梁玥的话,当即谦词道:“夫人这是哪里的话?”   顿了顿,又试探地问道:“……要小人给您寻个烛台来吗?”   短剑又近了一步,传来一丝不甚明显的疼痛,梁玥咬牙,却没有顺着赵旭的意思,而是扬声道:“劳烦诸位大哥了。”   开玩笑?!要是没有人进来,她毫不怀疑赵旭能接着把想办的事情办完。而且两人力气相差悬殊,赵旭有了防备,她绝对没有第二次呼救的机会!   赵旭眯着看了她一阵,又看了看自己虎口上那个带血的牙印,倏地笑了。   短剑在他手上旋了个剑花,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,就被收了回去。   梁玥轻轻松了口气,却突然肩头一凉,旋即就是一阵剧痛。   ——狗吗!?还带咬人的?!   半晌,赵旭才抬起头来,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上的血迹,道:“扯平了。”   梁玥:!!!   嘴里一股血腥味儿,赵旭竟品出几分香甜来,心情意外地不错,他勾了勾唇,交代道:“可别忘了你的话,我等着梁家的粮草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纵使想把眼前这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,她只能咬牙强笑道:“妾不敢。”   “我看你胆子可是很大。”他说着,偏了偏头,对上方才偷袭他的梁瑶身上,扬了扬眉,道,“你妹妹胆子也不小。”   听着外边渐近的动静,显然是去取烛台的卫兵回来了,他缓步踱到窗前,又转过头来,看着梁玥、扬唇一笑,“我叫赵旭,字子阳。”   “……下咒还是扎小人,随意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赵旭在女主眼里长得帅,实际嘛……(大家意会一下。   这篇文里的男性角色大部分不是什么好人,这一只坏得比较明显。 第8章 穿书?   第二日,梁玥精神有些萎靡,她后来还是弹琴将自家妹妹哄睡了,她自个儿倒是一宿没睡。   看赵旭那态度,显然是应允了她拿钱赎身的做法,可……养一个军队哪有那么容易?便是富如梁家,也得搭进半个家底去。   再者……   她那会儿说得那段话,她总觉得十分熟悉,应当是在哪里读到过。   梁玥整本读过的书,系统都会收录在书库之中,不过也仅仅是“收录”罢了,连个标签目录都没有,要想从中找出某一本书来,真是十二万分的不方便。   况且,这系统似乎对读书的效果有些加成,只要是她看过的书,稍一回忆,便能忆起个七七八八,她就更懒得从书库里翻找什么来。   漫漫长夜,她是睡不着了,索性一本本地看过去……   ……   《开国女将军传》   繁体字看久了,乍一看见简体字,梁玥竟生出几分别扭来。   这本书……之前有吗?   梁玥拧眉思索了良久,才模模糊糊地忆起,上辈子,自己被骤然倒塌的书架砸倒前,手里应该拿了本小说的……似乎就叫这个名字?   她将心神沉入其中,“翻”开那靛蓝底色、唯有右上的书名以白框突出的封皮。第一次以这种形式“看”书,梁玥有些不大适应,那字句不是映在眼前,而是直接投在脑海之中,感觉有些奇异。   ……   过了片刻,梁玥的神色渐渐别扭了起来——   这本书的女主,名叫“梁瑶”,和她妹妹同名同姓……而且,书里的“梁瑶”也有一个名叫“梁玥”的姐姐。   梁玥忍着那股怪异感,继续看了下去。   不得不说,白话的小说确实是比枯燥的文言文来得要吸引人得多,不觉间,窗外已泛起了鱼肚白。   梁玥缓缓睁开眼睛,垂眸看向又蹭到自己怀中的妹妹——   开国二十八功臣之一,唯一的女将军,临国公梁瑶?   梁瑶睡梦中微微张嘴,因为挤在梁玥怀中,口水全都糊在了她的身上。梁玥看到衣襟上那块诡异的湿痕,嘴角抽了抽……   ——不过是本书罢了,虽然背景几乎相同,但与事实还是有不少差别的,看看也就罢了,不能全当真。   屋内渐渐亮了起来,看这天色,也没法再睡一觉了。梁玥轻轻移开梁瑶的手脚,坐起身来,准备下去洗漱。   看着被摆在床前不远处的瑶琴,昨夜的回忆蓦地涌上心头……怨不得赵旭问她“认不认得姚乐终”。   姚章,字乐终,赵兴手下的谋士老大,开国二十八功臣之首,被追封为齐国公。她想起的那段话,本就是赵兴攻打兖州前,姚章分析的局势。   攻打兖州着实有这样的弊端,但这乱世之中,本就是博一把的时候,哪有处处皆稳妥的好事儿。赵兴初到兖州也过了一段相当困难的日子,后来姚章提出“屯田制”这么一个牛逼的举措,才让赵兴缓了口气,不至于狼狈退回。   这么想来,其实梁家供给赵军粮草倒不是什么坏事儿,虽然如今的赵军只是诸多拥兵自重的诸侯之一,并且算不得强势,但就那书中来看,赵军却是一路赢到了最后,迫得晋帝禅位、建了新朝。若真是此时投资,无论多少,都算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。   不过,具体如何,还要同父亲、周大哥商量才好。   梁玥脑中转着这些思绪,人已经坐到了梳妆台前,对上那模糊不清、尚带着一道凹痕的铜镜。   她正拢着头发的动作一顿,不觉和镜内的自己对视起来。   ……那本书果然不可信。   梁玥面无表情地想到。   *   书中的“梁玥”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,可以载入史册的那种。   当时北方雄踞四州大诸侯刘钦看中了“梁玥”,强抢回王宫、斥巨资为其修建宫室、对其极尽宠爱,还未称帝,便有了十足的昏君架势。   这样还不算完,刘钦有两个儿子,刘登与刘霸,这两个儿子同时看上了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妈……联手把爹给弄死了……   小妈只有一个,兄弟却有两人,毫不意外的,这两兄弟打起来了。最后还是哥哥刘登略胜一筹,抱得美人归,而且占据了老爹的大本营冀州。   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,原本盘踞整个河北的刘钦势力一分为二、内耗严重,再也不复先前的辉煌。   而又被刘登娇藏的“梁玥”,也就成了红颜祸水的代名词,祸水的下场往往不怎么样,“梁玥”也不例外。   眼看着刘登对“梁玥”极尽痴迷,大有重蹈先父覆辙的架势,刘登手底下的一帮子大臣坐不住了。趁着刘登出征之际,强闯王宫,准备将这个妖女给处死。   倾了两代父子的“梁玥”好看到什么程度呢?   众位大臣带兵气势汹汹地闯进来,竟没有一个人舍得杀她。最后,还是“梁玥”心如死灰,自饮鸩酒而亡。   美人死得悄无声息,后果嘛……声势浩大。刘登回来之后,勃然大怒,将朝中大臣屠戮大半、血流漂杵……由此,“梁玥”身上的罪名又添了一重。   “梁瑶”自然将姐姐的死记在刘登的头上,愤而换上男装、加入赵军,凭着一手精妙的剑术和天生的战术嗅觉,很快就在赵军中崭露头角。乱世最出人才,“梁瑶”从小兵做起,积攒军功、一步步升任,最终,被赵兴封为征北将军,带兵攻入邺城,亲手斩下刘登的头颅,也算是为姐报仇了。   ……   梁玥盯着铜镜看了半晌,最后还是木着脸将镜面往下斜了斜,不让它照着自己的脸。   ……就是再盯上几个时辰,她也不会变成绝世大美人的。   模糊的镜面映着脖颈上清晰可见的掐痕,还有一道细细的血痂。   梁玥忍不住抬手轻轻触了触,一阵疼痛传来,她淡淡地“嘶”了一口气——   赵!旭!   恨恨地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。转眼又想到书中这人英年早逝、连三十岁都没活过,梁玥又莫名有些解气。   ——活该早死!   又将赵旭因伤逝去的那一小节回忆了一遍,梁玥心情转好了许多,她换了件衣裳,又刻意将内襟往上拽了拽,才险险遮住了脖颈上的掐痕。   将自己打理好后,又准备去叫自家妹妹,只是一向睡到日上三竿的梁瑶竟早早地起来了,赤着脚跑了出来,看见梁玥后,脸上慌张的表情一缓,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。   梁玥皱眉看着梁瑶那直接踩在地上的脚丫子,快步迎过去,带着些埋怨道:“这么大孩子,怎么还不知道穿鞋?小心着了凉。”   她说着,伸手去抱梁瑶,肩上的伤口被拉动,梁玥的动作僵了僵,梁瑶趁机蹿了出去,一面往里间走,一面回头道:“我就去穿鞋。”   *   两姐妹收拾好没多久,就有个丫头送了早膳来。   梁玥觉得那丫头有些眼熟,就不由多看了几眼。   ——应当是原来陈府里的丫鬟。   但梁玥想了一阵,却没想出是在哪见过,看那丫鬟被她看得紧张,走起来都同手同脚了,梁玥一哂,也收回了视线。   梁玥一宿未睡,早上自然也无甚胃口,只动意思着吃了几口,便停了筷子,梁瑶倒是因为昨日消耗胃口大开。   姐妹俩正吃着,忽听到外面卫兵问好声,“见过将军。”   门外当值的卫兵似乎换了一波,问安的声音还带着些少年的稚气。   梁玥匆忙拉着妹妹迎到门口,躬身去迎。   赵卓见状,连忙想要上前去扶,只是还未触到梁玥,就顿了住,五指握拳、缓缓将手收了回去。   “梁姑娘……不必多礼。”   昨日,侯葛来找过他后,他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。又问过几个陈府下人才知道,她是徐州巨贾梁常之女,只是在陈府客居一段时日。   对着云英未嫁的姑娘家……他的一些举动未免太唐突了,希望梁姑娘不要觉得冒犯才好。   梁玥可不知道赵卓都想法,她想起昨夜赵旭的来意,此时对上赵卓不免有些别扭。毕竟还在人家的地盘上,梁玥倒是不至于就此翻脸,只是态度难免冷淡。   两人说起来也只有两面之缘,并不熟识,赵卓只当她性格如此,到没觉得有什么不对。   他抬了抬手,身后跟着一队士兵立刻鱼贯而入。梁玥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,却看见那队士兵手里的东西大都是原本她房内的物品。   东西被放归原位后,这队士兵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   ——原来是来送还东西的。   梁玥忙又行礼道:“多谢赵将军。”   “这本就是你的,有何可谢的。”赵卓轻笑着摇了摇头,又道,“昨日乱了些,姜老夫人也有些受惊,梁姑娘若是想去看望长辈,自然无妨。只是……现今外面还不安稳,梁姑娘出门,还是带上卫兵为好。”   姜老夫人便是梁玥、梁瑶的姨母,梁玥听他这话,自然又道了一遍谢,只是心底却沉了沉。   ——这是……被软禁了?   梁玥对自己还是有些认知的,她可没有书里“梁玥”那长相,也就是模样清秀、撑死了算得上小家碧玉。并没什么让人一见钟情、非卿不可的资本。   这会儿赵卓、赵旭兄弟俩一个□□脸、一个唱白脸,软硬兼施,也多半是惦记上了梁家的家财了。   梁玥不由想叹气,书里的梁家姐妹也遭了陈府这一劫,是赵家五公子赵季朗的出手相助,安置了两人,后来梁家为表感激,也确实送了一大笔钱来,也缓了赵家的燃眉之急。   但……虽然都是要给,但到了她这儿,怎么给得就这么不爽呢?   她取出了连夜写好的那封家信,并自己随身的玉佩,躬身呈给赵卓。   赵卓愣了愣,“这是……”   “妾身的家信,还劳烦赵将军交由城东粮店的掌柜。”她抿了抿唇,“赵将军多次出手相救,妾身无以为报……那家粮店乃是梁家产业,店内尚有些积粮,若是将军不嫌,可从中取用,只是……店中掌柜伙计等人,还望将军善待。”   “妾身父亲同兄长尚在益州,返程还需些时间……这段时日,便劳烦将军照料了。”   “你……”赵卓听了她这段话非但没有喜意,反倒是眉头一皱、低头看向梁玥,沉声道,“我救你,并非为此。”   梁玥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,轻声道:“妾只是感激将军。”   赵卓脸色更僵,偏偏梁玥给出的这砝码太重,他拒绝不得。   两人僵持了许久,梁玥举着那封信的手都有些颤抖,赵卓这才接了过来。   “多谢姑娘……若是他日有所吩咐,赵某万死不辞。”   ——这客套话还说得挺真诚。   梁玥干笑:“赵将军客气了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梁玥:他们一定是看上了我家的钱! 第9章 前因   刚攻下一座新城,赵卓身为先锋主帅,要做的东西自然多的很,他不过在梁玥这里站了一会儿,就有数人过来禀报。   这般情形,赵卓自然不可能在这里久待,如来时那般,又匆忙去了。   他离去后不久,梁玥就带着妹妹去拜望姜老夫人,身后自然跟着赵卓留下的护卫。   姜老夫人保养得宜,从面容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老态来,身上又别有一股平和的气度,让人心生亲切。   不过,这位老夫人虽是主动提出将姊妹二人接过来,但却对两人并不亲近,态度一直淡淡的。先前更是直言,她喜清净,若没甚紧事,让梁家两姊妹不必去找她。   这态度让梁玥意外之余,颇为无措。   先时在家的时候,梁父便曾说过,梁母同她的姐姐极为亲厚,梁玥虽与这位姨母未曾谋面,但每年生辰,这位远在兖州的姨母也会送些东西来,虽不一定贵重,但总是记挂着两人的。   可见面之后,却得了如此冷待,这让梁玥大感意外之余,不由开始反省自己到底何处做得不对,惹恼了这位长辈。   ……   兴许是同遭此劫,姜老夫人也对她们多了几分亲近。   姐妹俩一进来,姜老夫人就亲自迎了出来,旋即就看见了她们身后跟着的那两个卫兵。   她连忙转回头去,去瞧梁玥的脸色,果然憔悴得紧,唇色比往日多了几分苍白、眼下的青影遮都遮不住。   她视线略往下移了移,落在那被刻意立起的内襟上……   ——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?!   姜老夫人只觉眼前黑了黑,身形一晃,差点站立不稳。   “姨母?!”   梁玥本来看着姜老夫人的精神不错,稍稍松了口气,孰料这一会儿的功夫,她就差点栽倒地上,梁玥忙上前一步去扶她。   拉扯间,衣襟被松了一隙,露出里面狰狞的掐痕。   姜老夫人手抖了抖,眼眶一下子红了,她抬了手,就势环住梁玥,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,喃喃道:“好孩子……都过去了、都过去了……别怕……”   这还是她来陈府之后,姜老夫人第一次对她表示出亲近之意,梁玥呆呆地被她抱了一阵,才反应过来一般,轻轻拥住了姜老夫人,顺着她的话道:“嗯,都过去了……”   跟着梁家姐妹两过来的卫兵见这情形,也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外。   姜老夫人毕竟年长,情绪崩溃也只是一时的事儿,不多一会儿就冷静了下来。   她按着梁玥的肩膀,想要再细看看她,却正按在昨夜赵旭咬的那伤口上,梁玥疼得脸色微变。   姜老夫人慌忙收了手,却气得浑身发抖。   ——畜牲!一帮子畜牲!   她不知道梁玥身上还有哪里有伤,也不敢碰她,只小心地关切道:“还能坐吗?”   梁玥:?   ——怎么就不能坐了?   她被姜老夫人这小心翼翼的态度给搞得有点蒙,不自觉地谨慎了起来,缓缓地点了一下头,郑重道:“能的。”   姜老夫人松了口气,引着梁玥坐了下去。   兵祸、兵祸……最遭罪的还是妙龄的女儿家,原本在她跟前伺候的丫鬟昨夜就去了两个:一个被折磨的过了,当夜发起了高热,没能熬过去;另一个则是失了清白,一时想不开,投缳了……   姜老夫人生怕梁玥心里也拧着结,想要开解她……可这些事情,无论怎么提起,都是血淋淋的伤疤,她如今若是再把那创口揭开一遍,谁知会不会雪上加霜。   梁玥这还是头一次见姜老夫人感情这般外露,但这么只盯着她不说话,也让人毛毛的,她清了清嗓子,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,“姨母昨日受惊了。”   “无妨的,我这把年纪了,事情见多了,总比年轻人稳得住些,倒是你……”姜老夫人一面说着,一面小心地打量着梁玥的脸色,“昨日、可还……过得去?”   梁玥看出姜老夫人对她的关心,心中暖了暖,笑道:“让姨母挂心了,幸得赵将军相救,侄女倒是有惊无险。”   姜老夫人当即松了口气,既然梁玥尚笑得出来,应当还未发生什么不可挽回之事。   只是,那位“赵将军”……姜老夫人想着自己昨日见到的那个年轻人,看着倒是一表人才,只是……不知玥儿她……   她心中暗叹,但如今的情形到底是身不由已,早已不是她们的意愿所能决定的。   梁玥看出了姜老夫人的忧虑,但如今这情形,谁能心大到没有丝毫忧愁呢?   “父亲同大哥不多日便过来兖州,姨母若是不嫌弃,到时搬来与我们同住,如何?”   姜老夫人听出梁玥想要开解她的意思,笑了笑,却并未同意,若是妹妹尚在世,她说不准会答应,但如今梁家连个女主人都无,她去了只是多添尴尬罢了。   “好孩子,你有心了,只是……‘有怀于卫,靡日不思’*。等此间事了,我应当要回姜家去看看,希望我这把老骨头,不至于讨人嫌恶。”   梁玥听她这么说,也不好再劝,只笑道:“乌发如故、容颜如昔,姨母如何就老了?”   女人不管多大,没有不喜欢被夸年轻的,姜老夫人脸上也带了些笑意,“你这孩子……竟会捡好话说。”   ……   虽是外面一派纷乱,姨侄三人倒是从未见过的其乐融融。   谈笑一阵儿,梁玥不免面露踟蹰之色,纠结片刻,最后还是开口问道:“先前……可是侄女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?”……惹得姨母不快。   姜老夫人自然听得出她的未尽之语,她抬手轻轻抚了抚梁玥的长发,露出些慈和来,低低唤了一句,“……玉镜。”   “玉镜”是梁母故去前,给梁玥起的小字,但却没什么人这么叫她,此刻突然听见这么一句,梁玥不由有些恍惚,姜老夫人的和梁母的面容渐渐重合,梁玥眼眶一红,张了张嘴,无声地做了个口型。   ……娘亲。   姜老夫人轻轻揽住了她,喃喃道:“你是个好孩子……一直都是……”   姜老夫人一辈子无儿无女,如何不想同晚辈亲近些,何况这又是她嫡亲妹子的女儿。   可……她那个“儿子”初见梁玥时,眼神几乎黏在了她身上,姜老夫人如何看不出来他的想法。   若是真的让陈潼得偿所愿,玥儿这辈子,怕是就走了她的老路……色衰爱弛、又无子女可依,个中心酸只有自己可知。   她若是跟玥儿关系稍亲密些,陈潼少不得拿着她做筏子,去逼迫玥儿……还不若就这么冷着、淡着,等着梁常回来,将女儿接走,这事就此了解了。   只是未曾想,会有这么一场兵祸。   正逢乱世,玥儿又生了这么一副模样,怕是……日后要生出许多波折来……   *   姐妹俩在姜老夫人这里坐了一整日,一直到了晚间才回。   姜老夫人拉着她说了许多她母亲的往事,惹得梁玥眼圈红红的。   梁瑶倒还好些,梁母去世的时候,她年岁尚小,对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,好奇多过难受。不过,被姜老夫人和梁玥的情绪感染,她心里也不大舒服,恹恹地被梁玥牵着往回走。   回到自己院子中,将房门一关,屋内似乎一下子逼仄了起来。   梁瑶心里更堵,闷声闷气哼哼道:“我想出去……”   梁玥苦笑了一下,摸了摸妹妹的头,安慰道:“快了、等爹爹回来,阿姐带你出去,去杏花村看看如何?……看杏花、吃杏子……你先前不是闹着去么?”   梁瑶撅了撅嘴,她才不信呢,等要出门时,她姐姐肯定找各种理由推脱掉。   梁玥见妹妹这满脸不信的模样,也想了自己以前的拒绝出门的种种理由,眼神游移了一下,又立刻保证道:“阿姐这次一定陪你出去。”   梁瑶怀疑的看着自家姐姐,两人对视了一阵,她莫名地脸红了,别开眼去,磕巴道:“我……我才、才不信呢!阿姐你说过,越漂亮的女人,越会骗人!我才不会被你骗呢!”   梁玥:我没有、我不是、别瞎说。   ……这是金老爷子说的,才不是她说的!   梁玥还未及开口,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笑,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了过来,压得梁玥丝毫也动弹不得。   头顶上传来一道熟悉的,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声音,“小丫头,你若是闹动静来,让人瞧见,你姐姐可是名节尽毁,只能跟了我了。”   赵旭就这么揽着梁玥,冲前头的梁瑶笑得不怀好意,“……我倒是乐意的紧,只怕你姐姐可不愿意。”   “你!放开我姐姐!”梁瑶气得脸色发白,但到底因为赵旭这威胁不敢喊叫,只得压着声音骂道。   赵旭轻轻嗤了一声,没有答话。   倒是梁玥定了定神,开口低声哄道:“瑶儿,乖,去里间歇息会儿。”   梁瑶:“我不走!”   梁玥肃了脸色,沉声道:“瑶儿!听话!”   这丫头年纪小,性子又冲,想想昨夜她都能拿着短剑偷袭赵旭,梁玥不由一阵后怕,若是赵旭真就这事儿计较起来,她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  梁瑶却梗着脖子和梁玥对视,丝毫不退。   赵旭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姐妹俩对峙,手指却勾住了梁玥腰间的系带,轻轻一扯,低声笑道:“无妨,我倒不介意办事儿的时候……有人旁观。”   束紧的腰带缓缓松了开、又顺着裙摆滑落倒地上,梁玥脸一下子白了下来,短促地道了一句,“别!”   话落,就被人打横抱起、旋进里间,房门被关紧反锁,梁瑶那句惊慌的“姐”被关在了门外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*诗经 泉水 第10章 狩猎   梁玥有些愣地看着赵旭,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。   赵旭也转头看她——   眼圈通红、衣衫不整、脖颈上还带着些青紫的印痕,真是让人不想入非非都难。   原已退开的赵旭倏又往前倾了倾身,又勾起个不怀好意的笑来,“你要是再这么看着我,我可不保证会不会做出些什么来。”   他常挂着笑,可无论何种笑容,在他脸上,都没有丝毫亲和的意味在。就如同现在这样,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恶意,却忍不住随之沉沦。   梁玥晃了晃神,才慌忙低下头去。   ——长得再怎么好看,这抵不住这是个混蛋的事实!   赵旭见她垂下眼去,心中又蓦地涌出一股失望来。他默念了几遍“来日方长”,才缓了心底升起的燥意。   他一面往窗边走去,一面扬了扬手中的瓷瓶,“明日我来换药。”   梁玥下意识地去捂肩上的伤口,这里方才被赵旭给上了药。   他上药的时候,规规矩矩,目不斜视又动作严谨,丝毫占便宜的举动也无……倒显得梁玥忸怩了。   眼看着赵旭要出去,梁玥连忙开口道:“我自己来就好。”   赵旭故意拿那瓷瓶晃了晃,略细长的瓶颈绕着他的食指环了一圈,瓶身又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中,“这药金贵可着呢,我可舍不得浪费一点,你?……就算了吧。到时候手一哆嗦,不知道得霍霍了多少去?小爷我手头紧,可不像你们梁家那么有钱……”   他说着,一撑窗沿,就翻了出去,明明那么大的一个头,翻窗而出的时候竟显出几分轻盈来,落地时更是丝毫声音也无。   梁玥捂着肩头呆看了一阵儿窗外,忽然使劲儿摇了摇头——   这人……真是太奇怪了。   *   梁玥本就很少出门,如今被变相软禁,倒也不觉得什么。可梁瑶除了那一日闷闷地提了一次“想要出去”之外,竟也再未说过。难得耐下性子,在房里又是扎着马步、又是练剑招的。   梁瑶的剑术师父曾不止一次夸过她根骨好,但也多次埋怨这孩子性子躁、太没耐性了。   像如今这扎马步扎满时辰的情形,她在家就未曾见过。   梁玥看着妹妹涨红的小脸,到底心疼了,拿帕子轻轻擦了擦她额角的汗珠,忍不住劝道:“瑶儿,比上次要久了,要歇会儿吗?”   梁瑶艰难地摇头,“不、不用,我还行……阿姐,你、你去歇息罢……”   梁玥也不知是该欣慰妹妹的成长,还是心疼她练武的辛苦,满心复杂地点了点头,交代道:“太累了就停下,别伤了自己。”   “嗯好。”   梁玥转身近了里间,房门打开又阖上,映在梁瑶眼中,她咬了咬牙,原本已经力竭的身体又生出些力气来。   ——她变厉害了,才能保护阿姐。   *   房内。   梁玥对着大大咧咧坐在地上的那人毫不意外。她抿了抿唇,转身背对着赵旭,松开腰带又扎紧,露出肩头那早已结痂的伤口。   这么个大美人在自己跟前宽衣解带,是什么感受?   赵旭只觉得自己每次都是用尽了毕生的克制力,才没让自己扑上去。   小姑娘戒心也太差了,他不过来了几次,就习惯了。   呵。   习惯啊……   到底涉世未深,不知道外面人心险恶,特别是他这种人……送出去什么,一定会连本带利地收回来更多……   被背后那道毫不遮掩的目光看得不适,梁玥忍不住想缩一缩肩膀,可顶着的那个【雍容闲雅】称号不容许她做出这般动作,她只是一派从容地走到了赵旭跟前。   赵旭忍不住眯了眯狭长的眼,这样可不好……小美人儿一点危机感都没有,反倒有点难办。   冰凉的药膏抹已经结痂的伤口上,里面的痒意一缓,舒服地梁玥忍不住放松了下来。   “今日来得晚了。”不似往日的沉默,药未上完,赵旭突然开口。   炽热的呼吸洒在肩头,拂过的地方激起一粒粒小疙瘩,梁玥不由庆幸起自己顶着的称号是【雍容闲雅】了,不然她这会得忍不住抖一抖。   “抱歉,在外头陪了瑶儿一阵儿。”   抱歉?   赵旭忍不住舔了舔犬齿,眼中的兴味一闪而过:小姑娘怕是忘了罢,两人之间可没有什么约定。   他轻笑着答:“无妨,我再多等会儿……也是愿意的。”   她鬓边有一丝乱发,赵旭伸手,轻轻地将那头发掖到了耳后,却突然动作一顿。   原来那藏在发丝中的耳廓,已经是一片红艳,宛若熟透的果实,颤巍巍得待人采撷。   再侧眸去瞧她的表情,依旧是从容淡然,只是面颊上有丝不明显的晕红,平添几分娇艳。   眼前的美景映入眼底,似乎又隔了一瞬才传入脑中,赵旭的喘息不由粗重了几分,颤栗的兴奋传到脑中。   这还真是……时时刻刻都勾着人不放啊……   不管什么时候,都是这么一副表情。   ——真想看看她哭着求他的模样。   在梁玥看不见的角度,他眼中的恶意和兴奋交织,露出些择人欲噬的狰狞来。   赵旭匆匆上过药就走了,半刻都不多待,正如这几日的每一次一样。   梁玥拢好了衣裳,惯例在窗前站了一阵,再度跟自己强调数遍“长得好看不意味着是好人”。   但……   赵旭本就不是那种正经的好看,就像刀锋滑过,飞溅出的血花,危险、却又引人沉沦。   梁玥拍了拍脸,又将说辞换作了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”。   赵旭,莲花?赵白莲?   白莲花肯定不行……   能开出赵旭的莲花,一定是黑色的吧?再不就是红的、血染的那种暗红……   脑补出一个Q版的小赵旭抱臂坐在莲花里的场景,梁玥忍不住“哧”地一声笑了出来。   她却没有意识到,在这短短几日中,她对赵旭的恐惧感已经消散,竟隐约生出朦胧的信任来。   瞧,他有机会对我做那些事情的……可是他并没有……   在他面前,我是安全的。   ——潜意识里,梁玥生出这么一种认知来。   而这种潜意识表现出来,便是面对赵旭之时,梁玥不会再特意将称号换作遇到危险时的【临危不惧】。   *   窗外一阵悠悠的琴声传来,模糊不清,琴中意境却实属非凡,梁玥正关窗的手顿了顿,侧耳听了一阵,不觉将称号换作了【高山流水】。   那弹琴之人并无什么亟待抒发的胸臆,仿佛只信手而弹,咏叹着这明媚的春光,又隐隐带些不甚明显的邀请之意。   梁玥听了一阵,也忍不住技痒,将琴搬到了窗边,轻轻抚弦、以琴音相和。   那人也会意地放缓了曲调,宛若生人初识,两股琴音最初都带了些试探之意,小心翼翼的碰触、略带生涩的相合……   仿佛两条异色的河流,汇到一起后,渐渐彼此晕染,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,现出现出了一种全新的颜色。   这般合奏出的曲子,与自己独奏又有些别样不同。   平日里父兄忙于家业,无暇抚琴,唯一的妹妹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,至今连“宫商角徵羽”都认不分明,又被她弹琴哄睡了这么些年,早就养成个一听琴就犯困的毛病。   是以,自从教习她琴艺的女先生辞行后,梁玥再也没跟人合奏过,如今难得重温这感受,她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。   梁玥正怀念着这熟悉的感觉,那边的琴声却渐渐转急,察觉到了对方的试探之意,她忍不住弯了弯眼,素手拨过琴弦,轻而易举地接了下来。   两人你来我往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,琴音也愈来愈急。终于,在翻过了一个高.潮之后,琴音陡然缓和了下来……是两人默契地一同放缓了节奏。   与最开始的合奏相似却又不同,两道琴音缠绵着渐渐的低了下去,终于在天地间散了踪迹。   梁玥手轻轻摸了摸琴沿,脸上的笑止也止不住,这算不算是——   高山流水……遇知音?   她倏又想起自己顶着的称号,不由有些脸红。   对方可不是她这种靠着称号的水货……那可是真正的“伯牙”,她顶多算个半吊子“子期”,怎么好意思同对方并称呢?   *   院外不远处的竹林中,有个小厮急急忙忙地跑了来,“公子您怎么在这儿弹琴?可教小人好找!”   赵昙难得情绪外露的拧了拧眉,显然是被打搅了兴致,有些不快。但这丝情绪也很快被他压了下去,他又恢复了以往的谦和,温声道:“可有急事?”   “急事!是急事!老爷提前过来了,说就在城外呢,公子您快去迎一迎。”   “父亲来了?!这么说邯郸当是拿下了?”赵昙连忙起身,匆匆往外走去。   *   赵兴,也就是赵家这几个兄弟的父亲,未来一统北方的诸侯。   他来不来东平,对梁玥姐妹俩似乎无甚影响。   ——梁玥原本是这么以为的。   不过,事实总与想得有些不同。   ……   “赵公当真如此说?”梁玥几乎以为她听错了,忍不住又跟赵卓确认一遍。   “是,父亲想见见你。”   赵卓说着,脸上不由带了些赧色,不过所幸肤色深,看不太出来。   梁玥当真有些纳闷,赵兴如今只攻下兖州两城,一堆内忧亟待解决,外面又是虎狼环伺。   他如今应当是焦头烂额、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的时候,怎么就有空见她啊? 第11章 猜测   梁玥在去拜见赵兴的路上依旧十分疑惑,赵卓看出她的不解,但是也着实不好意思开口解释。   这几日,他神思不属的模样,自然瞒不过自己父亲。赵兴追问后,赵卓便将自己意欲求娶梁家姑娘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,所以才有了今日赵兴召见梁玥一事。   赵家人在东平,自然是占据了原本陈家的院落。他直接将外院清了出来,充当了临时召见下属、处置事务的场所。   赵卓领了梁玥过去,他自个儿却在书房门口被拦住了。   两人对视了一眼,赵卓开口安慰道:“梁姑娘莫要担心,父亲人很好,不会为难你的,我……便在外面等你。”   这情形,让本就紧张的梁玥更加不安了,可有【雍容闲雅】的称号顶着,旁人看来她依旧是落落大方,起码赵卓就觉得自己的安慰实在多余。   梁玥暗暗地吸了口气,缓步走了进来。   书房里并无其它人,只有赵兴坐在上首,拿着一卷竹简勾画。   梁玥一直觉得气势是个十分玄乎的东西,这会儿看见赵兴,脑中莫名地就浮现出这么一个词。他只静静地坐在那里,连头也未抬,但就是让人觉得心中忐忑。   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心里加的滤镜?毕竟,在那本书上,这可是个一统北方的牛逼人物,连屠城都干过……   不管心里怎么虚,只要有【雍容闲雅】这个称号在,梁玥还是不必担心自己的举止有不当的地方,她俯身行礼,“民女梁玥,见过赵公。”   这声音清凌凌有如泉水,让人心头烦躁倏地一缓,赵兴一瞬怔忪后,忍不住皱了一下眉,将视线从竹简上移开,看着跪在底下那道纤细的身影。   “抬起头来。”   梁玥依言抬头,只是视线仍旧低垂着,看着不远处的地面。   她的脸一露出来,似乎整间屋子都亮堂了起来,肌肤雪白,宛若泛着柔光,就连赵兴也忍不住出了一会儿神。   不过,旋即他的眉毛就打成了一个死结。   “这几日,我军军心安定,多亏了梁家供给的粮草。这着实是雪中送炭之大恩,梁姑娘若有何要求,尽管提出来,若是我能做到,定然不会有半句推辞。”   梁父前几日已接到梁玥送去的信,但路途遥远,他人尚未及赶回来。他生怕两个女儿受苦,已经先一步吩咐下去,将兖州附近梁氏店铺的掌柜尽全力收购粮食,送到赵军之中。   而此刻梁玥听了赵兴的话,却十分纳闷。这话听着像借机抛橄榄枝给梁家,但……怎么看这事儿都不该跟她谈啊?父兄尚在,梁家的事她说了也不算啊。   再有……哪有感谢还让人跪着的?   “赵公言重了,民女幸得赵将军相救,感激不尽。如今,不过略尽绵薄之力,如何敢言报答。”   ……   梁玥直到出来,还是一头雾水:赵兴到底叫她去做什么?   “父亲……他、有说什么吗?”赵卓见梁玥出来,连忙迎了上去。   “……赵公并未说什么。”   梁玥说的确实是实话,赵兴真的什么都没跟她说,在她表示自己没什么要求之后,沉默地盯了她一阵,就让她出来了。   “这样……”赵卓不自觉地透出些失望来。   *   书房。   梁玥走后,赵兴也放下了手中的竹简,皱眉看着门口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   “主公何故叹息?美人配英雄,大公子少年英雄,有如此美人相配,岂不是一桩美事。”   一青年男子缓步从帘后转了出来,原来这书房中不只有赵兴一人。   “只怕是‘温柔乡、英雄冢’啊……”赵兴摇头,目光虚虚地落在手中的竹简之上,“这位‘梁姑娘’两次遇险,都得伯庸相救,还真是巧得很。”   姚章轻轻笑了笑,“说不准是大公子红鸾星动,姻缘到了也未可知。”   他说着,缓步到了方才梁玥跪拜的地方、站住了脚,又笑,“只是,这位梁姑娘……着实非普通女子可比,便是章初见主公,也为主公风采所折,行止或有不妥之处。梁姑娘却仍是一派风姿,章……自愧弗如啊。”   赵兴拇指在竹简上摩挲了一下,一时沉默了下来,良久,又道:“粮草可查过了?”   姚章拱了拱手,“已遣人查过,梁家送来的粮草,确实没有问题。”   “我倒是忘了,乐终向来细致。”赵兴喃喃道了一句,手指又不自觉地在竹简上来回摩挲了起来。   姚章见状,轻轻抚了抚衣袖,说话语调依旧缓和,却带着一丝凉意,“东平内城尚未稳定,文官来往城中皆需护卫在侧,出些意外,也有可能。”   赵兴缓缓地摇了摇头,“伯庸是个聪明孩子。”   姚章接过话来,“大公子亦是孝悌之人。”   赵兴叹了口气,“他虽不会生恨,但难免有怨言在心,时日久了,父子易生嫌隙,不妥、不妥……”   姚章思索了一阵,又道:“若是主公有心,不若引蛇出洞,待她露了行迹,再行处置。大公子并非那等不分是非之人。”   赵兴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竹简,半阖了眸子,低声道:“我再想想罢……”   *   陈府……   不,如今该称呼赵府了。   灶屋之中,几个婆子闲来无事唠着嗑。   人遗忘伤痛的速度总是极快的,那场烧杀掠抢过去了不足一月,就足够人将它淡忘了去。陈府换了新主人,下人也大换了一波,但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同。   “你们听说了吗?梁姑娘今日被新来的赵老爷召过去了……说不准,过几天就成了夫人了呢。”   “是少夫人才对罢?听说梁大姑娘就是让赵家大公子救的。这几天啊,赵大公子见天儿往梁姑娘的院子里跑。宁儿,你是给梁姑娘送饭的,你见过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宁儿?宁儿?!”   “啊?”宁儿被张婆子拍了一下,才慌忙回神,磕磕巴巴道,“……见、见过。”   “你可真是!这么呆?给梁姑娘送饭可是好活计。我可听说,梁姑娘身边还没丫鬟伺候着,现在也就你能老是见着她,还不趁机多露露脸,让她记着你……以后等她做了夫人,甭管老夫人、少夫人,都有你的好处。”   “嗳、嗳。”有个婆子压低了声音道,“说不准又是老夫人、又是少夫人呢……”   听着这里头有说道,张婆子也顾不得再和宁儿掰扯了,忙竖着耳朵凑过去,压着嗓子追问道,“怎么说?”   “那个田家,知道不?原先城东那个……我姨家媳妇兄弟的闺女在她家……”   ……   【她记着你】、【等她做了夫人】……   宁儿无心听这些婆子半真半假地掰扯着高门琐事,方才张婆子那两句话,在她脑中翻过来覆过去地响着。   她脸色煞白。   “我、我肚子疼,去趟茅屋。”宁儿说着,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。那几个婆子谈得正欢,也无心关注她,只随意摆了摆手,让她去了。   宁儿快步跑到映荷池旁,绕到一棵树后站着,当时……当时梁姑娘就带着她妹妹和小公子藏在这里。   她白着脸往斜前方的草丛里看去,距离不近,但远没有到看不清楚的地步。她分明记得自己扔过石头后……梁姑娘起身、往这边望了一眼。   宁儿倚着树缓缓地蹲了下去,捂着脸哭了起来:她、她不是故意的……她就是、就是当时脑子有点懵,那么多人过来,她害怕……   【你有点眼熟,是不是以前陈府里的人?】   【她记得你……】   【……等她成了夫人。】   不、不行,等她成了夫人,自己就完了!   *   梁玥房中。   “父亲今日见你了?”赵旭手掌按在梁玥的肩膀上,沾着药膏的指腹在伤口上摩挲。   当时赵旭下口极狠,过去这么久了,上面的痂痕竟还未脱落干净,梁玥觉得,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,可能要留疤了……   每每想起这个可能来,梁玥就气得胃疼。   她全身上下,若是有哪一点和书里的“梁玥”相似的话,那便是肤质了,软软滑滑的、洗澡的时候自己摸上去都很舒服。梁玥对这一点可是十分宝贝了,出门绝对遮得严严实实,不让太阳晒到。   这会儿也没有什么短袖短裤,她就算是夏天包得一丝不露也一点都不奇怪,就是……又热又闷……   ——所以,一般而言,她都不出门去。   可千防万防,连无处不在的太阳都防住了,却没想到还能被狗啃了一口。   “嗯?”见梁玥久久未答话,赵旭按着她肩膀的手加了些力道,刻意往前倾了倾,呼吸洒在耳畔,看着那白皙耳尖染上霞色,赵旭本有些郁郁的心情骤然好了起来。   情绪这般简单地被人引动,这让赵旭不觉生出些警惕来,可侧眸就看到那纤长的脖颈,细弱得仿佛随时能被人折断一般,那刚刚萌芽的警惕又被他给摁了下去。   *   房外。   “宁儿姐姐,你的簪子是什么模样的?我帮你一起找罢。”梁瑶看着趴在地上四处寻找的宁儿,问。   “多谢瑶姑娘……就是个银簪,上面什么花式都没,还有些泛黑了。”   ……   找了半晌,都没有结果,梁瑶有些泄气地坐了起来,“说不准被阿姐收起来了,待会儿我去问问阿姐吧。”   宁儿藏在袖子里的手抖了抖,强自平静了一会儿,才问:“梁大姑娘不在么?”   “在倒是在,不过她用过午膳总要回房歇一会儿的,都不许我去扰她。”   “一直如此?”   “嗯……最近好像都这样。”   宁儿眼神闪了闪,将半拿出来的纸人又塞回到袖子中,又找了一阵儿,突然惊呼了一声,喜道:“找着了!”   梁瑶也跟着笑,“找着了就好,我送宁儿姐姐出去。”   宁儿“受宠若惊”道:“这怎么行?婢子、婢子怎么敢劳烦瑶姑娘?”   梁瑶最近在这一所院子里憋得难受,丝毫放风的机会也不放过,几乎是连推带拉地领着宁儿往外走,“宁儿姐姐,你太客气了。阿姐说你面熟,说明咱们有缘分啊。你就是太害羞了……你这段时间一天来几次,却连句话都没说,这也太闷了……”   梁瑶嘴里说个不停,一直将宁儿送了好几丈远去,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。   宁儿在原地站了一阵,抬头看梁瑶已经回到了院中,咬了咬唇,快步绕着院子转了半圈,便看见了那印象中那扇窗子,里面便是梁玥的房间。   窗外的树木错落,窗沿不高,便是女子费些力气也能翻进去。   梁姑娘……别、别怪我……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下章我要写一个非常非常俗气的梗,虽然俗,但是我喜欢呀:)~~~ 第12章 设计   “喏,梁姑娘的午膳,近来竹笋新鲜,张妈特地给梁姑娘加了道清笋,你记得问梁姑娘喜欢不?”   宁儿照例来到灶房,便有个小丫头将食盒递给了她。   捧高踩低的事儿哪里都有,刚开始那阵儿,她过来拿吃食可被人冷落得紧,哪里像现在这般得人递过来,还多得了句嘱托。   不过,要是宁儿选,她宁可像一开始那样遭人冷落。   ……勉强笑了笑,应付过这小丫头,宁儿便拿了食盒离了灶房。   她这几日都是专挑小路走,几乎都没有什么人,走到一个转角,她似乎是累了,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阶上,转头前后看了看,都没见到人。   她忙蹲了下来,抖着手从怀里取了个纸包来,哆哆嗦嗦地拽着那绑绳,明明系的是一扯就开的活扣,可她却生生地解出了一脑门的汗。   将掀开食盒的盖子,她抖着手将那纸包里的白色粉末尽数倒到了那五谷粥里,又用里头的汤勺使劲搅了搅,这才匆忙盖上了食盒盖。   想到自己先前见到的那女人脸上大块大块的丑陋红斑……宁儿心跳愈急——   只要……只要梁姑娘也染上那病……   *   “我不喝这个。”梁瑶照例将食盒里的粥推到她姐姐那边,哼哼着表示拒绝接受。   梁玥见怪不怪的将粥给拿到跟前,讲条件道:“那要多吃一口青菜。”   梁瑶撅嘴,试图靠撒娇蒙混过关,转过来揪住梁玥的袖子,软声道:“阿姐最好了。”   梁玥笑眯眯地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前,哄道:“来,张嘴,阿姐喂你。”   梁瑶立马一蹦三尺远,半晌才忸怩着回到桌前,低声哼哼道:“……坏阿姐。”   挑挑拣拣地找出了颗最小的青菜,粗粗嚼了几口,连忙吞了下去。   梁玥看得眼角直抽——这娇气又挑食的小家伙,哪里像是书里那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……   不过,小说嘛……她都能成了红颜祸水,她妹妹成了女将军也没什么。   想着,她不由一哂,将些想法抛在了脑后,越发不将那本书里的内容当真了。   那边,手指已经捏的发白的宁儿,紧紧盯着梁玥,看着那汤勺距离她的唇瓣越来越近、越来越近……   ……她咽下去了。   一直摒在胸中的那口气,这才长长地舒了出来,憋得久了,以至于脑中都有些晕眩,心跳迅急到她自己都能听到声响,脑中只有一个想法盘旋——她喝了……   *   梁玥用过午膳,便回到里间。意外的,屋内却没有人在。   ——赵旭没来?   她有些不习惯在屋内转了一圈,忍不住推开窗子,往外看了一眼。   枝叶掩映下,赵旭翘着二郎腿坐在树干上,低头看着那推开的窗扇,眼睛半眯,唇角止不住地上扬。   仿佛狩猎者看到即将落网的猎物一般,眼中是毫无遮掩的兴奋。   只是一阵恼人的琴声却从不远处的竹林穿来,赵旭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   ——赵季朗!   他看着梁玥转眼就将他的“失约”抛到了脑后,抱琴做到了窗畔,两道琴声悠悠相合,她脸上表情是他未曾见过的生动。   他当然见过梁玥的笑,粉唇微抿、眼角轻弯,礼貌又疏远……   呵。   原来是对他的“疏远”。   赵旭这会儿可想不到自己做的都是些什么混蛋事儿,若是换个人来,恐怕连这个笑脸也不会给他。   他心中全然一片恼怒,仿佛是自己的所有物被觊觎了一般,让他恨不得跳出去,在那梁玥身上上上下下、里里外外都打上他的标记,向全天下昭示自己的所有权。   他坐得这棵树其实并不远,梁玥方才在窗边张望时,其实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,只不过她没想到要往上看罢了。   赵旭能清楚地看见她面颊上渐渐漫开了一抹霞色……   “嘎吱”一声,他失手掰断了一旁的细枝。   这声音说大不大、说小也不小,不过梁玥却全然没有注意到。   她觉得身体内仿佛有一股火苗在烧,脑中也有些昏沉,喘息声不受控制地加重。   ——发烧了?   她有些不太确定地想着。   手指几乎拨不稳琴弦,梁玥定了定神,将自己想要离去的意思顺着琴声传给了对方,对方也会意地渐渐放缓了调子,琴声渐渐转低、消弭。   此时,梁玥额上已经是一片汗意,身上似乎更热了,脑内是阵阵晕眩。   梁玥按了按额头,抬眼却看到窗前站了一个人,她心中一惊,旋即才看清那是赵旭。   只是,不待她松口气,却被自己心中骤然生出的想法给吓了一跳——   自己竟然想要扑倒他的怀里,想要他生着厚茧的手掌抚过她的身体……想要……   ??   !!!   梁玥连忙打住自己脱缰的想法,匆忙将称号换作【雍容闲雅】,这才止住了自己可能出现的不合时宜的行为。   而沉着一张脸站在窗外的赵旭,此刻已经是脸色发青……   梁玥泛着粼粼水光的眸子看来时,赵旭忍不住气息一滞,脑中都空白了一瞬,方才对那琴声的不满都消了下去。   可是,赵旭分明看见,在看清眼前之人后,她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了下来,又成了平日那从容又带着疏远的礼貌。   赵旭忍不住骂了一句娘——她以为窗前站的是谁!赵季朗吗?!   他翻窗而入,大步走到梁玥的跟前,男性气息侵来,梁玥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寸都在欢欣鼓舞。她站起身来,理智同欲.望争斗了半晌,终于稍稍胜出一分,她往后退了一步。   ……旋即就被人按住手腕、压在了身下。   尚隔了许多层布料的相触,却让梁玥差点快.慰地呻.吟出声,便是如此,眼中也泛起了生理性的泪水。   赵旭看着那沾湿的长睫不住颤抖,那双黑眸无神地落在他身上,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中溢出,顺着眼角淌入鬓间,原本白皙的面庞上一片红晕,连脖颈都泛着淡淡的粉。   ……明明他还什么都没有做,这已经是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。   赵旭差点克制不住手上的力道,将被他攥在手中的细腕捏碎。   饶是这样,腕间的疼痛也唤回了梁玥些许神志,赵旭看着她柳眉蹙了蹙,眼中终于映出了他的身影,再往下,那粉唇张张合合,吐出两个字来——   “无耻!”   梁玥本是拼劲力气的喝骂,可出口的声音却比平日还要软上几分。   赵旭被这一声叫得一个激灵,忍不住俯下身去、捏着她的下颌来了个深吻。   唇齿交缠,梁玥只觉得,心底的那些渴望似乎被满足了一瞬,但又在更大声的叫嚣着什么。   梁玥忍不住掐着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指腹,想要保持清醒,可收效甚微,甚至不如赵旭偶尔失控捏重的力道。   一吻终了,赵旭又在她耳侧落下一个又一个湿痕,他的声音沙哑又带着些诱哄的意味,“再骂一声……再骂一声来听听。”   梁玥胸口不住地起伏着,意识模糊间,这段话映入脑中——   神经病吧!!!   ……   半刻钟后,映荷池内。   冰冷的池水泡得人头脑清醒了许多,赵旭觉得,方才自己的脑子大概是被驴踢了,放着那大好的机会不用,把人带来这里泡凉水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听到一声细弱的“好了”,赵旭把人从池里捞起来,打横抱起,臭着一张脸往回走。   梁玥轻轻挣了挣,道:“我自己走。”   赵旭挑了挑眉,也没说话,一声不吭地就把人放下了。   脚一踩在实地上,才觉出身上虚得很,腿软得站都站不稳,要不是还半靠在赵旭身上,她早就跌倒了。   头顶上穿来一声轻笑,赵旭伸手一捞,又把她抱了起来。   梁玥抿唇,也没再逞强,半晌,她低低道:“今日的事,多谢你了。”   赵旭脚步微不可察的顿了顿——   艹!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,他竟然觉得值了?!   值个大爷的?!叼到嘴里的肉,还能让他给吐出来……他方才泡水泡了脑子罢?   脑中的想法揪成一团,赵旭觉得莫名烦躁,但又无处发泄,憋得人难受。   这股烦躁的情绪在看到那个在窗外探头探脑、似乎想要翻窗进去的男子后,骤然找到了发泄口。   他手臂用力,将梁玥扣在了怀前,空出一只手来,按住了那人的肩膀。   那男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,旋即就被生生地扣着肩膀提了起来,然后又被丢垃圾似的扔到了一边。   那人知道事情败露,落地后也顾不得软软下垂的右臂,翻身爬起就想要跑。却被赵旭一脚踹翻,踩到了胸前。   “我叫你走了吗?”   这声音在那男子耳中,不啻恶鬼在世,他慌忙摇头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,“好、好汉饶命啊!小人、小人,不、不敢!饶命啊!”   赵旭抬了脚,那人单靠着左手狼狈地撑起身来,却见那只黑靴移到了他的小腿上——   “啊——!”   一声惨叫划破长空,赵旭察觉到揽着自己脖颈的手臂紧了紧,当即皱眉,给了面前那人一个不耐的眼神。   哀嚎声戛然而止,那男人像被扼住咽喉一般,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气音,空气中一股骚臭的气味漫开,赵旭淡淡地扫了眼那滩湿迹,还有那折成一个不正常角度的小腿,面无表情地揽了揽梁玥,转身翻进了窗子。   他皱眉环视了一圈,还是将梁玥放到了软榻上。   看着她泛着青白的唇色,赵旭心中的烦躁愈盛,“轻轻”揉了揉她的脸,看到上面泛起了些血色,这才稍微舒服了些。   赵旭捏脸的力道实在有些大,梁玥疼得眼眶都泛红,但他这般面无表情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怕,梁玥一时竟有些不敢跟他搭话。   赵旭一直觉得梁玥哭起来是极好看的,但这会儿……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眶,他却觉得心中怒气翻涌,只想杀人。   他勉强扯了扯唇,抬手揉了揉梁玥那湿漉漉的长发,交代道:“把湿衣服换下来,头发擦干,别的事……我会处理的。”   说完,也不给梁玥回答的机会,依旧翻窗出去了。   窗外穿来断断续续的闷哼和惨呼,梁玥愣了愣,脸色更白了几分。   她扶着墙走到了窗边,看着赵旭拖死狗一般,拖着那个人渐渐走远了。   ——是谁?为什么?   梁玥觉得有点冷,她忍不住抱着手臂蹲了下来……   从方才起,就一直连续不断的砸门声一歇,一阵霹雳哐啷的响后,门缝里伸进来一节小小的铁片,那铁片艰难地移动着,并未挂锁的门栓被缓缓拨了开。   梁瑶费了半天劲开门,冒了一身的汗,着急地环视这屋内,瞧了一圈,看见缩在墙角、浑身湿透的阿姐。   ……   被自家妹妹抱了个满怀的梁玥这才回过神来,方才莫名消极的情绪一散,忙忙地把梁瑶拉开,“我现在身上还湿着呢,你先别抱我。”   梁瑶被拉开一瞬,又贴得更紧,“那个坏人是不是又来了?”   梁玥愣了愣,意识到她指的是赵旭。她沉默了一下,有些迟疑道:“他……应当也不算坏人。” 第13章 心思   被梁玥认作“不算坏人”的赵旭,这会儿做得可不是什么好事。   地牢里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,被绑着的那个男人,已经是浑身血水,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来。   这地牢自然是陈家原本就有的地方,赵旭对这些东西向来敏感,在陈府走过一遍,这些机关密室,就能差不多摸个七七.八八。   赵旭似是发泄够了,将手里的刑具往旁边一扔,那被挂着的人条件反射的一个哆嗦,又听赵旭淡淡道:“说罢。”   疼到空白的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,顿了一刻,才慌忙道:“有、有个女人,是……是个女人,她给我钱、放我进来的……说、说让我、我睡、睡了……啊!”   沾着盐水的长鞭打在身上,上面层层倒勾生生地从身上刮掉一层肉去,那男人克制不住地惨叫。   对着这惨状,赵旭眉毛都没动一下,又问:“是哪个女人?”   “小、小人不知道……不不、她……”那人生怕赵旭手里的鞭子再打过来,使劲回忆道,“她她、她买药的时候,我、我看见了,她手背上有个、有个黑痣……”   “指甲、她指甲修得长,应当、应当没、没做过粗活……小指、小指的指甲,比、比其它的短……”   ……   那人搜肠刮肚地提供着线索,赵旭既不说可以、可不说不可以,就那么一言不发的听着。不多时,那个男人就把自己脑中的东西搜刮干净了,崩溃嚎啕道:“饶命啊、大人饶命啊……”   地牢的入口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,赵卓闻着这股浓重的血腥味,不由皱眉。   他走到最下层,看着眼前这场景,轻轻“嘶”了一声。   赵卓上前,拍了拍赵旭的肩膀,问道:“怎么这么大火气?”   赵旭:“他想动我的东西。”   赵卓不由挑眉,“是折了你的长戟,还是伤了你的马?……把人弄成这样?”   赵旭扯了扯唇,没答话,而是道:“你来的正好,我跟你讨个丫头。”   赵卓有些惊奇地笑了笑,“难得,你这土匪倒学会问我的意思……你看中哪个了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   赵卓:“……”   他忍了忍,还是没忍住,黑着脸吐出个字来,“滚!”   ……   因为赵兴要见二儿子,赵卓才来找这个兄弟的。   两人出了地牢,赵旭匆匆地换了衣裳就去面见赵兴。   “你们兄弟俩关系好,你最近看着点伯庸,让他别去找那个梁姑娘。”   听了父亲这句嘱托,赵旭几乎是下意识追问道:“为何?”   赵兴拍着他肩膀的手一顿,打量了他一阵,才慢慢道:“太巧了……这位梁姑娘出现的时机太巧了……”   “父亲是说……她……”赵旭领会到他父亲的意思,但语气中还是带出一丝不相信的意味。   ——她怎么可能是细作?!   赵兴眯了眯眼,突然道:“留有后患,终究不妥……为父要你亲手杀了她。”   “父亲!”赵旭脸色一变,脱口道。   果然……   赵兴心底沉了沉,但面上仍是丝毫不露,他叹了口气,缓声道:“子阳,你一向爱武。但你可记得,为父曾对你说过,‘这世上,能杀人的,从来不止利器;能护人的,也不止盾牌。’……你当时不信,如今可明白了?”   赵旭脸色青白变换,最后还是垂首道:“谢父亲教诲,儿子明白了。”   “为父不逼你……”赵兴又拍了拍赵旭的肩膀,“你和伯庸不同,有些事……为父相信你能处理好的。”   “……是。”   ……   那日泡了池水后,赵旭就未曾来过,梁玥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,但别扭了几日,也就习惯了。   又过了一段时日,来送饭的小丫头突然换了一个。梁玥问她宁儿的下落,这小丫头也并不清楚,只是说突然不见了。   ——好好的一个大活人,怎么就突然不见了?   【别的事……我会处理的。】   莫名的,她想起了赵旭的这句话。   *   虽然赵旭不来了,但午膳后,梁玥几乎是习惯性地回屋歇息一阵。若是有琴声传来,便同那个素未谋面的“知音”合奏一曲;若是没有,便去榻上小憩一阵儿。   今日是没有的……   只是她方才躺到床上,腰间突然环过来一只手臂,强硬地将她揽了过去。   熟悉的气息让梁玥绷紧了的身体一缓,但紧贴在一具满是成熟意味的男性躯体上,又让梁玥不自在地挣了挣,她低低地唤了一句,“赵旭。”   说完又想起,在这个世界,叫人名字很不礼貌,又改口道:“……赵子阳。”   赵旭从不知道,仅仅叫一个名字,也能让人心旌动荡,原本紧紧揽住她的手臂松了一瞬。   梁玥趁机往后蹭了蹭,只躲开了一隙,又被他抬手按住了后脑。   唇瓣相碰,赵旭熟练地撬开那贝齿,侵入口腔。   梁玥一时不防,只睁大眼睛,愣愣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。   长这么帅……   好像……她也不吃亏啊。   *   而且……而且……   感受着自己心间的跳动,一拍一拍,愈重愈急,梁玥抵在他胸前的手渐渐松了力道。   ——他……也不是……那么讨厌……   眼睫上下动了动,最后轻轻阖了上,算是默许了这个吻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赵旭才结束了这个吻,他半撑起身来,看着身下不住喘息着的梁玥。   本偏浅色的唇瓣被染成了艳红,眼中是尚有几分茫然的失焦。   他眼中暗沉了一瞬,又很快恢复了清明。   “你以前……姓什么?”   以前啊……那些记忆遥远得几乎蒙上了一层雾,梁玥很少刻意回想,但……却不会遗忘。   “也是……”   ——也是姓“梁”……   话未说完,梁玥骤然清醒过来,她睁大眼睛看着赵旭。   ——这个问题怎么听都不对吧?!什么叫“以前姓什么”?   赵旭的目光有点凉,梁玥身上泛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,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称号换作了【临危不惧】。   他盯着梁玥看了一阵,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,“……我带你去看个东西。”   *   赵旭拉着梁玥进了一条地道,烛光明明灭灭,闪烁地映着脚下昏暗不清的道路。   前方像是一片择人欲噬的黑暗,一股腐朽的气味渐渐浓重,隐隐混了血腥气在内。   梁玥觉得,要不是自己提前把称号换作了【临危不惧】,这会儿得被这标准的鬼屋场景给吓死……   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,那气味熏得人头晕,梁玥被拉着向前的脚步隐隐带些抗拒,“这是哪?”   赵旭没有回答她,只是攥着她的手腕又紧了紧、脚步加快,梁玥被拉得一路踉跄着才跟得上。   前方穿来一阵声响,女子的□□并男子的惨呼声。  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,梁玥总算看清了那里面的场景……   “呕——”   胃里一阵翻腾,梁玥忍不住扶墙干呕了起来。   里面,一个女子俯在男子的身上上下起伏,但那男子却……遍体鳞伤,随着动作身上伤口崩裂,血水溢出,在他的身下留下了一滩暗色的湿痕,周遭是两排架子,各种奇形怪状的刑具,上面都沾着暗红色干涸的血迹。   梁玥扶着墙干呕了半天,却什么也没吐出来。甚至凑得近了,便看清楚,那墙壁上也是斑斑点点的暗色。   赵旭冷眼看着她这狼狈的模样,缓步过去,强硬地拉着她往前凑去。   梁玥抗拒地后退,纵然没有恐惧,这场景也很恶心啊……   她的反抗自然没有什么用,最终还是被赵旭拉倒了近前。   “宁儿?!”   看清了那女人,梁玥忍不住失声叫了一句,不过宁儿却没有丝毫反应,只自顾自地起伏着,嘴唇干裂、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,双眼也发直地看向前方,显然不是什么清醒的状态。   “看着!”   赵旭从背后抱紧了她,既不让她往前走,也不让她后退,只维持着这近在咫尺的距离,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活春宫。   ……直到那个男人断了气。   心底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泛了上来,明明赵旭的体温比她还要高,梁玥却觉得身后抱着她的,好似一团冰块,冻得她发颤。   她看着宁儿从那男人身上抽身出来,距离这般近,她甚至都能看清楚那东西上几处溃烂……   这个男人染着病?   想法刚落,只见宁儿踉跄着往这边爬来。赵旭抬脚、毫不怜惜地将人踢开,半搂半推着梁玥走出了那地牢。   出了地牢,梁玥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气,似乎想要把肺里刚刚吸入的空气全部吐出来。   赵旭抬手,想要抚上她的面颊,梁玥下意识地偏头躲过。   手掌在半空中顿了顿,又强硬地把她的脸掰过来,余光瞥到一个人影,他倏地勾了勾唇,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。   ……   赵卓远远地就看见赵旭了,那么大一个子,显眼得紧。   瞧见他怀里揽了个人,赵卓抽了抽嘴角,还是决定绕路,免得看到最后长针眼。   ——不过那个丫头有点眼熟啊,像是……   梁姑娘?   !!!   赵卓脸色一变,匆忙折身回来,几步上前,扯着赵旭的衣领把人拽开,拳头还没落到他脸上,就听“啪”地一声。   有人先一步给了赵旭一巴掌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赵旭:在线演示如何把妹子的好感掐灭在萌芽状态。 第14章 资格   赵旭似乎没看见揪着他衣领的赵卓,只冲着梁玥勾唇笑了笑。   “又不是没亲过,怎么反应这么大?”   感受到衣襟上的力道加重,赵旭这才偏头看了赵卓一眼,不过话却仍是对梁玥说得,“看见大哥不好意思了?无妨的,大哥又不是外人。”   ——大哥?   这会儿倒是会叫“哥”了?!   听着那一阵脚步声渐远,是梁玥离开了,赵卓拳头攥得更紧,狠狠地砸到赵卓的脸上。   牙齿磕破了口腔,嘴里溢出些血水来。赵旭没还手,也几乎没怎么躲,由着赵卓把他揍了一顿。   “好好待她。”最后,赵卓咬牙切齿地扔下了这么一句话,便重重地踩着脚步走了。   赵旭仰面看着青天,脸上却没什么表情——   这下子,父亲该不必担心伯庸了……既是伯庸无碍,父亲应当也不会对她做什么了……   赵旭有点想笑,他用尽手段,算计着那姑娘一步步地往下陷,可……到头来,栽进去的却是他自己。   都到了这个时候,他想的竟然是……怎么不让父亲动她。   赵旭仰面发了会儿呆,才呲牙咧嘴地爬了起来,一瘸一拐地往书房走。   ——在城里也是闲着,跟他爹要兵剿匪去。   他只是这几日被他父亲念着烦了,才不是……想躲开她。   *   赵兴手下的兵本就不多,又刚经历了一场大战,这会儿自然是要休整的。   不过,赵旭什么人,他想得的东西,少有磨不来的时候,最后还是成功拉了百来号人出了城。   *   而抽了赵旭一巴掌、扭头就走的梁玥,却也心思不宁。   她对宁儿和那男人的身份有些猜测,那两人应当就是设计自己之人。   理智上明白他们是罪有应得,但情感上……在看见那样一幕后,她实在是很难产生什么报复的快意。   而且,赵旭的态度……与其说是帮她报复,不若说对她的“警告”。   ——但是,她又有什么地方值得“警告”了?   梁玥想了一夜,也未想出缘由来,倒是第二日,又得了赵兴的召见。   “东平乱象未宁,我这里人手着实不足,听闻梁姑娘才学过人,不知可愿入我帐下?做个主簿如何?”赵兴上来就开门见山,直奔主题。   入我帐下?   梁玥有一瞬间想歪……   不过,她也很快就拉回了思绪,赵兴这是平白给她的官职?   但也太突然了吧。   虽然按照书中的说法,赵兴确实是位明主,任人绝对是唯才是举,不在意出身贵贱、不关注德行是否有亏、就连男女也不是十分在意……这才有了后来的梁瑶这位女将军。   但是,她又没有什么才名在外,又是一个女子,赵兴为何突然找她?   梁玥正思索,赵兴却几乎没给她插话的机会,径直道:“梁姑娘既是无甚意见,那明日便来上值罢。若是有何不解,午时过后,去乐终府上请教就是了。”   这么三两句,就把事情定了下来。   梁玥:……   这算不算从天上掉下来的官职?赵大佬,您是不是有点随意?   似乎是才看出梁玥脸上的犹疑,赵兴眯了眯眼,“梁姑娘可还有什么要求?尽管提出来……若是我能做到,定然如姑娘所愿。”   梁玥被他这气势压得呼吸一滞,察觉出其中的不耐,忙伏拜道:“妾不敢,谢赵公恩典。”   “既是如此,你去罢。”   *   梁玥走后,姚章才从帘后绕了出来,他向赵兴拱了拱手,皱眉道:“主公此举……是否有些冒险了?”   他知晓赵兴是找个由头,将这女人暂时看管起来。但……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,竟让梁玥直接接触到东平的政务。   赵兴手指摩挲了一下,“如今兖州乱像四起,我可没有空闲慢慢来,所幸给她个大机会……”   “再者,我要是再没点动作,两个……”又想到底下人关于赵昙动向的禀报,赵兴冷笑了一声,“不、三个儿子……怕是都得栽进去。”   姚章依旧是眉头拧紧,又道:“既是如此,主公何不把她收下?三位公子皆是孝悌之人,这般……也好断了公子们的念想。”   赵兴顿了顿,突然大笑了起来,他站起身来,我往前走了几步,拍了拍姚章的肩膀,笑叹道:“乐终啊乐终,你可太高看我了。我也不是什么圣人……是有如此美人在怀,我怕是也无心政务、忘却初衷了……”   姚章一愣,不由失笑拱手,“主公自谦了。”   赵兴摆了摆手,笑道:“你我之间,就不必多这些客套了。只是怕是要辛苦乐终,多注意些了。”   姚章挑了挑唇,狭长的眼睛眯了眯,笑道:“美人在侧,如何算是辛苦?”   *   既是赵兴让她下午去找姚章,梁玥自然是准时准点地去到姚府拜会,可却连姚章的面都没见到,只得了个上值时辰地点。对此,梁玥倒是既不意外,也不觉得被冷待。   ——那可是姚章啊,替赵兴谋定天下的姚章。他忙的可都是大事,哪有时间搭理她这种小虾米?   而屋内,得了家人的禀报,姚章手上的笔一顿,“她还问了别的什么没?”   来禀报的老者微微躬身,“这倒没有。小的说您正忙,那姑娘便说不打扰了。”   姚章微一挑眉,笑道:“竟是阿翁亲自去迎的?”   那老者叹了一句,“见了那姑娘,也就老头子我还能说上几句话……若是叫那些小子们去迎,怕是这会儿,已经将那位姑娘带到公子面前了。”   姚章一哂,摇头笑了笑,没再说话。   这倒是那老翁怔愣了一下,意识到姚章不会连这点事也想不到,试探地问道:“公子其实……是愿意见那姑娘的?”   姚章没说是、也没说否,只是笑了笑,道:“明日一早便就见着了。”   *   工作第一天必然是不能迟到的,梁玥虽然觉得这官职来得莫名,但……这么早便在赵兴身旁效力却怎么看都是一桩好事。毕竟这是未来的天下霸主,这乱世最后的赢家,自然是越早下注越好。   抱着留个好印象的想法,梁玥早早地便到了地方等候。   晨间阳光并不炽烈,梁玥纠结了一番,还是没有像平日那般,用帷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,毕竟是去工作的……那么干总觉得有些不妥。   是以,姚章远远地便看见那道倩影。这实在不是一件难事,只要顺着守卫们目光的焦点看去就好。   他瞥了一眼一旁的日晷,不由挑眉,他来得本就提前,没想到梁玥比他还早些。   姚章缓步过去,也没多寒暄,只径直道:“跟我来。”   梁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上了姚章,要是姚章再晚来一阵,她觉得自个儿快被守卫们的目光扎死了。   她暗自检查了数回,自己身上并无什么不妥。想了想,也只能归咎于这里甚少出现女子,所以引人好奇罢了。   顶着【雍容闲雅】的称号,梁玥看似从容淡然地跟上了姚章,但实际……还是“落荒而逃”居多。   姚章带着梁玥出了如今的赵府,七拐八绕地进了一间小门。   梁玥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四周,心底暗自猜测着:这里莫不是兖州的……府衙罢?   姚章最终带着她在一间房门前站定,他先一步推门进去。气流扬起阵阵飞尘,在门前的阳光下清晰可见,走在前面的姚章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,又以袖掩鼻退了出来。   他转头冲梁玥温温一笑,道:“听闻梁姑娘极好读书,这里存的是兖州的州志、卷宗。主公初入兖州,对此处地形风俗都不甚熟悉,但又苦于人力有限,实在无暇它顾,只得劳烦梁姑娘通读这些竹简,看是里面是否有些许信息。若是可行的话,能绘出张舆图来,那便是再好不过了。”   梁玥:?   单单凭借看书就能绘制出地图?那辛辛苦苦靠脚丈量、用记里车记录,走遍每一片土地的舆图绘制者又该如何自处?   ……姚章在跟她开玩笑罢?   想着,她忍不住拧着眉看向姚章。   ——真是罪过,惹得美人蹙眉……   姚章眯了眯眼,脸上露出几分似真似假的歉意来,“章知道此事确实是强人所难,只是……如今这世道,谁又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之呢?梁姑娘只是尽力便罢,无论结果如何,主公并章都心存感激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合着她就是闲着也闲着,干脆废物利用一下?   不过,想想赵兴能从最初几千人的起兵规模,发展到最后一统北方的势力……和这比起来,她靠这一屋子的书,画出张地图来,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?   再说,有个称号……似乎可以用上。   “章在此,先谢过姑娘了。”姚章说着,拱手向前深施一礼。   梁玥也连忙屈膝还礼,“玥愧不敢当……姚先生所言,玥定当尽力为之。”   “如此,有劳梁姑娘了……在下尚有些琐事在身,就不在此搅扰梁姑娘了,先行告辞。”   姚章果真交代完事情就走,一点留下的意思都无。   梁玥目送他离去,回头看着这一大屋子的竹简……   ……和灰尘。   她表情僵了僵,以长袖捂住口鼻,快步走进去,将屋里所有的窗子都推了开,阴暗逼仄的空间总算多了些亮堂的意思,但屋里的灰尘也瞬间飞扬了起来。   梁玥逃也似的奔出来,扶着院子中的树干闷咳了半晌。   ——呛死了。   院门又被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,梁玥侧头看去,是姚章又折返了回来。   她连忙直起身来,不由庆幸自己方才尚戴着称号。她是真觉得自己快把肺都咳出来了,要不是又称号在,那表情还不知道得狰狞成什么样子。   不过,落在一旁的姚章眼中,却是另一番景色了,美人蹙眉轻咳的模样,只把人的心都咳的疼了。   姚章都庆幸这会儿没带着别人来了,要不然自己这让美人落到这情形下的恶人,说不准就得挨一顿打呢。   “姚先生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?”梁玥见姚章走进来,忙迎上前去问。   姚章扫过她的面容,微一扬眉——   ……竟不觉得委屈?   啧,瞧瞧,这咳的满脸通红的模样……他都心疼了。   想法虽这么转着,面上却丝毫不露,他甚至轻轻笑了笑,将手里的清扫工具扬了扬,“章想着……梁姑娘大约需要这些。”   梁玥:“……”   合着她还得先打扫卫生。   “……人手不足,还请梁姑娘见谅。”姚章又是满脸真诚的歉意。   梁玥:“……”   她隐隐觉得自己被针对了,但看看姚章,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多想了。   毕竟能被姚章针对的,起码也得是一州之刺史那等级的人物,她……   除了家里有点钱,也没什么值得被姚章放在眼里,要被费心思针对,她还不够格呢。 第15章 差别   这间屋子也不知多久没有人来,里面的灰积了厚厚的一层,梁玥一开始还试着用抹布擦一擦,但只抹几下就得洗过,还不若用扫帚将浮尘扫去快些。   就是呛了些……   她用布巾蒙着口鼻,但眼睛总不能遮住,总有些灰尘飞来迷了眼,眼中不多会儿就泛了泪花。   她索性闭上了眼,这屋里都是书架子,摆放得虽密,却十分整齐,沿着直线走便可,地上除了灰尘也没有什么杂物,也不怕被绊倒。   也没过多久,胳膊便泛起了酸,握着扫帚的手指也钝钝的疼。梁玥松手看了看,那手指被扫帚柄磨的通红,摸上去还有些凸起,像是要起水泡。   梁玥:……不至于吧?   就扫个柜子……豌豆公主也就这程度了……   她蹙眉回忆了一阵儿,发现她这辈子还真没干过一点活儿。   梁玥看着自己的手,突然有点迷茫:比别人多活一辈子,或者说是“穿越”,这让她一直带着些不自觉的优越感。   ——我和她们不一样……   潜意识里,她这样想着。可如今看来……她又与那些闺秀们有什么不同吗?   一样的肩不能挑、手不能提,一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甚至……在家从父……和未来的出嫁从夫……   就像暂居陈府一事,她愿意吗?不,她不愿意的……可爹爹如此疼爱她,她当然该听话啊,怎么能提出反驳意见,让父亲为难呢?   就像她对自己婚事的态度一样……按照爹爹的安排即可,反正爹爹向来看人极准,对待女儿的婚事,定然是极上心的,总不会害她。   理由总是能找出许多来,但事实就是,她同这里的闺秀好像没有什么两样了,行为如此……连想法……也是如此……   鼻子突然有些酸,悲哀夹杂着些惶恐的情绪骤然涌了上来。泪水渐渐蓄满了眼眶,眼睫轻轻动了动,便有一滴泪珠溢了出来。   ……   姚章端着午膳过来的时候,正巧看见这一幕。   他脚步顿了顿,原本对这美人的警惕心顿时散了大半。   这么娇气,丁点委屈都受不住,只凭一张好脸,也难成事啊。   ……不过想想也是,对上她这张脸,便是再心硬的人都得软下心肠。怕是遣她来的人,也狠不下心来给她委屈受。   脑中转过种种想法,姚章刻意放重了脚步。   梁玥恍然惊醒,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连忙眨了眨眼睛,将眼中的泪水眨掉,这才抬头看向来人。   “姚先生?您怎么来了?”声音中还带着淡淡的哑。   姚章看了眼她眼周的晕红,只假作不知,扬唇笑了笑,道:“该用午膳了。”   梁玥也注意到他手中的托盘,简直是受宠若惊,姚章亲自送饭……这世上能有这待遇的能有几人?   她忙屈膝行了个福礼,“实在是有劳先生了。”   合着姚章之前说的“人手不足”,还是当真“人手不足”。姚章都亲自来给她送饭了,她打扫卫生又怎么了?   再说,只打扫卫生,就能有姚章亲自送饭的待遇,多少人得求着来打扫呢。   ……   屋子里还没清扫干净,自然不可能在里面用膳,两人便到了院中。   眼看着姚章将食盘放下就要去打水,梁玥抢先一步道:“先生稍待,我去便可。”   让姚章给她打水洗手,她还没那么大的脸……再者,就算不是姚章,而是别人,这也是她半个上司,怎么也不可能让对方伺候自个儿啊。   姚章也没有跟她抢的意思,从善如流地跪坐了下去,看着美人替他忙前忙后。   ……赏心悦目啊。   姚章连连感慨,怨不得古语有云“美人乡英雄冢”啊。   铜盆被举到了跟前,姚章自然看到了那红肿着的纤指。   ……真是娇嫩。   不过,这般美人也合该锦衣玉食地娇养着,怕是不会有人舍得让她做粗活的。   ……   净过手后,自然该用膳了。   这饭食虽然是姚章亲自送来的,却着实有些寒酸了:看着就很粗糙的饼,还有几盘认不出名字的青菜,谈不上什么做法、摆盘,似乎就是水里焯过一遍,然后搁在盘子里。   姚章笑了笑,解释道:“主公向来节俭,我等的饭食也不好过于丰盛,粗陋之处还望姑娘见谅。”   梁玥听他这话,不由一愣,不自觉地攥了攥袖子。   ——这是古代……还是乱世……   她恍然意识到,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呆了十余年,似乎从未真正去了解过它的模样。   姚章见她久久没答话,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过了些。   不过,他虽有故意的成分在,但平日的吃食也不比此时好过多少。   ……果然,这等美人实是稀世瑰宝……若想供养,其中花费,恐非常人所能承受。   这样想着,他一时又有些费解,这样的美人培养起来是要花费大心思的,若是送给如今霸占洛阳的李用,还说得过去……但设计种种巧合,送到赵家?   他虽认定赵家父子皆非凡人,但不可否认,如今诸侯并起的局面下,赵家实在是太不起眼了……甚至不够资格和真正的诸侯叫板,实在是不值得用此招数啊。   他脑中思绪种种,却看见一双手拿起了那饼,凝脂般的柔荑衬得那面饼粗糙极了,似乎在无声地控诉着它主人所受的委屈。   姚章抬眼看去,就见她小口小口的咬着那面饼,从容又文雅,看着她这姿态,好似那面饼都平添了几分高贵。   不过,姚章倒是没忽略她那明显慢了几分的吞咽动作。   他不由摇头:何必呢……做到这种程度。   金丝雀合该娇养在笼中,又做什么非要出来受这份苦。   食不言、寝不语。   姚章出身算不得高,自然没有这讲究,但看着梁玥这明显规规矩矩的大家作态,他只是勾了勾唇,没再说话。   梁玥被这饼给剌得嗓子疼,但想想自己过去十几年“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”的日子,她又莫名地生出些愧疚来。还是就这那寡淡无味的小菜,一口一口地、硬生生地将手里的饼给吃干净了。   “姚先生……”梁玥将手中的筷子放到一边,抿了抿唇,轻声问道,“这世上……是不是有很多人……饿死……”   “梁姑娘为何这么问?”姚章正收东西的手顿了顿,抬头看了梁玥一眼,倏又勾了勾唇,显露出几分风流来,“放心罢,这世上……怕是没人舍得姑娘挨饿的。”   梁玥轻轻咬了咬唇,垂眸不语。   姚章叹了一句,突然问道:“梁姑娘可知,身边的婢女月钱几何?”   梁玥蹙眉回忆了一阵,隐约记起自己听得丫鬟们的闲聊,有些不大确定道:“大约十余斛?”   “梁家可真是家大业大……”姚章感慨完这一句,又笑向梁玥道,“如今四处皆是兵祸,这些兵……梁姑娘不妨猜一猜,招这些卖命的兵,要多少钱?”   梁玥隐隐生出些猜测来,眼神闪了闪,姚章也没有要她答话的意思,紧接着便笑回答了自己的话,“不要钱……只要给饭吃,甚至不用吃饱……都可以。”   梁玥一颤,猛地抬头看向姚章。   一下子对上这泛着粼粼波光的眸子,饶是姚章也闪了闪神。  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,纯澈到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,但眼角偏偏有些微上挑,眼尾晕红,只是没甚意味地看过来,便是潋滟的情意。   姚章轻咳了一声,别开眼去,“梁姑娘若是觉得辛苦,便不必做下去了,等梁公赶来兖州,将姑娘接走即可……主公也不会为难的。”   梁玥一愣,看了看手指上的红肿,抿了抿出,低声道:“我、玥人单力薄,但能为……赵公尽力,实在是天大的幸事……怎敢言辛苦。”   她……浑浑噩噩地活了这么些年,如果可以的话,她也想做些什么。她虽然比不上这些乱世中或智或勇的天才人物,但凭着那本似是而非的书,是不是……也能帮上什么?   姚章又多看了她一眼,“姑娘既是如此想,那是章多话了。”   虽然语气与方才一般无二,但梁玥分明察觉到他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了起来。   但要梁玥细说哪里与方才不同,她又说不上来。   *   姚章端着食盘出了院门,转过一个拐角,一个小厮连忙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。   “公子,送饭这活计您就交给小的来,怎么劳您亲自动手?再不济,您让小的给您端进去也行啊。”   姚章扯唇一笑,“我怕啊,你进了那院子,就再也出不来了。”   “里面还能有妖怪不成?”那小厮惊叹一句,又忧心忡忡道,“那公子,您可更不能进去了。我听说啊,那妖怪专喜欢吃公子这种细皮嫩肉的读书人……像我们这种做惯了粗活的,要是遇上了挑嘴的妖怪,说不准还能捡条命呢……”   妖怪?   想起那满是潋滟风情的一眼,姚章思绪顿了顿,不由摇头一笑。   ——说不准真是个女妖呢?   那小厮一偏头就看见姚章这笑。   他汗毛一立,脱口惊叫道:“公子!公子!您这是碰到狐狸精了吧?!我、我回去找、找侯叔,让他请、请道士来家……”   姚章抽了抽嘴角,“吉祥啊。”   “公、公子……啊!”吉祥刚应了一句,脑袋上就挨了一下。他想要抱头,手里又端着食盘空不出来,只能委屈巴巴地盯着姚章看。   “清醒了?”   吉祥撇嘴,“清醒了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又恭维道,“公子您这么聪明,就是真遇上狐狸精,也不怕。说不准啊,还能把狐狸精骗到家里呢……到时候,生一窝小狐狸,侯叔就再也不念叨您……哎哟!公子您怎么还打我啊?!” 第16章 可惜   梁玥清理那间屋子便清理了一整天,第二天腰酸背痛的,差点起不来床,挣扎了许久,才磕磕绊绊地洗漱毕。   姚章照例在前一日的地方领人,看到梁玥来得一如既往的早,挑了挑眉,也没再说什么,依旧将人领到了地方,自己便离去了。   昨日,梁玥把这里清理过后,累得全身都在发抖,自然是没有余力再看这些竹简了。姚章吩咐的事情,她今日才算是正式开始着手去做。   梁玥抱了一摞竹简放到一旁的矮几上,将称号换作了【其义自现】,这个称号在读书的时候确实是极为好用的,只要她想,书中的内容几乎没有没法理解的。   但是也有缺点……就是非常、非常的耗神,她每次用过之后,脑子疼得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,要歇好久才能缓过精神来。   而这会儿又没有什么考试要应付,她只用过几次后,就放弃这种自虐地行为了。   不过……现在嘛……希望它能管用罢。   梁玥捧起竹简、一目十行地扫过,遇到有关地形地势之类的描述,便刻意留心,字句化为地图的符号,在脑中的映了出来。   不多时,竹简就在旁边堆成了一摞,梁玥脑中有了大致的框架。她提起笔来,先在展开的画布上绘出了流经兖州的大河的趋势,然后将方才那摞竹简上提起的几个地名按照方位,粗略地标在一旁,这位置算不得精准,只是大略圈个方位罢,之后自然还是要改的。   梁玥按了按抽疼的额角,将拿出来的那摞竹简放了回去,又重新抱了一波回来,复又重复先前的过程。   如此循环往复,梁玥脑中抽疼愈重,眼前都有些模糊,她看了眼面前被一次次叠加的墨迹描得乌黑一片的画布,不由默默抱怨了一句:没有铅笔橡皮……还真是麻烦……   她捏了捏眉心,重又展开一张画布,将一些已经确定的位置,在这新的画布上标注了出来。   似乎听到身旁一阵响动,梁玥现在头疼得经不起半点吵嚷,拧着眉侧眸看去,那人影在她眼中模糊到有点重影,但她还是认出来了……是姚章?   姚章想要起身行礼,只是稍一动弹,就是一阵头重脚轻,她打了两下晃,一下子栽倒了下去。   失去意识前,她恍惚生出个想法来……这地面,怎么是一股书墨味儿?还不疼?   温香软玉跌了满怀,这才把姚章的心神从那地图上砸了回来,他低头看了一眼梁玥,又去瞧那幅未完成的舆图。   他本只是随意找个由头,让梁玥有事可干,可从没真的指望过她能绘出来。   舆图是何等重要之物,战国时荆轲刺秦,所献礼即是燕都亢之地图。呈上地图即为献地,这古来便有的传统,也是有因由的。   若是这地图能单凭看些县志、州志,就能绘出来,那这一屋子竹简也不会放在里面积灰了。   姚章抬手将那地图小心地收了起来,然后将梁玥打横抱起,往赵府走去。   他低头去看那张精致得几乎没有瑕疵的面容,半垂着的眼眸中,情绪变换——若是她真有这能耐,那……这人可不能放走了。   *   “这位姑娘只是心神耗费过剧,故此晕厥,只要好好休憩一番,便无甚大碍。”   姚章拱了拱手,道:“多谢先生了。”   那老大夫连连摆手,“不敢当、不敢当……老夫开几副养神的方子,让这位姑娘醒来时喝上一阵便好。”   “有劳先生了。”   *   当夜,赵府书房。   看着眼前的地图,饶是赵兴呼吸也重了许多,“她果真有这本事?”   “属下亲眼所见。”   赵兴手指在那画布的墨迹上摩挲了几下,“若是如此……便是为我赵家妇,又有何不可?”说着,他又扬声,“来人,去叫伯庸来。”   门外,当即有侍卫应声而去。   姚章眉毛轻轻动了动,就凭这几日的印象,他可不觉得那位梁姑娘愿意老老实实地嫁人。不过,这话他开口却不合适,他微微俯首,道:“主公既是商谈家事,属下便先行告退了。”   赵兴偏了偏头,看了一眼天色,“也是,都如此晚了,乐终先回去歇息罢。”   “章先行告退。”   姚章出门便碰见了赵卓,两人擦肩而过,不多时,书房里便传来一声怒斥,“混账!”   姚章一挑眉:……没想到,竟然是赵卓不同意。   “父亲息怒,只是这婚事,请恕儿子不能答应。”赵卓说着,深深俯首。   赵兴气极反笑,“前几日你可还跟我求过此事。怎么、这还没过一旬,就忘了?!”   “此一时彼一时,儿子彼时愿意,此时却不愿了。”赵卓沉声道。   若是父亲在三日前同他说这话,他一定是极欢喜地答应下来,可如今……赵卓深深地低着头,以掩饰脸上的表情。   “为何?!你跟我说说,怎么突然就不愿意了?!”   赵卓苦笑:怎么说?说她同子阳两情相悦,自己不好横插一杠?……兄弟俩同争一女,那父亲会如何看她?她将来又如何自处?   他只能深深地俯首,“儿子不愿,求父亲不要为难。”   赵兴深深出了口气,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下的儿子,沉声道: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婚姻大事,岂能由着你的性子胡来?……待梁公抵达兖州,我会同他商议的,你回去罢。”   “父亲!”赵卓猛地抬头。   赵兴对上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“回!去!要我再说第三遍?!”   “儿子告退……还望父亲三思。”赵卓最终还是低头行了一个大礼,躬身退了出去。   他走后,赵兴仍旧拧眉盯了一阵的那门扉,脸上却多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,他止不住地摇头——真不知道,伯庸这不争不抢的性子是哪里养成的。   乱世之中,要得就是争!就是抢!   视线又转回到桌上,他又眯眼打量了一阵儿那卷未完成的舆图,尔后起身,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来,将那匣上的铜锁打开,取出其中的卷轴,珍而重之地在桌上展开。   赫然也是一张舆图……不过,其上只粗糙地标注了兖州几个大城的方位,以及流经兖州的大河流向,其余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……但这已是从陈潼处找到的最详细的一份舆图了。   他将梁玥已经标注的地方和那张图一一对照,竟是贴合了大部……甚至还要多上许多细节。   赵兴不觉攥了攥那画布的一角,看到其上的褶皱,又恍然惊醒,小心地重又捋平——   ……这个人,绝不能放走!   *   梁玥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昏过去,所幸姚章并没有因此对她生出什么不满来,态度依旧如前,这让梁玥多少放松了些。   她之后也不敢像那一日那般拼了,只小心翼翼地试着自己能承受的底线,感觉不对的时候,就立刻将称号换掉,虽然不可避免地有些头疼,但也没再出现昏迷的情形。   梁玥这一世衣食不愁,很少像这般目标明确地做一件事情,投入之后竟不觉时间流逝。   待着春装觉得热了后,她才晃觉已经入了夏。找出夏日的薄衫换上,却察觉肩线松了许多。   梁玥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腰——   瘦了?   不过,她这儿也没备着称,就是连大些的穿衣镜都没有……梁玥叹了口气,毕竟是寄人篱下,比不得家中。   不过,若是在家中,有专门的绣娘给她做衣裳,不等她察觉到身材变化,衣裳便早就换过了。   想着,又不觉念起了久未相见的父亲和周大哥,一时心情低落了下来。   正愣神间,窗外传来了一阵袅袅琴音,梁玥有些恍惚:这还真是……久违了。   她也忙以琴音相回,只是因为方才想起了父亲和周大哥,琴声的中思乡愁意如何也遮掩不去。   梁玥不愿让自己的心情搅扰了这个琴友,琴音慢慢地低了下去,最终停了手。   那边似乎也顿了顿,旋即又响起一阵十分柔和的曲调……仿佛……不、就是在安慰她。   梁玥脸上的表情不觉带了几分笑意:虽未相见,但这定然……是个极温柔的人。   *   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。这日,梁玥正捧着竹简细读,姚章突然过来。   梁玥不觉看了眼天色,还不到午膳时分……她有些疑惑地屈膝行礼,“不知先生前来,所为何事?”   姚章笑了笑,“梁公到了兖州,正在赵府同主公会见……今日到此便可,梁姑娘不若回府中等待,也好早些父女相见。”   “爹爹他回来了?!”梁玥忍不住站起身来,手中的墨笔一个不稳、滑落下来,砸到了那几乎完成的舆图之上,滚了几滚才落到地上,在上面染出了一大片的墨迹。   姚章眼皮一条,立即将自己的袖子压到那团墨渍上,以期能将那未干的墨迹吸出些许来。   梁玥几乎未见过姚章变了脸色的模样,怔愣了好一会儿,才明白过来他这作为的意思,“不妨事的……我再画一张就好。”   这上头的东西她都记得分明,无非就是再费点时间,重新画一遍的事儿。   姚章听她说得轻巧,才缓缓收了手臂,肉疼地看了一眼那张脏污的舆图,有些勉强地笑道:“那便有劳梁姑娘了。”   梁玥这会儿心思全飞到即将见面的父亲身上了,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勉强,只随口道了一句,“只可惜姚先生的衣裳了。”   “……这倒不妨。”   要是脏了一套衣裳就能换回一张舆图,他这辈子只穿脏衣裳也没什么。   梁玥:?   错觉吗?她总觉得从姚章的话里,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。 第17章 失踪   无论梁父如何心急自家的女儿,到了东平必定要先去拜会赵兴。   梁玥虽是得了消息,也只能回到自己院中等候,不能立刻就见到父亲。   不过,她回去后,倒是发现了一个更为紧要的问题——   梁瑶不见了!   前几日的阴影尚未散去,梁玥脸色骤变、匆忙跑了出来,焦急地询问守在门口的那个卫兵,“这位将军,您今日可见到过瑶儿?”   随着梁玥手中的那份未完成的舆图内容渐丰,守在梁家姐妹院门口的卫兵,早就从赵卓手下的卫队,换作赵兴直属的虎豹骑,既有看管,同时又有保护的意味在。   梁玥对此倒是不怎么了解,她门口的护卫本就时时更换,她又不识得番号的辨认方法,自然也分辨不出这些不同。   但无论是赵卓手下的卫队,还是赵兴的虎豹骑,都是正当壮年的男子,虽然守在梁玥的门口,时不时的有相见的机会,但是这么近的距离,受到这美貌的冲击,还是有些吃不消。   那卫兵当即脑中空白,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梁玥身上,嘴里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。   梁玥看他这态度,还以为梁瑶出了什么事情,更是着急,不觉凑得更近,哀求道:“将军,您直说便罢,我、我……”   赵兴的虎豹骑都是千挑万选出的精锐,给梁玥守门这美差,自然是内部比斗决出来的,更是精锐中的精锐。可那卫兵这会儿却觉得身体轻飘飘的,站都站不稳,打了几下晃,眼看着就要栽倒了。   还是正在回去的姚章回头看见这情形,返身回来解救了这卫兵。   他伸手拦了拦都快贴到那卫兵身上的梁玥,温声道:“梁姑娘莫急,令妹的下落,我或许知晓,请随我来。”   梁玥连连点头道谢,快步跟了上去。   兴许是看出梁玥的急迫,姚章一面走着,一面温言安慰道:“梁姑娘莫急,令妹只是出去玩闹。此事主公亦是知晓,已下令不许伤她,不会出事的。”   梁玥闻言一愣,想想那本书中的说法,她竟隐隐生出一点猜测来。   果不其然,姚章带她出了赵府,便乘上了马车,一路往北赶去。   北郊……是赵军的驻扎地……   木栅栏围起、被削得尖锐的顶端斜斜地指向上方,单只看着便让人生出些不适来。   姚章先一步下了马车,守门的将士立刻上前一步,抱拳行礼道:“末将见过姚先生。”   这将士说完后,发现竟只有他一人出声,不由有些纳闷:都这么久了,竟还有人敢不敬姚先生,今日同他一起守门的应当不是蠢到家的新兵蛋子啊?   他稍稍抬了抬头,想提醒一下身旁的人,却一眼看见了姚章身旁的那个女子。那一瞬间,眼前像是有烟花炸裂,直直占据了整个脑海,再也容不下别的想法。   梁玥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目光,看着抱臂和守门将士“僵持”的姚章,不觉后退了小半步。   她虽是心忧妹妹的下落,但也不是不识趣的人,当即压低了声音冲姚章道:“姚先生不必为难,军.营重地,我进去实在是多有不便。姚先生若愿意进去将舍妹带出来,玥实在是感激不尽。”   姚章一笑,“梁姑娘多想了,只是进去看一看罢了,没什么不方便的。”   若是梁玥成为了自己人,那带她过来并无什么不妥;若她成不了自己人,那单论她那绘制舆图的能力,便不会有活着走出兖州的机会……如此,便更无不妥了。   两人对话的功夫,那边士兵也如梦初醒,几声稀稀拉拉的“见过姚先生”之后,便急急忙忙挪开入口处的木障,将人请了进来。   姚章领着梁玥往里走着,一路上惊掉了无数人的下巴,霹雳乓啷的兵器掉落声不绝于耳。   梁玥不用抬头,都能感受到落在她身上,仿佛能将她穿成筛子的目光。   梁玥走了几步,就被这些眼神盯出往后缩的冲动,她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姚章的长袖,压低了声音道:“姚先生,这……不妥罢……不合规矩……”   驻兵的地方随随便便领人进去,真的没问题吗?而且领的还是一个女子……从这些士兵的反应来看,问题大着呢。   姚章低头轻瞥了一眼自己被拽住的衣袖,脸上忍不住带上些笑,“梁姑娘放心,章既把姑娘带到此处,自是得到过主公的应允,姑娘不必多想。”   两人说话间,已经到了演武场了,周遭的人围成一圈,正大声喝彩着。   “攻他下盘!”   “举起来、举起来不就得了!”   “好!好!”   “往上啊,他娘的,你不行我上!”   显然,里面正有人在比斗。梁玥看着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,在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,觉得挤进去显然不现实。   姚章对她轻轻笑了笑,随意找了个方位上前,轻轻拍了拍那个壮汉,“劳驾,让一让。”   那壮汉不耐回头,梁玥亲眼目睹了他的表情从凶恶,到震惊,再到……迷茫。   一副“我是谁、我在哪”的懵逼状态,被姚章轻而易举地推到了一旁。   梁玥:……   虽然,据书中所言,姚章在军中甚有威望,但这……是不是有点太过了?   姚章将前面的人一个个拨开,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最内圈,仿佛经过的不是人墙,而是平坦的大路。   梁玥看着姚章的眼神都不对了,这是怎样一个大佬啊?!自己之前没有得罪过他吧?   姚章跟梁玥处的这段时日,也隐隐察觉她对自己的相貌没什么认知,如今被她这么看着,倒只是对自己的猜测又印证了一遭罢了。   就是不知道是天生如此,还是培养她的人刻意为之。   想着,姚章的目光不觉冷了一瞬,但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温和,他抬手止了梁玥四处搜寻的目光,向场内指了指。   梁玥不明所以的看去……那个正背对着她、身着轻甲的小子,背影怎么这么眼熟啊?   ……可不就是她妹妹吗?!   比斗的两人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对手身上,倒没有注意到场边的动静。   梁瑶身法灵活,可她的对手要比她力气大上许多,两人各有优势,谁也奈何不了对方,一时僵持着。   而场边,姚章却将注意力放到了梁玥的身上,看着她紧盯着场中的焦急模样,若有所思……   而场内,梁瑶被对手整个举了起来,抛了出去,一连在地上翻滚了几圈,才卸了力道。   姚章几乎以为梁玥要冲上去了,可她拳头已经攥得发白,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,却依旧牢牢地站在原地。   场内的比斗不多时便分出了胜负,梁瑶剑尖指到了对手的要害,却被对手拉着手腕硬生生地将剑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。   蒙辽想到方才的惊险,暗自吁了口气,要是今日他也输了,这小子得在军营中不得横行霸道?   虽是觉得险,他面上却不露分毫,左手按住这小子肩膀,让他挣扎不得,口中大笑道:“小子,你还嫩了点。等毛长齐了,再跟你爷爷我来玩罢。”   他照例撂完狠话,却突然察觉场边静得不同寻常,不说喝彩的、连个喝倒彩的都没有——   这么不给面子的?   蒙辽皱眉抬头环顾,看到一个地方,却倏地愣住了。   他就那么架着梁瑶,直直地往那个方向走去。   梁瑶本来还不明所以,但看到自家阿姐后,还是忍不住涨红了脸挣扎了起来。   她这会儿已经顾不得想阿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,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——   自己这么丢人的、被人辖制住的场景,竟然被阿姐看见了!   “你放开我!”梁瑶低声冲蒙辽道。   蒙辽这会儿哪里听得近梁瑶的话,察觉到怀中的小子不老实,随手拿了块布料塞到了梁瑶的嘴里,惹得她只能“唔唔唔”地闷哼,偏偏双手被制,没法取出来,她只得维持着这个屈辱的姿势,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着阿姐越来越近,最后……放弃挣扎地闭上眼。   然后就听见那混蛋的声音,“在下姓蒙、名辽,字文让,任赵公手下折冲校尉,家中尚有余财,遭逢乱世,家中兄弟只余在下一人,也无父母长辈商定婚事,故至今仍未婚配,不知姑娘……可有意否?”   梁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,她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回遇到求婚……把刀架在她妹妹脖子上的求婚——   这……这是威胁罢?   离的进了,梁玥甚至都能看见那剑锋上的凛凛寒光,离着梁瑶的脖颈不足寸许。   而听了蒙辽的话,梁瑶复又挣扎了起来,有好几回,剑锋都已经贴到了她的脖颈之上。   梁玥的声音都抖了起来,“这、这位好汉……可、可否先将舍……”   她未说完,梁瑶终于“呸”地一声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,大喊道:“你别痴心妄想!我姐姐是许了人的!”   “瑶儿!”梁玥眼见着那剑锋在梁瑶颈上压出一道凹痕来,声音都变了调,急急忙忙地喝止住了梁瑶的动作。   姚章袖手在旁看了半天的热闹,觉得差不多了,这才施施然上前,轻轻拍了拍蒙辽执剑的手,含笑道:“蒙校尉,可否先将这位小公子放下?”   蒙辽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姚章,抽空问候了一句。又意识到自己竟然拿着剑,挟持了一个人,就到了这姑娘的面前。   ——这、这怎么行呢?若是吓着了这姑娘该如何是好?   他攥着梁瑶的手一使劲儿,就迫得这小子松了手,将掉在地上的剑远远踢开,然后把怀里的小子放了开,强行勾住那小子的脖子,做出哥俩好的姿态,又抬头冲梁玥笑道:“姑娘别怕,只是军中切磋,点到即止、不伤人的……只是还未请教姑娘芳名?”   梁玥死死盯着蒙辽环在自己妹妹脖子上上手臂——   登徒子!你想对我妹妹做什么?! 第18章 父亲   一通混乱之后,梁玥还是成功将自家妹妹领了出来。   甫一出来,梁瑶就抢先一步上了马车,一下子就缩进了最里头,扭头朝着马车壁,一副不理人的架势。   毕竟还是有姚章在跟前,梁玥也不好哄人,只能假作没看见,同姚章闲聊。   姚章倒是很喜欢同梁玥聊天,一则毕竟是美人,看着便赏心悦目,姚章自忖不是不解风情之人,能同美人多聊上几句,总是让人心喜的;二来,这位梁姑娘,见识之广博,他生平仅见,他也有心试探过,但仍探不得起底,无论是各地风貌、或是百家之说、甚至是济世安民之道,她都能接上一二……才学至此,若为男子,怕是早就被人奉为座上宾了。   如今却被用来行此引诱之事……还真是……   想着,姚章不由生出些遗憾来,至于是叹惋她的才学,还是可惜她这副容貌……便是连姚章自己都辨不分明。   “在下有一问,兴许有些唐突,方才令妹提起……梁姑娘可是已有婚约在身?”   梁玥没想到姚章竟还记得这事儿,更没料到他竟会过问,怔愣了一下,才笑答道:“不过是孩童一时戏言,姚先生莫要当真。”   一旁的梁瑶听了这话,突然转头看向自家姐姐,一脸有话说的模样,只是还未开口,又想起自己方才的窘状,气哼哼地将头转了回去。   姚章自是看见了梁瑶这一番作为,微一挑眉,又看向梁玥,见她一脸坦荡,显然先前的话不似作伪,眉头不由挑得更高,却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,而是转而同她聊起了徐州风貌。   不多时,马车就缓缓停在了赵府门前,姚章先一步下车,伸手去扶梁玥,掌心搭上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,让人几乎不敢使上丝毫力道,生怕一个不甚伤到了她。   姚章恍惚忆起那一日用膳时,瞧见的她手指上的红肿,指尖忍不住在她食指外侧轻轻滑过。   梁玥觉得手指微痒,下意识地屈了屈食指,又偏头去看姚章。见他一脸朗风霁月,眼中似乎还有些微的疑惑,似是问她看他做甚。   看他这表情,梁玥忍不住眨了眨眼。   ——方才……是她错觉吧?   视线转向地面的木梯,她小心地踩着下了马车,也就错过了姚章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。   一道锋锐的视线落到了两人交叠的手上,姚章虽不是武将,但也随赵兴上过战场,自然对此更为敏感,先一步察觉到了不对,顺着那道视线看了过去。   这视线的主人毫无遮掩的意思,姚章自然很容易就找到了目标——是二公子,赵旭。   他一身风尘尚未洗去,脸上还沾着些血迹污痕,再加上此时阴沉的面色,衬得那本就不善的面容更显出几分可怖来。   注意到他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,姚章轻轻笑了笑,松了手,往前一步、挡在了梁玥的面前,冲他深施了一礼。   姚章这么大的动作,梁玥又不是个瞎子,自然是看得分明,也忙冲着姚章施礼的方向转了过去,倏地一愣——   赵旭?   算起来……她也有好几个月没看见他了……   心中蓦地生出些紧张来,她急匆匆地从府衙赶回赵府,又跑到北郊的军营中去接梁瑶,衣裳自然没来得及换,发髻定然也散乱了不少。况且近来她全副心神都放在绘制舆图之上,妆容自然也顾不上……竟赶在这档口被赵旭见着了……   她这种种心思还未转过,赵旭已经翻身下马,走到了近前,低头看了一眼姚章,冷声道:“父亲让你做的?”   姚章笑了笑,“公子聪慧。”   赵旭“勇武”听得多了,还是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了个“聪慧”的评价,他冷笑一声,不置可否,又转头看向梁玥——   这么蠢,他都能套出话来,遇到姚章,还不得被套得底子都倒出来?   被赵旭这么毫不遮掩地盯着,梁玥忍不住不自在了起来,她轻轻偏了偏头,想要避开赵旭的视线。   有东西突然凑过来,拱了拱她的面颊,似乎嗅了两下,打了个响鼻,然后湿乎乎的舌头便舔了上来。   梁玥被冷不防地这么一舔,下意识转头去看,结果……生生地让那马舌头洗了个脸。   赵旭脸色更黑,也不知道是气自己的爱马叛变,也不知道是气梁玥被自己的马占了便宜。   他抬手拉着缰绳,硬是将那马拽了过去。手上青筋清晰可见,显然使的力气不小。   这么一折腾,赵旭也无心在此就留,拉着马就往里走。只是他牵的那匹马却不能领会主人的意思,甩着尾巴、频频回头,似是不舍。   姚章躬身,目送着赵旭离去,连他走远了,才直起身来,递了一方手帕给梁玥,含笑道:“擦擦罢。”   “多谢姚先生。”梁玥接了帕子,心不在焉地擦着脸上的湿痕,眼神还不自觉地瞥向方才赵旭离去的方向。   姚章看着她这模样,眼神闪了闪,脸上的笑意更深。   马车上的梁瑶久久等不到自家姐姐哄她下车,撅了噘嘴,有点委屈地自己掀了帘子下来,正看到赵旭牵着马离去的背影。   这背影眼熟极了,她几乎是一瞬就认出这个那个总是欺负阿姐的坏人,而且……她还打不过!   梁瑶立马把方才的别扭委屈仍在脑后,几步跑到梁玥身边,在检查过自家姐姐有没有受伤后,才松了口气。   姚章看着梁瑶这紧张的模样,微微挑了挑眉,再想想赵旭那性子,对他做过什么事,心里也大致有些猜测。   ——倒是难为这位梁姑娘了……   不管心里怎么想,姚章面上的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,将两人送进了赵府。   半路上有个士兵匆匆赶来,拦住了姚章,说是赵兴寻他。   赵兴既然是得了空来找姚章,那不是意味着他已经见完了梁父。   思及此处,梁玥心里也多了些急迫,见姚章转头看她,她忙开口道:“府中的路,玥早已熟知,先生既是有要事在身,便去就是……今日之事,实在是多谢先生了。”她说着,也拍了拍身旁的梁瑶,示意她也一同道谢。   梁瑶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出现在姐姐面前的异性,但想到方才离去的赵旭,再看看文质彬彬、手无缚鸡之力的姚章,她难得对这人生出几分好感来,道谢也多了些真心实意来,“……多谢姚先生。”   作别了姚章,梁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回赶。   梁瑶知道自家姐姐举止一向规矩,除了陈府遭了兵灾那次,她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,今日也不知何事,竟让她这般着急。   梁瑶从来不是藏得住事儿的性子,她当即小跑着跟上,拽了拽梁玥的袖子,疑惑道:“阿姐,做什么这么赶?”   梁玥稍稍缓了下脚步,但仍未停下,脸上的笑容比这段时间的任何时候都来的真切,语气中的飞扬遮都遮不住,“爹爹过来了!”   “爹……爹……”梁瑶像是没听懂一般喃喃地重复了一遍,脸上有一瞬的空白,她在原地呆立了一刻,又立即反手拉住梁玥,往前跑去。一面跑,一面忍不住扬声喊了起来,“爹爹!爹爹!”   梁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,梁父真是想听不见都不行,他本是在女儿院中等着,这会儿也循着声音迎了出来,远远的就看见那以前以后的姐妹俩。   梁瑶看见父亲说身影,登时更为激动,跑得更快,一个飞扑挂到了梁父身上。   梁父倒是习惯小女儿这作态,梁瑶小炮弹似的砸过来,他也只是踉跄地后退了几步,便卸了力道抱稳了。   只是苦了梁玥,那小丫头飞扑的时候,也没撒手,仍紧紧地攥着梁玥的手腕,梁玥被她这骤然加快的速度拉得一崴,眼看着就要脸朝下栽下去。   “小心。”仿佛玉石相击的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梁玥被人扶着肩膀站稳了。   待梁玥站稳之后,那人很快就松了手,又往后退了几步,拉开了两人的距离。   这声音熟悉得很,梁玥不必抬头就能认出人来,她行了一礼,感激道:“多谢周大哥了。”   周琅只轻轻颔了颔首,也未答话。   梁玥对他这惜字如金的态度早就习惯了,也不觉得被冷待,又转头去看梁父和妹妹的情形。   梁瑶正在父亲怀里哭得抽噎,断断续续地抱怨着“爹爹来得太迟”、“太慢了”等语。   梁父也轻轻拍着她的背,一个劲儿地道歉。   梁玥看见这情形,不由也眼眶红了红,心里也未想到什么特别的事儿,但就是莫名的满腹委屈。   梁父也看了过来,冲梁玥招了招手,梁玥会意地往前靠了几步,一只大手落在她的头顶,轻轻抚了抚她的发,低声道:“是爹爹的过错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   只听了这一句话,梁玥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。   ……明明、明明她没想哭的。   见此,梁父对眼眶也有些红,不过到底也没落下泪来,他轻抚着梁玥的头发,又道:“爹爹接你们回家。”   说着,就一手抱着梁瑶,一手拉着梁玥,往赵府外走去。 第19章 改姓   梁父带着姐妹俩一路话着别情,一路往赵府外走。守卫应当已经得了消息,也没有人来拦着。等几人到了府外,早有一架马车等在那里。   梁父先将梁瑶抱了上去,梁玥也跟着上了车,她只顾着父亲和妹妹,也没注意到一旁周琅伸出来想要扶她的手。   见梁玥已经上了车,周琅默不作声地收了手,又沉默着去接家仆递过来的缰绳。   “琅儿,你别在外头骑马了,也进来坐罢。”车厢里,传来梁父的声音。   周琅的动作顿了顿,又将缰绳交还给家仆,一言不发地上了车,远远地坐在了最靠近车门的地方,眼睫微垂,掩住了眸中的种种情绪。   梁父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——   这孩子……就是他总是这样……玥儿才生出误会来的……   他本想这次跑商回来,便让这两个孩子成婚,再让琅儿正式接掌产业……谁成想,就一趟兖州之行,竟生出这样的波折来?   想起方才同赵兴的谈话,梁父脸上的表情也多了些苦涩,他忙笑了笑,将这些情绪掩了下去,冲着两个女儿道:“咱们日后,便住在东平城里了……爹带你们去新住处看看。”   梁玥和梁瑶对此倒没什么抗拒的,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住哪里不是住呢?   梁瑶情绪转变尤快,方才还抱着梁父哭得不撒手,这会儿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询问新家的种种了,梁父也耐着性子一一回答。   梁玥听着自己爹爹和妹妹的一问一答,脸上也是一片笑意,一家人在一块儿……真好。   而梁父视线转到梁玥脸上,脸上的笑容却僵了僵,对梁瑶的询问,回答了一半,却突然顿了住。   “爹,怎么了?”梁玥有些奇怪。   梁父又扯起了笑,只是看着要比方才勉强了许多,“我瞧着玥儿清减了许多,这段时日可是吃了不少苦吧?”   梁玥这段时日忙着绘制舆图,耗了不少心力,再者她的吃食虽然不是像第一天那样粗糙,却比不得在家中,自然要比之前瘦了许多。但她却隐隐觉得,梁父并非想说这个。   还没等梁玥想好,一旁的梁瑶一张嘴就想要替她姐姐告状,梁玥连忙抢在她前面开口道:“爹爹多虑了,赵公还不至于为难我们姐妹两个弱女子。女儿只是许久不见爹爹,心中想念,吃不下饭罢了……如今爹爹回来了,自然就没有大碍,说不准过几天就胖回来了,到时候爹爹可不许嫌弃我。”   梁父眼中几乎要泛起泪花来,他的大女儿总是这般懂事……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说……如果可以,他倒宁愿她像她妹妹一样跟他哭诉自己委屈……   “好,胖些才好……有福气……爹爹不嫌弃、不嫌弃……”梁父一个劲儿地应着声,脸上也渐渐带上了笑意,似乎又回到了方才的和乐融融。   梁玥怕梁瑶又想起什么事儿来告状,反倒惹得父亲心忧,又将话题撤回到了方才的新家上。   车厢内不多时又响起了梁瑶欢快的问话,但梁父的回答却比最初要简洁了许多,显然有心里有事。   ……   马车车速渐渐放缓,看着似乎要到了,梁父顿了顿,突然开口道:“改日我将琅儿写入族谱,日后他便跟着咱家姓‘梁’了,你们唤他‘大哥’就是了。”   车厢内突然寂静下来,气氛沉寂到有些诡异。   梁玥本觉得这只是早晚的事儿,梁父本就把周琅当做儿子养,家中的产业也从不避讳他,甚至可以说是悉心指点,培养的意思十分明确,日后定然是要他接继家业的。   而这会儿都讲究同姓同宗,梁父怎么也不可能将产业交给一个外姓人,改姓是必然的。   虽是这么想着,但在这奇异的氛围下,她也不敢多说话。   “老爷,到了。”一片寂静中,外面家仆的声音便十分清楚了。   梁父掩饰地轻咳了一声,低声道:“改口的事儿也不急在一时,先下车罢,爹带你们看看新家。”   周琅应了一句,先一步下了马车,伸手扶过了梁父,又要去扶梁玥。   “多谢……大哥。”梁玥这次倒没错过,接着他的手下了马车,又低声道了句谢。   可抓着她的手却突然加重了力道,隐隐的痛感让梁玥忍不住往外抽手,周琅却像是被惊醒一般、骤然松了手,这一松一抽间,梁玥整个人往后仰去,眼看着就要跌倒。   周琅一急,也顾不得平日十分注重的男女之别,伸手一揽,便将梁玥拉入了怀中。   久违了的怀抱带来一股熟悉的安心感,梁玥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的时候,仍是孩童的周琅板着一副小大人的面孔,笨拙地想当一个好哥哥。   能有一个时时护着自己的兄姐,是多少独生子女的梦想,那会儿的梁玥,两辈子第一次有一个哥哥……虽然这哥哥的心理年龄还不一定有她大,但她是真的将周琅当做兄长的。   可……什么时候,两人竟生疏至此呢?   *   这边,周琅也意识到两人的姿势过于亲密,刚想要松手,却被梁玥伸手拉住了前襟,他听着她轻声唤道:“……琅哥哥。”   周琅浑身一僵,手要松不松地僵在了半路……多久了,他多久没听见玥儿这么叫他了?   疏远有礼的“周大哥”,亦或是今日仿佛插入心里的一把尖刀的“大哥”……   他正想着,却又听她道:“你别生气了……今后就再也没人有理由说闲话了,你……别生气了……好不好?”   周琅浓黑的长睫闪了闪,他听见自己轻声应了一句,“……好。”   但他想说的……其实并不是这个。他想告诉她,自己从来没有因为那些“童养夫”的谣言生气,恰恰相反……他听到那些话,十分欢喜。   他对她疏远,只是因为……两人年纪都大了,男女有别,不能再如以前那般。否则,纵使人们不会对身为男子的自己多加指摘,但是身为女子,她总免不了名声上有些挂碍。他不愿她因为自己生出丝毫污点来……   可如今说这些……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了,周琅阖了阖眼,将梁玥拉着他前襟的手拿开,扶着人站稳,又重复了一遍“好”。   尔后,又看着梁玥、极认真地道:“我不生气。”   ——我从不会生你的气……   梁父回头就看见两孩子对视这一幕,他眼眶一红,忍不住埋怨起自己来:若不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本事,这两个孩子怎么会变成今日这般处境……   他不由想起自己方才带着周琅、面见赵兴时的场景——   本朝自开国以来,商贾的地位一降再降,虽是如今乱世,种种限商的律令早已名存实亡,但商贾之家依旧不得重视。纵使巨富如梁家,也不例外。   无论梁父亦或是周琅,都习惯遭人冷待了,可赵兴却是亲自接洽两人,没有丝毫怠慢之处,言谈之中,更是满满的对梁玥赞赏和欢喜。   但无论是梁父还是周琅,对此都丝毫高兴不起来。   梁玥自幼便生得好看,那会儿梁父初为人父、喜得千金,恨不得抱着这孩子在认识不认识的人跟前炫耀个够:姑娘又如何?谁家的孩子能有他家的这般好看?   可随着梁玥年纪渐长,相貌愈盛,梁父的欢喜便渐渐转为忧愁:如此美貌,在乱世之中,倘若没有足够强的势力,便犹如孩童抱金过市,实在是是祸非福……   是以,自从梁玥过了豆蔻之年,梁父几乎不怎么让她再出门去了。年华正好的女儿,却被他关在这一方天地之中,所见之人,来来去去也只有那几个奴仆亲属。   梁父愧疚之余,对这个女儿的要求可谓是有求必应,但梁玥又极少提出什么要求,唯有一点读书的爱好,梁父对此几乎是不计成本,“千金求书”之事也不是没做过。   可无论如何,梁父从未生出过一丝卖女求荣的想法来。   无奈造化弄人……如今,赵兴这几乎明晃晃地逼亲的态度,梁父只得转移话题,表示愿以家资相助赵兴起兵。   ……毕竟钱没有了可以再赚,女儿没有了可就真的没有了。   毕竟是乱世中起家的人,再也没有比自己的发展更重要的了,赵兴也顺着梁父的话说了下去。   就在梁父和周琅松了口气之际,赵兴却又突然开口,“若是愚兄没听错的话,周公子可是与贤弟并不同姓?”   梁父心里一跳,强笑道:“确实如此……改姓之事,事关重大,小弟本想着等琅儿年纪再大些,再问问他的意思。如今他尚未加冠,谈及此事,倒稍显早了些。”   赵兴也笑了,他上前几步,拍了拍周琅的手臂,好似十分欣赏。   “周公子气度斐然,比我那几个不孝子还懂事些,如何就不能谈了?”他前半段话还带着些笑意,只是接着语气却突然冷淡了下来,“周公子……可愿意改姓?”   赵兴笑着还好,他一冷下脸来,那股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气势便显露出来,梁父额上当即就冒出了冷汗。   毕竟是在乱世里强争下一大块地盘的诸侯,怎么可能那般好糊弄呢?   梁父正想硬着头皮开口,无论如何都将这个话题含糊过去才好,却听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琅开了口,“……小侄愿意。”   ……   赵兴最后大笑着亲自送了两人出来,可梁父脸上的笑容却勉强得很,周琅也面色僵硬。  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,梁父忍不住叹道:“琅儿,你糊涂啊。”   “梁叔……”周琅语气有点低沉,“若是赵兴真的有意玥儿……莫说是我不改姓,便是我已经娶了玥儿,也、也……”后面的话,他却说不出口了。   梁父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呢,只是心中仍存着些许侥幸,如今被周琅说出来,他也不好再自欺欺人,只叹息着沉默了下来。   往好处想,最起码赵兴没有明明白白地提出来,想把玥儿收入后院……事情还是有些环转的余地的。   虽是这般想着,梁父心中却一点也安稳不下来。   因家中有个这般相貌的女儿,他这些年走南闯北,对一些美貌女子的命运也格外留心一些。   但……红颜薄命,这道理……似乎是越看越真,他从未见过什么好的结局。 第20章 醉酒   “周大哥、周大哥。”周琅一进门,就被梁瑶拉倒了后头。   若是平日里到一个新地方,依照梁瑶的性子,必定得先把这些地方跑了个遍,之后才有心思关心其它,不过今日被这么大的一个消息砸来,她早就没心情关注新家的布局了。   梁瑶揪着周琅躲到角落里,方才马车上阿姐也在,她知道有些话说了,又要被阿姐教训了。   这会儿避开了人,她就没了那么些顾及,一开口就是连珠炮似的一大串问题,“周大哥,你怎么能改姓呢?!你改姓了,阿姐怎么办?你不是跟爹爹说,你会一辈子对阿姐好吗?!你……你……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啊……”   梁瑶本来是怒气冲冲质问,可渐渐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一句几乎淹没在唇齿之间。   因为她看见了周琅的表情,虽然依旧没什么大的波动,但……那沉沉的黑眸,好似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一般。   梁瑶有些无措的僵在了原地,半晌试探地伸手,拍了拍周琅的手臂,“周大哥,你……你别哭啊……”   周琅这才回过神来,手落在梁瑶头顶,轻轻揉了两下,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,“……会的。”   ——会一辈子对她好的。   梁瑶虽没明白他这意思,但却直觉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,只乖乖地被周琅牵着出去,重新回到了梁父处。   *   梁家就此在东平安了家,梁玥也便接着完成了她那舆图。有这般详尽的地图在手,赵兴荡平兖州的时间比先前要缩了将近一般。   有了这么一大贡献,梁玥在赵兴手下也愈得重用,甚至都能被姚章指点着处理政务。   ……   这日,梁玥带着帷帽走在东平的街头,看着周遭热热闹闹的景象,脸上不觉带了下些笑,她还记得先时从赵府到兖州府衙,那一路上的荒凉之景,今昔对比,让人不觉心生感慨。   ……赵兴当真是个明主。   *   不远处的酒坊之中,姚章正同几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对饮,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,举着空盏向在座诸人示意。   一旁立即有人拍手叫道:“好,乐终果然爽快。”   “哈哈,姚兄还是一如既往的海量啊。”   姚章摇头笑道:“诸位远道而来,章却不能尽地主之谊,实在惭愧惭愧,当罚三杯。”   旁边立刻就有人给他再满了上,姚章又是一饮而尽,三杯过后,他还欲再饮,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了拉,坐在他身旁的一个学子低声道:“师、师兄……”   他面容普通,说话还有口吃,在这一众相貌最起码也称得上端正的学子里,倒是另类的显眼。   这些人都是姚章昔日相识,如今天下十三州,赵兴得其二,自然会引得人来投奔。姚章作为赵兴手下最为倚重的谋士,自然是有不少人前来自荐的。   不过坐在他身旁的这人却有些特殊,是姚章亲自写信邀请来的。   被他劝阻,姚章一笑,也就顺势放下酒盏,众人也不见怪,毕竟若论亲疏,在座这些人加起来,也比不上算是姚章同门师弟的张礼。   众人又闲谈几句,又免不了多饮了几杯,有一人带着些醉意打趣道:“乐终如今竟是改了性子,不喝花酒了?连设宴都饮此清酒……听闻赵公倡俭,那你我平日,岂不是连歌舞都看不得了。”   “肃尚记得,昔日洛阳城内,几大花魁为乐终兄相争,若谈风流,怕是这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与乐终兄相比,可叹……今日竟无美人作陪?”   这些人倒不是真的关心有无美人,只是借机打趣姚章罢了。   姚章也只笑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,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,才又一笑道:“诸位若是在赵公麾下做事,怕是过不了几日,也不愿在外看美人了。”   “哦?此话怎解?”   姚章笑笑不答,又举起酒盏、站起身来,躬身道:“诸位一路辛劳,章当敬一杯。”   “……不敢、不敢。”众学子都忙起身让过,心中难免多些熨帖。他们本就是没甚声名在身的学生,如今姚章深得赵兴信重,地位不同昔日,却仍旧亲自为他们设宴,言谈间更无丝毫倨傲,仍是平辈相论、玩笑亦是开得……若是易地而处,他们恐怕做不到此等程度。   倒是张礼看着姚章和这些人推杯换盏,交谈甚欢的模样,若有所思,趁着姚章离席之际,他也跟了上去。   “师、师兄,你、你是不是、逃、逃……”   姚章一抬手,止了他这磕磕巴巴的话,皱眉道:“子仪,你这就不对了,怎么能这么想师兄呢?”   张礼有些怀疑地上下打量着姚章,见他似乎真的有些生气,虽还是将信将疑,但还是低头道歉,“对、对不住,师兄。”   姚章听了这话,脸上的怒气顿消,他抬手拍了拍张礼的肩膀,笑眯眯道:“我这是替主公招揽人才呢,可是正事,如何能叫‘逃公’呢?”   然后趁着张礼愣神儿的功夫,快步绕开他,重新又回到了席上。   张礼:!!!   ——所以,你果然还是逃了!?   张礼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地面,愣了一阵,还是僵着一张脸回了席上。   当年姚章与他一同从师少陵先生门下时,他隔三差五的就要奉师命、去找自己这逃学的师兄……   往好处想,如今起码不必要他来寻人了……   也不知如今赵公麾下,会是哪个倒霉蛋,接了他当年这个担子。   张礼正想着,就看见方才还眼神明澈、口齿清晰,丝毫看不出醉态的姚章,一杯酒下肚之后,立刻姿态全无地半趴到了桌子上,举着空空的酒盏傻笑一阵,又劈手夺了他的酒盏,大着舌头含糊道:“喝……喝……接着喝……”   杯里的酒水晃晃荡荡撒了一身,又被怼到了他的嘴前。   不待张礼有所反应,一只素白的纤手就握住了姚章的手腕,将磕在他门牙上的那酒盏取了下来。   浓重的酒气下,一阵淡淡的馨香穿来,让人为之一振,那若细嗅下去,又寻不到踪迹。   耳边传来一道有如黄莺出谷般清丽的声音,“这位公子,实在对不住,我家先生喝醉了,多有冒犯。”   张礼愣了愣,侧头去看,他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。   方才那香味……是这位姑娘身上的……   想着,张礼莫名红了脸,本就口吃的他越发说不利索话了,“无、无无无、无妨。”   那姑娘似乎多看了他一眼,又微微屈膝行礼,随后便去扶“醉得不省人事”的姚章,又拉着半靠在她身上的姚章,冲着宴席上的人致歉。   看姚章“醉”成这般模样,这宴上的人自然不好强留;再者,这位姑娘虽连脸都未露,但其姿态之从容淡雅,莫名让人生出些不敢冒犯的感觉来,连方才因为微醺而放浪的动作,也收敛了不少。   姚章便是一介文士,那也是一个比梁玥高许多的男人,梁玥要扶着他还是十分非礼,连带着脚步也有几分踉跄。   张礼见状,忙上去搭了把手,“我、我……”   他还没磕巴出第二个字来,小腿上就被踹了一脚,他抓着的手臂也被强行抽出。   经这么一提醒,张礼也想起来了:他师兄……本来就是装醉……   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的模样,对师兄为何假作醉酒,张礼竟生出些明悟来。   姚章动作幅度不小,梁玥本就扶得不稳当,他这么一晃荡,梁玥登时被压得一个踉跄,盖得密密实实的帷帽露出了一道缝隙,张礼也得以窥见这姑娘的面容。   张礼就那么维持着伸手的姿势僵在了原地,那姑娘似乎又对他说了什么,但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朦胧恍惚得好似隔了一层纱,声音也听不真切,只循着本能点头,目送着那姑娘搀着师兄、一步步远去。   *   梁玥扶着姚章往下楼,浓重的酒气冲鼻而来,熏得她不由蹙眉。   ——这是喝了多少啊?   想想方才宴席上看到的空酒坛,她不由一阵黑线,也亏得他胃里能装下了。   两人方一走下楼,梁玥正待往外走,却突然被揽了住,姚章低了低头,脑袋别扭地压在了梁玥的肩上,身上的重量骤然加重,梁玥登时一步也走不动了。   梁玥:……   ……合着她方才还得谢谢这位醉鬼先生的配合?!   姚章的脑袋在梁玥肩上蹭了一阵,才含含糊糊地开口喊道:“小二……结账!”   梁玥:……醉成这样,还不忘付钱……当真是出来吃饭的榜样了……   “嗳,好嘞。”小二忙迎了上来,姚章那桌估计让人印象深刻,也不用多询问,小二跑过来看了眼姚章,价格张口就来,“客官是楼上南边包间里的吧,一共三两二十七钱,小的给您把零头抹去,收您三两。”   梁玥可不是两年前那般不知世事的闺阁姑娘了,听到这个价格,当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……姚章他们到底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,这些钱都够稍殷实些的人家过个两三年了。   似乎看出了梁玥的质疑,那小二赔着笑解释道:“小店的菜虽不值几个钱,但这酒整个兖州都是有名的,价格嘛……就贵些,这位公子今儿几乎把店里的存货都掏空了,所以……”   梁玥想起方才在二楼看着那堪称壮观的空酒坛,登时一阵默然。   这人……吃穿倒是节俭,在喝酒上却……   身后,姚章袖口卷起又放下,多次之后,才“啊”了一声,似是想起了什么,松了松揽着梁玥的手臂,人晃了两下,才慢吞吞地从胸前掏出个钱袋了,手却抖抖簌簌得怎么都扯不开那袋口。   梁玥看不过去,从他手里拿了钱袋来,将钱付了,又扯紧了袋口,给他递还到手里。   姚章眯着眼看了一阵儿手里的钱袋,又摇摇荡荡地冲梁玥行了一礼,“多……多谢玉……玉镜。”   梁玥强自抑制住自己朝天翻白眼的**,微微屈膝还礼,“先生,府衙还有公务,咱们回去罢。”   “哦……哦,回去……是、回去……”姚章说着,就要把钱袋放回胸前,只是来回搁了几次,都塞不进去,他脸上就不觉带出些疑惑来。   梁玥纵使是一肚子埋怨,这会儿也被姚章这动作给逗乐了,看着平日里做什么都胸有成竹的姚章,这会儿连个钱袋都放不进口袋里,当真是滑稽极了。   梁玥憋着笑,帮姚章将钱袋放了回去,又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,“咱们回去罢。”   姚章含糊地应了一声,又将半个身子压在了梁玥身上,被她一路扶着,往回走去。   路上,姚章半垂着头,眯眼看着那帷帽顶端,眼中带些着笑意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到温柔。   ……哪有半分醉态? 第21章 选择   在梁玥看过的那本书之中,姚章帮助赵兴献策定计平天下,可谓是洞察人心、算无遗策。是以,梁玥在对待姚章之时,总多了几分敬畏。   不过,那也只是最初一段时间,任谁摊上一个总是任意推脱公务、经常在上班时间找不到人、把事情甩给下属还美其名曰锻炼、身体不好还偏偏喜欢酗酒……(以下省略一万字腹诽)……的上司,时间久了,都不能保持最初那种心态。   梁玥有好几次都想掀桌不干了,但要么怎么说姚章“洞察人心”呢?每次都踩在她的底线上折腾。在梁玥打定主意不干之前,又能恰到好处得安分一段时间,又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,这么来来回回的,只把梁玥折腾得没了脾气。   ……   梁玥扶着姚章回了府衙,当即有个婢女应了上来,看见姚章这模样也是一愣,又转头去问梁玥,“姑娘……这是……”   梁玥撇了撇嘴,有气无力道:“醉了。”   青玉又去看姚章,却正和他对上了眼神,眼神清明、哪有半分醉意,她连忙低下头,道:“我去准备醒酒汤。”   说完,就快步走了。   青玉是赵兴送她的“婢女”,虽然说是婢女,但……梁玥瞧着,她应当没怎么做过伺候人的活计,行事不拘小节、又有些功夫傍身,倒像是女侠多些。   梁玥偶尔会生出些疑问来:青玉是不是赵兴派来监视她的?   但这些疑惑也只在脑中一闪而过,就被她压下去了——做事总要讲究个回报率的问题,她这两年间,也就在姚章手底下打打杂,帮他写些他懒得动笔的公文,哪里就值得让人盯着了?   再者赵兴是何等人,能让一众文臣武将呕心沥血、心甘情愿替他卖命,于乱世中生生搏出一条血路来,这样的人的想法,也不是她能猜着的……梁玥也就索性不再白费那心思。   况且她自问事无不可对人言,对于青玉这个连卖身契都没有的“婢女”,也就欣然受之了。   *   那边青玉走后,姚章又挣脱了梁玥的搀扶,踉跄着进了屋,往自己的桌前一靠,半桌的竹简都被他碰散在了地上。   看着这满地的狼藉,梁玥脸色都有点泛青——这还不得她收拾?   她认命的躬下身,将那些散乱的竹简一张张捡起来卷起,放回到桌上。   她正捡着,手突然一顿,转了一个圈,绕道那竹简的另一面。   ……攻打徐州?   对,也该到这个时候了……   现在这个时候,那书里的故事尚未开始,但这一战作为背景也提起过……赵兴是败了的。   姚章半垂着眼,看着梁玥的举动,食指和拇指不自觉地绕着圈——   你……要怎么选……?   *   两年时间……虽有姚章在上头压着,但也足够这美人展露才华了,绘制舆图、屯田之制、再加种种安抚民心之策……   倘若把她送来那人,知道了自己错过什么,怕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罢?   不……便单单以相貌相论,怕已足够那人嗟叹许久了。   ——那到底是徐州的陶家亦或是韩家?   姚章又缓缓阖上了眼,到底是哪家……无关紧要。如今……倒要看看这美人,到底是心系何方了?   那边梁玥只大略瞄了几眼,就匆匆将其卷起来放好。   这毕竟是有关军务的竹简,姚章平日里虽总爱把公文乱扔。但这类竹简,他还是保管妥当的,毕竟也算是机密……   她平日也算注意,免得惹上泄露军机之嫌。不过,徐州毕竟算是她这世的故乡,骤然见到熟悉的地名,她就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。   梁玥有点心虚地转头看了姚章一眼,见他半撑着脑袋闭眼靠在桌子上,这才松了口气,轻手轻脚地这竹简放在了桌案上,又转身接着去拾取剩下的。   姚章方才碰落的这一桌竹简,竟大多都是军务相关。   梁玥这些年被姚章压榨得,几乎是一进府衙,就下意识地将称号换作【其义自现】,这会儿纵使是无心,但捡了几卷的功夫,就把攻打徐州的准备计划连蒙带猜地看得七七八八。   东西收好,她不由拧眉去看姚章:这不过几日就要随军出征了,他竟然还有心思去喝酒?!   ——等吃了败仗回来,等着喝闷酒吧!   腹诽了这么一句,梁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一手的灰,想到自己这两年受的压榨,忍不住恶胆向边生,抬手轻轻掐住了姚章的腮肉。   “……姑娘?”   身后突然冒出来的一道声音,吓得梁玥一僵,连忙松了手。   在青玉看来,倒像是梁玥要去捧姚章的脸似的。   她不自觉地拧了一下眉,去看姚章,但到底没多说什么,从托盘里把汤碗拿了出来,“醒酒汤好了。”   梁玥状似自然地收了手,站起身来,轻声道:“麻烦青玉姐姐了。”   说完,就退开一步,将地方让给青玉,自己到院中去洗手去了。   待她回来,正看见青玉举着碗往姚章嘴里灌醒酒汤,姚章醉成这样,自然没法配合,一大半汤都洒在了衣服上,前襟都洇出了一片深色。   梁玥眼角一抽,她知道青玉不会伺候人,没想到不会到这程度。   “青玉姐姐,我来罢。”梁玥连忙抢上前,从青玉手中将那汤夺了下来,干笑了一声。   青玉瞥了她一眼,也没多说什么,退开了去。   梁玥扶了姚章到一旁的矮榻上,拿被子垫了垫后背,引着他靠在了上头。府衙乃是办公之所,本没有这些东西,这张矮榻,还是姚章自己搬来的……偷懒偷得这么光明正大也是没谁了。   待去拿醒酒汤,又看见他衣襟上的湿痕,梁玥眉毛蹙了蹙,还是那帕子在那湿迹上按了按。不过,这么一通折腾,那汤早就被衣服吸得差不多了,用帕子擦的效果实在有限。   梁玥又抬手摸了摸那湿痕,这么湿着睡,若是着了凉,在这会儿可不是小事儿。她也没多想,抬手就去脱姚章的外套。   姚章身子一僵,几乎下意识地睁眼去看她,梁玥解了腰带抬头,和他对了个正着。   ……   四目相对,梁玥失笑地眨了眨眼:果然还是醉了,这么傻傻呆呆的眼神,没想到还会出现在姚章身上。   “抬手。”梁玥轻道,见姚章不理,她也不见怪,自己伸手去把他的胳膊举了起来,顺顺利利地就把外袍扒了下来。   她伸手摸了摸里面那件衣裳,也有点湿,刚想去解腰上的绳结,就听到青玉震惊到尖锐的声音,“姑娘!”   有了青玉的制止,姚章原本微微抬起、想要去阻拦在半空中僵了僵,又缓缓放下,庆幸之余,心中竟隐约生出一股遗憾来。   梁玥被青玉这么一提醒,也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行为不太妥当,不过,她现在要是给姚章把衣服穿回去,便更显得奇怪了。   她轻咳了一声,走出几步,将手里的外袍递给了青玉,“把这衣裳放外面晾晾干罢……”说完,又一皱眉,叹了口气,“先在水里揉一遍,再晾罢。”   这衣裳上一股酒气,比姚章身上之只重不轻。   今儿外头日头还算烈,若是拧干些、晾个小半天还是能干的。   若是干不了……就让姚章通宵加班好了……   梁玥有点阴暗地想着。   梁玥喂醒酒汤的时候,姚章倒是没再闹什么幺蛾子,乖乖的喂一口喝一口,一点也没洒出来。   青玉出去晾完衣服回来,就看到这一幕——   男俊女俏,金童玉女般的般配,她虽不知什么叫“偶像剧”,但看着这一场景,心中还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。   但转念……她又想到自己被派到梁玥身边的因由……   只怕姚章这般刻意亲近,原因也不单纯。   纵使职责在身,她还是不觉有些担心地看了梁玥一眼……美人因情所困的故事总不少见,希望梁姑娘莫要如此吧。   这带着些担忧的脸色,尽收到了姚章眼底,长睫掩住了他眼底的神色——   美人便是美人,这杀伤力……还真是不分男女……   *   晚间,赵府书房。   “今明两日过去,你便不必再盯着她了。”   青玉听了赵兴,不觉抬头,有些焦急地解释,“属下……”   赵兴摆了摆手,道:“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……你这两日好好看着她,若是她有什么异动,那就……”   他轻轻比划了一个“杀”的手势,青玉脸色一白,但还是低头道:“属下领命。”   赵兴自然看见了她这脸色变化,上前几步,笑拍了拍她的肩,“青玉不必太过紧张,若是这两日,她都没甚动作,那你以后,就不必再来禀报她的动向,只行使保护之责便罢。”   青玉愣了愣,意识到了他这话中的深意,眼中登时带了些喜意,连低头领命的速度都快了许多。   待青玉去后,赵兴面前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黑衣人,赵兴毫不见怪,淡淡道:“方才我说的,你听到了?”   那黑衣人声音有些嘶哑,“属下明白。”   赵兴叹了口气,摆了摆手,“你也去罢。”   “是。”话落,那人便如来时一般,悄无声息地去了。   赵兴似乎情绪不高,他不由转头去看姚章,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,眼帘却是微垂、掩住了其中的情绪。   赵兴不由又叹了口气,“乐终可是舍不得了?”   姚章又扯了扯唇,叹道:“如此美人,见过之后,旁人再难入眼……若是不幸……罹难……这世上,怕是再无如此倾城之色,怎容得章不可惜呢?”   赵兴听他这话,反倒笑了,“乐终当真怜香惜玉……”   他感慨这么一句,又倏道,“我也舍不得啊……乐终平生有两大喜好——好美酒、好美人。那你可知,我喜好什么?”   姚章笑答,“有诗言之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俗语亦有‘英雄美人’之说,主公乃是当世豪杰,自当有美人配之……”   “哈哈。”赵兴被他说得忍不住摇头直笑,“这倒不假……美人又有何人不爱呢?”   他这么笑叹了一句,又示意姚章接着说下去。   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……主公心怀天下、宏图待展,自然需要四海之人才聚拢此处,以助主公……匡扶乱世。”   赵兴脸上的笑愈深,“乐终知我、乐终知我啊……”   他虽笑着,眼中却渐渐带上了些凉意,“只是这人才,得握在手中的,才让人喜欢……若是在敌人手中,那该叫‘祸患’才妥当……”   他说着,拿起手旁的砚台,往窗户上一砸,声音骤然转冷,“滚进来!”   不多会儿,门被打开,一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,跪于地下,深深俯首,“儿子参见父亲。”   赵兴看了他一眼,倒没提他听壁角的事儿,而是淡淡道:“这两日,你跟着我,寸步不许离开。”   赵旭不由抬头,眉间攒起了一个“川”字,“我军中还有……”   他话未说完,就被赵兴一抬手打断。   “让伯庸暂代两天……他们是兵,不是没断奶的孩子。若是你就两天不在,他们就闹出事来,我看你这个骑都尉也不用当了!”   看赵旭仍旧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,赵兴不由冷笑了一声,“跟着为父,或者我让人把你绑起来……你自己选罢。”   赵旭咬了咬牙,低下头去,“……儿子遵命。” 第22章 缘由   梁玥那日从府衙回来之后,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,纵使收拾竹简的时候如何吐槽姚章,在知道这一仗将败之后,她心中也生出些不安来。   但她这两年在姚章手下也不是白呆的,对兖州和各地的势力分布都有些了解,若论兵力对比,徐州实在是远逊于赵兴,徐州也没有什么有名的武将,也不至于以少胜多。   ——那到底为什么会败?   梁玥皱着眉头将那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了数遍,但那里也只是作为背景提过一句【兵败徐州后,赵兴元气大伤】。然后,便是“梁瑶”如何在募兵处报名,又如何在军中大显神通、让众人信服了。   有这么一桩事压在心里,梁玥是不可能睡着了,不自觉地翻着身。   夜里静得很,翻身带起的那点被料摩挲的声音格外明显。   守夜的青玉也有心事,也没打瞌睡,她借着月色看着梁玥那翻来覆去的身影,打定主意:如果今明两天梁玥非要出去,就是把她打晕了,也得让她呆在这屋里。   梁玥翻了半天的身,依旧是睡不着,在那书里找不着答案,她只能自己想了。   她方一坐起身来,就被眼前骤然出现的黑影吓得一个后仰,险些惊叫出声。   “青……玉姐姐?你怎么站在这儿?”梁玥手不自觉地放在胸前,心跳急促到清晰可闻。   “守夜。”青玉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一句,又问梁玥,“姑娘怎么不睡?”   她问着,右手手指并起绷直,做了个手刀的姿势,只是尚未抬起,就被梁玥一把抓住了手。   青玉僵了僵,绷紧了的手背缓缓放松,在那柔嫩的手心的包裹下,不太自然地半勾着。   梁玥可没察觉到自己方才差点就被打晕,拉着青玉的手下了床,解释道:“我睡不着……想画点东西看看……”   说着,就往桌旁走去。梁玥伸手将灯台拉了到了近前,点了灯,那边青玉已经将空白的绢布拿了来。   梁玥笑道了句谢,一面研墨,一面抬头道:“青玉姐姐先去歇息罢,不必在这儿陪着我。”   “我不困。”青玉肃着一张脸摇头。   梁玥也不勉强,只是道:“等困了就去睡罢。”   说完,她便提起了墨笔,揽住袖口,在那白绢上,落下了第一道黑色的墨迹。她要绘的是如今各方的势力范围图,这地图她两年间也画了数回,此刻画来也不担心画错。   昏黄的火光在她的脸上洒出一片暖色,她神情专注地盯着眼前的那一方绢布,黑色的墨迹在其上蜿蜒开来,山河仿佛尽在那一支墨笔之下……   这场景青玉看过多次,但每一次看来,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,一股让人颤栗的震撼感从胸口生出。   ……江山……美人。   她只这么看着,却莫名地理解了这些年来,洛阳城为何几易其主,而那些明明已经几辈子吃穿不愁的人,又为何最终会落得满门皆亡的结局。   梁玥可不知道一旁的青玉想了这么多,她凝神将这张早已熟习的地图绘了出来,将它往桌角一推,又重新去了一块白绢铺开在面前,这次落笔却比先前慢了许多、也多了几分犹疑。   她画得是那本书中,赵兴北攻刘家二子之前,书中所提及的势力范围分布。   可那本书毕竟只是一本消遣读来的小说,提及的许多地方都语焉不详,其中甚至还有前后自相矛盾之处。梁玥便是已经熟读多遍,真正绘制地图之时,还是麻烦多多。   天边渐渐泛起了亮光,看梁玥这专注的模样,青玉也不敢上前搅扰,只轻手轻脚地将那燃了大半夜的油灯收了起来。   梁玥将两幅地图放到一起对比,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,实在是时间差得太远了,她右手边这张图,按照书中的说法,已经是赵兴兵败之后,休养生息多年,重新兴兵,拿下青徐二州之后的情势了。   那会儿的赵兴已经不是只占两州的小势力了,而是北地仅次刘登的第二大诸侯。因为奉迎天子之事,与其他势力相较,又多出了几分“名正言顺”。   梁玥按着眉头神思,使劲回忆着书中书中的种种,实在想不出赵兴此次有什么兵败的理由:徐州是富庶一些,但并无勇兵悍将,州牧陶愈也不是个多聪明的人……   似乎青玉在旁问了什么,梁玥这会儿脑一脑袋事儿,也没往心里去,只是随口应了句什么了,眼珠都没转一下。   一旁青玉看着送来的食盒,拧了拧眉头,正待再劝,梁玥却冲她摆了摆手,青玉只得为难地将食盒放在了一边。   日头从东方向上,渐渐移到了正中,梁玥提笔,在纸上勾勾画画,列着她能想到的徐州的几个优势,但越写越觉得莫名……赵军兵力、粮草十分充足,此次又是赵兴亲自带兵,跟去的也都是后来有名的武将,虽说打仗这事儿每个百分百的胜算,但实力对比在这儿,“惨败”就过了点罢?   转眼,又有人送了午膳来,青玉看了一眼仍在桌前沉思的梁玥,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来送饭的小丫头,示意她打开看看。   “唉?早间茱萸没把食盒收走吗?”那小丫头一面问着,一面按着青玉的意思将食盒打开,就看到里面的东西还跟送来的时候一样,分毫都没动弹。   她不由“啊”了一声,“姑娘怎么一点没动?可是不合心意?!”   说完就觉得这话蠢了,这早膳花样再怎么多,也脱不开那几样,没道理大姑娘以前吃得惯、今日就吃不惯了。   她顿了顿,又猜道,“大姑娘可是身上有什么不妥当?……我就去找老爷、去请大夫来!”这话说出口,连她自己都信了,转身就往外跑,旋即就被青玉拎着衣领拽住了。   青玉语气不大好地开口道:“你瞎咒什么?姑娘身上好着呢!不过这会儿忙着,没功夫吃饭。你叫厨房做些汤来,等会儿我端与姑娘喝。”   青玉板起脸来确实有几分吓人,那小丫头缩了缩肩,诺诺地应了句“是”,待青玉一放手,就拎着两个食盒,撒丫子跑了。   青玉看着她那背影,眉头拧得更紧了——这小丫头跑这么快,把她的话放心上没有?   半个时辰后,还不见来人的踪影,青玉的脸色沉了沉……她正待叫个丫头去厨房探探信儿,梁玥那边却突然穿来一阵响动。   青玉心头一跳,骤然想起昨日赵兴的吩咐,嗓子有些发紧,“姑娘,您要出门?”   但梁玥一宿没睡儿,这会儿还有些昏沉,仅剩的那点清醒都放在了方才的发现上,自然没察觉到青玉不同以往的语气。   她轻轻点了点头,简短地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   现在的徐州当然不难打,但是若是徐州易主呢?如今正雄霸洛阳的李用,在那本书中却未曾提及,显然是已经被灭,那他手下那位堪称第一猛将的魏高……去了何处?   那书中对第二次徐州之战的说法,亦是艰难取胜,若是对上魏高,那确实是称得上一句“艰难”。   她去衣架上拿了自己的外袍,一面整着衣裳,一面往外间走。   青玉倏地跪在了她跟前,“姑娘,您一夜没睡,先去歇歇罢。有什么事、明天再去也来得及。”   “姐姐,你这是做什么?快起来。”梁玥愣了愣,忙去去搀青玉,“我就去说些事情,很快就回来,等回来再歇也来得及。”   青玉一时没答话,梁玥心里有些急,扶起她后也没多在意,快步往外间走。   快到了门口,就听身后青玉幽幽问了一句,“……姑娘一定要今日吗?”   按照她昨日看到的竹简,明日一早大军就要开拔,那必定得今天把事情说明白。   她虽觉得青玉执着于“今日出不出门”的问题有些奇怪,但还是点了点头,答道:“我去去就来,你……”   她还未说完,只觉后颈一痛,眼前一下子黑了下去。   青玉快步绕到前面,接住了梁玥往前跌倒的身体,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“对不住”,又将人打横抱起,放到了里间的床上。   她正抬手整着被子,房门突然被人敲响,青玉一惊,冷声道:“谁?!”   外面顿了一会儿才有人答话,“……青、青玉姐姐,是我啊。”   那小丫头显然是被青玉方才的声音吓到了,说话都不利索了。   青玉定了定神,起身去开了房门,那小丫头见了人,把食盒往青玉手里一递,简短道:“你方才叫我去拿得汤。”   说完,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。   ——为什么她这么倒霉?好不容易抢来给大姑娘送饭的差事,却连大姑娘的面儿都没见着,反倒是两次都对上了青玉的黑脸?!   *   姚家。   张礼看着姚章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竹简,好似能从上头看出朵花来……天知道,那卷竹简已经搁在那儿大半个时辰了。   “师、师兄……你、你有心、心事?”   姚章眨眨眼回神,看了眼张礼,笑道:“我有一心怡的美人,可她心中可能念着别人……子仪,你说……我该拿她怎么办呢?”   张礼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日酒坊二楼的情景,那女子的馨香似在鼻尖,隔着帷帽间隙的那一瞥依旧深印在脑海中,难以忘却。   张礼莫名红了脸,强迫自己将思绪从这上面转开,看着姚章不住缠绕着打圈的食指和拇指。   ……姚章说得显然不是男女之情,而是借此隐喻什么。   ——比如人才。   张礼抿了抿唇,答道:“以礼、礼待之,以、以诚求之。”   姚章微微笑了笑,“但若是我‘以礼、以诚’,美人依旧心如磐石,那可如何是好?”   “既、既如此,不若放、放其归去,师兄也能博……个疼、疼惜美人之名。日、日后,自然会有他人慕、慕名而来。”   “子仪果真君子。”姚章深深看了张礼一眼,轻笑了一声,“……只是这美人容光太盛,我着实不愿他人得去。”   张礼瞳孔缩了缩,他听出姚章话中的杀机,不忍地别开眼。   姚章起身上前,拍了拍张礼的肩膀,语带安慰道:“子仪也别太担心,说不定美人心里还是有我的呢?……若果真如此,主公同我都会……珍之、爱之。” 第23章 赶上   梁玥醒来,脑后还有些钝痛,她懵了一阵儿,想起自己昏倒前的情形,猛地翻身坐起,青玉本来就时时注意着梁玥的动静,见她醒来,立刻双膝触地,俯首行了个大礼,“请姑娘怪罪。”   梁玥深吸了口气,打晕她的这事待会儿再追究,“现在什么时候了?!”   “已过正卯。”   大军辰时开拔,还来得及!   她连忙翻身下去,躺得太久,不由一个踉跄,青玉忙去扶她,“姑娘,你去哪儿?”   “去城东!”   昨天一天没吃饭,这会儿稍一动弹就眼前晕眩,脚下也软绵绵的发飘。   像踩在空气上。   ……不,是真的踩在空气上了?   是青玉将她抱了起来。   “姑娘,这样快些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——被妹子公主抱的感觉真是……十分奇异了。   不过,很快梁玥就没心思想这些了,青玉抱着她上了马……马车梁玥坐过不少次,但骑马还真是第一回,她本就头晕眼花,被这么一颠,只想吐出来,不过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,只是面色惨白的干呕。   “姑娘?”青玉有些担忧地问了一句,拉了拉缰绳,梁玥明显感觉速度慢了下来,她伸手抓住青玉的手臂,艰难道,“快点!我没事儿,快一点!”   “可……”   “快!”梁玥抓着青玉的手用力,指尖都有些发白。   青玉抿了抿唇,握缰的手紧了又松,沉声应道:“……好。”   ……   两人紧赶慢赶,到了城门还是晚了一步,大军已经开始行进。   梁玥咬了咬牙,当机立断道:“上城楼。”   青玉搀着她往上走,梁玥一面走,一面掏出一方帕子来,看了看自己的手指,转头问青玉,“有匕首吗?”   青玉莫名,但仍点了点头,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来给她,梁玥略略抽出。看着那锋锐的刀锋,青玉一句“小心”尚未出口,梁玥就伸出食指在上头抹了一下。   “姑娘!”青玉忙伸手将那匕首夺了下,她这一动弹,大半重量都撑在她身上的梁玥不由一个踉跄,一个阶梯踩空,差点仰面跌下去。   梁玥这会儿饿得头晕,连带感官有点迟钝,倒不觉得惊险,青玉却吓出了一身冷汗,也不敢多争执,小心地扶着梁玥登上了城楼。   梁玥一面走着,一面用带血的食指在那帕子上写下几个字,又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来,拎着底将里头的杂物倒了干净,也顾不得叠了,团成一团就将那帕子塞了进去,颠了颠重量,拧眉接下腰间的环佩,往上一绑。   她垂眸看着底下黑压压的军队,还有为首的尚未走远的赵兴等人,将手里的东西往青玉手里一塞,“青玉,能扔过去吗?扔给姚乐终。”   青玉抬头估算了一下距离,肯定道:“可以。”   ……   玉佩的流苏在空中划出一道浅红的弧度,后面系绳牢牢地绑住荷包的一端,拽着它往前坠去。   感觉到一旁的破空之声,赵旭下意识抽剑,余光却瞥到了城头上的一抹倩影,剑锋割断了那浅红的系绳,又微微转方向,剑身与玉佩相撞,那块莹白的玉石便在半空中改了方向,斜斜地坠向他的身前,被一只手掌包裹住。   那荷包没了玉佩的牵引,下落的速度一缓,毫不费力的便被另一只稍显白皙的手握了住。   ……倒也算是正中目标。   姚章微微捻了捻手中的荷包,也转头望向城楼之上,唇角常年不变的弧度微不可察地挑了挑,眼神中也带了点点的笑意。   他握了握手中的荷包,遥遥地冲城头方向拱了拱手。   一道冰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,姚章收回那遥望的视线,毫不意外地对上了赵旭森冷的目光,他微微一笑,刻意扬了扬手中的荷包,然后又慢吞吞地将其收入怀中。   赵旭纵然知道这荷包定然不是惯常那般意义,但对上姚章这般作态,还是忍不住咬牙,额上青筋都快爆了出来。   一旁的赵昙见状,也有些猜测,不过他总是乐得见他二哥吃瘪,当即笑道:“姚军师果真是……名士风流。”   姚章也没解释,只微一拱手,笑道:“季朗公子过誉了。”   赵旭闻言,手下用力,掌心那块玉差点被他捏碎。   ……   中途虽有波折,但那荷包还是落到了姚章手里,梁玥松了口气,眼皮一重,就失去了意识。   ——这回可是生生饿晕的。   *   梁玥再醒后,胃里虽算不得舒服,但也不似先前那般空荡荡的了,显然是有人喂她喝过东西了。   她手指方才动了动,就被人抓了住,垂眸就看见自家妹妹眼眶通红的趴在床畔,“阿姐,你醒了!”   梁玥轻轻应了一声,再往上看,梁父同周琅……不、现在该称呼“梁琅”了,也站在一旁。   “爹爹、大哥!?”   梁父见女儿醒来,也松了口气,但旋即就沉了脸色,拧眉斥道:“下次不许这么胡闹了!”   梁玥有点愣,梁父虽为商人,但却比读书的士人还多出几分儒雅来,几乎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,而梁玥毕竟有个成年人的灵魂在,从小就懂事……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遭到梁父的斥责。   看着大女儿目露茫然,梁父脸色如何板不起来了,甚至不由后悔起自己方才语气是不是太重了。   “爹爹不是怪你,只是你自己要顾惜自己的身体……你先前不惯有人在身边伺候,爹爹依你,但这次不行……”   梁玥听着听着脸色不由奇怪起来:这话……她要是个男的……倒像是给她找通房……   一脸黑线地堵住了自己一路狂奔的脑洞,梁玥对上三双掩不住关心的眸子,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   再者,看着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的爹爹和大哥齐齐凑在自己的床前,她也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让人担心了,对着梁父的嘱托,一叠声地点头答应着。   梁父说着说着,忍不住叹息一声,手轻轻落在梁玥的发上,眼中是抑不住的忧愁。   经过这两年,梁父的想法从一开始的“玥儿若是长得平凡些”,早就变为“玥儿若是个男子”……   如此经天纬地之才,却偏偏生了个女儿身。   梁玥自然看见了梁父眼中的忧虑,也只当是梁父担忧她的身体,乖乖立了保证,总算让父兄和妹妹稍放了心,再看她将温着的粥喝了后,一直守着她的这三人才先后离了去。   安慰好了家里人,梁玥这才有心处理自己房中的事,她垂眸看向一直默默跪在一旁的青玉。   青玉是赵兴赐下的,梁家人不好处置,梁玥此次晕倒,梁父对伺候她的青玉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,但对她又不能跟普通丫鬟一样打骂,只得无视过去。   “……青絮,你帮我把这个送回灶房罢。”梁玥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碗和一旁的食盒。   青絮便是方才梁父非要留下的丫鬟,她听了这话,忍不住瞥了一眼跪在一旁的青玉,知道大姑娘这是想支开她,敛眸应了声“是”,悄悄退了下去,还顺带着关上了房门。   等她出去,梁玥终于有空问青玉先前打晕她的缘由了。   青玉半点都没有停顿,将自己如何被派到梁玥身边、如何看着她、如何将她的事儿禀报赵兴等等一股脑倒了个干净。   末了,又俯首重复道:“请姑娘责罚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心情复杂.jpg   她万万没想到,自己这长相,竟然还会被误认为“美人计”。   远的不说,就是刚刚下去的青絮,那一副温良恭俭的长相,看着都比她好看些。   她按了按额角,被人这么对待,心里不舒服肯定是有的,但还能怎么办,还能跳槽不成?   若是上辈子跳槽,最差不过降工资;这辈子跳槽……一不小心就要丢命。   再说,这世上除了赵兴,怕是没有第二家主公,能毫无异色地任用女子了。   *   带着些微的不满,第二日梁玥还是重新去了府衙上工。姚章随军出征,一想到之后一段时日没了他的压榨,梁玥一时还有些不适应。   她一面往里走,一面回忆着姚章那日的交代——   似乎她会有个新同事?   梁玥不太确定地想着,那日她满心都是攻打徐州的事儿,对姚章的交代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应着,没太往心里去。   这会儿回忆起来,这只隐约记起,这人似乎是姚章的师弟。她回忆了一下书中的内容,日后赵兴身边确实有个名叫“张礼”的谋士,说是和姚章同出一门。   ……希望性格不要像姚章那样难缠。   抱着这个想法,梁玥推门进去。早已有人跪坐在她位置的对面,听到门口的动静,那人抬头望了来,四目相对,两个人都愣住了。   !!!   梁玥:是那天酒坊二楼的那只小奶狗!   这会儿,见他满目震惊地看着自己,勾得梁玥只想上前撸撸他的头毛,抱着好好安慰一阵儿。   ——嘤,怎么能有人长得这么可爱!   跳什么槽!?新同事这么可爱,她为什么要跳槽?! 第24章 谈判   “在在在、在下颖、颖川张氏子、子仪,见见、见过姑娘。”  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儿,张礼猛地站起来,膝盖磕在案上,发出一声巨响,几卷竹简受不住这震动,咕噜噜滚落到地上,张礼全然未觉,几乎是九十度躬身行礼。   清清朗朗的少年音,就算磕磕巴巴的,听着也舒服;脸色憋的通红,看过去更是唇红齿白。   强忍住上前去摸摸头的冲动,梁玥面上还是克制着含蓄一笑,微微屈了屈膝,还礼道:“妾姓梁,见过张公子。”   “梁梁梁——梁……”张礼说话本就不利索,这会儿激动之下,嘴唇哆哆嗦嗦,更是连个完整的“梁姑娘”都说不出来。   听到一声轻笑,那姑娘又往前走了几步,张礼慌张地连连后退,就见梁玥俯身,去拾地上的竹简。   “谢谢谢、谢……梁姑娘,我我、我……来就行!”他说着,匆忙地低下身去,抢一般得将地上的竹简一一拾起。   不过,他拾得太急,手里一面捡着,怀里的竹简一面掉着,几乎是白忙活了半天,额上都渗出点点汗来。   梁玥在旁看着,只觉得血槽都被清空了。心里好像有个小人,在一个劲儿地打滚儿,声嘶力竭地喊道——好、好萌啊!   她脸上忍不住露出个姨母笑来,怕自己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不妥的行为,梁玥忙将称号换作了【雍容闲雅】,方才松了口气,这下总不担心自己扑上去了。   她缓声安慰道:“公子不必着急,慢慢来就是。”   张礼循声抬头,触到梁玥的面容又猛地低下头去,轻轻应了一句“嗯”,便不再出声。   他一面低头捡着竹简,一面忍不住去回忆姚章走前似有深意的交代。   ——师兄故意说得含糊,肯定是在等着看他笑话呢!   一番折腾后,两人总算开始当日的工作,不过比之往日,却多了几分心绪不宁。   张礼屡屡想要抬头去看对面,但视线只落到对面的桌案,又会匆忙低下头去,不敢再往上抬。   下值之时,张礼瞧着自己今日只堪堪动了几份的竹简,脸上不由露出些羞赧的神色来——   他的定力果真远逊师兄……   *   日子一天天过去,徐州捷报频传,兖州境内也是风平浪静,似乎一切都十分顺利,梁玥却止不住地生出忧虑来。   赵旭、赵昙都随着赵兴出征徐州,长子赵卓便被留下来镇守兖州,以安稳后方。   姚章亦是随军,梁玥最后竟直接归了赵卓管。   书中对赵卓着墨不多,梁玥和他的接触也仅限于当年她借宿的陈府被攻破的那几日,也谈不上什么了解。   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,也足够梁玥认识到,这是个勤勉认真、并且关心下属的好老板。   赵卓毕竟年纪尚轻,不若他父亲那般高深莫测,不过这倒是让他平添了几分亲切。   赵卓看着眼前的竹简,目光却忍不住越过竹简都顶端,看向底下那人,他知道自己这作为并不妥当,但总忍不住多看上几眼。   “梁主簿不必担忧……子阳他少年便随父亲征战,以勇武闻名,亦非不知变通之辈,定然是无恙的。”   梁玥眨了眨眼,心里大大地叹了口气,她现在老板总是热衷于把她和赵旭拉郎配……   她倒是知道些缘由,两年前,赵旭当着赵卓的面亲了她一下。在这会儿,这种举动对未婚的姑娘家来说,算是终身已定了。   她承认,自己那会儿是有点喜欢赵旭的,毕竟他那脸、那身材……站着不动都是满满的荷尔蒙感,实在是很难让人彻底讨厌。   不过……梁玥又想叹气了,哪个姑娘年轻的时候没看上过几个渣男呢?黑历史总被人揭,她也很为难的啊……   “妾并非担忧骑都尉,只是大军在徐州的行进实在是太过顺利,妾担心……是有人以佯败之计,引诱我军深入腹地,以伺我军松懈之机,到时恐怕……”   闻言,赵卓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,触到那双带着担忧的眸子后,又烫到一般,匆忙收回目光,他轻咳了一声,垂眸掩住了眸中的异色,低声道:“……梁主簿放心,姚军师对此也有防备,不会轻易中计的。”   梁玥眼中忧色却仍旧未散,姚章当然不会中计,可那些普通的士兵可不会想这么多,连战连胜,必定松懈。姚章就算再能耐,也管不住几万大军的人心,这会儿再不受点挫折,到时候若是真遇上什么埋伏,那可就真的要完。   她正思索着,门外却有人急声禀报,梁玥瞥见那人身上的铠甲,连忙让开。   ……应当是军情。   赵卓忙起身接了那布帛,展开看后,眉头不由锁紧。   梁玥心下一提,去看赵卓的脸色,见他只是锁紧眉头,并未有什么其他的表现,想来应当不是什么紧急的失态,这让她多少松了口气。   赵卓放了手中的布帛,抬头看了眼梁玥,神色缓了缓,“父亲在睢陵遇了百余人的精兵,一时不察,兵力损了些……所幸对方人寡,损失倒不是十分严重。”   “姚军师在信中说,这队兵虽没亮出旗帜来,但看着像是魏高的陷阵营。”赵卓说着,又往前走了几步,在梁玥面前拱手道,“……姚军师让我向姑娘转达谢意,多谢姑娘提醒。”   梁玥忙侧身避过他这鞠躬,屈膝回礼,“妾受之有愧,大公子客气。”   *   为抗赵兴,徐州的陶愈竟大开家门,将魏高迎进了自己的地盘。   这会儿消息传播不便,魏高背弃旧主的一事,在有心人的刻意隐瞒之下,竟生生瞒了数月。   赵兴这边得了梁玥的提醒,对此早有防备,但魏高是这个时候鼎鼎有名的武将,他在李用手下这么多年,几乎未尝败绩。赵兴纵有姚章辅佐,这一仗依旧打得艰难。   祸不单行,盛夏之际,兖州一场蝗灾席卷而来。   梁玥算是明白,为何书中说,攻打徐州一事让赵兴元气大伤了——外有强敌,内有天灾……还真是老天都不让赵兴取胜。   *   对付蝗灾,梁玥便是看过这么多书,也没太多好办法——   在田间燃起火堆,昆虫驱光,蝗虫虽不似飞蛾那般,但这方法到底还是有些效用;又以粮食为酬,发动百姓捕捉蝗虫,毕竟这东西也是能吃的……   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,这会儿的人虽不知蝗虫能吃,但在得知蝗虫能换粮食之后,简直是全家老少齐上阵,竟生生地将这次蝗灾抑住了。   所幸前两年“以军屯田”的效果不错,赵家手中尚有不少余粮,所以这次“以虫换粮”的政令还是能执行下去。   至于换来的蝗虫,梁玥本来都打算四处推广、在腐坏之前把它们给吃完。不过梁父试吃了一次后,表示他可以帮忙卖出,他取一成利润,其余盈利可交由官府。   梁父毕竟行商多年,自有自己一套渠道,此次之后,梁家竟又多赚了一笔……当然,大头还是收归官府。   梁父本就忙碌,这次为了卖蝗虫之事,更是忙得脚不沾地,回家倒头就睡,梁玥也没机会问到底结果如何,但从他解决此事之后,竟得封官职来看,这利润想必让赵卓极为满意。   *   后顾之忧解了,但在外,赵兴对上魏高依旧未能完胜……但也没败就是了,整个徐州,以河流为界一分为二,东归魏高、西属赵兴。   至于原本打着“鹬蚌相争、渔翁得利”主意的陶愈,请了魏高这尊大神进来,送神是没送出去,最终送出去的是自个儿的小命。这下子,徐州是彻底易主了。   ……   所谓乱世,最不要的就是面子了,往往昨天还打得你死我活,今天就能坐到谈判桌前,亲热得好似拜把子兄弟……梁玥如今就在往徐州的路上。   对于出差,梁玥是一百个拒绝的,她本就不喜欢出门,这会儿的马车又十分颠簸,坐上去一点都不舒服。   不过,这显然构不成她拒绝工作的理由,该走还是要走的。   他们此去是与魏高谈判,共议北抗刘钦……当然,谈不谈得成不重要。   魏高这人,怎么说呢?与武力上,当世无人能出其右,但……政治素养也就一般人水平,而且他还有一毛病——非常记仇!   利益所驱,打完仗紧接着就谈结盟,这作为在乱世中委实不少见,但对魏高来讲……   ——谈结盟?   好啊!先让我打回去再说!   ……   所以,这次赵兴遣使派往徐州,一点也没抱谈得成的希望,不过是听闻北边的刘钦遣了使者过去。传言刘钦派长子刘登亲至,有意求娶魏高的女儿。   这桩联姻若成了,赵兴的处境就艰难了,为此,赵兴名义上派得是手下一个没甚名声的文官,实则连姚章都加到随行的队伍中去了,梁玥觉得自己就是顺带加进去的。   至于临行前赵兴的明示暗示——如有必要,美人计也是使得的。   梁玥:……   她非常想按着赵兴肩膀使劲晃:“美人计”里的“美”字是被您给吃了?! 第25章 敬慕   为在刘钦的使者之前赶到徐州,众人行程安排得很紧,赶路赶得快,马车颠簸也更为严重。   赶路用的马车自然比不得梁家专门为自家大小姐准备的车子,车厢逼仄,里面闷得很。   便是如此,路程只走了小半,梁玥就放下了车帘,由着自己闷在这一方密闭的空间里。   这么闷着,只是身体上难受,若是掀开车帘,看见的就是……面黄肌瘦的流民……和曝尸荒野的尸骨……   她知道自己这眼不见为净的行为幼稚到有些可笑,但她实无它法。   姚章回头瞥了一眼那什么动静都没的马车,垂了垂眼皮,似乎笑了一下。   *   这般急着赶路,有时晚间会错过驿馆,直接在野地里扎营休息,但今日比往常幸运许多,虽错过了驿馆,但天色将暗时,倒是遇到了一个村落,众人便借宿了几家民宅。   梁玥此次出来,并未带侍女,是以这一队使者里,只有她一个女子,她平日吃东西,要么待在马车里,要么在屋中……   实在不是她有意搞特殊,若是和众人一起在外头吃,吃饭的时候被一群将士直勾勾的盯着,压力太大,根本食不知味。   赶路中的吃食当然比不上家里,她先前以为,绘制兖州舆图那几日,吃的东西已经够差了。但这几日赶路期间,充分证明没有最差只有更差……这还是在她受了优待的情形下。   但一路上见了那么多饥民饿殍,梁玥也说服不了自己浪费粮食,虽有点艰难,她每次还是把该吃的都吃干净了。   今天,她刚将吃食在桌子上摆放好,就听见有人在窗子上轻敲。   梁玥有些疑惑,有人找她?   她起身走了几步,似有所觉地一回头,就看见一个七.八岁大的男孩,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屋内。   她正不解,就看那孩子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前,抓起了一个饼。   抬头时,正和梁玥四目相对。那孩子蹬圆了眼睛,眼中满是恐惧,他只僵了一瞬,就猛地转身,往门口跑去。   不过,跑得太急,反倒一下子摔在地上,手里的那饼却被他死死地护在怀里。   梁玥愣了愣,见那孩子似乎摔得挺重,爬了几下都没起来,她伸手想去扶他。   那孩子吓得直缩,一面往后蹭着,一面把那饼往嘴里塞……边咽边掉眼泪。   这饼本就干,他又是这个嚼也不嚼的吃饭,毫不意外的……噎着了。   梁玥急得去拍他的脊背,“快吐出来!”   那孩子闭紧嘴巴,对梁玥的话充耳不闻。梁玥伸手要抠他的嗓子,可那孩子明明都噎得翻白眼了,却死死地闭着嘴,手里剩的那半块饼也攥得死紧。   梁玥福至心灵,连忙拿了桌上的那碗粥放到他的嘴边,这孩子总算张了嘴往里咽。卡在嗓子里的那饼被冲下去后,他扒着碗的手却仍不放开,憋着一口气,生生地把那一大碗粥一下子灌了下去。   看这孩子连碗都要生啃的模样,梁玥吓了一跳,连忙将空碗夺了下来。   趁她转身放碗之际,那孩子转身就跑,却被梁玥一把拉了住。   这孩子应当是饿得久了,身上没什么力气,梁玥一拉,就被拖着拽了回来。   梁玥本是下意识地拉他,这会儿真和这男孩大眼对小眼,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顿了一阵,才严肃道:“……你偷了我的饼。”   那男孩闻言,睁大了眼睛瞪向梁玥,脸上虚张声势地露出凶狠的表情来。   “盗窃被捕后,拒不归还赃物,按本朝律令,乃是重罪……”   见男孩终于露出些恐惧的神情来,梁玥也没再继续吓他,而是话音一转,缓声道:“但……如果我雇你做活,那饼算是酬劳,你便不是偷盗了。我瞧着这地上有些脏,你帮我扫干净了,那饼就是你的了。”   梁玥说完就放了手,那男孩一获自由,就连连后退,他似乎没将梁玥方才的话放在心上,只想着快快逃走,一直急退到后脚抵到门槛上,这才顿了住。   他抬手在胸前按了按,那儿还剩下半块没吃完的饼,他方才趁机藏起来的……窗外,他弟弟还在那儿等着他。   脑中转着各式各样的念头,他视线却在屋内无意识地逡巡着,最后落在了墙角的扫帚上。他也不看梁玥,闷着头往那边走去。   梁玥看着这孩子走过去,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:她也不知道,自己这做法是对是错……   心里叹了一句,余光却瞥见一块靛色的衣角,梁玥愣了愣,抬眼看去,姚章正斜倚在门框上。   ——他什么时候过来的?   见梁玥看过来,姚章微一勾唇,冲她笑了笑。不管有意无意,他的笑总是带着些深意,这些年,梁玥看多了他笑着给敌人挖坑的模样,此刻一见他笑,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。   见梁玥这满脸警惕的模样,姚章脸上的笑容更甚,“不请我进去坐坐?”   梁玥屈了屈膝,做了个邀请的姿势,“先生请。”   姚章一点也不客气的进了门,一面摇头笑道:“玉镜怎么同我这般客气?大家都是自己人,叫我‘乐终’就是了。”   “自己人”这三个字,让梁玥想起了先前青玉的坦白,脸色不由黑了黑。任谁兢兢业业干了两年,结果还被误认为间谍,心里都会憋着气。   这乱世之中,有幸知道后来的发展,梁玥倒不至于因为赌这一口气,带着全家去投奔一个注定失败的势力,但这并不影响她满心憋闷。   看出来她心情抑郁,姚章也不强求她回答,而是又笑道:“玉镜可是因为青玉的事儿生气?”   “妾不敢。”   姚章似乎又笑了,他往前走了几步,抬手虚虚放在她的颊侧,这距离有些近了,梁玥下意识地想躲,但想到这是姚章,她又僵硬地维持了原本的姿势。   时间一久,脖子都有些难受,梁玥拧着眉毛、抬眼去看姚章到底要干什么,不期然,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。   以前怎么能没发现,姚章的眼睛……还挺好看的。   莫名的,梁玥觉得脸一下子热了起来。   “呵。”姚章短促地笑了一声。   ——取笑吧?这绝对是取笑吧?!   不待梁玥恼羞成怒,姚章放在她颊边的手却有了动作,他手指微动,将她颊侧的鬓发掖到了耳后。指尖将触未触地滑过颊畔耳廓,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。   梁玥只觉得他碰过的地方像烧起来似的,烫得惊人。   她就是再迟钝,也察觉到这动作的暧昧之意,但……想想做这动作的人是姚章,她就很难想歪。   姚章看着那泛着红的耳垂,脸上的笑意愈深,他轻声道了一句,“……对、不、住。”   这三个字一字一顿,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,竟带着些缠绵的意味,梁玥愣了个神,才意识他说的着三个字的意思,当即惊讶抬头,对上他的带着歉意的微笑。   梁玥:!!!   想到上个逼着姚章低声下气道歉那冀州来使的下场,梁玥心底一个哆嗦,后退一步,干笑道:“先生说哪里的话,妾知晓主公与先生的顾虑,如今事情既已过去,妾、妾绝不敢心怀怨言,定当尽心竭力为效忠主公……也为、为先生分忧。”   姚章见她这紧张的模样,一时也不知是哭是笑,他很早以前就发现了,梁玥对他……又敬又怕。   整日被一个大美人用仰慕的目光看着,饶是姚章,心中亦会生出些波澜来。偏偏这美人不止相貌好看,才华亦是举世无双,这点波澜便愈来愈汹涌了。   不过,这过于敬慕,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儿,比方说现在……   他叹了口气,似乎有些无奈,“玉镜同我总是这般生疏。”   “先生思虑超常人远矣,妾不敢冒犯。”   姚章开始觉得头疼了,他看了一眼恭敬地垂着头的梁玥,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打了个圈儿,心底暗道:   ——不急,来日方长。   把人逼得太紧了,可是会适得其反……赵家那位二公子的前车之鉴可还热乎着呢。   *   一路上虽有些小波折,但大体上平安无事,只是半路上,姚章有时会进梁玥的马车中歇歇。车中空间不大,一个人就很憋闷了,两个人就更挤了,但这马车又不是自己家的,梁玥虽觉得拥挤,也不好说什么。   一行人穿过大半个徐州,总算到了魏高所在的彭城。   到了地方,自然要去面见魏高,但梁玥却被姚章拦住了。   梁玥倒是理解,毕竟赵兴从不在意男女,但别人不是啊。万一魏高看见使者里有个女子,觉得自己被轻慢了,直接出兵和赵兴打起来可怎么办。   可这样一来,她被自己为什么被塞到使者队伍里更纳闷了。对此,姚章只是笑眯眯道:“……还不到时候。”   因为他们一路赶得急,倒是跟刘钦的来使几乎同时到了彭城。   既然是赶得及了,梁玥对于能不能搅黄刘魏联姻倒是不担心,毕竟姚章亲自出马,没道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。   而且,据那本书中所言,后来赵兴出兵打魏高的时候,也没听说刘家出手相助。 第26章 夫君   彭城,魏府内院。   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,旋即便是一道尖锐的女声,“我不嫁!”   一个茶盏摔在了魏高的脚侧,在战场上驰骋四方的魏高此刻脸上却有些无措,他努力放温和声音,“安和,你听话,爹爹今日见过刘子瞻了,他年少有为……”   魏高话未说完,另一个茶盏就破空向他脸上砸来,魏高偏头躲过,那茶盏在他身后落地,发出一声脆响,旋即还有一道娇柔的惊呼声。   魏高听到声音回头,看到来人,不由皱眉,语气冷淡道: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   那是个相貌极为温柔的女子,她的声音也如人一般娇怯,“老爷和安和性子都急,一时言语不投契也有的,妾有些担心,就过来看看。”   魏高脸色一缓,魏安和却冷冷地看向那女子,“我们父女俩的事儿,用不着你来管!”   魏高脸色一冷,斥道:“安和,你怎么跟你娘说话呢?!”   “娘?!这个贱人算我哪门子娘,你是不是就想早早地把我嫁出去,然后跟这个贱人双宿双栖!你死心吧,我不会嫁的!!!”魏安和说着,快步上前,狠狠地把门摔了上。   “安和!”魏高又上前敲门,没注意到身后那女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冷色。   *   梁玥来彭城这几日都呆在驿馆之中,也没刻意去打听谈判的情形。   但从那正使的黑脸上不难猜出谈得大概不怎么如意,可扮作侍者的姚章却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模样。   梁玥这几日闲极无聊,也就此事问了姚章。姚章笑摇头,“魏高对刘登这个女婿十分满意,刘家过几日就要下聘礼了。”   梁玥一愣,这不是坏事儿吗?   姚章笑了笑,不待她问,又转而道:“在驿馆这几日闷坏了吧,明日我同你出去逛逛如何?”   梁玥:……不,我对出门没有任何兴趣。   她虽然很想这么说,但姚章明显不是单纯的去逛街。   梁玥艰难地点了点头,勉强笑道:“好。”   ——错觉吗?姚章好像笑得更开心了。   *   第二日,用过早膳,姚章便带她出了门。   徐州的富庶天下闻名,彭城又是徐州数得上的大城,外面战乱似乎对彭城没有丝毫影响,城里依旧是热热闹闹的模样。   姚章带着梁玥直奔成衣店而去,梁玥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自己要买衣服,但看了他看得竟都是女子的装扮。   ——该不会给她买的吧?   梁玥想说自己并不缺衣裳,但若是姚章并非给她挑的,她这样会错意岂非很尴尬?   一路欲言又止,梁玥还是跟着姚章转了数家店铺。姚章一件一件地看过去,对摆出来的衣裳似乎都不满意,摇头叹息着想要出店。   梁玥本就是跟班的,这会儿自然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。只是她还未走出去,就被掌柜拦了住,“夫人还请留步,蔽店前些月进了些新料子,乃是蜀州运来的,只是这料子娇贵,做成的衣裳不便摆在外头,夫人可愿进去看看?”   逛成衣店本就是姚章的主意,梁玥听得这话,下意识地去看姚章,正对上他含笑的眼,“你若是想要,便进去看看罢。”   不待梁玥答话,那掌柜就已经先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,“老爷、夫人,您这边走……”   梁玥:……   虽然戴着帷帽看不太分明,但她记得自己梳得是未婚的少女发式吧……这句“夫人”到底是哪里看出来的?   姚章已经先一步跟着掌柜往里走去,走过梁玥身边,还顿了顿,偏头笑道:“夫人~”   这一句“夫人”,梁玥竟从中听出几分情真意切的意味来,吓得她赶紧摇摇头,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到了脑后。   等再回神,人已经随着姚章进了那店的里面。   *   等两人从成衣店走出来的时候,梁玥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淡绿色的宽袖。姚章似乎心情不错,脸上的笑都比往日真诚了几分。   两人又在路上走了一阵儿,梁玥观察了半天,也没看出姚章有什么目的,似乎就是在大街上瞎晃。   梁玥蜷了蜷有些酸痛的脚趾,欲言又止道:“先生……”   “糖葫芦喽——糖葫芦喽——”她后半段话淹没在街边响起的吆喝声中。   “夫人可是想吃?”姚章看了梁玥一眼,忽一挑眉,促狭地笑了,“难得夫人有这般童心……夫人在此稍待,为夫这就买了来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知道他这是刻意转开话题,梁玥不由叹了口气。   几息的工夫,姚章已经买了糖葫芦回来,一面递了给她,一面笑道:“这大好时光,何必想那些扰人心烦的事。等晚间回去,夫人若有疑问,为夫定当知无不言……言无不尽……”   梁玥听着,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……当然,那刻意调笑的称呼不算……   她跟走了一阵儿,突然恍然:姚章这话,怎么这么像立Flag呢?   梁玥一时忧心忡忡:今天晚上……该不会睡大街吧?   她正对自己今夜的归宿忧心,转眼却正对上一双圆圆的大眼睛。   ——是街边一个扎着总角的小萝莉。   小萝莉啃着手指,眼巴巴地看着梁玥手里的糖葫芦,梁玥拿着糖葫芦左右动了动,那小萝莉的脑袋也跟着左右晃了一下,像是有根无形的线牵在她同糖葫芦中间。   这么萌的动作,让梁玥方才心中的忧虑登时一散,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,缓步过去,把糖葫芦往那小萝莉跟前递了递,柔声道:“要吃吗?姐姐送给你……”   小萝莉吓了一跳,手往后一背,噔噔地往后缩了两步,但不过一会儿眼神又黏到了那只红艳艳的糖葫芦上。   她有些为难地拧紧了眉毛,看了看糖葫芦,又看了看戴着帷帽的梁玥,犹豫地伸出了自己被啃得湿漉漉的手,试探地搭在了那签子上,只碰了一下,就急忙收了手,转身欲走。   跑了几步,忍不住又回头,看了眼那糖葫芦,又一步一挪地蹭了回来。   梁玥也不动,耐心地等着这孩子又蹭回到她面前。   小萝莉飞快的瞥了梁玥一眼,伸手从不太合身的衣裳里掏了个东西来,径直塞到梁玥怀中,又迅速地从梁玥手里接了糖葫芦。一矮身就从梁玥手臂下的空隙钻了过去,噔噔噔地跑走了。   梁玥有心提醒她小心点、别摔了,可等她转过身去,那小萝莉早就没了影子。   姚章缓步走到梁玥身边,笑道:“夫人还真是喜欢孩子呢,不妨……咱们也生一个罢?”   姚章这话出口就有些后悔了,先前的玩笑说说也就罢了,梁玥不会往心里去。但方才这话,就有些过了。   姚章轻咳了一声,正打算说点什么揭过这个话题,就听梁玥刻意加重的声音,“夫君这是哪里的话?妾只是照顾幼妹多年,看见这般年岁的小姑娘觉得亲切罢了。”   “夫君”二字从她唇齿间吐出,姚章脑中懵了一瞬,梁玥还说什么,他都没怎么听清,只余下这两个字在脑中来来回回地响着。   姚章觉得有点不大好:他知道自己挺喜欢梁玥的,有才有貌的美人谁不喜欢?朝夕相处的、生出一点情意来,那真是再正常不过了……   可现在看来,这“喜欢”,可不止“一点”啊。   “夫君”啊……听起来竟不错……   微风拂过,帷帽上垂下的白纱微微飘动,姚章的视线定定地落在白纱之上,隐隐能看到那面纱下堪称绝色的容颜。   姚章脸上的笑又渐渐收了些。   ——唉!   “先生?”梁玥被他这眼神看得发毛,心中默默吐槽姚章的双标。   什么叫“只许州官放火、不许百姓点灯”?!   姚章一句句“夫人”叫得欢快,她只叫一声“夫君”,就这么盯着她看。   不过腹诽归腹诽,梁玥还是很怂地改了称呼。   ——都是大佬,惹不起、惹不起……   梁玥正自纠结自己要不要再道个歉,却发现姚章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她手上,脸上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。   梁玥一怔,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就看见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玉,玉是好玉,就是……这玉不是她的啊?   想起方才那小萝莉拿走糖葫芦前,还往她怀里塞了个东西,她站起来的时候,就顺手抓在手里了。   该不会就是这块玉吧?……阳光照射下,它上面还泛着可疑的湿迹。   ——这块玉……怎么也够买下一屋子糖葫芦了吧?   姚章拉过她的手来,细细地辨认那块玉上的雕纹。   梁玥对雕刻了解不多,雕纹她是认不明种类的,但那繁体的“魏”字,她还是识得的。   ——魏高?   不待梁玥细想,姚章已经一把拉住了她,急道:“跟我走!”   一阵嘈杂声渐近,惊呼声此起彼伏,还有些少女的哭泣声,姚章的脸色一时更难看了。   两人没走几步,就有一队士兵快步将四周围了起来,个个长刀出鞘,指着中间、一步步缩小包围圈。   这阵势委实有些可怕,不少人动都动不了,在原地僵着,那些士兵也不管,一步步往前走着。   梁玥:错觉吗?怎么觉得这些士兵都在看着她啊?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对,姚章之前就是只想撩妹占便宜、并不想娶回家的渣男!   换个文雅点的说法,他想找个“红颜知己”,不想找妻子。 第27章 成功卧底   梁玥很快就发现并非自己的错觉,那群士兵的目标确实是她。   待到其余人都退到了包围圈之外,围着她的士兵们全都跪了下来,有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人走了出来,冲着梁玥行礼道:“大小姐,将军请您回府。”   梁玥不是第一次被兵围了,这会儿倒是比上次淡定许多,但以防万一,她还是给自己换上了【临危不惧】的称号,这才问道:“你是谁?”   “属下乃是将军麾下都尉,请大小姐回府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“我乃……”梁玥正待说自己是兖州来使,但却被姚章轻拉了一下衣袖,她不由向姚章那边偏了偏头,又顺着姚章手指的方向,看见了自己手里的那块玉……一看就来历不凡……   这万一要是什么印信之类的,落在兖州使者手里,可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。   思及此处,梁玥抿了抿唇,淡淡道:“妾并非都尉口中的‘大小姐’,都尉寻错人了罢?”   那都尉看了一眼梁玥手中的玉牌,后撤了一条腿、单膝跪下,不再回答梁玥的话,仍是一板一眼地重复道:“请大小姐回府。”   见梁玥依旧没什么动作,他抬手往身后比了个手势,立刻就有几个士兵跑上前来,将姚章按到在地,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。   那都尉声音依旧平稳,“请大小姐回府。”   梁玥这会顶着称号在,倒不如何慌乱,脑中仍冷静地揣测着前因后果。   姚章不会无缘无故地拉她出来,又特意让她换了衣裳,怕是要扮作什么人。   而在这彭城内能被称作“大小姐”的也只有魏高的那位待嫁的独女了。   看这架势……莫不是那位“魏大小姐”逃婚了罢?   她不由瞥了一眼姚章,怨不得姚章这几日丝毫不急,原来是早有对策。   也对,商议好了亲事,临了新娘子却没了,这盟是结不成了,结仇还差不多……这可比直接搅黄了这桩亲事狠多了。   只是没想到……梁玥看了看自己手里这块玉牌——   方才那领头的人似乎看了这玉牌才跪了下的,还真是……无巧不成书……   ——想来,这块玉牌也应当是那“魏大小姐”的贴身之物。   梁玥心底忍不住生出一个想法来:不如……将错就错……   这想法甫一露头,她自己都觉得荒谬,但……姚章既然能让人撺掇着魏大小姐逃婚……还顺利逃走了……   她看了一眼姚章,姚章也正抬头和她对视,帷帽上的白纱遮在两人中间,影影绰绰的、看不清姚章的眼神,但梁玥却轻轻勾了勾唇,转回了视线,看向跪在自己跟前的那个将士。   “放了他,我跟你回去就是……”   *   不远处的茶楼上,坐了几个人,一个锦衣公子含笑看着下面这一幕,而不论是他对面坐着的、还是身后侍立的人,都是噤若寒蝉,死死地低着头,生怕自己看到不远处这情形。   大公子还没成婚呢,头上就这么一顶绿帽子扣了上……   看着身旁人的模样,刘登倒觉得好笑,他轻轻敲了敲桌面,冲坐在他对面那年轻人挤了挤眼,笑道:“以言,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?”   吴训深深垂着头,“属下不敢。”   刘登撇了撇嘴叹道:“……没意思。”   *   半月后,重新坐在了颠簸的马车上,梁玥不由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来……这马车是驶往冀州——刘钦的大本营。   彭城那会儿她只是一时冲动,想着若是能借着魏家大小姐的身份进入刘家势力之中,那获取消息岂非容易许多。   但……假扮另一个人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?她甚至连这位魏小姐的名字都不知道。   可事实就是……她竟然成功了……   因为逃婚一事,魏高大发雷霆,将女儿身边的人全都打杀一批,都换成了她手下的卫兵,严加看守,不准任何人出入,就连送饭都是放到窗子下面。   看管之严格,比之牢房也差不了多少了。   离开彭城的前一天,魏高似乎终于有点舍不得女儿了,亲自来看。   梁玥这些日子被关在房里,无事也观察一番这房里的细节:那房里器物、尤其是瓷器,大都新旧不一,茶盏居然还有不成套的……   但看着那满满一妆奁的珠钗,这姑娘又不像是不受宠的。   她抿了抿唇,对这位魏姑娘的性子有些猜测,冲着门前狠狠砸了几个装饰用的盘子,果然将门口的魏高气得甩手走了。   之后,也只再她离开彭城的那一日,站在马车前嘱托了几句。   梁玥也有父亲,自然听得出他话中的拳拳爱护之意。不过,魏高越爱护这位魏家大小姐,梁玥就越慌,好在魏高说到哽咽之处,被一个温柔的声音给安慰了住,不然梁玥真怕他一个激动,想要上马车再见见自个儿女儿。   说起来,梁玥还真得感谢魏大小姐的这位温温柔柔的继母,要不是她在,自己早就穿帮无数回了。   虽然就她这几日的感觉,原本的魏大小姐……大概恨死这个后娘了……说不准连她亲爹都恨上了……   不论如何,只要离了彭城,危险就少了一大半,魏高虽派了一队的护卫押送嫁妆,但这些人本就跟魏大小姐没什么接触,就是梁玥表现出什么不妥,他们也没什么可怀疑的。   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,梁玥也听说她未来的“夫君”刘登就在使者的队伍中,可他似乎对自己未来的妻子没有丝毫好奇,就那么把人仍在车里,不管不问。   使队虽然不似来时那般赶时间,但路上免不了有些意外,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赶到驿馆,也有在村落里落脚的时候。   她独占一件房子,有人送了饭食来,这饭看着要比她来的那会儿精致得多,但梁玥却没什么胃口。   一路上半个同她搭话的人都没有,梁玥不是话多的性子,但是这一路沉默也闷得难受。   百无聊赖间,梁玥想起了来时遇到的那个男孩儿,也不知道这个村子里有没有来偷饼的孩子。   她也只是一想罢了,魏大小姐先前逃婚的黑历史尚在,魏高派来的护卫名为保护,实际上看守的意思居多,她如今宿得这屋子,外头绝对是门窗都有人守着,不可能放个孩子进来。   她正想着,门那传来一阵响动,有个孩子小心地探头进来。   ……她刚才还想着不会有人进来。   #打脸来的猝不及防#   看到里面是梁玥,那孩子松了口气,一溜烟地跑进来,把门贴背关了。   梁玥:竟还是个熟人?   ——就是来时路上偷饼的那个小孩。   梁玥语气是克制不住的惊讶,“你怎么在这儿?!”   那孩子也不答话,只是快步跑到梁玥跟前,一伸手塞给她一块布帛,就看向旁边的饭食。   梁玥会意,连忙给他端了碗饭,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,梁玥却展开了布帛。   ——上面写得是魏家大小姐的生平……姚章的字迹。   梁玥迅速地浏览了一遍,确认了脑中的书库已经将这布帛上的内容存档之后,梁玥立刻将这块布扔到了一旁的水盆里。   再回身时,那孩子已经扒完了整碗饭,看梁玥看过来,他恋恋不舍地把碗放在一边,小声道:“那个人说,如果你不愿意,可以回去……只要你能单独离开车队一刻,他可以安排接你出去……”   这孩子说话的声音倒是不是她想的童声,而是带了点变声期的哑,梁玥猜他的年龄可能比她预想的大一点。   这孩子口中的“他”指得应当是姚章,不可否认,梁玥有点心动,当时在彭城路上,她只是觉得难得的机会,不用有些浪费,可真的成功了之后,她又生出不安来,身在敌营,哪有那么舒服的?   她又转头看了一眼那泡在水里的布帛,轻轻叹了口气,魏大小姐的生平都给她送来了,这让她还怎么走啊?   索性人都活了两辈子了,要真有个万一……她也不算亏得特别厉害。   她笑摸了摸那孩子的头,“你同他说,我虽在此处,却心里时时刻刻念着他的,盼着他有朝一日能亲来接我。”   那孩子愣了愣,觉得脸上有点发烫……方才那段话在他耳朵里转来转去、响了一遍又一遍,他本来还担心自己记不牢这话。   可这会儿,他却觉得自己绝对忘不了这段话……也忘不了这情形……   *   兖州,东平。   姚章从赵兴处出来,已经是月上中天了。   他抬头看了看那皎洁的明月,胸口有点发闷——   明月如旧,伊人何处啊……   他又想起当年老师语重心长的一句“人算不如天算”……   ——当时他如何想?   智谋高绝如老师,也到了晚年了……年老体衰、开始信奉虚无缥缈的天命。   可如今……   他正叹息,有人从阴影处走出来,神情冷厉,话中也仿佛带着冰碴子,“她呢?”   姚章倒不会被此吓到,纵使这事他确实有些理亏,他轻轻笑了笑,“骑都尉是个聪明人……当知道的。”   赵旭在身侧的手缩了两下,猛地收拳挥了出去,堪堪停在姚章鼻尖前一寸。   姚章对眼前这拳头恍若未觉,仍带着笑,拱手道:“若是骑都尉无其他事情,在下就先行告辞。”   说完,也不待赵旭回应,径自转身走了。   身后,赵旭眼神愈发阴沉,那一拳侧挥过去,狠狠地砸在了树干上,枝干摇晃,树叶簌簌落下,拳下缓缓地淌出了几道血痕。 第28章 各怀心思   永平三年,梁玥以魏安和的身份嫁予刘登。彼时刘登府上早有一侧室,刘登同她极为恩爱,梁玥这个正妻,在刘登府上倒似隐形人一般。   对此,梁玥多少松了口气,她并非真正的魏安和,若是刘登同她恩恩爱爱,她才要担心自己是不是要露馅呢……她巴不得刘登和那位侧室夫人再恩爱一点……   *   梁玥嫁过来后第三年,鄢王刘钦的继室夫人韩王后病逝,她作为儿媳妇,哭丧守孝自然是逃不过的。   在王宫内跪了一整日,滴米未进。回到刘登府邸时,梁玥觉得脚下都有些发飘。   梁玥一进门,就有一个女子迎了出来。梁玥表情僵了僵,强忍住扭头就走的冲动。   ——这女子叫陆筠,就是和刘登恩爱多年的那个侧室。   她要是在门口这儿给陆筠下了面子,转头刘登回来就得去找她的麻烦。   梁玥僵硬间,陆筠已经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,柔婉地行了一礼,轻声细语道:“姐姐辛苦了,妹妹已备下些饭食,还请姐姐赏脸,到竹蝉苑中一坐。”   梁玥勉强笑了笑,“殿下不多时便要回来,还要辛苦妹妹照料……我便不过去了。”   陆筠听她这话,眼里立刻就含上了泪。   “姐姐可是怨我……怨我……”她哽咽着,伸手轻轻拉住梁玥的袖子,“我劝过殿下的,您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妻室……是主母……”   这位陆姑娘虽长相不多出挑,但这柔柔弱弱的模样着实能勾起人的保护欲来,纵使梁玥身为女子,此刻看着都生出些心疼来。   她对刘登没存着什么心思,也没有把他当做夫君的意思,因此对陆筠也没多大的敌意。   而且……说实话,她对这位陆姑娘还是很有几分敬佩的——整整三年,从大婚那一日起,陆筠愣是勾着刘登,没让人宿在她的房里一次。   这样说来,她还得感谢眼前这姑娘……   梁玥看着陆筠哭得眼泪汪汪的模样,正待开口安慰,就听她又带着些泣音道:“姐姐放心,妾懂得规矩的,日后便是……不幸……妾先一步诞下长子,那他的母亲也定当只有姐姐一人,教养也但凭姐姐做主。”   梁玥愣了愣,视线不由落在她的小腹上,腰肢纤细、小腹平坦……但她这话的意思,却分明是……   梁玥下意识地伸了伸手,陆筠不觉护着肚子往后退,后退的右脚踩到院中的碎石上,一个不稳就要摔倒。   不远处有人快步冲了过来,稳稳地揽住了陆筠的腰肢。   陆筠惊呼一声,顺势缩在了那人的怀中,惊魂甫定地抚着胸口。   刘登低头看着蜷在自己怀中的陆筠,眼中一片冰凉,出口的话音却是极温柔的,“怎么这么不小心?”   用这种温柔的语气,说着名为责怪、实则关心的话来,真是听得人脸上都发烫。   梁玥早在刘登出现的时候,就垂了头行礼,这几年她隔三差五的就被塞一嘴狗粮,她对这情形早就习惯了。   “妾……妾……也没想到,这院里竟有石头。”陆筠小心地瞧了梁玥一眼,又飞速收回目光,小声道。   刘登仿佛没有看到她这暗示,冷着声对身后的何喜吩咐道:“去问问,今日是谁清理院子。”   何喜忙道:“是。”   陆筠听闻这话,脸色一僵,但再做下去又太明显了,她只得扁了扁嘴,小声道,“……妾惶恐。”   刘登勾了勾唇,看着陆筠的发顶,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来,可声音却是惯常的温柔,“底下人办事不利,该罚。筠儿你啊,就是太过心善了。”   他一面哄着陆筠,一面揽着她往竹蝉苑去了,整个过程看都没看梁玥一眼。   梁玥对他这无视十分习惯,维持着垂眸行礼的姿势,一直到刘登的身影彻底消失。   “夫人,快起来吧。”是何喜刻意放低,却仍旧显得尖细的声音。   梁玥起身,轻轻捋了捋袖口的褶皱,冲何喜点了点头,含笑道:“多谢何管家了。”   “哪里、哪里……夫人今天一整日都没吃东西,定然饿了罢……您先回屋,小的给您做去。”何喜笑得极谄媚。   “怎么敢劳烦何管家?”何喜是刘登的心腹,又是刘登府上的大管家,就是他姿态放得再低,梁玥也不敢像使唤一般仆役那样使唤他。   “不劳烦、不劳烦,夫人您先歇着,小的就去。”   何喜说完,又瞪了一眼站在梁玥身旁的婢子,“还不快扶夫人回屋?!”   这句冷斥之后,他又冲着梁玥谄媚地笑了笑。   梁玥:……   这变脸的功夫,她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不可思议。   跪了一整天,梁玥也实在没什么再同人争执的力气,最后也只再三谢过何喜,往自己的西院去了。   路上,她旁边的婢子低声劝解道:“夫人莫要生气,殿下心里定然是有着夫人的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又来了。   梁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,对这丫头接下来的话都能背了。   【何管家是殿下的心腹】   “何管家是殿下的心腹……”   【他的态度从来都是殿下的态度】   “……他的态度,从来都是殿下的态度。”   【他今日xx,定然是殿下的意思】   “他今日给夫人准备吃食,定然是殿下担心夫人今日饿得狠了,吩咐管家去的……”   最后,总结上意【……殿下还是念着您的】。   “夫人您放心,不论如何,您都是殿下八抬大轿抬进门来的,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妻室……殿下总是念着您的。”   梁玥这一整套听下来,倒是忍不住笑了一声,冲这个小丫头点头笑道:“你说的有理。”   茗儿一见这表情,就知道梁玥没把她的话当真,但梁玥又总是这么应着,她就是再劝也没道理,只得讷讷道:“夫人不生气就好。”   只是心里却忍不住叹气——   这府里虽不是王宫,但也差不多了,捧高踩低的事儿,一点都不新鲜。   可殿下虽是那态度,夫人这些年半点为难也没遇到……定然是何大管家敲打过的。   可这位何大管家内官出身,王宫里的做派学得透彻,没有主子的吩咐,他多余的事儿半点都不会做的……把他的意思,看做殿下的意思,那一点毛病都没。   ……夫人怎么就是不信呢?   *   夜。   刘登照例宿在竹蝉苑中,他今日本不想留下的。   虽然去世的韩王后不是他的亲娘,但该守的孝还是要守的。温香软玉在怀,一个不留神,擦枪走火的……不守孝道这顶帽子扣上来,他那位父王想必是欢天喜地地把他流放出去,推着他那位好弟弟做世子。   但……   刘登手掌覆在陆筠的小腹上,在陆筠看不见的角度,眼神像浸了冰。   ——有孕?   他那位好弟弟,究竟想干什么?   刘登一开始是喜欢陆筠的,美人谁不喜欢?   何况,不管是长相、性格、还是别的什么,陆筠简直是按照他的喜好生的。   ……可若是这人是被故意培养得如此呢?   ——被他那位好弟弟培养出来,专门送到他身边……打探消息。   ……那这点肤浅的喜欢便一丝不剩,俱都转做了厌恶。   他那位好弟弟费了这么大的心思,他当然要物尽其用了。   *   梁玥那对恩爱鸳鸯后面还有这么纠葛全然不知。只是,韩王后去后,刘霸怕是有些不妙啊……   刘钦儿子不少,但能入得他眼的只有占嫡占长的刘登和韩王后的亲子刘霸。与名正言顺、人脉也广的刘登比来,刘霸最大的依仗,要数刘钦的宠爱了。   刘钦已经数次提起要将这个儿子立为世子,只是都被手下的臣子劝谏了住。   如今韩王后已故,没了她的枕头风,也不知刘霸的宠爱能维持多久……说起来,刘钦身体似乎有些不好了,听闻韩王后丧仪上,他当堂呕了一口血出来。   又想起了那本书中所言,刘登刘霸联手弑父……   梁玥扯了扯唇,却勾不出笑来,照这个趋势下去,这兄弟俩“联手”倒是不可能,可是“弑父”……还真是说不准。   刘钦对刘霸的偏爱毫不掩饰,她看着刘登这些年来,对他父亲的感情……就算是有,也只剩下恨了。   而刘登身为嫡长,又经营多年,极得大臣拥护,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刘钦几次想立世子都无疾而终。   如今韩王后没了,刘霸怕是也担心刘钦的宠爱日薄,说不准哪一天就对要求立嫡立长的大臣们妥协了。   ——快了,再等不了多久,刘家就要乱了……她就要回去了……   前段时日,听见刘登以嘲笑的语气提起,赵兴竟建起了一支娘子军,“怕是手下没人,连女人都被他拉上战场了”。   梁玥几乎立即想起了自己的妹妹——   三年未见,她现在应当长高了吧……说不定都要比她高了……   茗儿看着自家夫人呆呆出神的模样,心里一叹:今儿竹蝉苑那边传了喜讯,就是夫人再好性儿,这会儿也难免伤神。   “茗儿,替我研墨……茗儿?”   “是!”茗儿忙收敛心神:主子的事儿,可不是她们这些底下人能揣测的。   屏息凝神,提笔写了数张大字,梁玥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起来——   不急,三年都过来了,最后这段时日,她还是忍得的。 第29章 嫂子   梁玥知道刘家兄弟俩不和,彼此算计不是什么奇事,但她着实没想到,自己也会被牵扯其中。   她脑中钝钝的疼,意识还有几分混沌,但另一人的呼吸却清晰可闻。   ——另一个人?   梁玥猛地清醒过来,抬头看去,额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。   刘霸?!   梁玥伸手推了推他,刘霸却依旧阖着眼皮,纹丝不动,显然不是正常的睡过去。   这不是她的房间,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形,贸然出去,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。   梁玥拧眉思索了片刻,抬手就去掐刘霸的人中。   刘霸若是清醒过来,自己出去,总比她擅自出门要好得多。   她按了一阵儿,刘霸仍是合眼安睡着。梁玥猜想刘霸怕是醒不来了。正待收手,她的手腕却被一只大掌握了住,梁玥看向腕间那只肤色稍深的手掌,顺着那手臂往上看去,对上了刘霸还带着几分茫然的目光。   这对异母兄弟长相其实有些相似,只是刘霸要比刘登多了几分稚嫩,像是每一家中都受尽宠爱的那个小儿子……事实上也确是如此。   未等梁玥开口,刘霸却恍然意识到什么,被烫到一般,飞速收了手,整个人弹坐起来,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床头的一角,涨红了脸,似乎好半天才平静下了心情,就着姿势跪在床上行了个大礼,“子让见过大嫂!”   他这声音着实不小,梁玥被吓得差点去捂他的嘴。   她侧耳去听,外面倒没有因为刘霸的动静闹出什么骚乱来,这才松了口气。那边刘霸似乎也意识到如今的处境,脸上的红晕渐渐淡去,连唇上的血色也失了几分。   梁玥见状,多少有些慰藉,起码不是个不清楚情况的糊涂蛋,但她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——   外面谈话声渐渐接近,显然有人正往这边走来。   “父王,儿臣见子让实在是忧思过度,深恐其伤了身体。故而让他喝了些安神的汤药,如今子让怕是睡着呢。”   这个声音十分耳熟,这些年来她每日都会听到……是她的“夫君”刘登,那被他称作“父王”的人,自然就是鄢王刘钦了。   梁玥脸色青青白白地变了一阵儿,她和刘霸如今这情形,若是被鄢王撞见了……   刘霸是孝期偷欢,偷的还是他嫂子,韩王后刚逝,如今鄢王对她正是追念的时候,刘霸闹出这一出来,失了鄢王的欢心、又违了礼道,今后怕是前程尽断,再无与刘登一争之力。   而她这个嫂子……区别就是怎么个死法罢了。   至于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做?   ——穿着里衣躺在一张床上,还被鄢王亲自撞破……谁还关心你到底做没做过?   听着外边渐渐接近的声音,梁玥匆忙翻身下来:不管怎么说,先藏起来才是要紧事,只要不被鄢王亲眼撞破,事情总还有转圜余地的。   她正四下寻找藏身的地方,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,这屋里的装饰虽不少,却几乎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。   听着那谈话声已经近到了门边,梁玥急得额上都有些冒汗。   刘霸却一把扯住了她的手,往床底下指了指。   梁玥不是没想到床底,只是那间隙看起来实在是太窄了,纵使她自诩身材纤瘦,对能不能钻进去也有些发怵。   不过,这会儿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。梁玥当地躺下身来,往里蹭去。   ……不出所料,卡住了。   这下可好,不仅进不去,而且出不来了。   门被推动的声音像是被放慢又放大,梁玥心中生出些绝望来。   “大嫂……得罪了。”耳边传来刘霸的声音,梁玥只觉得胸前后背一阵疼痛……倒是成功被推进了床底下。   她忍不住抬手护住自己的胸口,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。   床底下的空隙比看起来要大很多,一人躺在下面倒也宽敞,里面虽有灰尘,但好歹没什么虫鼠,等那疼痛缓了下来,梁玥也松了口气。   将梁玥推到床底下后,刘霸立刻转过身来,看着倒像是被门响声惊动,匆忙下床的模样。   他看见来人,眼眶红了红,喃喃道了一句,“……父亲。”   然后又想起什么,脸上顿显惭愧之色,就势跪下行礼道:“孩儿不孝,让父王忧心了。”   刘钦叹了一声,亲身上前扶起了这个儿子,起身间,一个玉簪从刘霸身上滑落,未跌倒地上,就被人接了住。   刘登看着手中的簪子,脸色一下子就沉了,本来四处找寻的目光也一下子就收了回去。   刘霸本来就在观察刘登的神色,见此心里也有了些底——   他还以为他这位兄长真就这么舍得呢……原来……   “多谢大哥,这个簪子,母亲生前极为喜爱……我平素将它带在身上,倒像是母亲仍在我身边一样……”   他说着眼眶含泪,就要伸手去拿拿簪子,刘登却是掌心一合,一下子攥了住。   刘霸语气中带些不解,“……大哥?”   就连刘钦也带着些疑惑看过来,刘登扯了扯唇,拉过刘霸的手,将簪子放了上去,嘱托道:“这般贵重的东西,子让可要收好才是。”   说话时,脸上已经是一副好哥哥的表情,至于心里如何咬牙,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。   床底的梁玥听了他们的对话,心里咯噔一下,小心地抬手,摸上自己的鬓发……上面空空如也……   刘钦倒是对小儿子的话没什么怀疑,韩王后爱俏,发饰手镯之流怕是自己都数不过来,刘钦自然就更不知道了。   他拍了拍爱子的肩膀,沉声安慰了几句,刘霸也诺诺应是,只是语气中还带着些虚弱。   刘钦毕竟还有政务在身,不能在此呆上许久,不多时就要离去。刘霸称自己身体依旧不适,刘钦也就让他在此处多歇上一阵儿。   将父亲和大哥送走后,刘霸脸上的虚弱悲伤顿时褪去,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扇门,仿佛视线能够透过门看到离开的那两人一般。   父亲、大哥……   默默念过几次这个称呼,刘霸脸上闪过一丝讽刺。   顿了顿,他又低了头,看了手里的簪子,轻轻摩挲了两下,倏地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——   刘子瞻一向看不起这些小道,如今被逼得急了,竟倒是连这法子都使了出来……   他想也知道刘登一开始的打算,一个“孝期偷欢”的名头给他砸下来,刘钦定是要发怒的,他再趁机将事情在外面闹大,等到刘钦心软,外面的风声恐怕早已压不住了,刘钦就是想饶也饶不过他了。   而被偷的那个人,当是陆筠罢……整个邺城,谁人不知道清河侯刘登宠爱侧室,他刘登虽掉了如此大一个面子,但却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。   ——哪个男人会给自己扣这么大一顶绿帽子?   挡路的弟弟废了、做样子的妾室也能一起被打杀了……他自己就损失点名声,这笔买卖真是极划算的。   刘登的算盘打得好,只是他到底对这些小手段不熟悉,临了……人竟被换了。   刘霸忍不住笑,前段时间陆筠频频传了错消息传来,几次下来,他本就薄的势力已是伤筋动骨……刘霸知道,陆筠要么暴露、要么叛了。   本以为刘登府上这步棋已经废了,没想到……还能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。   想到方才刘登铁青的脸色,刘霸脸上的笑意更深……   ——大嫂。   刘霸忍不住舔了舔唇……这可真是个好称呼。   *   梁玥可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怎么个变态,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——刘登父子都出了门。   梁玥没立即出去,又按捺着在床底等了一阵,确认这两人不会再折返回来,这才侧身往外蹭去。   方才暴力挤进来的疼痛还没消下去,这会儿又得再挤出去……梁玥一想,脸色就有点发青。   不过,她又不可能一直呆在这床底下,正打算咬咬牙,再挤出去,一转头,却正对上刘霸的脸,他满是关切地开口,“大嫂,方才弟弟冒犯了……可是无碍?”   梁玥被他突然凑过来的脸惊了一下,不觉往后仰了仰头,又听出他话中的愧疚不安,想着两人如今也算是同病相怜的处境,她笑了笑,安抚道:“没什么大事。”   床底下的光线昏暗,可却让她却像夜明珠一般,熠熠地散着柔光,如今骤然一笑,像是云雾乍散,几乎要灼伤人眼。   刘霸脑中竟罕见地空白了一阵儿,方才种种思绪在这个笑容面前都化作了一阵青烟,丝丝缕缕地散了。   梁玥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安了个人体发光的功能,见刘霸不动,也只以为他也在想法子把她弄出去。   其实也就三条路:一个事她再疼一遍,怎么进来的、怎么出去,一个是找人把这个床抬起来,再就是把这床毁了也行。   梁玥衡量了一下,依她和刘霸现在不清不楚的情形,显然是动静越小越好。   找人是不可能找人了,砸床动静更大……她还是再疼一遭罢。   不过刘霸在着挡着,她也出不去啊。   “叔叔,可否让开些……”   刘霸刚刚从那冲击中回过神来,就听见这声娇娇软软的“叔叔”。   从身子里生出一阵颤栗来,刘霸连呼吸都重了几分。   他不是第一次听梁玥开口叫他,毕竟是算是一家人,总是见过的。   不过这次,却格外不同。   ——可能是因为自己起了那心思、也可能是因为方才那笑、亦或是两人如今都只着里衣的情形……   刘霸微微垂了眼,唇角却不受控制地上翘——   嫂子啊。 第30章 清理伤口   最后是刘霸将床抬起来些许,梁玥才从床底下蹭了出来。   床底下到底有些灰尘,雪白的里衣上早就蹭上了大片大片的黑色,连脸上也是一道道黑痕。   刘霸仿佛被蛊惑一般,抬了手、想替她去擦伤脸上的灰尘,伸了一半又突然顿住,涨红了脸嗫嚅道:“……抱歉。”   梁玥对着带着些暧昧的气氛全然不觉,还当他说的是方才把她硬推到床底的事,“不妨事的,妾还要谢谢叔叔才是,不然……”   想到“不然”之后的结果,梁玥也是一阵齿冷……这段时日,她当真是松懈得有些过了。   一阵布帛撕裂的声响,刘霸将自己撕下的那截衣袖递了来,“大嫂……擦擦罢。”   梁玥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斑斑黑痕,也没推拒,一面道谢,一面伸手接了来。   待要拿走,却发现刘霸并未松手,两人一人扯着一边,一时僵在了半空中。   梁玥轻轻扯了扯,那半段衣袖却被刘霸攥得更紧,两人对视了半晌,刘霸面色渐红,旋即有些磕巴道:“你……别多想……大哥、大哥他……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。”   梁玥一开始还有些不解,但仿佛想到什么,倏地抬眼看向刘霸,眼中满是震惊,眼圈却红了,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,又忙垂了头掩了去,好半晌,才哽咽地应了一声,“嗯。”   这一段演技爆发之后,梁玥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掌。在刘家这几年,她别的没学会,演戏倒是学了不少,这一大家子,有一个算一个,全都是戏精转世,不给他们颁个小金人儿都是委屈了。   刘霸能在刘钦的众多儿子里脱颖而出,和刘登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斗得火热,她可不信刘霸是表现出来的这个纯良的模样。   这挑拨离间用的……就算她一开始没往刘登身上想,这会儿也该忍不住怀疑了。   当然,刘登也不是什么好人……这事儿不说百分之百,但也是十有**同他脱不了关系。   断了弟弟的前程、再腾出正妻的位置来……单论受益来看,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。   ……   叔嫂共处一室终不妥当,保不齐刘登过会儿又带着人来杀个回马枪,两人都知道此地不是久待的地方。   再者不管刘霸表现得越纯良,梁玥心里对他的警惕越高,实在不想同他在一块儿多呆,很快就催着他出去。   刘霸想要出去倒是方便,有了方才刘钦的探望,谁都知道他在这里歇息,只唤人取了外袍来,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出去就行。   倒是梁玥麻烦了些……   待发现这屋里连双鞋都没有的时候,梁玥脸色顿时就不大好了。   但还能怎么办?又不可能一直在这屋子里呆着。   梁玥毕竟算是刘登府上的女主人,对府上巡逻情况还是有些了解的,刻意想避,还是避得开的。   巡逻的侍卫有迹可循,但府上的门客却是可以随意行走的,梁玥特意避开了几个门客常去的地点,但……   *   “以言兄,可是愚弟身上有什么不妥?”一个青衫的儒生正和吴训畅谈,只是话说了一半,却见吴训突然睁大了眼睛,死死地盯着他看,只把人看得心底发毛。   那儒生一面问,一面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衣衫,他这身装扮没什么不妥啊?还是脸上沾了东西?   他正疑惑间,听见吴训想被掐住脖子一般,从嗓子眼里发出一个单音,“魏……”   喂?……哦,胃啊……   那儒生脸上疑惑之色顿消,一脸钦佩地看向吴训,“没想到以言兄不仅熟读经文,于医道上也有如此造诣……不瞒兄长,小弟这几日确实胃肠不适,也请大夫来看过,但都无甚效果……今晨只饮了几口薄粥,就觉腹中疼痛……”   这儒生说着,就拉着吴训想坐到对面的廊座上,却被吴训一把抓了住。   “以言兄?”   吴训强行将视线转回到这儒生身上,勉力回忆着平日家中大夫的作态,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他,沉声道:“这胃不好,可不能久坐,咱们站着说、站着说才是……”   吴训说着,将空着的那手绕到那儒生的身后,往一旁指了指,示意梁玥快走。   梁玥会意,冲吴训点头致了个谢,就匆匆地擦着那儒生过去。   “以言兄,你眼睛可是进沙子了?”   “没……不、不,好像是进了……又出去了……”吴训干笑两声,又强行将话题扯到这儒生的胃病上,“子文方才说胃肠不适,可还又哪里不好?这几日都吃了些什么?”   “唉~我今儿早上单就喝了……”   ……   那一段小插曲过后,梁玥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回了西院。茗儿立刻正收拾着卧房呢,冷不丁地从窗外翻进来一人,她立刻沉下脸来想要呵斥——   她们西院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!   “嘘——”   “夫……”   梁玥的嘘声和茗儿几乎是同时响起,茗儿艰难地把后半段话吞到了肚子里,看着梁玥的惨状,愣了半天,突然抓起一旁针线篓子里的剪刀就要往外走。   她就说竹蝉苑的那个贱人怎么会这么好心请夫人去坐坐?!   “茗儿,你做什么去?!”梁玥被她这一副要去就义的表情吓了一跳,连忙拉住了她,压低了声音问道。   “我去捅死竹蝉苑的那个小贱,唔——”茗儿没说完就被梁玥捂了嘴,旋即就被低声呵斥道,“你不要命了!”   茗儿挣了出来,冲梁玥重重地磕了个头,“若非夫人,奴婢的娘亲、弟弟这会儿都没命了,奴婢全家的命都是夫人给的……奴婢的命不值什么钱,若是能换得夫人高兴,奴婢便是死了也值了。”   梁玥有些怔愣,茗儿一家子都是刘登府上伺候的人,这个她倒是知道。对茗儿的弟弟,她也有点印象的——   那孩子不知怎么就冲撞了陆筠,那平素都是一副温婉做派的陆筠也不知怎么,非得和一个小孩儿不依不饶。   梁玥当时也在,就顺嘴说了几句情,陆筠素日都是以“姐姐”为尊的模样,那天却说话都带了刺儿,怎么也不松口……   后来也是刘登被惊动了,这事儿才有个了结。   ——那孩子挨了几板子;梁玥被指责“治家无方”,禁足抄书了大半个月……不管怎么说,好歹没闹出人命来。   至于茗儿的娘亲,她当真是一点印象都没,想必是随手帮的小忙。   对茗儿这段话,梁玥不觉拧起了眉,她抬手按住茗儿的肩膀,认真道:“没有哪个人……死了是值的。”   人和人的感情都是对等的,她不觉得自己这点付出能让人豁出命去……更何况她也不是真正的魏安和。   茗儿心跳有点急,她方才的想去竹蝉苑可能真的只是一时冲动,可这会儿被自家夫人这么认认真真地看着,她当真觉得死了也值了。   梁玥见这小丫头又露出这副愣愣地表情来,忍不住一笑,这小丫头动不动就爱发呆,如今呆呆愣愣的、一点也没有方才气势汹汹的模样。   茗儿看着她这笑,又忍不住晃了晃神,心中忍不住生出个疑问来——夫人这么好看,殿下到底是怎么无动于衷的?   茗儿方才那一下子也只是冲动,被梁玥拦阻住后,也卸了那股劲儿。   只看着梁玥身上的灰尘并伤痕,忍不住红着眼圈帮她处理。   *   半个时辰后,梁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躺在矮榻上,脚抬高搭在一张小几上,茗儿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她脚上的伤口。   她一路赤着脚回来,挑的又尽是些甚少巡逻的小道,脚底上被砂石划了不少伤口,又有些脏污陷在其中,清理起来费时费力。   梁玥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,让茗儿准备了盐水,打算直接简单粗暴地冲洗干净。   结果,她刚龇牙咧嘴地洗完一只脚,就被茗儿一脸惊恐地按在了原地,说什么也不让梁玥自己清理了。   这会儿,茗儿一边清理着伤口,一边嘶嘶地吸着凉气,那表情……梁玥看着都觉得疼得慌。   她几次想要自己动手,都被茗儿白着脸制止了,最后,梁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。   茗儿清理的动作放得极轻,虽然偶尔有点刺痛,但都在可忍受范围内,梁玥闭着闭着眼,就有些昏昏欲睡。   左右没什么事情,梁玥也就放纵着自己睡了过去。   意识朦胧间,脚背上有些痒,梁玥还没全然清醒,无意识地勾了勾脚趾,脚背却被抓了住,她想抽回来,却没有抽动。   梁玥拧着眉头睁开眼,眼前的景象还有些模糊。   “茗儿。”她轻声唤了一句。   应声却是从她的身侧传来,“……奴婢在。”   梁玥模模糊糊觉得不太对,眯着眼往脚下看去,待看清那人后,猛然惊醒过来。   “殿下!?”   ——竟然是刘登!   刘登没有搭话,手指在洁白的脚背上似有若无地摩挲着,带出丝丝痒意。   梁玥努力缩了缩腿,却只惹得刘登攥得更紧。   那脚趾蜷起又放松,刘登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被吸引了过去,白嫩的指腹上有些细碎的伤口,好似上品珍珠上的瑕疵,让人禁不住叹息。   屋内静默着,一时只听到三人的呼吸声。一阵衣料摩挲声响过,是茗儿俯身退了出去,梁玥皱眉去看,见茗儿冲她挤了挤眼睛、满是鼓舞的意味,旋即就将门关了上。   梁玥:…… 第31章 想想办法   刘登眸色暗沉地看了梁玥和那个小丫头的眉眼官司,手上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力道,看见她脸上露出吃疼的神色后,又松了几分。   “还是不愿意?”他沉声问道。   梁玥一时有些恍惚,这话……似曾相识……   三年前,红烛成双、囍字鲜艳,这人挑起了喜帕,一阵沉默之后,他开口问:“你可是不愿意?”   毕竟是两辈子加起来第一次成亲,虽身份用的不是自己的,但……到底还是有些紧张,梁玥不太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、或许也并没有回答。   刘登看她这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沉默,轻笑了一声,语调却是冰凉,“我倒是很好奇,他到底是怎样的人?”   ……怎样的人,值得你为他守了整整三年。   他这话来得莫名,梁玥忍不住抬头看他,却被他伸手盖住了上半边脸。   “别这么看着我……”刘登声音有些沉。   他看着那嫣红的唇畔,不觉有些失神……脑中的画面一帧帧闪过——   三年前彭城茶楼上看见的那一幕、成亲当日挑起喜帕的那一瞬惊艳、还有这三年来她的不争不抢……   他本不介意未来的妻子心里念着谁……环境是最能磨人的。他父亲鄢王的后院,便是莺莺燕燕。正当韶华的女子,谁心里没有个意中人呢?   刘登隐约记得一个女子,她是父王破开曲阳城门时,当地的守官献上来的。   之所以有些印象,是那女子哭得太过撕心裂肺,哽咽中似乎喊着一个男子的名字……   而经年后再见,她已是笑盈盈地坐在父王的怀中,脸上没有丝毫不愿。   心里念着谁又有什么关系呢?她是他的人,他有的是耐心。   本该洞房那夜……她既然不愿,他当然不会碰她。   体贴吗?   呵。   新婚之夜都留不住丈夫,单只流言蜚语便能将人淹死,更何况府里看人下碟的仆役还少吗?   他等着她来求他……   一旬、一月、一年……她似乎毫不介意自己所受的冷待,只日复一日地呆在自己那一方天地里。   他冷眼在旁看着,却渐渐失了最开始的笃定。   明明只要服个软就好……她当知道的,她这般相貌,甚至不需去求,只要说句软话,便没有人能再拒绝。   可她宁愿被冷待、被无视,却不愿意对他软语一句。   “你可知道,他此刻可能已是娇妻美妾在怀,早就忘了你这个旧人了。”长睫扫过掌心,带来些微的痒,这丝痒意似乎从掌心传到了心底,刘登的手臂微不可察地颤了颤,原本覆在她眼睛上的手拿开。   那双明眸映入他的眼中,黑白分明,仿佛稚子般天真……也确实够傻,不然怎么会空等那么久呢?   仿佛被蛊惑一般,刘登轻轻捧住了她的脸,低下了头——   梁玥:!!!   刘登的手,刚才是不是放在她脚上来着?!   ……被躲开了。   意料之中……但心中却隐隐生出一股烦闷。   刘登脸上笑容却依旧温和,手指在梁玥脸上轻轻摩挲了几下,被她拧着眉躲过也不在意,他温温和和地笑,“今日的事,是筠儿不懂事、不知道轻重……我会罚她的……”   梁玥反应了一下,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和刘霸的事儿……   啧……脸皮呢?!   真当她是傻子好糊弄呢?陆筠能伸手伸到刘霸身上?!   心中虽是一阵腹诽,但和刘登撕破脸,她可没什么好处。   梁玥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他这个说辞,“妾谢过殿下。”   她当真得“谢谢”这位殿下,今日没有在那件屋里仔细翻找……虽然她也知道,大概率是刘霸当时让他吃了什么暗亏,不好闹大。   刘登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个什么结果,但她如今这乖乖顺顺地俯首应是的模样,却绝对不是他想要的。心底愈加沉闷,可与之相反,他脸上的笑意愈深。   他伸手勾起了梁玥肩前的一绺发,在手指上轻轻绕了两圈,“你我夫妻,有的事儿,我愿意等……但你也莫要让我等太久……”   他喉结动了动,克制地在梁玥额上落下了一吻,又顺势俯身,在她耳边叹息般轻道:“别太犟了……”   *   茗儿出了房门也没走远,只站在廊下小心地听着动静。李嬷嬷说了,竹蝉苑那位有孕,说不准是她们这院的机会。   凭那位再怎么横,左右不过是个妾,就是她又天大的福分,生个儿子出来,那也是庶子……若是夫人趁机留下殿下,说不准就有小殿下了呢?   茗儿正想着夫人怎么抱着小殿下在竹蝉苑的那女人跟前耀武扬威呢,就听见房门被人推开,她愣愣的看着来人——   殿下怎么出来了?!   茗儿的笑僵在了脸上,在原地立了片刻才想起行礼的事儿,又趁机小心觑了刘登一眼,却被他阴沉的面色吓了一跳,登时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好。   但心里的忐忑只有她知道,待刘登一走,她就立刻奔回了屋里。   “夫人!?……”屋里的情形显然不在她的想像之内,茗儿卡了个壳才连忙抢过梁玥手里的水壶,“夫人,您怎么自己倒水?烫着怎么办?!不是……您脚上还伤着呢,怎么就站起来了?”   她急得头大,嘴里不停,又匆匆放下水壶,把梁玥扶到榻上,这才急急忙忙地回来倒水。   待将那盆温水放到梁玥跟前,她这才一拍脑袋,想起自己的初衷来,拉着梁玥的袖口急道:“夫人,这都什么时候了?您怎么还有心思洗脸呢?!”   梁玥一面擦着脸,一面看了茗儿一眼,有些莫名道:“什么时候了?”   “殿下他刚才出去了!”   “我知道啊。”   见梁玥这一脸茫然的模样,茗儿顿生一股恨铁不成钢之感,“殿下他肯定是去竹蝉苑去了!”   梁玥更莫名了,“他不是一直在竹蝉苑吗?”   茗儿一噎:这话她竟然没法反驳……   这样不行!   茗儿深觉自家夫人这样的心态有问题,她忍不住有些冒犯地抓住了梁玥的手,抬头直视了她,只是那面庞猛地撞入茗儿的眼中,她又忍不住一呆——   湿漉漉的鬓发沾在她的颊侧,长睫动了动,一滴水珠从眼角滑落,好似落了泪一般。   茗儿咽了咽口水,按住了自己想要伸出去的手,心中却抑制不住地生出些疑问来:夫人这模样,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忍不住心动,殿下如何做到不闻不问的?   竹蝉苑的那个虽也好看,但论相貌才学、论品行出身,哪一样及得上夫人?也只是能放下身段讨好殿下罢了!   但夫人毕竟是正室,如何能学那些小妾的狐媚子作风?   茗儿恨恨咬牙:都怀孕了,还勾着殿下不方,小心折了福,到时候孩子生不下来,再把她自己搭进去!   这种种思绪转过也只是一瞬,等她回过神来,梁玥仍在不紧不慢地擦着脸。   “夫人……”   梁玥叹了口气,将自己袖子从茗儿手里救出来,半开玩笑道:“再扯这袖子就开线了,到时候你又得抱怨着补。”   茗儿闻言忍不住一瘪嘴:她那哪里是不愿意补衣裳?她是替自家夫人委屈好不好?   竹蝉苑的那位衣裳多得就差一天换一套了,她家夫人却连衣裳都得补着穿……   ——不行,夫人不愿意自降身价和妾室争宠,他们这些底下人可不能毫无作为……得想想办法……   梁玥看着突然有了斗志的小丫头,也猜到她的心思,忍不住笑戳了戳她的脑袋瓜,“别瞎想啊,我心里有数。”   她打探消息,靠的是邺城贵妇人间的宴会……刘登的宠爱对她可有可无,只要她这清河侯夫人的头衔还在,其余的……比如,刘登到底喜欢哪个妾室……她倒是不怎么关心。   不过,想到今日这事儿……刘登可别真起了什么宠妾灭妻的心思罢?   茗儿突然惊叫:“啊!水凉了,我去倒水。”   梁玥看她这拙略的转移话题技巧,失笑摇头,“去吧、去吧。”   *   梁玥没将茗儿那点斗志放在心上,可却没想到,一转眼这丫头就送了她一个“大惊喜”……   和刘登一起,去西郊围猎。   这算是刘家的传统了,几乎每年都有这么一次,不过往年刘登带的都是陆筠。   今年陆筠有孕,自然不可能带她出去,梁玥以为按照刘登那“痴情”的架势,这次要孤身前往了……没想到,事到临头,竟将她给叫了上。   梁玥转头看了一眼茗儿,原本微躬着身的茗儿瞥见她的视线,立刻挺了挺胸,一副快夸我的模样。   梁玥:好嘛,罪魁祸首找到了……   她轻轻斜了茗儿一眼,又收回了视线,站在刘登身后一步的距离,听着前面这一对佳偶依依惜别。   陆筠扶着微凸的小腹,拉着刘登怎么也不放手,吃的、喝的、穿的说了个遍,最后语气都有些哽咽了……   这场景……到不像是去围猎,而像是去上战场。   不过,孕妇嘛,情绪波动大些也可以理解。   说起来……   梁玥视线似有若无地瞥了她小腹一眼,又看了看她依旧纤秾合度的其它位置。   这还真是,只大肚子啊……   她眼中不自觉露出些羡慕来……不过,她隐约记得娘亲怀瑶儿的时候,身材也没怎么走形,要是论遗传的话,是不是她将来也有点希望啊……   她出了会儿神,待收回视线时,又和刘登撞了个正着。   他眼中的笑意让梁玥愣了片刻,旋即回神。   ——果然是“真爱”啊……   她是不是得想点办法,别让自己成了被灭的那个“妻”啊。 第32章 原来如此   梁玥一出现在猎场上就抓足了众人的目光,本该策马奔驰追逐猎物的一众勋贵子弟一个个都呆在了猎场外围。   千挑万选出来的骏马在原地打着转踱步,便是其中有些个不安分地刨着蹄子的,也被座上的主人拉了住,不让它走远。   猎场外围本就猎物不多,这会儿人都聚在此处,便更少有猎物来了。   不过,此时也无人将心思放在围猎上了,上空偶有一两只飞鸟经过,也只引出了稀稀拉拉的几只箭矢,歪歪扭扭的、未到半空就失了后劲儿,斜斜地栽了下来……一看就是摆样子的。   而这一众人的视线,或明显或隐蔽,俱都落在同一个地方,这场景着实诡异得紧……   但等到看清了众人视线焦点的那美人,如今的情形便不足为奇了。   那实在是一个夺天地之造化的女子,仿佛娲皇造人之时,将所有的钟灵毓秀俱都给了她一人,与她比起来,别的人都像是随手甩出的泥点子一样随意。   她一身飒爽的骑装,被众人如此看着,却毫无瑟缩之感,仍是一派雍容的气度,不过,这等美人也本该如此……   梁玥是第一次虽刘登来猎场,不太明白大家为何都聚在这一旁,但没人有动静,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也不好动作,只顶着【雍容闲雅】的称号,和众人一同站在此处。   可她都这么丝毫不出格了,还是惹得刘登不满,不多时,他就驾着马缓步过来,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,但不容拒绝地将她堵回了帐中。   梁玥:……   猜到他不能带心上人出来有些生气,但这么被人当众下面子,还是有点不高兴。   不待她有什么作为,有人先一步替她打了抱不平——   “大哥,这围猎本就是出来玩的,自然应当尽兴。你平素不让大嫂出门便罢了,这都出来了,在帐篷里呆着又有什么意思?”两人还没走到帐篷里,就被一只横着的马匹挡住了去路,马上坐的是刘霸。   刘登笑看着刘霸,声音温和道:“六弟你有所不知,你嫂子她身体弱,见不得风,我带她去歇歇。”   刘霸似乎下意识地看向梁玥,脱口道:“可是那日穿得少了?”   刘登脸上的笑僵了片刻,但很快就恢复了以往,淡淡地道了一句道:“六弟说笑了。”   说完,也径自拉了梁玥绕过了刘霸。   刘霸对着前面的空地愣了愣,脸上的忧虑登时一散,倏地笑了一声:他还以为他这位好大哥能和他多废话几句呢?   啧,看人也看得太紧了,他连个接近的机会都没有……不过,有个人,刘登却是拒绝不了……   刘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脸上露出些犹豫之色来,显然是有些拿不定主意。   ——再看看罢……   *   梁玥被刘登带回了帐篷后,发觉他也没有出去的意思。   她有点不解,但还是上前一步,替刘登解开他身上的铠甲。   这活儿平日都是陆筠干的,梁玥实在有些陌生,摸索了半天也没全都解开。  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,旋即她就被拥入怀中,这拥抱来得猝不及防,梁玥的手还抵在他的胸甲上。   刘登手臂环过她的腰肢落在小腹上,轻轻按了按,语调中带着些温和的笑意,“你想要个孩子?”   梁玥不知道刘登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,她被按在刘登的怀里,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,单听声音的话,倒是不觉得他对此有什么不满,甚至能从中听出几丝温柔来。   不过,鉴于她对刘家这一大家子戏精的了解,绝对不能相信他们表现出来的态度——你永远不知道他到底是对着你笑,还是对着他脑海里你的尸体在笑……   况且,她只要作为清河侯夫人一天,和陆筠的矛盾就不可调和,她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刘登这话警告意味居多。   “妾绝无此意,还请……”   抱着她的怀抱骤然缩紧,梁玥差点没被这一下子勒得背过气儿去,闷哼了一声,才勉强继续道,“……还请殿下放心,妾不会同陆妹妹争抢什么的。”   梁玥这话说完,刘登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,梁玥几乎都怀疑,刘登是想生生地勒死她。   头顶传来几声压抑的闷笑,贴得这般近,梁玥能感觉他胸腔的震动……   ——完了,他不会真想这么勒死她罢?!   这不科学?按照刘登的性格,他不会做这么留把柄的事儿。   就算他真打算弄死她,也得要同上次设计她跟刘霸一样,让她担着罪责、浑身骂名地去死……   梁玥晃神的功夫,刘登松开怀抱,抬手扶住她的手臂,他俯下身子,轻轻地抵住了梁玥的额头,眼中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和。   “你原是介怀这个……放心、等这次回去就叫她走……”刘登语气柔和地哄道。   梁玥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,眼中的震惊表露无遗,当真是连演戏都不用了。   刘登却因为她这反应笑了出声,他忍不住在梁玥的眼睑上落下一个轻吻,笑道:“以后府上只有你一个,好不好?”   ——这对“真爱”吵架了?   梁玥最先冒出的是这么个想法,但她旋即就意识到不对:刘登谈及陆筠时的语气实在是太冷淡了,那着实不像是提起“心上人”、或是“曾经的心上人”的态度。   先前忽略的、刘登府上的种种违和感一时都浮了上来……   其实她早该注意到的,但受上辈子各种言情剧的荼毒,她不自觉地就把两人之间的各种问题都归到“真爱”上了,竟然一点怀疑都没生出来。   这一会儿的功夫,刘登已经抱着她上了榻,他倒是没有多做什么,但看过来的眼神却比以往多了几分压抑。   梁玥明白他这眼神意思:履行夫妻义务……   ——刘登这会儿说要把陆筠送走,那不管陆筠以前是谁的人,这会儿都没了价值,刘登也不必再为她“守身如玉”了。   至于说是韩王后的孝期还未过……   她这三年间打探消息的时候,也听了一耳朵八卦,刘登怕是早盼着这个继母去死了,愿意给她守完孝,那才是怪事……   这点连茗儿这个小丫头都心知肚明,要不然那天做什么往外跑得那么快。   不过,梁玥选择扮作魏安和嫁过来,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,先前能逃过,自然没必要,但如今这情形……   她轻轻垂了眸子,算是默认。   不过,刘登最后也只是在她额上轻轻地落下一吻,哑着声道:“别害怕,不会在这儿的,等回府……”   *   而此刻的猎场外围,没了梁玥,这儿倒不似先前那般人山人海,但仍有人不死心地留在原地,希望能再瞧上美人一眼。   没了美貌的震撼,这群人脑子也终于恢复了些清明。   “方才那个领着人走的……是清河侯罢?”有一人不太确定地道。   立即就有人肯定了他这话,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,间或夹杂着“怪不得”、“若我亦是如此”的感慨,还有些钦羡的酸语……   清河侯刘登“宠妾灭妻”到整个邺城上层都有耳闻,他甚至还因此遭了些弹劾。虽鄢王没有因此处罚这个长子什么,但后院里的事儿被翻到前朝里,清河侯也算是掉了好大一个面子……   不过,见过那“夫人”后,众人竟都生出些理解之意来,甚至对清河侯每日仍能早出晚归、埋首政务生出些敬佩之情了。   扪心自问,要是能有这么个美人相伴,他们说不准早就将家门一关,只管和美人逍遥快活,哪里还有心思去管那些世间俗务?   ——至于那美人是清河侯的正室夫人?   方才有人提出这说法,便被人堵了回去,毕竟这么个天仙似的美人,谁能忍心冷落她呢?   ……   一连数日,围猎的诸多儿郎们都格外拼命,各个都在猎场上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,希望能博得美人垂青。   不过那美人只再第一日露了一面,之后便未再出现,倒是因为表现欲作祟,不少年轻人倒是比出了些真火气,竟也真有不顾体面,当场大打出手的。   梁玥倒是不知道自己只露一面,就引起了这么个后果……她现在遇见了一件非常头疼的事儿——   在猎场的这几天,刘钦经常叫她过去主帐之中。   ……倒也没做什么,只听她弹弹琴、和她下下棋,好似普通的关照小辈的长辈一样,但毫不避嫌、反而总把儿媳妇往眼前提溜这点,就很不!妥!当!啊!   梁玥:……   虽然这么揣测长辈不好,但是……根据那本书的说法,“梁玥”可是被刘钦强抢回去的……   虽然这么想有点自恋的嫌疑,但她非常担心,自己会不会先一步上演“杨贵妃”的故事。   *   “父王他又叫你过去?”   梁玥又一次得到刘钦的传唤,正准备出帐篷,身后却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询问。   梁玥不觉惊了一下,刘钦每次叫她过去挑的都是刘登不在的时候,这会儿刘登突然出声,倒是吓了她一跳。   刘登拉住她的手,手指一根根地塞.进她的指缝,十指交扣,声音温和地安抚道:“……放心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梁玥不觉和他对视着,在那表面的温和下,却看到了更深一层的含义。   也对,刘登不是李瑁……上代的君王步入暮年,而他的继任者羽翼已丰…… 第33章 意外频出   梁玥觉得,她这次跟来围猎,也不知道是好是坏。   猎场上的意外一桩接着一桩,一件比一件严重……最严重的一件,当属刘钦坠马了。   这位主君驰骋战场多年,纵然如今年迈,也无人觉得他会连匹马也驾驭不住。   于是“意外”便成了“预谋”,而当时与刘钦同行的刘登即可就被关押了起来。   按说依照刘登的身份,证据不足,不可能有人胆敢扣押他,但谁让这次刘钦这次带来的卫兵统领是许泽呢?   ……许泽是刘霸的妻弟。   梁玥倒不是很担心,刘登得了大多数臣子的支持,这种连证据都没有的罪名,就是鄢王刘钦亲自下令,怕都难定他罪,何况此时刘钦昏迷不醒,只是刘霸趁势夺权呢?   至于如何营救被关押的刘登,那是刘登手下谋臣该考虑的事情,与她无关。   她该想的是……刘钦还能活多久?而他的鄢国何时能乱起来?   不过,刘霸下手可真是比刘登狠多了,上来就直捣黄龙,直接冲着刘钦去了。   至于为什么梁玥说是刘霸下手,就她这些年将那本书的前半段翻来覆去地研究,刘家兄弟俩夺权的流程大致如下——   刘霸设计鄢王昏迷不醒,反而栽赃刘登,刘登遭了几个月的牢狱之灾,眼看着鄢王仍没有醒来的意思,就直接反了,手下的士卒破开牢门,刘登直接带着兵杀进了王城内……之后,昏迷数月的鄢王便突然暴毙,留下一封传位刘霸的遗诏……   当然,按照书中的说法,刘霸是看上了父亲的宠妃,也就是书中的“梁玥”,多年求而不得,最终竟恶胆边生,对亲生父亲出手;而刘登亦是冲冠一怒为红颜,听闻“梁玥”被弟弟霸占,这才领兵造反。   红颜祸水?梁玥对此也只能失笑,她隐约猜测便是原本书中的那个“梁玥”,便是好看,也远没有文字中渲染的那般惊艳……   扮演“祸水”之角的,从来都不是什么美人……权势、江山,怕是这些才是让人趋之若鹜的祸水……   父子反目、兄弟成仇。   就譬如今日……刘霸的本意怕不只是让刘钦昏迷。   ——若是刘钦直接摔死了,那刘霸就有理由直接在猎场处置刘登,那下一任鄢王……当真除了他,就没有第二人了。   梁玥想着就一阵齿冷——这可是亲父子啊!   *   亲父子?   刘霸看着躺在榻上的那个人,不知何时,他的鬓间已经是一绺绺白发。在他印象里,高大的、永不可逾越的身躯此刻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,只余胸膛上些微起伏。   ——就像是普通的、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。   主帐里的人都被他赶了出去,此刻空空荡荡地大帐里,只剩下了他和榻上仍在昏迷的刘钦。   刘霸也懒得遮掩脸上的表情,不似平日那般温良,而是满满的嘲讽之色。   “……父亲。”他说这词的语调有些奇怪,刘钦的儿子不少,但都只得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“父王”,像“父亲”这稍带亲昵的称呼,算是刘霸的专属。   他微微挑了挑唇,以气音轻声道:“儿子这块‘磨刀石’……您可还满意?”   是啊,磨刀石……刘钦心里的继承人从未变过,从来都是他的那个好“大哥”。   至于他……呵,宠爱,他给他的也只有这个了罢?谁都心知肚明,只要刘登成了鄢王,他是必死无疑……   刘霸从刘钦怀里取出一份布帛……他知道,那是刘钦早早就拟好的遗诏,甚至对里面的内容也猜测了个**不离十。   他盯着上面“刘登”的名字看了许久,脸上的表情似喜似悲——可笑他还当真抱了几分幻想……   他站起身来,将布帛的一角垂到那摇曳的烛火之上,火苗骤然窜起,刘霸浑不在意地提着另一端,直到火焰贴近了手指,他才不紧不慢的松了手,那最后一点亮色也在半空中化作了漆黑的灰烬。   旋即又从自己怀中取出了另一份所差无几的诏书,放回了原来的位置。   ……父亲,您既然如此“宠爱”儿子,当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罢?   *   刘钦一直昏迷,半个鄢国的上层都在猎场,这显然不是什么长久之事,更遑论此刻外敌虎视眈眈,众人都不是什么傻子,当即就有人提议回去邺城。   虽还有反驳之声,但也都被刘霸压下了,他算计这么多,可不是为了控制西郊这么一个旮瘩角儿的,当然是尽早回去王都接掌政务才好。   而外敌梁玥在回程的路上还有点可惜,这当真是个不错的机会,要是她提前知道了,让人知会赵兴,在这里偷偷埋伏个几千甚至几百人,说不定就把鄢国的上层整个端了呢。   不过想想容易,操作起来还是有些难度,这毕竟离鄢国国都不远,护卫算得上严密,想要悄无声息地埋伏上几百号人,还是有些难度的。   梁玥也只可惜了一下就放过了,毕竟之后等到这两兄弟兵戎相见之时,那才是攻打鄢国的不二良机。   *   回了邺城,梁玥立刻将鄢国这一系列的变故并她的推测尽数写了下来。如今刘登被压在大理寺的地牢之中,她这次消息倒是传得格外容易。   那剩下的……就是等了……   ——等到赵军破开邺城的这一日。   想到赵兴手下的那支娘子军的消息,梁玥忍不住露出点点笑意来,说不准来接她的……会是她妹妹呢……   ——不知她会是怎么个英姿飒爽的模样?   如今整个刘登府上,能笑出来的怕是只有梁玥了。   不过,刘登身陷囹圄,梁玥这个“魏夫人”,也不会傻到在人前露出自己的欢喜,该有的焦急烦恼还是要作出样子来的……   “夫人,吴掾属的夫人想要见您,您看……”茗儿一边说着,一边小心觑着梁玥的脸色。   若是平常,这些身份的人,底下的人连通传都懒得通传的,毕竟清河侯夫人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。   但如今殿下出了事儿,府里的空气都比往日沉了,下人们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说一句话,夫人也不怎么开口了……门口那位杨姓夫人说是认得夫人,她虽觉得纳闷,但若是真有人能同夫人聊聊,让夫人宽宽心也是好的。   吴掾属的夫人?   梁玥也有点疑惑,她同这位夫人没什么交集啊?   梁玥对“吴掾属”倒是知道些的,那日她去西院的半路,就是被吴训看见的,这人还顺手帮了她个忙。   梁玥倒是不担心他说出去,毕竟这些谋士最怕牵扯到主子后院去,吴训又是个极谨小慎微的人……他估计正后悔那天怎么就走那条路了呢?   那书里,也提了吴训……刘登兵败后,手下许多臣子都降了赵兴,吴训也是其中一人,之后在赵兴手下也颇受倚重。但比较特别的是他的夫人——这位夫人在书里占的篇幅不少,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……后来,甚至和“梁瑶”义结金兰了。   但再怎么说,她也不认识这位夫人啊?   茗儿看着梁玥蹙眉,忙开口道:“是奴婢打扰夫人休息了,奴婢这就去回绝她。”   自家妹妹将来的“义姐”,说实话,梁玥还是挺好奇的,她抬了抬手打断茗儿的话,温声道:“我这少有客人,难得有人过来,快请进来坐坐罢。”   茗儿忙答应着去了,梁玥有些好奇,索性站起身来往门口迎了迎,待看到过来那人后,忍不住惊讶出声,“杨姐姐?”   杨宜倒是没什么惊讶之色,冲梁玥屈膝行了个福礼,“民女杨氏,见过夫人。”   梁玥忙过去扶她,“姐姐怎么同我这般客气?”   梁玥和杨宜的相识真称得上一句缘分了——   第一次见面,是梁玥出门被偷了钱袋,扒手还没走出三步远,就被杨宜抓了住;第二次见面,梁玥在玉器店正被人当肥羊宰,结果杨宜经过,没过半刻钟就把价格砍了个对半;第三次见面,是梁玥路遇人纵马,差点没躲开,是杨宜把她拉了开……   梁玥本就极少出门,来邺城之后,出去的次数更是寥寥。可就是那用指头数得清的几次出门,偏偏就都遇到了事故,又可巧都遇到了杨宜……   就是话本子也没有这么写的吧?   但缘分就是这么奇妙,梁玥被这么多次帮下来,对杨宜的好感不自觉就升了上去。而之后几次出门,不说每一回,但这有大半的概率会与杨宜巧遇。   若是这在徐州,甚至在东平,有这么神奇的缘分,梁玥定然是愿意交这么个朋友的。   但……如今在邺城,她还没忘记自己顶着的是魏安和的名字……   杨宜似乎是看出了梁玥的为难,不说身份,连她的名字都没问过,只问了个便于称呼的姓氏。   ——“我同魏妹妹这个人有缘分,做什么扯上身份呢?”   杨宜说这话时,比普通姑娘家略英气些的眉毛微微上挑,唇角勾起,明明是一身襦裙,却硬生生地显出了几分飒爽的英姿来。 第34章 牵手成功~   院门口不是什么寒暄的地方,梁玥忙领着人往里走。   头顶上一段树枝生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断裂声响,软软地垂了下去,恰巧一只飞鸟经过,在那断枝处轻轻啄了一下,原本就勉强挂在其上的那截断枝登时直直地坠下。   ……却被人伸手握了住。   察觉到杨宜突然抬起手来,梁玥有些疑惑地侧头去看她,“杨姐姐,怎么……”   话未问完,就看到她手里的那截断枝,梁玥一时失笑,“……姐姐又救我一次。”   负责清理院子的小丫头登时吓白了脸,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、连连磕头请罪,梁玥将杨宜手里那截断枝递给了那丫头,随口宽慰了几句。   她每次和杨宜相见总会遇到些意外,对此,她早就习惯了,倒也不是十分担忧:左右只要杨宜在旁,总会将她护得周周全全的。   ……   这几日府里愁云惨淡的,不少人都没了做活的心思。茗儿看两人落了座,才想起底下那些人连水都没烧,奉茶就更不必说了,她忙忙地告了罪退出去,一时屋里只剩了梁玥和杨宜两人。   “姐姐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?”梁玥这话一问出口就有些后悔,她虽没那个意思,但上来就问这个,总显得像是质问似的,她一时有些紧张地打量杨宜的表情。   杨宜不在意地笑了笑,“猎场一行,清河侯夫人的美名早就传遍邺城。我想着,能得那般盛赞的,除了妹妹,便再无第二个人了,故而来碰碰运气。”   梁玥不自觉地红了脸,杨宜从不吝啬夸奖、赞美之辞,偏偏说这些话的时候还给外真诚,她若是个男子,早就不知道惹了多少少女芳心了。   杨宜看着梁玥脸上淡淡的晕红,笑容愈加柔和,“魏妹妹还是这般容易害羞。”   “杨姐姐说笑了。”梁玥深深的呼吸了几下,略平静了下那莫名加快的心跳声,这才又问道,“不知姐姐特意过来,是有什么事么?”   杨宜极为体贴,早早就察觉到她不愿意透露身份,从不细问,可这会儿却专门过来一趟,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。   听她这么问,杨宜脸上的笑顿了顿,正色道:“清河侯的事闹得大,我也有所听闻。”   “不过,清河侯毕竟是大王的嫡长子,又有这许多年的经营在……如今并无证据指认大王坠马与他有关,百官不会同意这么发落他的。”   “只是大王昏迷不醒,平陵侯暂掌朝政,大臣们不便在此时求情,一切都要等大王醒后再谈。”   ——要是刘钦一直昏迷不醒呢?   梁玥差点脱口而出,不过又险险止住了。   她情绪不觉低落下来,她是梁玥,并非魏安和……   杨宜屡屡救她,梁玥便是每每都提醒自己,但潜意识里却早就将她划作自己人的范畴了,但这会儿……她第一次这么明晰地认识到,杨宜亦是鄢国人。   手突然被攥了住,杨宜将她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,温声道:“这些话,是我家那位同我说的,他虽没什么本事,但看局势还是有点能耐的……我不懂这些,只是想着魏妹妹如今一个人在府上,怕妹妹不安,故而过来看看……”   茗儿刚端了茶进来,就看见这一幕——那位杨夫人拉着夫人的手,深情款款地说着什么,夫人也怔愣回视,这几日一直带着些轻愁的面庞上,竟缓缓地绽出一丝笑来,旋即主动将另只手也覆到了两人交握的那手上。   茗儿:!!!   杨夫人同夫人都是女子,两人看着关系不错,只是拉个手,也是很正常的。   嗯,这很正常的!   茗儿默劝了自己数遍,但脑子里那根名为“警报”的弦却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,她端着茶盘,在门边踌躇了一刻,还是刻意加重了脚步、用比以往快许多的速度往里走去。   这屋子她每日都会走上数遍,早就熟得不能再熟,按说绝不会出现意外,可今日竟是脚下一绊,直直地往前摔了去,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茶盘,但上面的茶杯却被抛了出去,滚烫的茶水脱离了杯沿,在空中滑过一道升腾着白汽的弧线,直直地冲着自家夫人的面庞而去……   茗儿只觉得周遭一切的场景都变慢了,她甚至都能看清那水在空中的形迹,她要伸手去挡,但手臂像灌了铅一般,伸出去的动作亦是慢得惊人。   额上渗出的冷汗滴到眼中,伴随着刺痛感,眼前亦是模糊了起来,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倏地撞入视线,挡在了自家夫人身前。   映入眼底的景象慢一步传到了脑中,松了口气的同时,人也重重地摔了下……?   嗯?不疼?   茗儿睁开眼,发现自己被人半抱了住,那人扶了她站稳,又关切道:“没事儿罢?”   “……没事。”茗儿愣愣地答应了一句,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呆,她只愣了一下,就忙侧头去看梁玥,见梁玥的脸仍是好好的,身上也没沾上丝毫水渍,这才定了神来,意识到自己这会儿该请罪才是。   “杨姐姐!”   虽然跟杨宜在一块儿,遇到意外的几率大到惊人,但方才那事也惊到梁玥了。   看着杨宜背后这一大块还冒着热气的湿痕,梁玥忙冲茗儿道,“凉水!快!”   自己则上前一步小心帮杨宜解着衣服,所幸,那端来的茶水一路上也降了些温、不是滚沸的,烫伤的这块地方倒是没和衣服黏在一起。   ……  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时辰,等杨宜上了药换了衣裳,已经快要到掌灯的时候了。   似是看出梁玥的愧疚,杨宜笑宽慰道:“我本是担心魏妹妹在家中不安才过来的,妹妹要是因为今日的事情内疚于心,那我以后可不好登门拜访了……何况这连伤都称不上,我倒是白蹭了魏妹妹这么好的药……”   她说得轻松,梁玥脸上的忧色也忍不住一缓。   杨宜见状亦是一笑,她转头又瞥见了茗儿,扬了扬眉道:“这丫头方才又是帮我打水、又是换药的,我还没谢过她呢……”   茗儿知道,杨夫人这话是在替她求情呢,一开始那些警惕早就没了,又是感激又是愧疚,连声道“不敢”。   *   毕竟天色已晚,两人作别也算得干脆,没有在门口磨蹭许久。   送走了杨宜,梁玥准备回西院时,却看见了一个人。   ——是陆筠。   她有点意外,但想想倒觉得这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儿,毕竟大家同住一个屋檐下,碰个面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儿。   她对这姑娘谈不上什么敌意,以前以为她是刘登“真爱”的时候没有,在猜到她可能是别人埋的一颗钉子后,就更没有了……   说起来,两人也算是同行……不过,她占了身份上的便利,便是没有刘登宠爱,亦能和一群夫人们摆个宴、喝个茶,也可以顺便听点消息。   这姑娘就惨了点,只能靠着刘登了……还被识破了……   陆筠见她走来,如往常那般,恭敬地屈膝行礼,“见过姐姐。”   茗儿一见了陆筠,就立刻警惕了起来:每次撞见这个狐媚子都没好事,她这次又想干什么?该不会要拿她那肚子栽赃自家夫人罢?   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,茗儿几乎想要上前几步、挡在梁玥面前了,但脚下一动,又倏地顿住了——   如今殿下不在府中,这女人就是想要栽赃,也没人看啊……   茗儿恍惚觉得,殿下不在……也不见得是件坏事……   这想法刚一生出,就被她摇摇头、压在脑海最深处。   ——她怎么生出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呢?   梁玥倒不知道自己的丫鬟脑补了那么多,她回了个礼,随口道了句“巧”。   “不巧。”陆筠轻摇了摇头,软声道,“妹妹是听闻姐姐去送客人,特来此等着的。”   **   而那边杨宜亦回到了自家宅中,方一推开门,就看见院中的松树下直挺挺地占了一个人。   “怎么在这儿等着?”她随口道。   吴训想硬气地“哼”上一声,再冷冷地喝问一句,“你今日去哪了!?”   但杨宜一眼瞥过来,他这话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儿,出口就降了三个调,变成了关切的询问,“夫人今日……可是出门了?”   “嗯。”杨宜一面往里走着,一面道,“我看你这几日一直替刘登奔走,有点放心不下。”   吴训闻言,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个笑来,还没扯开,就听他夫人接着道,“就去了趟清河侯府,看了看魏妹妹。”   “魏妹妹?!”吴训的声音陡然升了个调。   “怎么?”杨宜皱了皱眉,声音一冷,“你朋友一堆,还不许我有一两个了?!”   “不、不不……”吴训连声否认,“就是……为夫倒是不晓得……夫人是何时同魏夫人认识的?”   “我的事儿,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。”杨宜眉头皱得更紧,“怎么?你还打算审审我不成?”   吴训连连躬身作揖,“不敢、不敢,为夫只是有些好奇、好奇……夫人可愿说说?”   杨宜倒不觉得有什么好瞒,就一面往家走,一面将自己和梁玥的几次见面都一一地说了。   “……我既然看见了,就顺手给抓住了……也算那扒手倒霉,正撞到我手上。”   吴训手指抖了抖,“……夫人狭义心肠。”   “我就想着那掌柜也忒黑心,看那姑娘穿得富贵就想坑人……”   吴训捏拳,“夫人……慧眼。”   “……这是人来人往的大道,竟然有人当街纵马……我就把她抱到一边了。”   吴训的嘴唇一白,“……夫人英武。”   ……   半个时辰后,吴训青着一张脸,将手里的菜刀往案板上狠狠一剁,伸手指向自家媳妇,“杨宜!”   杨宜正往锅底添着木头的手顿了顿,扭头看他,“你干什么呢?”   被这么一瞪,吴训指着她的那手登时一抖,一下子缩到了背后。   他又咬了咬牙,做了个叉腰的姿势,“杨宜!咱俩这么些年,你出手救我也就五次!救……救你家表妹也就七次!你数数,你这都救、救了魏夫人几次了?!”   杨宜正待往锅底添柴火的动作一顿,拎着那柴火棍,站了起身来,往前走了一步,“表妹?!我跟你说了多少遍,我跟我表妹清清白白,她年纪小不懂事,你也不懂事?!”   吴训登时一缩,“咱们……咱们现在、现在可没说什么‘表妹’啊,我是说魏夫人、魏夫人……”   “嗷——”   “杨宜!……君子动口不动手啊!……你别过来!”   “杨宜!我才是这一家之主!”   “啊!”   “夫人,我错了!”   “……我错了!” 第35章 相爱相杀   梁玥在刘登府上住了这么久,来竹蝉苑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,里面花木葱郁、雕栏玉砌,她不觉多看了几眼,但也很快就收回了目光。   茗儿看着这院里的布置,却是气得眼圈都红了,她知道自家夫人受了委屈,但这明晃晃的对比放在眼前,还是让人接受不来。   待到竹蝉苑的丫头上了茶来,茗儿就更憋屈了,她毕竟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,见识还是有的,但她现在恨不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!   “蒙顶茶”素有“仙茶”之名,在邺城极受追捧,但因产于巴蜀、来往不便,仅有的一点也都供给王室,常人便有千金亦是难求……   她也是同夫人一起去见韩王后时,才有幸得见,这会儿竟被这个女人拿来待客!   ——呸!什么待客?!夫人才是这府上名正言顺的女主人,府里的东西大大小小的,合该是夫人的!   茗儿直直看着那茶的眼神毫不掩饰,陆筠本打算禀退左右,这会儿也不得轻咳一声,先缓声道:“姐姐尝尝,这茶可还入得口?若是喜欢,我让人包些给你带回去。”   梁玥有些奇怪,余光瞥见茗儿的作态,不由失笑……平日也没见这丫头对茶水有什么偏好啊?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?   她端起那茶水,轻轻啜饮了一口,就放了下,唇角微扬,带着些谢意道:“确是好茶……妹妹美意,姐姐就却之不恭了。”   天知道,她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……就算在这儿呆了这么些年了,梁玥对茶依旧是欣赏不来,不过装样子……还是行的。   何况,她又不是傻子,上次在竹蝉苑喝了点东西就睡过去,醒来后就和刘霸躺在一张床上……有这么个前车之鉴,她还不至于对入口的东西毫无防备,这次当真是只沾了沾唇就放下了。   陆筠也没在意梁玥喝没喝那茶,使了个眼色,身边的丫鬟立刻就上前,冲着茗儿行礼道:“茗儿姐姐请随我来。”   茗儿没想到自己就多看了两眼,就能得这么个好处,但要说高兴,偏偏又高兴不起来:这女人这作态,好似施舍一般,让人平添了些憋屈。   她同时又有点心虚,自己方才那模样,倒显得夫人小家子气似的。   有点忐忑地看了梁玥一眼,见她仍是笑盈盈的模样,这才稍松了口气。   跟着那丫鬟走到门口,看着门上的窗格,倏又想起自家夫人上次狼狈翻窗进来的模样,她一个激灵、脚步登时顿住了!   她虽然碍于身份,没法细问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,但夫人确实是因为去了竹蝉苑,回来后才是那般模样,想着她又忍不住担心地转头看——如今殿下不在府上,这女人不会使什么阴招吧?   梁玥见茗儿在门口站了住、回头看向自己,也猜到她的担忧。   她安抚地笑了笑,语气却带了几分强硬,“茗儿,快去罢。”   陆筠看着这情形,眼神眼闪了闪,待茗儿不甘不愿地退出去后,她才缓声道:“姐姐同这丫鬟……倒是感情好……”   梁玥看了她一眼,她对陆筠不讨厌是不讨厌,但警惕还是有的……她可不想在赵兴攻来之前,就被扒了马甲。   想着,她微垂了眼,颇有些落寞地笑了笑,“这府上……也就是她同我亲近些了……”   陆筠看了一眼她这表情,竟是忍不住呼吸一滞——   她学过的,该如何哭、如何笑、何时该忧愁、何时该欢喜……她总是知道的,该怎么讨男人欢心。   可是她纵有万般手段……却及不上对方微微一垂眸。   她该庆幸的……若不是魏安和心心念念着别人、若不是刘登那莫名执着的傲气……这府里早就没了她的位置,没用的棋子的下场,她……不敢去想。   陆筠深吸了几口气、缓过神儿来,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。她快速膝行过去,跪到了梁玥身边,俯首拜于地下,“妾这些年来,数次冒犯姐姐,姐姐大度,一直不计较妾的无礼……妾、妾惶恐……”   梁玥似乎惊了一下,忙伸手扶她起来,“妹妹这是做什么?……你是有身子的人,怎么能这般折腾?若是殿下在,怕是又要忧心了。”   梁玥一提“殿下”二字,陆筠的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,她没有顺着梁玥的力道起身,而是又重重地磕了个头,哑着声哽咽道:“求姐姐救救殿下!”   梁玥眼神不由游移了一下,这说哭就哭、哭得情真意切的模样……   她都有点动摇了——   这么些年的独宠下来,说不准陆筠真的爱上刘登了?   再想想刘登的态度,这两人的剧本岂不是要从“甜宠”变成“虐恋情深”。   ……还挺带感的。   脑补归脑补,梁玥脸上的表情也没耽误,她叹了口气,脸上的表情转为为难,强硬地扶了好几次,这才把一个劲儿磕头的陆筠给拉了起来。   “妹妹……殿下虽厌弃于我,但无论如何,我都是殿下的女人。殿下如今的景况,我亦是忧心……可你我妇道人家,又能做什么呢?”   陆筠往前倾了倾身,紧紧握住了梁玥的手,“禇大将军、禇大将军可以救殿下!”   似乎是怕梁玥不信,陆筠紧接着解释道,“禇家和刘家自大晋开国之时便联姻,如今已有百年,两家虽是异姓、却形同一家。禇大将军同大王总角之交,又多年虽大王征战左右,便是今日同大王仍旧是兄弟相称……如今大王昏迷不醒,平陵侯把持朝政,能救殿下的只有禇大将军……”   “大将军在军中威望难有人及、又同大王关系亲密,若是他肯替殿下说一句话,那殿下就有救了!”   梁玥心中一动,陆筠当真是找对了人,后来刘登举兵,靠的还就是禇汲……   陆筠这是真心实意地替刘登谋划?感情着两人还真的是“虐恋情深”?   不过,这会儿的禇汲,还是老神在在地当着他的中立派呢……这段时间邺城风起云涌,这位老将军索性称病在家、闭门谢客,什么人都不见。   可这些事儿,“魏安和”这个安安分分、不受宠爱的清河侯夫人,却不该知道。   梁玥迟疑了一下,似乎在确认陆筠这话的可信度,沉默了一阵儿,才开口道:“……我去给崔夫人下拜帖。”   崔夫人是禇汲的大儿媳妇,梁玥同她交情淡淡。这后宅就是前朝情势的缩影,禇汲想坐稳他的中立派,他的媳妇、儿媳妇,同刘钦家里的哪个夫人都不能交情太深。   梁玥猜自己就算下了拜帖,十有八.九也会被拒……不过,正合她意——   她可不想现在就把刘登捞出来。   若是刘登得了禇汲的支持,就等于掌了军权。可刘霸现在才掌政多久?又是名不正言不顺的,收拢的势力着实有限……两人强弱对比太明显,刘霸还真就是个弟弟了。   起码再等上几个月罢,等刘霸在军中插上自己人再说。   脑中种种思绪转过一圈,梁玥便要起身,却被陆筠拉了住,“禇大将军闭门谢客,姐姐的帖子……崔夫人怕是不会接……”   梁玥起身的动作顿了顿,心里生了点不妙的预感。   但所幸演技依然在线,她神色登时转为慌张焦急,反手抓住了陆筠的手,“那可如何是好?”   “姐姐何不去见一见禇长平公子?……他是禇大将军的长孙,平素最得禇大将军宠爱,若是他能再禇大将军面前提起此事,禇大将军定然会考虑的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这话……槽点太多,她竟然一时无言以对。   刘家兄弟俩现在这情形,也算是夺嫡之争了,搅进去之后,一不小心就是一大家子的命。这关乎一个家族的存亡的事儿,禇汲怎么可能因为孙子的话改变主意?   再说,难道禇汲的孙子没有脑子吗?都是世家子弟,在这个环境下耳濡目染的,没有一个蠢货,禇长平凭什么偏偏要给刘登说话?   看出梁玥的疑惑,陆筠抿了抿唇,有些艰涩道:“禇公子……他对姐姐……”  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顿了顿,又换了个说法,“有人瞧见……禇公子书房里,尽是姐姐的画像……”   梁玥:啥?!   ……“有人”是什么人?……不对、禇长平要她的画像做什么?   陆筠一下子拉紧了她的手,本止住的眼泪又一滴一滴地滚了下来,“我知道姐姐为难,可姐姐只要、只要求一求禇公子,只要求一求他……”   “殿下同姐姐夫妻多年,姐姐怎么忍心他在牢里受苦?!……平陵侯同殿下积怨,谁知道他会不会挟私报复!?……殿下若是有个万一……又尚背着“弑父”之嫌……今后,你我……你我都难有容身之所啊!”   “……姐姐!”   “我知姐姐待殿下一心一意,可……可……殿下定然知晓姐姐为难!……我亦会同殿下解释的……”   梁玥这会儿满脑子都是一个想法:原来是“相爱相杀”……   知道自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肖想刘登的夫人,禇汲会怎么办?   ……怕是打死都不会站队刘登了。 第36章 专业和业余的区别   梁玥走后,陆筠仍愣愣地跪坐在地上,手揪着领口、身子微微蜷缩,她像是脱了水的鱼一般,明明大口大口地吸着气,但脑中仍是一片缺氧的眩晕。   【你现在怀着殿下的孩子,等此间事了……你可想过日后?“他”会容你吗?】   ——她知道了!   陆筠微微颤抖着:魏安和知道了、那刘登呢?他是不是也知道了?   脑中的场景一幕幕闪过,最后定格在她同魏安和仅有的那一次正面争执——魏安和一定要保下的那个男童……   ——是那次吗?   陆筠不确定,但……事到如今,纠结于此已经没有意义了。   魏安和只是把她一直担心,却从不敢深想的事,血淋淋地摊开在阳光下面——   若是刘霸当真称王,她活不活尚未可知,可她腹中这个孩子……是决计活不下来的……   刘霸绝不会容忍刘登的血脉存于世间。   但刘登呢?若是她投靠刘登呢?   陆筠脸色白了白,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来:怕是结果恰恰相反——她是活不成了,但她腹中的孩子尚有一线生机。   选谁……这当真是个很难、又不那么难的问题。   *   从竹蝉苑往回走,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路边的石灯笼泛着暖光,照亮了脚下的路。   茗儿跟在梁玥的身后,努力地克制着脸上的表情,但笑意怎么也止不住,忍得狠了,反而更压不住,时不时地发出几声闷哼。   这半明半暗的环境,身后还时不时地传来几声诡异闷笑声,当真是让人汗毛都竖起来了。   梁玥叹气回头,打量了茗儿几眼,视线落在她手里的茶包上,“就是一包茶叶,至于这么高兴吗?”   “夫人!您这会儿怎么还想着茶?您看到没、看到没……您出来的时候,她那脸色……白得都跟见了鬼似的!”   茗儿说着,手上还不自觉地比划着,原本被她小心翼翼地提在手里的茶包,此刻被随手甩得晃来晃去,就是下一刻从手里飞出去也不奇怪。   她这会儿可没心思关心什么茶包了,就算是蒙顶仙茶,也没法被她放在心上。   一想到方才陆筠那脸色,茗儿就觉得,今儿晚上,光是干饭她都能多吃一碗。   让那女人再嚣张!殿下不在府上,府里就数着夫人最大,收拾个妾还不是手到擒来?   想着想着,她又一次生出了这感觉:还是殿下不在的好,那狐媚子没了殿下撑腰,还不是给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?   正乐滋滋地想呢,脑袋瓜上突然被戳了一指,“收敛点……”   茗儿下意识地抬手去捂脑袋,顿了顿又将那手移到了嘴巴前面,捂着嘴冲梁玥使劲儿眨了眨眼。   一副“我懂、我懂,你不用再说”了的架势。   梁玥心里本来还有点沉重,这会儿被这个活宝一逗,倒是忍不住笑了出来,“你啊……”   *   回到西院,晚膳早已摆好。用了饭、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,也该准备洗洗睡了。   这样没有夜生活的日子,梁玥过了这么二十几年,早就习惯了,正解着发髻,就从铜镜里看见了正往这儿走的茗儿。   “怎么了?”梁玥也没回头,就看着镜子上的人影问了一句。   茗儿瘪了瘪嘴,脸色有点微妙,“竹蝉苑的那位过来了……”   主子的态度总是能决定下人的风向,陆筠在刘登那里有脸面,这府上便无人敢叫她“姨娘”,俱都是以“夫人”相称。   茗儿对这称呼不满,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和刘登对着干,故而,平素提到陆筠,都是用“竹蝉苑那位”代指。   梁玥不觉挑了挑眉,都这么晚了,她还以为陆筠会等明日再来找她呢。   “快请她进来罢,外面寒气重,她是有身子的人,冻着了可如何是好?”   茗儿嘴巴往一边撇了撇,拖长了声音,不情不愿地“哦——”了一声,又慢吞吞地去了。   梁玥都能读出她的话外音——冻死她才好!   茗儿虽是不情愿,但梁玥都那么说了,她也不敢把人挡在门外。等梁玥披上外袍出来的时候,陆筠已经在外间等着了。   ……   茗儿不知道那天夫人和那狐媚子谈了什么——两人说话的时候,把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。   但那日之后,两人关系突然好了起来……比起先前“井水不犯河水”、各人管各自院的情形,如今两人亲密了可不只一点半点。   茗儿对此十分警惕,她总觉得陆筠一定是有什么阴谋,但也不知道那狐媚子给夫人灌了什么**汤,夫人无论如何都不信她的话。   她略走了会儿神儿,转头瞧见夫人手旁的茶杯只剩了小半,想必那水也都放凉了,她正待上前去换一杯,就见陆筠婷婷袅袅地走了来。   今天是哪个丫头守门?!连通报都没有,就放这么一个大活人进来……瞎了不成?!   ……该打发去清理几天茅厕,涨涨记性。   转念就想好了处置底下人的法子,茗儿看着陆筠,正待出声提醒自家夫人,就见陆筠冲她轻轻摇了摇头,又以眼神示意了一下梁玥的方向。   茗儿看了一眼正专心看着竹简的自家夫人……   夫人看书的时候,确实不喜欢人打扰,她虽不会斥责什么,但只微微蹙一蹙眉,就足够打断她的人自责上许久了。   茗儿登时一顿,嘴张了张,却终究没出声,只是盯着陆筠的眼神却更添了几分警惕。   陆筠仿佛没看见茗儿的敌意,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,甚至冲茗儿微微颔首,轻轻走至茶炉旁,颇为熟练地用起了那茶具。   ……也对,这套茶具本就是她送过来的。   她沏茶之时,一举一动都带着奇异的韵律,莫名地引人瞩目。   茗儿视线被吸引过去,不觉有些失神,得回过神来,就见陆筠用手背试了试杯面的温度,缓步上前,极自然地将夫人手边的那半空的茶杯换了。   茗儿:!!!   她这才回神,思及自己方才竟看陆筠看得呆了,她不觉又气又愧。   若是连她都被这女人迷惑了,那夫人岂不就更危险了?!   梁玥眼神落在竹简上,自不知身旁的这一系列交锋,方才的沏茶声,她也只当是茗儿在为她泡茶,并未特意抬头去看。   余光瞥见茶杯被换了一个,她也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谢,顺手拿起那茶杯来,只啜饮了一口,突然一愣。   甜的?   虽说茶有回甘,但梁玥喝了这么多年对此也没多深的感触。她每次喝茶,也只能尝出淡淡的苦和涩来,虽不至于讨厌,但也谈不上喜欢。   这次……   梁玥不由分了丝心神落到手里的“茶”上,那液体是清澈的淡绿,看着颜色倒是和一般的茶相似,只是中间一朵半透明的花,浮沉间舒展着花瓣……单看着,就让人不忍喝了。   梁玥愣了愣,转头去看——   果然……   梁玥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,“你不必做这些的……我既已答应了你,便不会反悔。”   那日,陆筠将自己的来历坦白,又将她知道的、刘霸的消息一一说明,以此为交换……她那未出世的孩子,以后要管梁玥叫“娘”。   梁玥倒是明白陆筠执着这一个称呼的意思——若是刘登日后真的同她秋后算账,这孩子管梁玥叫娘亲、又是刘登血脉,被牵扯的可能近乎于无……   梁玥感慨她这一番为母的慈心,但……唤她“娘”可不是一件好事儿……   等到赵军攻城之时,刘登若是知道事情的原委,估计恨不得生啃了她……到时候,陆筠那点事儿,在他眼里估计都算不上什么了。   梁玥几次劝说无果后,也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儿就暴露自己,只能先答应她——   到孩子会说话时,陆筠还没改变主意,自己便应下这孩子的一句“娘亲”。   ……若是一切顺利的话,等到那时,邺城早就改姓“赵”了。   解决一个隐患,又将从陆筠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刘登的属下……相信这些人一定会善加利用,不会让自己主子死在牢里的。   剩下的时间,梁玥也不打算折腾什么了。她还能在刘登府上住的时日不多,索性趁着刘登不在家中,将他书房里的批注过的竹简一一看了。   梁玥也是近来才发现,同一部书,由不同人批注后,在她的那个系统中,可以记作多部。   虽然距下一阶段的“两万”一数依旧遥遥无期,但看着统计的数字一个个增长,也是极大的安慰。   诸事皆顺,但还有点稍微不和谐的地方——   ……是陆筠。   可能是看出她答应的不甘愿,陆筠这段时日总是致力于和她打好关系。   或者,更确切地说,是在……“讨好”她。   被一个妹子攻略的感觉,真是……略微妙。   比如说现在——   “妾绝没有怀疑姐姐的意思,只是……妹妹那院子里没有几个人,平日着实寂寞得很……闲来也只研究些沏茶功夫并各色茶汤,又无人可以品鉴……只能过来搅扰姐姐,让姐姐费心替妹妹指点几句。”   梁玥深深地呼了口气……   陆筠是刘登的宠妾,派头有时比她这个正室还足,竹蝉苑伺候的从来都不少。   可这“没有几个人”……   陆筠坦白之后,竹蝉苑的人就开始一日少过一日,直到最近这几天,人数才稳了下。   至于消失的人……总归没有埋在府里……   对这情形也是有些预料,梁玥将突来的思绪抛开,扯了扯唇,笑道:“我于茶一道并无什么研究,妹妹来找我,怕是找错人了。”   陆筠亦是轻轻笑着,语气中还带着些嗔怪,“都是打发时间的玩意,要什么研究?姐姐便告诉我,今日这‘茶’可还入得了口?”   “便单论妹妹这巧思,就颇为难得……更遑论这水甘甜,又带着些清香,确实是令人回味。”   “姐姐喜欢就好。”陆筠似乎对此颇为欢喜,“等闲时,我把这法子教给姐姐身边的丫鬟,姐姐什么时候想喝,便能喝到了。”   梁玥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,就听陆筠又道:“妹妹近来读论语,颇有些疑惑,不知姐姐可有闲暇,指点妹妹几句。”   她顿了顿,又快速眨了眨眼,笑补了一句,“……看在这茶的面子上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瞧瞧,什么才叫专业的?……和陆筠比起来,她这个细作简直是不及格,得亏不用她攻略男人。 第37章 喜当妈   大牢总是阴暗逼仄的。   如今刘钦只是昏迷,刘登之罪尚未有定论,他毕竟是大王亲子,在牢中还是有些优待的,虽不说不是高床软枕,但一般的被子还是有的。就连安排的牢房,也比一般人多了一扇窗子。   刘登透过这扇窗,看着外面的日升日落,在墙面上刻下一道道划痕,记录着日子推移。   他看着窗外的景色,从灿灿金黄的深秋,转为大雪纷飞的冬日,那银白的雪色近几日也有了消退的迹象……将要开春了。   最冷的那几日,大理寺卿何元来问过他“是否要换个牢房”,刘登谢过之后婉拒了。   牢房里的场景一成不变,若是再没了这扇窗子,他怕是要被逼疯。   铁链声响过,是有人打开了外面的大门。   刘登阖着眼猜测着来人,是狱卒,还是何元,亦或是……其它什么人?   “……大哥。”   刘登猛地睁开眼,被算计到如此地步,但他此刻见了刘霸,竟终究是不若他想得那般平静。   不过失态也只是那一瞬,旋即他就稳住了脸上的表情,淡淡地开口,招呼了一声,“子让。”   无非成王败寇、他输的起。更何况如今,鹿死谁手,尚未可知……   刘霸刚愎自用、又多疑少信,如今他难得持政,定然是急着把一些位置上换上自己人……   如此作为,是逼着许多人不得不与他为敌,特别是他总善于用些用些阴诡手段……   阴谋可用,但不能总是用。   ……父王忘了教导他这一点。   *   刘霸是独自一人进来的,狱卒给他开了大门就退了出去。   刘霸也没有打开牢门的意思,只是坐在外面,打量着刘登的模样,半晌,倏地咽了一声,轻道:“大哥……你受苦了……”   “有何寺卿关照,倒不是十分艰难。”刘登笑了笑,语气虽是平静,但这话的内容,却正戳在刘霸的肺管子上。   刘霸眼神冷了冷:刘登都在牢里了,那帮子老臣还是认不清形式。   “嫡长”、“嫡长”……他刘登不就是早生几年?单一个“嫡长”的名头,刘登什么也不必做,就有人为他出生入死……偏偏有些人还轻易动不得。   刘霸垂了垂眼,遮住了其中的冷意,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进去,关切道:“弟弟带了些吃食过来……这牢里的饭食粗陋,大哥怕是许久都没吃好了……”   刘登倒没故作硬气地不吃,笑着接了来,甚至温声道了句谢,也不管刘霸在旁,径自提了筷子去夹菜。   他倒是不怕刘霸在吃食中做什么手脚,刘霸要是真打算弄死他,早就出手了,用不着等今日。   牢里一时静了下来,只剩下刘登的咀嚼声。   刘霸看着刘登那淡然的神色,唇边突然勾起一抹笑来,“说起来……南乡郡前段时日进献了一位美人,当真是国色天香,弟弟我很是喜欢……日后,我定要带她来见见兄长……”   刘登筷子也没停一下,随口道:“恭喜。”   刘霸一笑,却没再说话。   刘登亦没有多言的意思,仍继续吃着他的饭,饭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去,刘登再夹起一块青菜时,手却倏地顿住了。   被夹起来的那块翠绿的叶片从筷间掉了下去,又遮住了那露出了一角的玉白。   刘登举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,过了许久,才有些颤抖地将那盘子中的青菜拨到了一旁,露出了那白色的耳坠……   梁玥不爱置办首饰,她的发簪、耳坠换来换去都是那么几个,三年都没添过几件新的,每一件刘登都记得。   比如,那日刘霸拿在手里的簪子,再比如……今日这一只耳坠……   他方才说“进献美人”?   刘登猛地抬头看向刘霸。   刘霸的笑一如既往地纯良,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“我实在是喜欢那美人,平素总是呆在那她那里。这耳坠……可能是收拾食盒时,不甚掉到里面的。”   他抬头看向刘登的神色有些忐忑,“大哥,你不会因为这个怪我罢?”   刘登表情早就不复开始那般平静,他牙根紧咬、声音冷厉,“刘子让!她是你嫂子!”   “大哥,你还不知罢……你自从入狱后,大嫂整日以泪洗面,茶饭不思。打从入了冬便染了病,去年冬天那场大雪……她、终究是没熬过去。”刘霸说着,脸上竟带出些哀戚来,“大哥你如今待罪之身,家中人也不敢大肆操办丧事……故而……”   刘霸话未说完,就被刘登狠狠地揪住衣领,拉到了牢门前,已经有些年头的铁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闷响,一旁的锁链也哗啦作响。   “人伦纲常,此乃天道!你此行此举,怎堪为君?!”   刘霸脸上的哀色缓缓收了,显出一副面无表情的默然来。   ——人伦纲常?   呵。   他抬手将刘登攥在他衣领上的手指一根根地掰了下来,他用了十足的力气,刘登被掰开的手指甚至带了些不正常的弯曲。   衣襟上的力道消失,刘霸往后退了几步,退到了刘登可触及的范围之外,倏地笑了一声,“大哥同我谈‘人伦纲常’?……不忠不孝、忤逆弑父……大哥,你顶着这罪名,怕是没什么资格说这些罢?”   “……弟弟若是在牢里呆得久了,何寺卿要怕是为难了。弟弟便先行告退,若是日后有闲隙,定当来再来看望兄长。”   刘霸说着,躬身施了一礼,待转身时,却倏又想起什么一般,又挂上了他那纯良又无害的笑,“下次探望大哥,弟弟定当携美人同来……她与大嫂有几分相似,我知大哥念着嫂子,可这毕竟是我的女人,大哥可莫要认错了才是。”   *   大理寺外,早有一架马车等在那,刘霸出去便匆匆上了车,只淡淡地扔下一句“出城”。   一声鞭响过后,车子缓缓驶动,摇晃的车厢里,刘霸紧紧握拳的右手终于松了开,手掌放到眼前,几道半圆的血痕清晰可见。   ……人伦纲常?   若是真的讲究这个,他是不是要按照父亲的安排,乖乖地给刘登做上十几、几十年的磨刀石,然后在将他打磨的锋利雪亮之后,引颈就戮……   哈……凭什么?!   凭什么他刘登一生下来什么都有?!   *   刘霸虽只扔下了模糊的“出城”两字,但车夫显然对他的目的地十分清楚,马车驶出南门,在郊外的一个庄园旁缓缓地停了下。   刘霸也不等人搬脚凳,等马车一停就从上面跳了下来,快步往里走去。   等进了院中,原本显出几分焦躁的脚步登时慢了下来,他放轻了脚步,目标明确地往一间屋子里走去,还未走进就听见里面的笑语,“‘娘’,这是‘娘’……”   夹杂着婴孩“呀呀”地回应声。   “真乖,这个是‘姐姐’、‘茗儿姐姐’……”她的声音比平日要柔软得多,显然是挺喜欢这孩子的。   “夫人,您这差辈分了。”   “你这丫头,把你叫年轻了还不愿意?”   “夫人,话不能这么……”茗儿话说了一半,突然顿了住,那点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。   梁玥循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,脸上的笑也是一收,恭恭敬敬地行礼道:“见过平陵侯。”   刘霸仿佛没有察觉出自己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屋子的欢声笑语,笑吟吟地上前去扶梁玥,“大嫂怎么同我这般生疏了?”   梁玥退后几步,避开了他的碰触,没回应他这话。   一时屋里只有婴孩的呀呀声,那孩子还以为来了什么新朋友,伸着一双手朝着刘霸挥舞着,半点也不怕生。   刘霸笑了笑,惯常无视了这孩子,视线在屋内逡巡,最后落到那书架上。   “筠儿说你喜欢看书……怎么,可是这些书不合心意?”   他一提起陆筠,梁玥脸色就白了一瞬,她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见那玲珑心思姑娘。   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,整张脸上都是失去生机的暗淡,额间颈上俱是冷汗,发结成一绺一绺地黏在皮肤上……   陆筠平日极注意外表,妆容定然精致、衣裙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……这般狼狈的模样,梁玥还是第一次瞧见。   “求求你、求求你……让他叫你‘娘’……让他叫你‘娘亲’,好不好?”她攥着梁玥的手用力到有些青白,明明气息微弱,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口齿清晰。   “好、好,我答应,你刚生产完,该好好休息才是。”   陆筠笑着摇了摇头,她看着梁玥,似乎又有了些精神,“姐姐去抱抱他,可以吗?”   梁玥自然应了,她有个从小养大的妹妹,抱孩子的姿势还算熟练,从稳婆手里将那皱巴巴的、猴子似的小不点接来,轻轻晃着、送到了陆筠的身边。   陆筠盯着看了一阵儿,似乎想要抱,但终究没有伸手,泪水顺着眼角淌下,喃喃地道了一句,“……好丑。”   梁玥不禁莞尔:难道还因为孩子丑,气哭了不成?   “小孩子刚生出来,都是这样,等稍微大些,就好……”梁玥解释的话没说完,就睁大了眼睛愣住了。   她眼睁睁地看着陆筠嘴角一出一丝血血痕来。陆筠似乎也有所察觉,她抬手摸了摸唇角,看了看手指上的血迹,突然笑了。   她一面笑,一面咳,咳出来的都是血水……将被褥上染上了大片的血花。   难产……会吐血吗?   ……不、她是中毒。   陆筠嘴唇张张合合,无声的吐出了三个字……   梁玥也是后来才意识到,她说的是……“对不起”。   在刘霸把她“请”来别院,用陆筠的儿子威胁她不许寻短见的时候。 第38章 按你说的办   被刘霸“请”到这别院的时候,梁玥还有点懵逼,她真的找不出刘霸这么干的原因,若是刘登此刻和刘霸正对峙着,她倒是能理解一点,这是留人质呢。   但如今刘登还在牢里呢,刘钦又昏迷了大半年,看着是醒不过来了。刘霸如今局面正好,起码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。   那把她关起来没有丝毫好处啊?   若是万一被人发现了,倒成了被攻讦的借口,一个弄不好,他如今营造的大好局面就全完了……   梁玥这疑惑倒是很快就解开了……在刘霸眼神炽热地叫她“嫂子”的时候。   梁玥:#¥%&*@……   ——碰到变态了!!!   梁玥知道这对兄弟争斗了这许多年,领的职务、办的差事、甚至连刘钦的赏赐……什么都要争上一争。   但她实在没想到,刘霸连人老婆都要抢!   *   也不知道陆筠怎么做到的,刘霸倒像是认定了她对刘登深情不悔的样子。怕她寻短见,拿着陆筠的儿子威胁她。   梁玥:……   她不是很能理解,如果她真的对刘登有什么感情,那她不是该对这妾生的孩子十分厌恶吗?   不过,她本就没什么寻死的意思,刘霸把她关在了别院里,对她来说就是换个地方住罢了,唯一一点坏处是没法儿再给赵兴传消息了。  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,先前送回去的消息,已经足够说清楚刘家这一大摊子事儿了,至于剩下的……怎么选个合适的进攻时机。   相信有姚章在,这点问题还是很容易解决的。   *   不管怎么说,刘霸没有对那孩子下手,还是让梁玥松了口气的。   人心都是肉长的,她看着这小娃娃从皱巴巴的一团,长成现在这个白白嫩嫩的模样,再怎么样都照顾出感情来了。   要不然,就算她答应了陆筠,也不会这么早就哄着这孩子叫“娘”了……   这会儿刘霸来了,梁玥连忙把孩子递给茗儿,让她抱下去……刘霸暂时放过这孩子,可不意味着对他又多喜欢,梁玥尽力不让这孩子出现在刘霸跟前,免得一不小心,碍着他的眼。   刘霸对梁玥这些小动作心知肚明,看她那么护着刘登的儿子,心里多少有些不悦,但……他也不想逼得太紧——   这等稀世美玉,若是损毁……那便太可惜了。   他脸上依旧带着笑,缓步走到那书架跟前,随手取出了一卷竹简,展开扫了几眼,又颇不在意地掷到了地上。   梁玥不觉拧了拧眉,这时虽有了纸张,但使用并不广,书大多都是以竹简书写,既笨重又昂贵,梁玥知道父兄替她寻书不易,平日对待这些竹简都十分小心,这么多年下来,早就养成了习惯。这会儿看见刘霸如此作为,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。   不过,她倒不至于到没眼色到指责刘霸什么,毕竟这都是他的书,主人怎么处置都他的自由。   刘霸自然注意到她那微微蹙起,又转瞬松开的柳眉。   他俯身拾起了那竹简,颇为散漫地卷起来,塞回了原来的空隙,“大嫂既是不喜欢,这些书留着也没甚用处,不若……烧了罢。”   梁玥不自觉地拧紧了眉,别过眼去,仍没有说话。   刘霸轻轻地笑了笑,倏扬声道:“来人……”   话音落下,屋里立刻就进来的几个人,垂首听命。   “把这些书……都拿下去烧了。”   几声“是”之后,那几个人片刻也不耽搁,立刻井然有序地去取架上的书。   梁玥自然是猜到刘霸这是故意激她,让她开口去求他。   但她不觉得自己会为了几本书去求人,说到底,她又不是什么真正的爱书之人,要不是身上有那么一个系统,她估计就混个认字地程度。   梁玥转了个身,背对着那个书架,竹简相碰响声却在耳边萦绕不绝……   这竹简是拿去烧的,下人们的动作不可能多谨慎,不过是顾及主子还在一旁坐着,这才注意着没闹出多大的声响,要是再小心那就没了。   梁玥背着身,听着后头的动静,手指不自觉地揉着袖子,原本一片平整的袖口不一会儿就皱成了了一团。半晌,梁玥终于忍不住回头——   不就是开口求个人吗?又不会少块肉……   她视线扫过那书架……底层已经被搬空了,只剩下顶上那部分,也也不知这些人是何时搬的梯子,有个少年正踩着梯子伸手去够最上层的那几卷。   两人目光不期然对上,少年愣住了,怀中的竹简哗啦啦洒了一地。   刘霸的目光一直落在梁玥身上,此时看见这情形,轻轻笑了一声。   那少年原本涨红的脸色倏地惨白,从梯子上滚落下来,冲着刘霸一个劲儿地磕头,“小人该死、小人该死,殿下饶命……”   “这么慌做什么……”刘霸笑着安慰了一句,可那少年非但没有松口气,反倒更加恐惧了,眼泪和冷汗混杂着往下淌,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着。   刘霸神色依旧温和,“你既然是这么说……就按你说的办吧。”   ——按他说的办?   梁玥愣了下,看着几乎瘫软在地上的那少年,这才反应过来,刘霸的“按你说的办”,指的是方才那少年“小人该死”的那句话……   明明是剥夺一个人生命的话,由他说来却是轻描淡写,甚至带了几分仁慈。   虚掩的门透过几丝寒风,带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凉意。   “大嫂……可是有些别的想法?”刘霸说着,上前几步,轻轻执起梁玥的手,“大嫂说说,弟弟我……一定照办。”   梁玥往外抽了抽手,却没有抽动,她定了定神,涩声道:“平陵侯……”   一根手指竖到了她的唇间,刘霸比了个嘘声的手势,脸上的笑带了几分少年人的腼腆,“都是一家人,大嫂怎么这么生疏?……叫我‘叔叔’、‘子让’都可。”   梁玥沉默了一下,还是轻唤了一句“子让”……   刘霸毫不掩饰自己对“大嫂”这称呼的好感,她觉得自己叫他“叔叔”绝对不是什么好决定,说不准哪里就刺激了他了。   ……不过显然,“子让”也不是一个多好的选择。   她话音刚落,刘霸的呼吸就顿了一刻,过了一晌,才深深地呼了口气,原本焦灼在梁玥面容上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邃,梁玥几乎以为他要做什么。   可他最后却什么也没做,甚至后退了一步,松开了握着梁玥的手。   刘霸心情显然不错,一直向上的唇角又勾了勾,多出几分真实的弧度,倒也不用梁玥再继续说什么,径自对跪在低下的那少年道,“夫人心善,看不得这些,不过你做错了事,也该罚……自去领十杖罢。”   那少年千恩万谢地叩头出去了,身后那书架也早就被搬空,其余的下人也都出去了,一时屋里只剩下梁玥和刘霸两人。   刘霸也不说话,只盯着她的脸看,就像什么举世无双的大美人似的。   他惯常如此,梁玥本都有些习惯了,但今日他却做得格外明显,又经过方才那一桩事,梁玥对他还是有点阴影,没法儿像以前那样该干嘛干嘛、无视这道视线。   虽然因为【雍容闲雅】这称号,不至于如何失态,但动作难免比以往僵硬了几分。   这点区别一般人看不分明,但刘霸自懂事起便开始学着察言观色,自然看得明白。   “我方才既遂了大嫂的意,这礼尚往来,大嫂是不是也该给些回礼?”他抬手指了指旁边那架琴,“……听闻大嫂擅琴,不知可愿为弟弟抚上一曲?”   他虽用的是问句,可说话间,已将琴抱到梁玥跟前,显然是没给她拒绝的机会。   梁玥垂眸看着那琴,刘霸笑吟吟地看着她,“可是这琴……也不合大嫂心意?”   梁玥想到方才那一书架竹简的下场,脸色当即有些不好看。   刘霸似乎轻轻叹了一声,露出几分可惜之色,只是还未待他开口,里间突然传来一阵婴儿哭闹声。   梁玥一惊,不觉转头去看,那门关着,她自然什么也没看见。回头之际,却正看见刘霸眼中一闪而过的冷色。   那哭声一声响过一声,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,梁玥有点担心那孩子出了什么事儿……抬头却看见刘霸脸上的表情渐转不耐。   梁玥吸了口气,默念了一声,将称号换作了【高山流水】,手指捻过琴弦,舒缓的琴音从指尖流泻……   琴音在耳边环绕,仿佛母亲的怀抱,其中满满的安抚之意,种种不安、恐惧都在这曲调中消弭——   *   里间,茗儿看着那孩子乖巧的睡颜,总算松了口气。方才这孩子无故大哭,怎么哄都哄不好,她真的是吓出一身冷汗来。   她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戳在那小婴儿的额头上,低声念了一句,“小讨债鬼。”   小小的嘴巴动了动,茗儿吓了一跳,生怕他又被自己这一下戳醒了,所幸这孩子在伸手向上虚抓了几下后,又将手缩了回来,含着自己的大拇指,吮吸着睡过去了。   茗儿松了口气,靠在这孩子的围栏边静静地看着他,舒缓的琴音仍在耳际,茗儿不觉打了个哈欠,斜斜地靠在围栏上,眼皮上下打起了架。   *   与此同时,正堂。   刘霸有些怔愣,他恍惚看向梁玥,见她的表情不似平日那般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淡然,而是微微垂首,显出几分温柔的意味。   他不觉有些出神,呼吸顺着曲调缓了下来,紧绷的神经是久违的放松,眼皮缓缓垂下,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缩小,变成了一隙的光亮,最后就连这点光亮也被遮了住,一切归于黑暗。   刘霸厌恶、甚至有些惧怕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,但今日却有些不同,那暗色没了往日的择人而噬,而是让人心安。   ……心安?   刘霸无意识地咀嚼了一遍这个词,唇角动了动,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来。   只是这弧度刚刚勾起,他的意识便沉沉地落入黑暗,那本是嘲讽的笑仍挂在脸上,却多出了几分真实的意味。 第39章 儿时回忆   刘霸许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,久到他都生出了一种错误的认知:那种被梦魇纠缠半夜、在惊惧中猝然苏醒,才是睡眠该有的模样。   ……   等刘霸再睁开眼时,天色已经暗了,他翻身坐起,看着周围略显陌生的环境,一时竟生出今夕何夕的迷惑之感。   倒是有下人看见刘霸醒来,立即过来禀报道:“殿下,魏夫人已经去西院歇了。”   睡前那一幕重又浮现在眼前,她垂首抚琴,脸上是未曾见过的温柔。   那禀报的人没等到刘霸的回应,只得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,“……您今晚是宿在这儿,还是回府?”   刘霸垂眸看了那人一眼,但若细究去,他眼神却没有聚焦,虚虚地落在半空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良久,他才轻轻晃了晃头,低声道:“回府罢。”   *   之后几日,刘霸都没再去南郊的那个别院,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,直到那日听到有人抚琴,他才恍惚惊觉,自己原是在害怕。   ……怕再听一遍那琴声、再听一遍,自己便在她面前再也竖不起防备。   可那琴音却时时在脑中回响,一合眼便是她垂首抚琴的温柔模样。   连带着那夜夜纠缠的梦魇似乎都没有那么可怕了。   *   又是梦。   刘霸眼睫颤了颤,意识缓缓苏醒,他睁眼打量着四周,这地方有些熟悉,自己应当知道……   思索间,有个打扮得十分富丽的妇人走了来,刘霸愣了愣……是他的母亲,不过年轻了许多。   韩嬛进门时,脸上还带着甜蜜的笑,刘霸熟悉她这表情,在父亲面前,她惯常是这样的……后来她容华渐衰,不复当年的美貌,但那“爱意”却从未消退过。   就连刘霸这个儿子也分不清,这“爱”里面有几分是真情……   他看着韩嬛走到他眼前,脸上的笑意敛了,带出些冷色来,她居高临下地问道:“想通了没?”   刘霸这才注意到,自己是跪着的……他紧了紧眉,父亲昏迷这大半年,他就没再跪过谁,这会儿陡然屈膝,不免有些不习惯。   不过,毕竟跪的是自己的母亲,刘霸没多纠结,转而去想她的话——“想通”什么?   他正思考着这个问题,就感觉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合,“大哥他很照顾我……儿子不想他被父亲训斥……”   出口的竟是稚嫩的童声,刘霸愣了一下,垂眸去看地上的影子……小孩子?  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,有些迟钝的思绪又转了起来。他举目四望,周遭的一切清晰得又不似梦境。   恍惚间,心头生出一点明悟……这是他的记忆。   他晃神地工夫,韩嬛已经蹲下身来,她死死地掐住“小刘霸”的肩膀,死死地盯着他,压低的声音一字一句道:“霸儿,你要和他争、和他抢!东西只有这么多,要么是他的、要么是你的……你若是现在不同他争抢,难道日后要跪在他脚下,摇尾乞怜、求他给你一条活路?!……听娘的,娘是为你好……”   想到今日在牢中看到刘登的狼狈之像,刘霸不由勾唇……是啊,这场争斗……他才是最后的赢家。   不过“小刘霸”却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,他被母亲狰狞的脸色吓到了,泪水蓄满了眼眶,缓缓地淌了出来,他哽咽着摇头,却是辩解道:“大哥……大哥他不会的……”   刘霸失笑,他竟然还有如此天真的时候?   他不过一恍神,眼前的画面急转,那是一间暗室的门口,韩嬛推搡着“小刘霸”进去,“进去跪着!什么时候想明白了,什么时候出来!”   “小刘霸”哭着抓着母亲的衣袖不放,却被无情地拂了开。   从那孩子被推到暗室里那一刻,刘霸胸口就像被压了一块巨石,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,他看着暗室的门在眼前关上,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消失在眼前。   周围是无边的黑暗,空气似乎随着那光一起消失,刘霸大口大口地喘息,却毫无作用,脑中一片眩晕,零星地闪过几帧破碎的画面——   我同他争!我同他争了……我赢了……   放我出去!!!   求求你、放我出去……娘,放我出去……求你……   窒息感汹涌而来,刘霸几乎以为自己会溺死在这片无际的黑暗里。意识恍惚间,一阵琴声在耳边悠悠响起,他似有所感的睁开眼,不远处有一点荧光飘飘荡荡……   原本有些涣散的瞳孔骤然缩紧,他翻过身去,用了全身地力气向那一点爬去。   琴音越来越清晰,那光点也渐渐扩大,最终将他整个人包在了其中。   ……   床上,刘霸陡然睁开眼睛,看着熟悉的床帐,屏息了片刻,这才缓过神来,似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。   一旁伺候的人对此早不见怪,刘霸醒后不过片刻,就有丫头举了托盘、跪在床畔。   刘霸坐起身来,捞过托盘上那布巾,粗粗擦了擦额上的冷汗,便又掷了回去,又待伸手去拿那褐色的汤药,刚刚碰到碗沿,又想起那满脸褶子的庸医颤颤巍巍的话——   “殿下,是药三分毒,这方子虽能安神,长久喝下去,却于身体无益……殿下若真想寻安眠之法,不若纵情山间、不涉凡俗之事,如此一来,心胸自然开阔,便再无惊悸之忧。”   刘霸嗤笑了一声:庸医、庸医……若不是那老货在父亲面前尚有几分薄面,就凭他这番话,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。   刘霸终究没有喝那药,将药碗一放,披了外袍起来,在屋里转了一圈,倏道:“拿张琴来。”   当即有人低声应“是”,退了出去。不多时,桌上就放上了一张琴。   刘霸一撩衣袍坐下,抬手轻轻拨了几个音,却眉头一皱,有些烦躁地停了手。他会弹琴,但仅仅听了一次的曲子,若是要他弹出来,还是有些为难了……纵使那曲调在他脑海中一直徜徉着。   他抬手抹过琴面,按住了仍带着些微颤的弦,心中的欲.望升腾——   ……想见她。   *   两个月后,禇汲带兵劫了大理寺的地牢。说是“劫”也不大妥当,大理寺卿何元全程配合,整个过程未伤到一人,只是牢里的刘登被接了出来。   出了牢门的刘登立即带兵、攻入王宫,以禇汲、何元等为首,朝中竟有半数官员旗帜鲜明的支持刘登。刘霸猝不及防,仓促间,只能带着家眷、下属逃离邺城。   刘登占据王宫不多日,刘钦病逝,其以刘霸为继承人的遗诏转瞬间传遍朝野,刘霸以讨逆为名、于并州自立。   *   并州,太原城。   离了邺城,刘霸便不再那般小心,直接将梁玥安置到了他的府上。   “你很高兴?”   刘霸听着梁玥的琴音,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意思,他看着她带着些笑意的眼,只觉心中烦躁。   不管自己对她如何,她似乎总是不为所动的淡然,如同一潭死水、平静无澜。纵使刘霸对人的情绪敏感,也只能察觉出些微波纹。   只有弹琴时,她才却要生动许多,像是一颗石子投入、溅起了淋漓的水花。   平素,他极喜欢看她抚琴的,这难得出现的情绪波动,让他仿佛窥见什么隐秘一般……   但近来这段时日,察觉到她一日胜似一日的欢喜,他心底却渐渐下沉去,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。   那一句问之后,他紧接着又道:“为什么高兴?”   梁玥没有答话,她能说什么?说因为赵兴就快打过来了、说她就要回家了?   为防刘霸看出什么来,她又顺手把称号换作了【雍容闲雅】。   刘霸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,脸色沉了沉,“你觉得他会赢是不是?”   他沉着脸问完这句,突然又笑了,“你觉得他赢了后,会接你回去吗?……‘魏夫人’已死,你现在可是他弟弟的宠妾。那个人再守规矩不过,强娶弟妹之事,他可不愿意给自己添上这么个污点。”   梁玥强忍翻白眼的冲动:合着您也知道这是污点啊?   刘霸笑了笑,视线落远……院中茗儿正抱着孩子哄着。   “那孩子……是叫‘刘望’罢?”   他一把关注点落在孩子身上,梁玥立刻警惕了起来。   “放心……我会对他好的。”刘霸笑得腼腆,“他毕竟同我血脉相连,我会把他当做亲儿子一般……我和安和的儿子……”   “那日你我同榻而眠,算算日子,其实也差不了多少。”   梁玥怔愣了一下,心底暗暗“嘶”了一声:这招又点狠啊……要是真等刘霸真的有朝一日兵败,刘登岂不是要手刃亲子?   刘霸看着梁玥神色终于有了变化,只欢喜了一瞬,情绪却又骤然沉了下去——   又是刘登、刘登的儿子……她在意的永远都是那个人!   ……同他的那位好父亲一样。   刘霸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阴沉,梁玥也没多在意。   从邺城出来后,刘霸似乎摘下了那个无害又腼腆的面具,一言不合就变脸算是常态。托他的福,梁玥也也算是真见识到什么叫“喜怒无常”了。   刘霸最后沉着脸甩袖走了,梁玥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:看他这几日的态度……怕是如今并州的处境不怎么乐观……   希望赵兴动作快些才是……   *   梁玥猜的不错,刘霸的处境确实不妙,梁玥见他的次数也愈加少了,几次见面,他眼底的疲惫如何都遮掩不去。   但外面如何战事喧嚣,梁玥俱不知道,她这院子被刘霸刻意隔了开来,茗儿不止一次冲梁玥抱怨,来送日用的仆人“锯嘴葫芦似的”、“拿棍子赶着都闷不出个屁来”,“像是咱们院子里住的是吃人妖怪似的”……   前段日子,她倒是有些高兴地提起来,“送柴的换了个面生的小子,看面相倒有些机灵,可别像之前那个似的,是个哑巴聋子……”   不过这番话倒是没了下文,梁玥猜茗儿怕是又失望了一回。 第40章 有药吗?   与梁玥的猜测相反,茗儿哪里是失望,简直要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了。   “你真是殿下派来的?!”   那少年被茗儿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,忙探头去看,看到周围没有别人时,才松了口气,转过头来,压低声音道:“小姑奶奶,你可小点声……要是人知道了,不说带着你家夫人走,就是我都出不去这院子了。”   茗儿也知道自己失态,捂住自己的嘴使劲儿摇了摇头,示意自己不会再多说话。   正待细问,那人脸上灵动的表情却是一变,成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木愣模样,径直绕过了茗儿去抱那车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木柴。   茗儿急得想要去问他,忙快步跟过去,追上后刚想开口,就见有个中年人从柴房跟前经过,然后径自走过来,和那少年一起将柴往院子里搬。   见这情形,茗儿也知道他为何突然变脸了,但……这么久了,好不容易有点殿下的消息,茗儿也不甘心这么放下,只能咬着唇站在原地,走也不是、留也不是。   “你先回去,我会去找你的……先别告诉你家夫人。”两人来回走动有个时间差,那人趁机嘱托了这么两句。   虽有他的这么一句嘱托,茗儿还在原地踌躇了一阵,才满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。   她走后,那一车的柴也没搬多久,不多时就两人就赶着车往外走出,一出院门,两人表情都肉眼可见地松快了下来。   后来的那中年人还打趣道:“郑前,你小子能耐啊。这才跟我干了几天,就勾搭上女人了,我看那小丫头直瞅着你看,是不是瞧上你了?”   郑前急得满脸通红,连忙摆手道:“舅舅,我没……我没和她说话,侄儿……”   被他称作“舅舅”的那人哈哈大笑,抬手使劲拍了拍他的脊背,“你这小子,慌什么,连句玩笑都开不得。”他两道粗眉扬了扬,突然转头看向郑前,满是打量的意味。   郑前这几日跟这个“舅舅”住,却也没见过他这模样。   ——他方才看见了?   郑前只觉得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来,他面上做了不安又惶恐的表情,手却搭到了腰间藏的匕首上,做好了要灭口的准备。   雪亮的刀锋露出一丝,那舅舅却突然抬了手,在下巴上摩梭了一下,沉吟道:“说起来,你也到讨媳妇的年纪了……等再挣些,舅舅给你娶个好生养的姑娘回来……你瞧东头刘家那个小闺女怎么样?”   郑前:……   ……那姑娘顶他两个宽。   *   夜半时分,梁玥莫名惊醒,她轻轻喘了几下,总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噩梦,但是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,只是心底的恐惧尚未消散。   她转头想要唤茗儿,却看见她趴在床榻边睡着了。梁玥费了点力气把她移上了床,看着睡得死死的小丫头,不由摇头——   这丫头非闹着要守夜,说是怕刘霸半夜过来趁人之危……   先不说这里里外外都是刘霸的人、茗儿就是守着也不能做什么,就单看看她睡得这么死的模样,就算刘霸当真来了,她估计也不知道。   梁玥叹着气,下去倒了杯茶,茶水尚温,倒是不难入口。这么折腾了一阵儿,那点残留的恐惧早就消散无踪,梁玥习惯性地就往里间走,打算去看看奶娘照管的刘望。   只是刚走了几步,她脚下突然顿了住,一股悚然感从脚下直直蹿到了头顶——茶水还是温的……茗儿就算是打瞌睡,也没有一下子睡得那么死的道理。   是窃贼……还是别的什么……   外面的守卫一点反应也没有……现在呼救,恐怕也只是打草惊蛇,说不好逼急了潜进来的那人,还有性命之危。   梁玥衡量了片刻,吸了口气,尽力自然地又走回了床榻旁,躺了回去……她轻轻合眼,不多时呼吸就变得绵长,像是普通的起夜后又睡着了的模样。   合上眼后,屋子里静得非常,燃着的蜡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,成了这屋子里唯一的动静。   梁玥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呼吸的次数,她记不清自己是数到了几百还是更多,终于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动静,那声音太小太细、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,微凉的风吹过,梁玥松了口气……这是出去了吧?   这般想着,她却依旧不敢“醒来”,又过了许久,一直到那梆声敲过四次,更夫喊着时刻从院外经过,她这才松了口气,缓缓地睁开了眼。   !!!   一双乌溜溜的眸子正对在她上方,梁玥被惊得呼吸一滞,脑中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。   “我就猜你没睡着!”他压低了声音,却掩不住其中的自得……不,他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,朦胧的月色倾洒过来,照出了他脸上得意的笑。   这表情在那一张娃娃脸的映衬下,倒显出几分可爱来。   梁玥这才注意到这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,不过,她可不敢就此放下警惕,她这院子绝对是太原城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之一,这少年能无声无息地潜进来,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。   那人似乎这会儿才注意到梁玥脸上的警惕,有些无措地抓了几下头发,“你……你别害怕啊……”   来人便是白日里同茗儿交谈的那个少年,他将先前对茗儿解释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,旋即眼睛亮闪闪地看向梁玥。   梁玥:“……挣钱?”   郑前使劲儿点了点头,“嗯嗯,我叫郑前。”   梁玥又看了他一眼:娃娃脸、叫“挣钱”、性格又是这么一言难尽……   她一时有些恍然——原来是他?   猜到了来人的身份,梁玥不由放下心来,她翻身下床,往桌边走去,一面走、一面问道:“那你到我房里做什么?”   郑前:……   他要是说“只是好奇、过来看一眼”,会不会显得不靠谱?   可他真的好奇啊……好奇这个魏夫人到底长成什么样,才能被刘霸不顾名声强占,刘登也念念不忘。   他今儿本来就打算踩个点就回去的,但因为这丁点好奇,他便潜进来看了一眼。谁料到他刚瞄上一眼,对方就醒过来了……   ——那迷药怎么就不管用了呢?   郑前兀自扼腕,那边梁玥已经倒了两杯茶,做了个请的姿势,对他没回答先前那问题也不在意,又笑问道:“那你打算带我回邺城?”   郑前哽了一下,漆黑的眼珠不自觉地往右转了一瞬,但很快就回到了原位,他含糊道:“邺城……邺城肯定要回去的……”   他说着,捧起那杯茶来、仰头灌下,有了这点时间缓冲,他接下来的话顺畅了许多,“但是,咱们不能直接回去。你想啊,你要是不见了,刘霸肯定会去找的。他会猜你往哪去?肯定是往邺城去啊,到时候太原到邺城一定是层层设卡……咱们势单力薄的,万一被抓到了可怎么办?”   “但是咱们要是反其道而行之呢?咱们出城往西边走,等避过了这阵儿的风头、再回邺城,夫人您说,是不是很妥当?……西边的阳县是个好地方,咱们先到那避避怎么样?”   他说着说着,又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,好像自己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主意一般,要是有尾巴,这会儿一定能摇出残影来。   他见梁玥没说话,将手里的茶杯放下,探身凑到了梁玥眼前,带着那得意的笑,又问了一遭,“怎么样?”   梁玥含笑点头,“确实是个好主意。”   郑前心满意足地缩了回去,正待再说上两句,却又听梁玥道:“但……我不能同你走。”   “对对……”郑前点头点了一半突然顿了住,瞪圆了眼睛看着梁玥,又抬手使劲儿掏了掏耳朵,干笑两声,“我、我方才好像听错了……”   梁玥对他轻轻笑了笑,没说话。   郑前愣了片刻,突然捂住胸口蜷了起来,好似受了什么重伤,鼻腔中还发出几声闷哼。   梁玥忙想上前看他的情况,却被他抬手止了住,“……你别、别过来……让我缓缓、缓缓……”   他艰难地喘了几口气,抬起头来,又正对上梁玥担忧的目光,他又忙低下头去,按着自己胸前的手又使了几分力气。   ——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使点劲儿,这心脏就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……   长成这样……还对他那么笑……   *   梁玥被他这心脏病发的模样吓了一跳,书里没说这人有这毛病啊?   但书里也不可能面面俱到……这种急性发作的病,一般都会随身带药的吧?   郑前捂着胸口喘了一会儿,好不容易缓过来,一张芙蓉面就凑到了眼前,他呼吸滞了滞,又看到那唇瓣张张合合……   ——她说什么?   “……有药吗?”   药……什么药?   郑前下意识地在怀里掏了掏,掏出了一个纸包递了出去。   ——至于师门秘药,不能交给外人?   她对他笑一笑,他连命都能给她,何况是什么药呢?   纸包在他眼前打开,里面的药粉被凑到了他的跟前,郑前无意识地吸进去一点,突然意识到不对,立刻屏住呼吸,却已经来不及了,眼前东西开始模糊,不多时,就陷入了一片黑暗。   ——被自己的迷药给放倒了?!   艹!   幸好他师父死得早,不然要知道这事儿,得笑上整整一年!!! 第41章 和我成亲   毕竟是自己用惯了的迷药,郑前也有抗性、昏过去没有一盏茶的时间就醒了来。   他一睁眼就看见纤细的脖颈和洁白的下颚,他下意识地出手锁住那脖子,在用力前,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处境,急急地收了手,火烧屁股似的从那温软的怀里窜了出去。  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太快,梁玥全然来不及反应,眨个眼的功夫,郑前整个人就不见了踪影,只有大开的窗子昭示着他的踪迹。   梁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方才郑前的动作太快,她倒没有生出什么生命受到威胁的实感,最多察觉到脖子被人碰了碰。   她起身走到窗前,在原地站了一刻,看着窗外摇曳的灯影,不由摇头——   这毛躁的样子,也不知杨姐姐怎么放心他出来?   *   第二天一早,刘霸就急急地闯了进来。彼时天还未亮,梁玥昨夜折腾了大半宿,还没起得来床,外面请安问好的声音都没惊醒她。   刘霸无视了周围的人,快步闯进内室,每往前走一步,心底就沉一分。   ……一群废物,连一间院落都守不好!   他一直走到了床畔都没有一丝动静,看着床上的起伏,他伸出去的手顿了顿,握拳又松开,往复了数次,才掀开了那被子——   露出了一张极熟悉的面容……是她的贴身丫鬟……  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刘霸怒到极点反倒觉得自己冷静来下来。   ——她不是素来疼宠这丫鬟吗?   刘霸垂着眼,伸出去的手缓缓掐住那丫鬟的脖子,将她生生提了起来。   迷药的效果早就过去了,茗儿被这么掐着脖子、立刻就醒了过来,她无意识地伸手去扒刘霸的手臂,嘴巴张合,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。最后,她连这点气音也发不出来了,眼泪鼻涕一齐淌了出来,扒着刘霸手臂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。   刘霸看着她脸上的水迹,有些嫌恶地将人扔到了一遍,茗儿未及爬起来,就那么趴在地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满是劫后余生之感。   旋即就听到上方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,“把这丫头对脑袋砍了,挂在城楼上。贴上告示,告诉她……她要是一日不回来,我就把这脑袋挂上一日。”   茗儿一口气没喘上来,噎在了喉咙中,本就有些颤栗的身子,一时抖得更厉害了,她膝行上前,想磕头求情,却陡然意识到刘霸口中的那个“她”是谁。   ……夫人、夫人逃出去了?   她跪在原地木愣了片刻,陡然松了口气,整个人都垮了下来,尚淌着泪的眼睛不自觉地弯了弯——   ……真好。   刘霸垂眸,看见她这又哭又笑的表情,忽地眯了眯眼。   他一抬手,止住领命上来的人,自己蹲下身来,脸上表情转为温和,“你叫茗儿?”   茗儿眼珠动了动,整个人瑟缩了一下,显然是怕极了刘霸。   刘霸不以为意地又笑了一下,“你知道夫人她去哪了吗?你告诉我、告诉我……你要什么,我都给你。”   “羊脂玉雕的簪子、蜀锦的衣裳、翡翠的镯子……你想要什么,都是尽有的……”   茗儿死死地低着头,一动不敢动,自然也没应声。   刘霸也不恼,他甚至倏地笑了一声,赞叹道:“你倒是个忠心的丫头。”   “……可是你家夫人可是扔下你,自个儿逃走了……她不要你了……”   茗儿眼睫颤了颤,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。   “你说你家夫人知不知道,把你留在这儿的下场……掉脑袋啊、你去刑场见过吗?没见过?那不要紧,当年父亲安排我去监斩,我见过……那刀啊,这么长、这么大,就是砍人砍得多了,上面都糊了一层血锈、一点都不利,这么一刀下去!……那脖子竟然没被全砍断!我看着那人啊,还有意识,嘴里直冒血水,可是喉咙都开了一半的口子了,他当然说不出话来,那……”   他把那场景说得分毫毕现,更令人恐惧的是,他说这话时仍带着丝丝笑意,好似什么享受一般,更令人毛骨悚然。   那边茗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,瞳孔都有些涣散,显然快被吓得昏过去了。   刘霸顿了顿,又笑问了一遍,“你现在知道你家夫人往哪走了吗?”   他看着茗儿嘴巴动了动,似乎说了什么,但声音细小,他听得不甚清楚,不由又把耳朵往她跟前凑了凑。   “……不知人伦的畜牲,夫人才看不上你!”她抖着声音说完了这话,又狠狠地往前“呸”了一口。   刘霸偏身躲过,唇角的弧度依旧温和,只是眼底却冷意森森,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来,在茗儿的脸上轻轻拍了拍,抽回来的时候留下一丝血痕。   “我看你胆子很大么……不若就凌迟好了。”他拿着那匕首挽了个刀花入鞘,又放续道,“用小刀一片片把肉割下来,你要是硬气些,能割上三天……我瞧你家夫人是个心软的人,定不忍心你受这苦,她收到消息往回赶,说不准还来得及救你一命……”   茗儿脸上已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了,水珠顺着下颌淌下,滴在了地上,她视线在屋内逡巡,最后落在一旁的柱子上——   撞上去是不是就解脱了?   紧绷的神经格外敏感,那轻微的一声门响被她捕捉了到,视线无意识地瞥到那个方向,一双熟悉的绣鞋映入眼帘。   ——夫人?   眼睛不觉睁大,视线顺着那鞋子上移,只是堪堪落到腰间,那身影已经近到了眼前,她听着那惯常温和的声音带了些冷意,“妾房里的人,妾自会管教,平陵侯公事繁杂,还是莫要为这些小事费心!”   梁玥昨日“送”走了郑前,又到了里间看了看刘望,眼见着天都快亮了,她也懒得折腾,直接就在里面的软榻上将就着歇了。   孰料一大清早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,推门出来,就看见刘霸直挺挺地杵在她的床前,一副来着不善的架势,茗儿跪在他跟前,脸色惨白……  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,但她还是立刻挡在茗儿前面,和刘霸对峙了起来。   刘霸视线在她和那门之间转了一个来回,顿了顿才语气微妙道:“你睡在里间?”   梁玥冷笑,“莫不是连我睡在哪一间,平陵侯都要管一管吧?”   她平日对刘霸的态度倒不会如此尖锐,无视居多,这会儿语气这么冲,也是有让刘霸转移怒火的意思。   毕竟这段时间,她也摸出了几分刘霸的性子……那可当真是个不把下人的命当命的主儿。   ——在他身边伺候的人,个顶个儿的机灵;不机灵的……早就死干净了。   出乎梁玥意料的,听了她这话,刘霸非但没生气,反倒微微弯了弯眼,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。   事出反常必有妖,梁玥因他这态度,更生了几分警惕。   刘霸就带着这笑意,向前走了几步,梁玥想后退,只是她正站在茗儿身前,一时也无法再往后走,转瞬间刘霸就几乎贴到了梁玥面前。   他伸手将梁玥揽到怀中,动作虽轻,却没有给梁玥反抗的余地,似乎在确认面前这人是真实存在的,刘霸环抱的力道一点点加重,最后将梁玥牢牢地箍在怀中。   ……他想留住她、一直留住她。   这个念头在心头愈来愈清晰,可……另一个声音却在耳边低语——   她不愿意留在你身边,她想的是刘登、她的夫君……   刘霸眼中闪过一丝森然的寒意,但旋即就被温柔隐没,他克制着自己动作,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烙下一吻……   他想要的是鲜活的、温热的、愿意为他弹琴的那个姑娘,就算对他发脾气也是好的。   ……而不是一具冰凉的尸体。   将心头种种血腥残虐的想法压下,他轻轻含了含那洁白又小巧的耳廓,感受到怀里的躯体一僵之后、骤然挣扎了起来,刘霸不由闷闷笑了起来。他缓着声音,一字一句道:“挑个日子,咱们成亲罢?”   梁玥:……刘霸疯了罢?!   她猛地推开刘霸,不敢置信道:“我是你嫂子!”   刘霸笑了笑,“安和你糊涂了?我知道你倾慕大哥,可大嫂她去年冬日便已过世……彼时我与众多宗室都前去吊唁过……你不过模样与她有些相似,可别生出什么取而代之的心思啊……想必大哥也不愿意见此……”   梁玥被他这一通颠倒黑白地说辞给堵得无语,更可怕的是,要是他一口咬定这说法,它竟是有很大可能变成真的。   毕竟,刘登怎么也不可能承认被自己弟弟抢了老婆……这种奇耻大辱,估计是他这辈子最想抹消的污点之一了。   这也是为什么梁玥一点也没相信郑前的说辞,若真是刘登派人来,恐怕想办法弄死她才是正常做法。   梁玥能想通这其中的弯弯绕,可茗儿却接受不来,又有梁玥站在她跟前,她胆气足了些,竟抬起头来,冲着刘霸义正言辞道:“你这是胡说八道,夫人是平原侯夫人,如今的王后!”   梁玥没料到这丫头平时见刘霸怂得那样,这会儿竟然突然开口,她垂眸狠狠瞪了她一眼,“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?!还不快下去!”   茗儿也对自己方才失言吓得脸色又白了几分,听了梁玥这话,忙连声请罪。   刘霸看着这主仆俩的做派,似笑非笑道:“安和的这丫鬟,确认该好好管教管教了。”   “说起来……我记得这丫鬟的身契还在我这儿,你瞧……”他说着,随便从怀中抽出张纸来晃了晃,大大方方地说着瞎话,“这丫鬟,还是该归我管教的……不过,若是安和愿意嫁予我,那你我夫妻,自然就不分彼此,管教丫鬟这等内宅事务,自该交由夫人打理。”   梁玥脸色有点泛青,她第一次发现,人竟然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! 第42章 又丢人了   梁玥不知道刘霸犯了什么神经病,非要和她成亲。   说是“成亲”,其实还是纳妾的礼节,刘霸的正室是许夫人,她所在的许家几乎算是刘霸的立身之本,纵使刘霸对这个妻子没什么感情,也绝不会动她,更有甚者,就算许夫人出了什么意外,刘霸的继室夫人也只会姓“许”。   这些事情,梁玥看得出来,但也不会特意去想。毕竟她又没真的打算给刘霸做正妻。   但架不住有个人一直在她耳边帮忙念啊……   某个自称“郑前”的娃娃脸盘腿坐在地上,对着梁玥唉声叹气。   “那你留下到底图什么?就给他当个妾?”他叹着叹着,突然坐直了,往梁玥跟前凑了凑,压低了声音道,“……你不会看上他了吧?”   梁玥:……   没得到回应,郑前又悻悻地缩了回去,和梁玥大眼瞪小眼、相顾无言。   梁玥嘴角没忍住抽了一下,又一次劝道:“你再不回邺城,杨姐姐要担心了。”   郑前依旧坚称自己是刘登派来的,和杨宜没有半分关系。不过,梁玥第一次提起杨宜时,他那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的反应,就很能说明问题了。   “我可不认识什么‘杨宜’!”郑前惯例否认一波,停了片刻,又道,“……你要是真怕她担心,就跟我一块儿走啊。等把你带到阳县,我当然就回邺城了。”   梁玥忍不住怜爱地看了这傻孩子一眼:她可从来没说过“杨姐姐”叫“杨宜”……   知道拆穿了以后,这孩子又要炸毛,梁玥轻轻叹了口气,又道:“你回去同杨姐姐说,我如今挺好的,没受什么委屈……犯不着为我涉险。”   “涉险?”郑前敏锐地抓到这个关键词,反问一句,突然“哼”了一声,有些恼道,“你是不是不信我能带你出去?!”   本就有些肉的脸气得鼓鼓的,眼睛瞪得溜圆,看上去年纪更小了。看着那软乎乎的脸颊,梁玥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蠢蠢欲动,很想伸手去捏一捏。   这举动实在有些失礼,梁玥有些遗憾地屈了屈手指,还是止住了这想法,“我当然信你能把我带出去……只是……”   她顿了顿,有点迟疑自己到底怎么说,才能打消郑前的念头。   她在刘登、刘霸哪一方其实都问题不大,左右是在等赵军攻来。可郑前将她带出去,怎么都是有风险的。   她同杨宜相交,本就因为不能坦诚相待而心生愧疚,这会儿若是再让她的义弟为她涉险,梁玥觉得自己做不出这种事来。   梁玥垂眸沉吟,郑前这儿却已经自行脑补了她的理由,轻轻“切”了一声,转头瞥了一眼一旁正昏睡茗儿。   “我可以把那个蠢丫头一块儿带走。”颇有些不甘愿地撇了撇嘴,“两个人……我还是带得出去的。”   梁玥摇头,“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……”   而且单单把她带出去就够艰难了,还要加上一个茗儿,这难度翻个倍都不止……若是郑前真的因为这个,出点什么事,她怕是要愧疚死了。   她沉吟了一阵,想到方才郑前的话,眨了眨眼,有些迟疑道:“你就当……我爱上了刘霸吧。”   “哈?”郑前张了张嘴,发出一声单音,一脸不信地看向梁玥,“……你当我三岁啊?!”   梁玥还是没忍住,轻轻地笑了出声,调侃了一句,“不……起码五岁才是……”   然后又在这孩子炸毛前,严肃了神情,“总之,我得留在这儿,你回去同杨姐姐说,她总会理解的……就算为了不让杨姐姐担心,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事儿的。”   说到最后,她冲他弯了弯眼,缓声补充道:“……你放心罢。”   这美貌见得久了,总归有点抵抗力了,郑前倒没想第一次反应那么大,不过梁玥这冷不丁地冲他一笑,郑前还是心跳一滞,呆了片刻……   ——长得好看了不起啊!   郑前默默腹诽了一句,他掀了掀眼皮、瞄了梁玥一眼,咬了半天牙,还是认输一般地低下头。   ——好吧,长成她这样……确实很了不起……   他就是再有能耐,也得当事人配合啊?!……他来太原之前,想了一万个困难,却没想到“魏夫人不愿意走”这一点。   郑前思索间,无意识地拿出了袖中的小刀,雪亮的刀刃上下翻飞,那刃口几乎贴着的手指滑过,却丝毫没伤到他,只带出一片白色的残影。   这杂技一般的表演,毫无意外地吸引了梁玥的目光,她视线追着那上下翻飞的刀刃,眼中不觉露出些惊叹来。   郑前回神,就正对上她这赞叹的目光,手上的动作不觉一顿,那小刀擦过手背,斜斜地插到了地下,竟没入了大半,可见其锋利,手背被刀锋滑过的地方这才缓缓渗出血来。   郑前:……   先是被自己的迷药放倒,又随身的小刀划伤……他在魏夫人面前,真是面子、里子都丢了个干净。   他极迅速地把手藏到袖中,插在地上的小刀也不知何时被他收了起来,梁玥伸出去的手落了个空。当真是眨个眼的功夫,郑前已经到了窗边。   梁玥:……   这小子每次开溜都让人猝不及防。   她叹了口气,走到窗边,想去确认窗子关好了没,结果还未走到,那窗又被人打开,郑前去而复返,匆匆丢下一句,“我比你大。”又忙忙地走了。   梁玥思索了一阵,才意识到郑前是对她那句“起码五岁”调侃的回应,不觉失笑——   一个劲儿地强调自己的年纪,这还不是小孩子?   ……   有了郑前每天夜里的造访,梁玥几天下来,不免有些腄眠不足。她皮肤太白、眼底下有一点点青影就格外明显,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了许多。   茗儿瞧见她这模样,虽嘴上不敢提,怕引得自家夫人更伤感,但心里却着急上火,最后到底没能忍住,去柴房蹲着点守人。   “你倒底什么时候带我家夫人走?!”她在一个转角处拦下了郑前,因为着急,语气不觉有些冲。   郑前直想翻白眼,他倒是想带人走啊,可那人不配合,他能怎么办?迷药又对她不管用……一个醒着的、还反抗的大活人,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,也不能悄无声息地带出去啊!!   茗儿见郑前脸色不好,猜测是因为自己的语气太冲,如今有求于人,她放缓了声音解释——   “你不知道……刘霸前些日子不知为何,以为夫人逃走了……”就算过去许多天,茗儿提起那日的事儿,脸色还是有些苍白。   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,顿了顿,才接着道,“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,之后说是要……娶夫人,日子就定在三个月后……咱们得、得在那之前把夫人送出去。”   郑前垂眸遮掩了眼中的心虚之色:这丫头不知道原因,他可是知道……第一天他走的时候,心不在焉,一不小心露了形迹……让刘霸猜到了有人来劫魏夫人。   这也是这几日来,他为何非要缠着梁玥、把她带走。   要是他姐知道,他这一趟过来,非但没把人带出去,反倒引得刘霸要强娶魏夫人……他姐不揭了他的皮才怪!   茗儿也怕郑前暴露,到时候她和她家夫人就真的没盼头了,她匆匆叮嘱完,得了郑前含糊不清的一句应声之后,就把准备好的钱袋往他怀里一塞,“你要有什么要买的,就拿这里的钱去买吧……那几件首饰,最好出了并州再当……等你接了夫人出去,夫人定还有别的赏的……”   她抿了抿唇,又道,“若还有什么别的需要,你只管同我说……我一定配合你。”   茗儿走后,郑前不觉摇头叹气:有你个小丫头配合有什么用啊,得你家夫人配合才行……   郑前在原地站了一晌,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动静,确定这附近没有别的人之后,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钱袋,眯着一只眼睛往里扫了,当即“嘶”了一声。   他手指勾着钱袋的锁绳一拉一提,也不见怎么动作,那袋子就在他手里失了踪迹。他有些夸张地抬手去揉眼睛,低声嘟囔道:“有钱人、有钱人……”隔了一阵儿,五官又揪成了一团,倏地叹气道,“拿钱办事啊。”   *   当日,跟着“舅舅”离了这别院,郑前就借口想出去逛逛,重新摸了回去。   大白天的,也不方便用迷药,他也没露面,只藏身在房梁上,垂眸看着底下的情景。   对着魏夫人的脸总难静得下心来,郑前蹑手蹑脚地换个梁柱,转到了她的身后,只瞧见那乌黑的长发和偶尔露出一截的脖颈……纤细又脆弱,好像一使劲儿就能捏断……   郑前突然福至心灵地眨了眨眼:迷药不管用……敲晕不就好了!   他眉眼立刻飞扬了起来,简直想吹个口哨来赞叹自己的机智……   只是,不消片刻,他的唇角又垮了下来,脸上露出些难色。   那柄锋利异常地小刀又出现在他手上,上下翻飞,显然它的主人又陷入了思索——   她要是生气了……可怎么办?   给她买糕点赔罪……她会不会原谅他……   脑中还在想着这杂七杂八的事情,他耳朵突然动了动,翻飞的小刀也被他藏入掌心,本就轻浅的呼吸更弱了几分,他视线轻轻扫过门口,旋即落到一旁带着些倾斜的水盆上,水里的倒影映着门口的场景。   不出所料,片刻后门外便站定了一人。   水中映出来的画面有限,只容了来人的半个下巴和上衣,不过郑前也很快就判断出来人的身份——   ……是刘霸。 第43章 吃蜜饯啊   郑前的猜测没错,来人确实是刘霸,周围跪了一地的婢女们也证明了这一点。   不过,却没有什么问安声,那些婢女们行礼毕后,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,显然是刘霸的意思。   眉头不自觉地打成了死结,郑前拧着眉看向梁玥——   警惕心呢?!把人都挥下去了,这家伙一看就没安好心!   他转念又想到这几日的巷间传闻,刘登挥师十五万讨伐并州,刘霸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。他这会儿来魏夫人这里,莫不是来撒气的?!   他视线飞快地在刘霸身上扫过,咽喉、心口、小腹……一时间刘霸身上数个致命点浮现在郑前的眼前,他眼中早就没了方才那灵动的神采,而是像木偶一般没有感情的冷,让人看着便心生寒意。   本就轻浅的呼吸几乎屏住,连心跳也缓了下来,他在等着……等着一击必杀的机会。   捏着小刀的右手缓缓加力,手背上本已愈合的伤口一点点崩裂来,血液顺着指缝渗了进去,手心里是不同以往的粘腻触感。   他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,那一手的血液似乎唤起了什么,瞳孔有一瞬的扩散,那次濒死的记忆又重回到眼前……   他阖上眸子僵在了原地,等再睁眼时,眼中的神采又恢复了以往。   ……好险。   郑前眼中闪过一丝后怕,拍着胸口暗叹——   要是刚才那状态持续的久点,他也说不准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……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儿。   他都答应过他姐了,不到万不得已,不再杀人了……   免了回去一顿胖揍,郑前按着自己跳得有些急的心脏,低头看去——   !!!   刚才就应该杀了他的!   *   底下,刘霸从身后拥住了梁玥,两人亲密相依,好似一对神仙眷侣。   ——放屁!   郑前脸色狰狞,几乎就要冲下去了,但昨夜梁玥的话不期然在他耳边响起,“你就当我爱上刘霸了吧”。   他的动作一顿,脸色青青白白,扒在梁柱上的手都快把上面按出指头印了。   假的假的假的假的……   他紧咬着牙根、默念了半天,却全然起了反效果——   她不会真的对刘霸动心了吧?   *   所幸不多时,刘霸便被推了开,郑前松了口气,缩回原处,心底犹自不满地默念着:太慢了、推开得也太慢了!   他看着梁玥起身去抱了琴来,因为刘霸大大咧咧地坐在原地,梁玥只得做到他的对面。如此,原本在两人身后的郑前便又正对上她的脸……   郑前不觉屏住呼吸,可她很快就垂下头去,他只能看见那挽起的发髻……他轻轻出了口气,也不知道心里是庆幸还是遗憾。   琴声袅袅、在屋中回荡,郑前侧耳听着,一开始还有些不满——   她都没给他弹过琴!   但旋即这点焦躁的情绪就被琴声荡涤,心绪随着琴音起起伏伏,呼吸也渐渐悠长,就在他将要阖眼的一瞬间,他眼神陡然锐利起来,右手在左手腕上一拉一推,一阵剧痛传到脑中,将那点睡意驱散了个干净。   郑前低头去看底下的刘霸,果然是侧撑着头倒在桌面上,看着像是睡着了。   ——这比迷药还好使啊……   感慨了这么一句,郑前这才斜倚着身后的柱子,放松了下来,捂着左手的手腕龇牙咧嘴地做剧痛状,丝毫看不出方才利落地卸了自己手腕的狠绝。   他揉着揉着,动作渐渐慢了下来,过了一阵儿,突然盘起腿来坐正,又低头往下看了一眼——   刘霸睡着了,这屋里又没别人,这琴……也算是给他弹的吧?   ……不管了,就是给他弹的!   郑前自顾自地给这琴声下了个定义,整个人立马精神了起来,手上又无知无觉地转起了那柄小刀。   晚上给她带点礼物罢,算是听琴的回礼……   是城东的蜜饯、还是南边的糖糕?   郑前一脸深沉地思考这个问题,不过配着手上狰狞的伤疤和干涸的血水,这情形倒显出几分可怖来。   不一会儿,他倏地将那小刀一收,脸上带出点笑来。   ——都带不就行了?  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前,那里放着今天刚得的钱袋。   爷可是有钱人了!   ……   晚间,郑前惯例换了一种迷药。这些天,他都试了好几种的药,无一例外,都对梁玥不起作用。   他也有些认了,但那点零星的不服气还是催着他每日都换个方子,过来试上一试。   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渐息,他熟门熟路地翻窗进去。   一路无声地溜到了卧房,在进门时刻意发出一点提醒的响动,可出乎意料的,这次竟没人来接他。   郑前肉眼可见地蔫儿了起来,但很快又恢复了精神,他悄悄地隐藏的身形,打算趁她不备吓一吓她。   ——不在床上?   他视线在屋内环视,最后落在房内的那张桌子上,她正半撑着头坐在桌旁,另手还拿着卷竹简。   ——什么书这么好看?连屋里进人都不顾了……   郑前撇了撇嘴,有点委屈,但人却轻轻绕到了梁玥的背后,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拍——   没有预料中的惊吓回头,这点轻微的力道打破了那微妙的平衡,她整个人软软向下倾倒了去。   在梁玥的脑袋磕在桌面上之前,她被人拦着腰抱住了。郑前抱着那软软的躯体,一时有些慌了手脚,又是试呼吸、又是摸脉搏的,差点抱着人冲出去找郎中。   总算在出门前醒悟过来:……这次的迷药……管用了……   他抱着梁玥一时有些无措:他之前每次过来,都是劝她跟自己走的,但现在人昏迷着……这要怎么劝啊?   郑前低头看她,不觉又有些出神……等他回过神来,就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她脸上捏捏戳戳,好像在试探这脸是不是假的……   常年拿着各种暗器匕首,他手指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茧子,厚厚地结了一层,粗糙得磨人,他方才出着神,又没刻意放轻力道。   郑前:……   总之,等他看时,梁玥脸上已经是一道道指痕,有些已经是要肿起来的深红。   他立马将手藏到了背后,想要掩饰罪证。   先……先抱她到床上去吧……   *   “我、我可不是故意的……你不会生气吧?”郑前趴在床畔,盯着她的侧脸,有些忐忑的问。  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,他眼珠转了转,有些心虚地别过眼去,低着声音、中气不足道:“我数到三……你要是不说话,就是原谅我了啊。”   “一……”   “二……”   “……三!”   数到“三”后,他本有些心虚的神色立刻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,语气也飞扬了起来,“这可是你说的,原谅我了啊……这样吧,我买了蜜饯,算是赔礼……你这下子可不许生气了。”   他说着,从怀里将那荷叶包的蜜饯取出来一颗,伸手塞到了梁玥的嘴里,他本没多想,手指碰到唇畔的瞬间却陡然僵了住。   他觉得自己应当赶紧收回来的,可那手指却不受控制一般,轻轻地抵开了那洁白的贝齿,将那小小的一颗蜜饯塞入了她的口中,自然……那指尖也被含.进去一截。   心跳如鼓、呼吸也粗重了几分……脑中思绪纷乱,仿佛有烟花炸开。   他一动不动的僵了许久,还是将手指抽了出来……只是整个手臂都痉挛般地轻颤着。   【……手要稳。】   盯着自己快抖成鸡爪的手,郑前脑中莫名地浮现了他师父的教导——便是那一次失血过多到差点失去意识,也没抖得这么厉害……   他努力把自己注意力放在这发抖的手上,来忽略身上其他的反应。   只是他刚刚平复一些,转头又看见梁玥轻轻张开的唇瓣,他方才塞进去的那个蜜饯仍在原处。  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他垂下眼,低声喃道:“……不吃……就别浪费啊……”   最后几个字,消失在哪个蜜饯味儿的深吻中。   ……   梁玥是在一片颠簸中醒来的,起身之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,她差点以为自己被强了。   不过粗粗检查了一下,就知道是自己多想了,身上的酸疼纯粹是在马车上颠的。   ——马车上?!   梁玥顿生一个不大妙的猜测,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昏睡的茗儿,忙撩开车帘,探出头去。不出所料,郑前正坐在前面赶着车,被他绑在怀里的刘望听到动静,眨着一双溜圆的眼看了过来,含含糊糊地喊了声“娘”,挣扎着伸手,做了个要抱的姿势。   郑前也顺势回头,一大一小两只同时看向她,梁玥顿感压力,好像自己有了两个儿子似的。   郑前盯着她红肿的嘴唇,眼神闪了闪,见她似乎无所察觉到样子,这才松了口气,扬起个得意的笑来,“你看,我就说能把你们带出来罢!”   他手指动了动,腰间的系绳就被他解开,他单手拎起刘望的后脖领子,冲着梁玥摇了摇,“这个小鬼头我都给带出来了。”   梁玥被他这冒冒失失的动作吓了一跳,忙伸手去把刘望接过来,顺道瞪了郑前一眼。   美人嗔怒皆是风情,郑前被这一眼看得一下子红了脸,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,差点从车辕上面摔下去。   险险稳住身形,再看去,人早已回车厢里去了。   ……该不会真生气了吧?   郑前有些不确定地想着。 第44章 被抓与城破   梁玥当然不是生气,出来都出来了,再想那许多也没用,现在关键是怎么避开刘霸的追捕。   她和陆筠那姑娘处得时间不长,但还是同她学了几招的……比如怎么套话……虽然就学了点皮毛,但就这点皮毛就让她从刘霸嘴里得知了不少东西了。   再次敬佩了一下那姑娘的能力,半个时辰后,梁玥推开车厢门,递给郑前一张到阳县的地图。   “我圈起来的那几个地方,还是避开为好。”梁玥倒是没有自作主张规划路线,毕竟,论跑路的经验,郑前要胜过她十倍不止。   郑前视线在那张地图和梁玥之间来回扫视,不知想到什么,神情有些怔忪,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后还是恹恹地低了头,轻声“嗯”了一句。   ——对……她是刘登的夫人……   *   郑前确实跑路的经验十足,但……这实在不包括带着人跑路。   若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话,树枝上一趴、巷角一窝、呆在乞丐堆里也绝对不是问题……这些地方磕碜是磕碜点,但既能将就一夜,又能躲开追兵,两全其美。   可带着女人和小孩跑路……特别是这女人里还有个“魏夫人”……郑前只觉得自己愁得头发都要掉上一大把了。   要让“魏夫人”在野地上将就一夜?她只往野外一站,郑前心底的罪恶感就噌噌地往上冒,连忙就近找了家村落,几人住了进去。   这样子的“逃跑”,就算挑了刘霸势力薄弱的地方,被抓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。   ……   那日,梁玥走在路上,无意间和一个人对上了眼,两人俱是一愣。之后,还是梁玥先反应过来,快步挤到人群之中,随着人流往前,走了一阵儿,见无人跟上来,这才松了口气。   ……可能是自己想多了?   她正这么想着,眼前的小巷突然被一群带刀的卫兵堵了住,她脸色一变,连忙转身欲走,就见另一个方向有一个锦衣书生走了来,他的身侧还有一穿着官服的胖子冲着他点头哈腰。   ——普通书生当然没这么大的面子,但若那人是刘霸呢?   梁玥觉得,自己要是被抓住,下场大概不怎么妙。   她拧着眉左右扫视,原本堵在身后的卫兵立刻上前,呈三面包围状,只留下了一侧开口。   刘霸已经数日未眠,眼眶干涩、其中俱是血丝,到了这个时候,他反而不急了,放缓了步子,一步步走了过去。   走到近前,抬手捧起她带着伪装的脸,打量了许久,才喃喃道:“……瘦了。”   血色的眼睛,和这温柔的语调相合,反正梁玥是觉得后背发凉,衣裳都被冷汗浸了个透。   *   梁玥的预感倒也说不上错,她被刘霸带回太原城后,就被关了起来。   ……和先前的关并不一样。   她被锁在了一间密室里,梁玥猜是地下,因为里面一丝光线都无,一片静谧的黑暗,除了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。   偶尔会有聋哑的婢女进来伺候她沐浴、用膳,但……依旧是一片漆黑。   唯一有光的时候,是刘霸进来的时候……唯一同她说话的,亦是刘霸……   梁玥知道这样不对,但……就像生理本能一样,她克制不住地对刘霸生出依恋来。   静谧的漆黑中,连自己的存在都不确定起来,只陷入一片惶恐,整个人的情绪起伏都寄托在那一人身上……   最期待的……是他的到来,最恐惧的……是他的离去……   梁玥试图抵抗这显然不是正常产生的情愫,可……收效甚微,在这亘久的黑暗里,连抵抗这种情绪都显得难得。 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刘霸又一次离去,随着他的转身,那一星灯火被他的身体遮挡,屋内顿时又暗了下来。   梁玥知道,之后……连这一点昏暗的光亮也会消失,她忍不住上前一步,抓住了刘霸的衣角。   这一点点动作仿佛打破了什么屏障,梁玥恍惚听见碎屑崩落的声音。   泪水夺眶而出,但脑中像蒙上了一层纱,感受到脸颊上的湿润后,她意识到自己哭了。   那拉扯的力道极轻微,但刘霸却似有所感,立即停下了脚步。不待梁玥松口气,刘霸手里的灯却摇晃了一下,旋即就熄灭了。   屋内归于黑暗的同时,梁玥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。她觉得自己意识有一瞬的断片,等缓过来后,她整个人扑在刘霸的背后,语无伦次地祈求道:“别走……求求你……别走……子让……”   男声温和又体贴,他道:“好,我不走。”   又是片刻,他声音似乎带了些无奈,“安和……你抱得太紧了……松松手,我暂时不走……”   梁玥不自觉地又收了收手臂,这声音在脑中转了一圈后,她才理解其中的意思。   梁玥迟疑地松些手,又被莫名的恐惧攥住了心脏,环在他腰上的手又抱得更紧了。   刘霸察觉到她这举动,眼中露出一丝怜惜来,唇角却轻轻弯了弯。   真是……又可怜、又可爱……   他趁着梁玥松手之际,转过身去,反客为主、将她整个人揽在了怀中。   方才那盏被刻意吹灭的灯……便随意的掷在地上。   刘霸抬手按在她的后脑上,轻轻抚了几下发,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,俯下身来,准确地印上了她的唇。   毫不意外的……没有受到丝毫阻拦……   甚至,她热情得几乎让人招架不住……刘霸心情极好地弯了弯眼,止住了自己的动作,由着她主动索取……   唇舌交缠,刘霸的呼吸也渐渐乱了起来,他忍不住将人又往身上揽了揽,抱着梁玥往床榻方向走去。   衣衫滑落,密闭的空间里漫出阵阵暧昧的甜香,梁玥知道刘霸想要做什么,但她却生不出阻拦的意思,甚至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说——   如果这样,他能多留一会儿……那也没什么不好。   刘霸本没想这么快就到这种程度,好酒总要一点点地品,才能尝出其中的香醇,美人亦是。   只是他到底高估了自己……美人投怀送抱,温软的躯体只隔了几层布料与他紧紧相贴,她甚至主动伸出香舌来同他勾缠……   这般……大概是圣人也忍不住罢?   察觉到梁玥带着些僵硬的顺从,刘霸轻笑——   这样,似乎也不算快……不、早该如此了……   “安和……我是谁?”刘霸轻轻在她耳畔落下一吻,哑声问道。   ——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她当作别的谁。   “子、子让……”   刘霸忍不住轻笑出声。   ——对,是子让。   真是乖巧……   ……  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打破一室旖旎,刘霸脸色有点发青,就差最后一步了,竟然闹这个幺蛾子!   他想要不管不顾地直接进入,可梁玥却像被这铃铛声惊醒了什么,一瞬的僵硬后,突然伸手去推刘霸。   当然是没把他推开,反倒是因为反作用力,自己往后滑了些许……不管怎么说,两人之间的确实拉开了一臂的距离。   刘霸深深地喘息了几下,因为是在黑暗中,他也不再费心思顾及自己的表情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阴沉。   他利落地翻身下床,胡乱披了件衣服身上,捡起了地上那灯,半点不留恋地出了这间密室——   这关口,若是再呆下去,他怕是忍不住要强要了她……这可不是他的本意。   想着方才她主动投怀送抱和献吻,他的心情总算不似那般悒郁,不管怎么说,收获还是有的……   再等等……她会主动求他的……   密室就在他的卧房之后,那悬挂的铃铛亦与他的卧房相连。出了密室,听着卧房里依旧不断的铃声,刘霸的脸色顿转青黑——   最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务!不然……   ……   密室内,又恢复了先前静谧的黑暗,梁玥缓缓坐起,将自己蜷成一团,低低的泣音在密闭的空间内回荡。   手臂被泪水濡湿……   她恐惧这片黑暗……更恐惧的却是……她竟后悔方才将刘霸推开了来……   ——不、不该是这样的……   *   邺城。   赵兴的建了一支娘子军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中原,对此,北方的诸多世家大族都是嘲笑之态——   莫不是兖州无人?打仗的事,竟让女人来撑场面了?   直到那一身戎装的少女率着身后的千军万马破开了邺城城门,铁蹄之下,他们才恍然……自己错得有多离谱……   刘登与刘霸相争,主力都调往并冀两州的边界,邺城守备空虚。又有梁玥送到兖州、详细到草木毕现的舆图,梁瑶一路率兵秘密行军,打了刘登一个措手不及,竟只凭手里的先锋就攻破了邺城的城门……   说是娘子军,但毕竟男女体力先天有差,她带的士兵中,还是男子居多,只是有一个专门负责救护伤着的妇女组成的营,人数不过百人有余……   至于为何有“娘子军”这一名号?……不过是因主将是女子,战场上有救护将士的女性走过,外人以讹传讹,传到最后,就变成了军中全是女人了。   *   毕竟是鄢国王都,便是破了城门,里面抵抗力量亦是十足,梁瑶一马当先地带人往王宫方向冲去。   不过,城门既破,成败早已成定数,厮杀间,梁瑶的副将甚至有闲心冲她笑道:“将军,咱们攻下了邺城,可是大功一件啊!到时候,你可要给兄弟们多讨些赏才是!”   梁瑶转头扫了他一眼,手臂一抬,藏在袖中的□□擦着那副将的耳际而过,将他身后的敌人钉到了马下。   “小心些!”   那副将背身冷汗,含糊道了一句“多谢将军”,便再也不敢分心了。   梁瑶回身,目光越过前方的厮杀,直直地看向鄢国王宫,唇角不觉勾出一丝细小的笑来——   阿姐,等我…… 第45章 错过与消息   赵兴所率的主力未到,邺城就已攻下,作为先锋主将的梁瑶可谓是立了头功,赏赐是决计少不了的。况这一战意义非凡,若是日后当真是赵家问鼎天下,她这次的作为,决计会被史家大书特书。   ……可这位大功臣,连日来脸上一丝笑意也无,似乎对这堪入史书的大功无动于衷。   何止是没有笑意?据梁瑶的副将说,邺城城破的第二日,他去见梁将军时,这位在战场上纵横驰骋、毫不输男儿的巾帼英雄,眼皮竟然是肿着的!!!   他可万万不敢想这是哭的!   梁将军哭?!……便是说那是被虫子咬的,也比说是的哭的来得可信。   不过……这寒冬腊月的,那虫子的命也够硬的。   *   非是战时,梁瑶并未着甲,而是一身普通的青衫,样式有些偏男式,陪着她一张英气的面容,瞧起来倒像是个少年。   她盯着门外的不速之客,脸色沉沉,非但没有招呼的意思,反倒试图用眼神表示出自己的驱赶之意。   不过来人显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,仍径直往里走来。   “哐当”一声,一柄出了鞘的长剑径直砸到了来人脚前半掌处,梁瑶语调含冰,“你还敢进我家门?!”   当年,阿姐是和他一同去了徐州,可回到东平的却只有他一人——她的姐姐,却成了什么劳什子“魏夫人”!!   虽说姚章声称是出了些意外,但……谁知这是不是他的算计呢?   她承认自己当年只是迁怒,但这些年看多了姚章的运筹帷幄、算无遗策,再想想她姐姐的“意外”……呵!   害她们姐妹分离四年有余,若不是阿姐也时有消息传来,她早就忍不住对他动手了。   可如今……如今……她终于踏上了邺城、终于能接姐姐回家……   得到的,却只有“魏夫人感风寒而亡,已故一年”的消息……连那坟前的碑铭上,刻的都是“刘魏氏”!!   那是她的阿姐,和她同姓“梁”的阿姐!她们血缘相依、血脉相连……才不是什么“刘魏氏”!   似乎对梁瑶的火气一无所觉,姚章弯腰捡起地上的那柄剑,打量了几眼,轻轻摇了摇头,“宝剑难得,梁将军该珍惜才是。”   他说着,缓步上前,将那剑重新插回到剑鞘中,又缓声道:“此番主公一统北地,梁主簿当居……”   “唰”的一声,那方才入鞘的剑破空而来,架到了姚章的脖子上,“你还有脸提我姐姐?!”   仿佛这并非什么不得了的打断,姚章眼皮也未眨一下,不紧不慢地补完了最后两个字,“……首功。”   梁瑶咬牙,将贴在他脖颈上的剑又往里压了几分,似有血液渗出,姚章脸上却依旧挂着游刃有余的笑,似乎笃定了梁瑶不敢动手。   咬紧的牙关狠狠地磨了几下,梁瑶重重地喘息着,最后……还是移开了那锋刃。   ——她不再是意气用事的小孩子了……便是怒极到这般程度,她依旧清醒地明白……姚章不能杀。   那个将她宠得无法无天、什么也不必多想的阿姐……已经不在了……   “滚!”梁瑶冷冷扔下这一句,便转身背对着姚章,执着剑的手却轻轻颤着。   姚章微微拱了躬身,做了个告退的礼节,声音温和,“姚某并非恶客,梁将军既有送客之意,在下亦是不会在此久呆。”   他这么说着,人却没有退出去的意思,反而一边从怀里掏着东西,一边往梁瑶近前走去,“只是……有一样东西,姚某想着,将军大约愿意看一眼……”   他从梁瑶身侧擦过,将一块布满墨迹的布帛展开,平铺在了桌面上……   梁瑶握着剑的手指紧了又松,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杀意,但余光触及那布帛的一瞬间,不觉睁大了眼睛,那是一张舆图……这般详细的舆图,这世上只有一人绘出来过……   ……她姐姐。   这也确实是梁玥趁着出逃的那几日送出来的,她斟酌了许久,到底还没直接送去赵兴那儿,而是选择透给刘登在并州的暗桩,一则是怕暴露,再者……   刘登手里有了这份地图,辨认真假后,定然想要一鼓作气,剿灭刘霸,他兵力分到并州的多了,能对付赵兴的就少了;而且,有刘登给刘霸造成的麻烦,刘霸估计也分不出闲心来找他;况若是她所料不错,赵兴大军也快攻来了,这地图在刘登手上呆不了几天,便可转给赵兴……可谓是一举三得。   只是……她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竟然被抓得那么快:估计那份地图还没出兖州地界呢,她就被刘霸找到了。   *   这边梁瑶怔怔地看向那张布帛,半晌,手中的剑“哐”地一声砸在了地上,她踉跄向前,颤着手捧起那图,“并州?她是在并州?!是不是……”   姚章温声解释道:“这是刘登在并州的探子送来的,就在这几日。我猜测梁主簿……应当在刘霸处……”   梁瑶捧着那图,拥在了怀里,人像是失了力道一般,瘫坐在地上,眼泪顺着面颊淌过,唇边却勾起了一个灿极的笑来。   她这么又哭又笑了半天,腾地站起身来,胡乱抹了把脸,就往外走去。   “梁将军这是要去哪?”   梁瑶不欲搭理姚章,但想到姐姐的消息毕竟是他带来的,还是顿了顿脚步,简短地扔下一句,“我去找赵公。”   姚章似叹息了一声,缓声道:“并州有二公子带军前往,他并未求援,将军怕是不好过去罢?……再者,此次分兵本就是险招,如今冀州未定,主公不会答应你再带兵去的。”   ……二公子……赵旭?   梁瑶心中一时有些复杂,她犹记得当年自己恨不得生撕了这个轻薄姐姐的登徒子,但……这些年来,回忆起当年姐姐的态度,分明、分明……   她咬了一下下唇,勉强收拾了纷乱的思绪。   如今……不是想这个的时候,只要姐姐能回来……   至于姚章说的“赵兴不允”……梁瑶脚下不停,往外走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:大不了她不带兵就是了。   *   太原。   赵旭的进程可并不像梁瑶那般顺利,毕竟梁玥作为“魏安和”这段日子,大部分时间都在邺城,传出去的消息也是有关冀州的居多,对并州提及寥寥。   情报缺乏,赵旭当然没法子像梁瑶一样,生生把数万大军在刘家的地盘上来了个消失无踪,总要和刘霸对上的。   不过,刘霸大部分兵力都被刘登牵扯住,对赵旭防备有限,虽有波折,但也只是比梁瑶那边晚了十数日就破了太原。   爱惜人才那是赵兴、赵卓要的名声,赵旭却没什么这习惯,甫一进去,就让人把刘霸手下的谋臣武将全都绑了,每个人只问一句“降不降?”   这般情形,一般都是惯例互撂几句狠话,然后再是该威逼威逼、该利诱利诱,最后再不甘不愿地“投降”。   然而,赵旭全然不按常理来,把人揪起来,只问那么一句。但凡摇头,就是手起刀落,不多时,地上都被血浸了一层。   杀了半屋子的“鸡”,被儆的“猴”已经抖成了糠筛,不必赵旭开口问,就连连磕头以示效忠。   赵旭笑了笑,本不含什么特别意味,但在他脸上就是让人觉得嘲讽。他随手指了指地上的尸体,轻描淡写道:“我瞧着城外边就有个林子,扔出去罢。这房子还挺好,别让这些东西污了。”   活下来的几个人本就青白的脸色又添了几分难看——那林中尽是野兽,他竟是连个全尸都不给留?!   跪下地下有几个人拳头不觉收紧,带着些颤,却被身旁的人拉了住。   “哦,对了。”赵旭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,叫住那领命的士兵,“记得扔远点,别离官道太近,省得吓着人。”   “是!”那队士兵齐声应了,旋即就动作粗暴地去拖那堆尸身。   有个年轻人终于忍不住,一下子跳起来,怒道:“你……”   一个字刚出口,就被人踹着腿弯跪到了地下。   “唉……先等等……”赵旭叫住那几个搬运尸.体的的士卒,眯着眼似乎在辨认什么,过了一阵儿,才指着几个尸首,“……他、他……呃再加上……他……这几个,找个好地方埋了罢。”   他语气依旧随意,但却没了先前的轻慢之意,那士兵也领会了他的意思,对那几个人的尸首也多了些尊重。   方才那暴起的年轻人看着被单独指出来的老师,大大松了口气。但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……因为气血翻涌而通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。   所幸赵旭似乎忘记他的事,向前走了一步,碾了碾地上的血水,又转头看那尸身,倏地笑了一声,嗤道:“……敢跟老子谈条件。”   说完,又转头看向一直被他忽视的刘霸,“有这么多人陪着你,知足……”   他后半句话倏地顿住了,因为刘霸嘴边溢出了一丝黑血来。   ——啧,没看住……   本来还想从他嘴里掏点东西出来的。   赵旭撇了撇嘴,也不废话,直接抽剑把他捅了个透心凉,也送了他一程。   嗅了嗅这一屋子血腥味儿,中间还夹着些诡异的甜香,他烦躁地“啧”了一声,不耐地催促着那士兵,“没吃饭啊?!动作快点……”   拧了一阵眉,索性自己也和那队士兵一块儿动手,连拖带拽地把屋里的尸首都搬了干净。   又有个小兵想要去抬刘霸尸体,被赵旭一脚踹到了旁边,“你还给他收尸的?!”   那小兵被踢的一蒙,旋即就被赵旭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。  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刘霸的尸首,和鄢国旧臣。   赵旭看着士兵都走得远了,这才停下脚步,转身指着自己的副将吩咐道:“带人把这个屋子围起来,别靠太近……他们有人出来就出来,不出来就别管……咱们的人不许进!”   “将军……这是?”那副将不解。   “谁知道那孙子搞什么,反正不是好事……”   半个时辰后,那屋子里没再出来的鄢国旧臣,就再也出不来了。 第46章 你看着我   刘霸临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,就这作为,赵旭不得不对他的府邸多几分警惕。亲自带着斥候把刘登的宅子上上下下翻了个遍,还当真有些发现:   密室之多,简直是他生平仅见……光地牢就有三处。   而且,按赵旭副将曹何的说法——   “这人是不是有病啊?在自己家里设陷阱!”彼时,他正抱着自己中箭的右臂龇牙咧嘴。   赵旭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嘲笑。   可惜,因果报应……   不多久,一间地牢内,赵旭差点被一个小子讨了命去。   ……那小子气息奄奄,身上的囚服都被血浸透了,看着只吊了一口气的模样,竟还能脱了那刑架上的锁链,用不知道哪里藏的刀片袭向赵旭。   赵旭要是反应慢了一步,那脖子上可不止蹭破了皮这么简单了。   在确认那刀片上无毒、赵旭当真无甚大碍之后,曹何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。   赵旭黑了张脸,但却没去动那又昏迷过去的小子。他对手上有本事的人向来宽待,况且……刘霸的敌人,说不准就能成了自己人。   他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伤口,反倒叫人把那小子给从牢里提出来,直接扔到军医手里。   做是如此做了,不过伤成那样,能不能救活……估计要看他的命硬不硬了。   赵旭虽然脖子上多了道伤,但他也没把这当做一件大事,转眼就给抛到了脑后,当夜就心大地直接宿在了刘霸的卧房里了。   曹何对此颇多担忧:毕竟刘霸都能在自己家里设陷阱,谁知道他卧房里会不会有什么机关?   不过,赵旭那“牵着不走、打着倒退”的驴脾气,想也知道是劝不动的,曹何索性先一步派人,把刘霸的卧房给翻了个遍——就算有机关也得先把它给碰开了。   这之后,他才忧心忡忡地走了——还收了一句“婆婆妈妈,娘们儿似的”的嘲讽。   ……   那一队人走后,不多时,赵旭的身影也在屋中消失了。   ……   密道内,赵旭举着从刘霸书房里顺出的夜明珠,步履悠闲地往前走着。   ——啧,一大帮子人翻了半天,连个密道都没找见,有够蠢的……还是练得少了。   他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怎么收拾下属,一边毫无警惕之意地往前踱着步子。   这种藏在主人家卧房的密室,赵旭敢拿赵昙那张琴作赌,决计是没有陷阱的:谁吃跑了撑的,在睡觉的地方搞个陷阱?就不怕半夜起来梦游,再把自己恁死?   一般而言,这样的密室里面藏的,定是主人家极爱惜的东西,或是金银财宝、或是名家书画、亦或是……   赵旭脚下一顿,一面低头看,一面抬脚将方才绊住他的那东西勾了起来,夜明珠的荧光顺着他的动作照亮了那东西……是件雪白的中衣。   ……啧。   对里面的“东西”有些猜测,赵旭颇感无趣地撇了撇嘴——还以为刘霸能藏什么宝贝呢?是个女人啊……   他瞥了眼手中的夜明珠,又注意到四周全然漆黑的环境,一点明悟升上心头,不觉嗤笑一声——   还得用上这手段?这刘霸也够窝囊的啊。   对这个刘霸求而不得、大概率是个美人的女子,赵旭却是兴趣不大,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,将那中衣踢到一边,转身就要往外走。   脑中却不期然的闪过一张堪称绝色的面容,年少不幸遇过如此倾城之色……当真能把人生生变成清心寡欲的和尚。   五年未曾相见,她当年的一颦一笑却依旧清晰地仿佛在昨日,是啊……那种美丽都快比得上刀剑的锋利,怎么可能遗忘。   他不自觉地又摸了摸自己眼角上的那道伤疤,又想起她对别人和对自己迥乎不同的态度,不觉憋气……那些小白脸有什么好看的?!   眼眸暗沉了一下,看着周遭漆黑的环境,不觉生出点阴暗的想法来,如果将她关在这里……日日夜夜只能看见他一人……   光是如此想着,他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。   ……   一阵轻却急促的脚步声渐进,赵旭思绪被打断,脸上不由露出一点不耐之色,往外走的步子也一下子迈得大了起来——他对刘霸的女人可不感兴趣。   只是……加快的脚步却因一句轻唤定在原地——   “……子让。”   ——这个声音?   !!!   她不是该在邺城吗?!   赵旭思绪有点卡顿,方转过来的身躯就被温香软玉扑了满怀,他下意识地蹲了蹲身将她抱起来,正待细看,就被扒着脖颈亲了上来。   赵旭:!!!   惊喜一个接一个,他有点反应不过来……但他很快就抓住机会反客为主……   废话,战场上的战机稍纵即逝,要是没练出点抓机会的能力,早就死得透透的了。   ……   价值千金的夜明珠被随意抛在了地上,滚落间甚至磕出些星星点点地碎屑,模模糊糊映出暗处交叠的身影。   ……   一切终了,赵旭一脸餍足拥着怀中的娇躯,本有些疑问,在听到她绵长的呼吸声后,却全然失了想问的意思。   ——等她醒了罢。   他垂眸去瞧她的面容……夜明珠滚得远了,这里几乎是全然的黑暗,他连轮廓也只能看得仿佛……   但方才她扑过来时的那一瞥,已经足够他将这张面容深深记住……相较于五年前,她眉宇间的稚气尽褪,更添了几分成熟的妩丽来……但不变的却是那依旧绝色倾城的姿容。   就这么拥着她,赵旭不觉喘息又重,但想起她最后几乎破碎的泣音,他还是忍住了这复又苏醒的冲动。   不过他自己一个人受着这煎熬,她却安然入睡,这让赵旭不觉生出些微不快,但又舍不得再折腾她。   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,将怀里的人往上一揽,凑近她的唇,烙下一个深吻。   这般几乎把人拆吃入腹的吻法,便是怀中的人睡得再死,也该清醒了。   胸中的憋闷感让梁玥本能的挣扎起来,察觉到怀中的这点动静,赵旭忙松了手。   ——他没来可没想做到这种程度,可对上她总是忍不住……忍不住下手更重一点、索要得更多一些……一直到她带着些泣音哭求“不要”为止。   虽是揽着她的手臂松了,但那手仍虚虚环在她的腰侧,要是怀中的人想要退出去,绝对会被一下子抱回来。   可梁玥没有退的意思,反倒在他松手之后,伸出手臂,紧紧揽住了他。   赵旭的心中没来由的一软,这情绪来得有些陌生,但却并不讨厌。若是此刻有镜子在眼前,他怕是要被自己脸上堪称“温柔”的表情给惊到。   虚环着的手顿了顿,轻轻落在她的腰侧。奇异的,就这么轻轻地拥着她,竟生出些和方才水乳交融相差无几、甚至更为熨帖的满足感。   密室内的气氛缓缓从暧昧的旖旎转为淡淡的温馨,但旋即……   在梁玥的一句“别走,子让”后……   ——急转直下。   *   后两个字像一句炸雷在赵旭耳边想起,卧房的密室、半路的中衣……还有一开始认出她的那句轻唤——“子让”?……   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这一切,赵旭不由深深的吸气呼气、胸膛剧烈起伏,整个人都有些发颤。   ——是气的!   她以为她抱着的是谁?!她以为她亲吻的是谁!?……她以为和她行敦伦之礼的到底是谁!!!   捞起她大步走出了这个密室,本打算将人狠狠地扔到床上,但瞧见她身上斑斑红痕,还夹杂着些严重的青紫,到底没忍心,将人抱到了床上。   他欺身上前,压在了她的身上,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,“你看看!看看我是谁?!”   ……   从密室出来那一刻,梁玥就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。   ——太亮了……便是这夜里点亮的几盏烛台,对于现在梁玥来说也太过明亮了……自我保护的本能驱使她闭上眼睛。   但旋即,她就意识到一点:她出来了……从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出来了……   她又迫切地想要睁开眼,去确认这些光亮真实存在。   眼睛被刺得生疼,眼前似乎只有白茫茫的一片,眼泪沁出,不适感迫使她死死合上眼皮,但那确认自己重获新生的迫切,却驱着她重又睁开。   两厢争执,那被泪珠打湿的长睫上下翻飞,仿佛振翅的黑蝶。   这剧烈的冲击让她感官都有些迟钝,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的下颌被人捏着,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了起来——   眼中映入了一个好看到近乎灼人的面容,不过它的主人显然此刻心情极差……唇角下瞥,睁大的眼中隐有血丝显现,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颌绷得死紧……种种迹象都表明,这人正在暴怒的边缘。   不过梁玥此刻却无力判断这许多,她确认般地将手覆到他的面容上,甚至还捏了捏他的脸颊,似乎在确定自己有没有做梦。   许久,她才哑着声,一个字一个字地唤了他的名字,“……赵……子、阳。”   本已缓了的眼泪又一滴滴的往下砸了下来,梁玥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乱成了一团,连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,但她听到自己委屈又带着些控诉的声音,“你怎么才来?!……太慢了!太慢了!……”   若是梁玥清醒的时候,绝对不会如此作为,毕竟赵旭不是梁父、亦不是她大哥……两人绝没有相熟到她可以随意撒娇的地步。   可这会儿……五年间孤身一人的压抑、独在敌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缓、还有重见天日的庆幸……这每一种情绪单独拎出来都令人无法平静,聚拢在一起之后,更是让梁玥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。   她这会儿只简单地认定了“赵旭是自己人”,这一点、也只有这一点……足够了。   眼前那人的表情从凶狠转为无措,他似乎说了什么,但是梁玥心绪翻涌间,全然听不见,只摇头掉着眼泪。   茫然间,额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,她又被拉倒了一个硬到硌人的怀抱中,半晌,上首穿来一声低沉的男声,这一次她听清楚了。   他说——   “对不住……以后,不会了……” 第47章 谣言四起   第二日大早,曹何没在演武场上看见赵旭便觉得不妙。   赵旭看着就不像个正经人的模样,但早起练武这一点却是风雨无阻,从没有一日落下。虽然曹何怀疑,他只是想借着这机会,享受一下□□人的快.感……   当然,当着赵旭的面儿,这话得这么说——“将军武艺高强、勤奋不辍”。   不然,等着被他逮到机会单独操练罢。   但不管怎么说,没在演武场上看见赵旭,这可是件大事儿。   曹何抬脚就往刘登府上……不,昨儿赵旭让人给换了块匾,如今那宅子已经改叫“赵府”了。   曹何赶到赵府,问了几个护卫,得知赵旭竟是还没起。   赵旭起身向来很早,便是前一日议事议到半夜,第二天一大早也能在演武场上看到他兴致勃勃收拾人的情形。   听到他没起的消息,曹何的第一反应是“出事了”!   守在赵府的亲兵心里也正犯嘀咕呢,有了曹何领着,不多时就聚成了一队人,曹何打头、领着人就把赵旭的卧房门给踹开了。   ——啥?你说敲门?   这都什么时候了,谁还顾得上敲门?!再者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,有的大伙都有、没的大伙儿都没,怕个屁?!   于是,毫不畏惧的曹副将……被生生地揍出来了。   本被曹何鼓动,跟在他身后的那群侍卫登时做鸟兽散,转个眼的功夫,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站好了,就好似一直没动过一般。   曹何顶着单只熊猫眼转头,就看见身后空空荡荡的,一阵风吹过,卷起几丝飞尘来,平添几分凄凉。   曹何:……   他脸色青白变换一会儿,最后朝着地上狠狠一啐——去他娘的,真是有什么样的将军,有什么样的兵?!   黑着脸转回头去,“赵子阳!老子告诉你,我他娘的要是……”   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嗓子里,变成几声诡异的气音,他视线不受控制地越过赵旭往后落去,床上缓缓地坐起了一个……   女子?   之所以是疑问……因为这般美貌,他几乎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个人。   她似乎被门口的动静惊动,一边起身、一边转着头往外看,明明隔了一段距离,但那盈盈眼波一睇,只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。   他早就忘了先前对赵旭的怒气,只顾呆呆地望着那女子。   ……被盖到下颌处的薄被随着她起身滑落,露出一截纤白的脖颈——   并不是预想中的洁白无瑕,而是布满了斑驳的红痕,并不难看……像是飘落的桃花瓣,带着些别样的美感。   那被子继续下滑,露出了她纤瘦却圆润的肩头、精致的锁骨和……  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,眼睛眨都不舍得眨上一下,全副注意力都放到了那被子的边沿,那被沿滑落的速度在他眼中似乎被放慢数倍。   “砰!”   被甩上的房门停在他鼻尖前一顿,曹何仍是愣愣地朝前看着,半晌,突然摸了一把鼻子,再摊开一看,满手粘腻的血液,他愣了愣,才想起要仰头止血。   里面那声带着些怒气的“滚”字,这才姗姗来迟地传入耳中。   曹何站在原地愣了一阵,突然想起什么,低低骂了一声“艹!”   ——去他娘的“桃花瓣”!那分明是……   *   屋里,梁玥抓着落到胸前被子,和赵旭四目相对。   沉默的尴尬在屋内蔓延……起码梁玥是这么觉得的。   那漫长的、仿佛无际的黑暗就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,一觉醒来、一切都结束了。   她觉得这会儿应当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,可心中竟生出许久未现的窘迫来。   以前,面对这情形,她是怎么做的?思绪在脑中流转得并不顺畅,那些回忆像是隔了一辈子一样,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,教人看得影影绰绰的。   但顿了片刻,梁玥还是想起了以前她是如何应对的:称号、对,称号……   她有些生疏地默念着【雍容闲雅】这四个字,先前那【宿主处于非正常状态、无法佩戴称号】的提示声总算没再出现,梁玥还算顺畅地戴上了称号。   心里不觉生出些安慰来,梁玥抬头看向赵旭,尽量把视线拘束在他的脸上,而不去看他□□着的上半身。   “昨日……冒犯……”她的话顿了顿,有点拿不准怎么称呼赵旭,叫“子阳”显得太过亲密了,称呼官职的话,她又不知他如今官居何职。   但……叫“将军”总是没错的,如今早就不是晋初的时候,官制混乱,十个武将里,有八个可以叫“将军”,无非就是前缀有些不同。   她停了一下,便顺畅地补完了下半句,“昨日冒犯赵将军了……将军救助之恩,妾铭感五内,日后将军但有吩咐,玥在所不辞。”   梁玥觉得是自己的错觉,她说完这话后,屋子里的气温好像降了好几度一样,一下子冷了起来。   赵旭大步上前,按着她的肩膀,把她按回到了床上,然后整个人覆了上来,撑在她的身前,声音带了点咬牙切齿,“老子给你个机会,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。”   梁玥纵使觉得莫名,但也知道,他这绝不是要她重复那话的意思。   但她就道个歉、并且表示一下感激,这话搁谁来看都挑不出问题啊?赵旭有什么可生气的?   她脸上毫不作伪的疑惑让赵旭心中怒火更炽,脸上表情都有一瞬扭曲。   ——冒犯?铭感五内?   昨天晚上才刚睡过,他留下的痕迹还没消呢,她就这么急着撇开关系。   ——在所不辞?   她还真敢说!!他现在只想把她□□在这张床上!!   赵旭冷笑了一声,正待开口说什么,就见她拧了拧眉,似是难以忍受地别过脸去。   呵!他就这么不堪入目,她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——那她想看见谁?刘霸吗?!还是……姚章!   不想看、那就别看,反正做那事儿也不需要眼睛!   随手从床头拽过一块布料盖在她的眼睛上,赵旭打定主意这次非要做到她求饶不可。   只是他虽这么发狠地想着,却到底没有做下去……她身躯僵硬到发冷,甚至微微打着摆子,显然是怕极了。   赵旭狠狠一拳锤在她的头侧,喘着气把那块布给扔出去,捏着她的脸转回来,强迫她看向自己,“你看清楚,老子是赵旭——是你男人!”   梁玥还陷在对方才骤临的黑暗地恐惧中,茫然地看向赵旭,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,自己却仿佛失聪一般,什么都听不到。   明明睁着眼、张着耳朵,却好似仍被关在密室里面一般,看不到东西、也听不见声音……   唯一清晰的只有眼前的这一张脸,是她从密室出来后,最初看清的东西。   梁玥手脚并用地扒到了赵旭身上,把自己的脸贴到了他的脸上,轻轻磨蹭着。   赵旭被她这骤来的动作惊得一僵,满心的怒火被浇得火星都不剩一点,他迟疑着伸手环住了她,触手一片冰冷的粘腻——她背后,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层冷汗。   耳边她低声呢喃着什么,赵旭仔细听了一阵儿才辨清,她说的是——   “赵子阳,我怕……”   无意间扫到那块他扔开的黑布,赵旭这才恍惚意识到她怕的是什么。   ——刚从那个鬼地方出来,当然怕黑。   胸中涌出一股有些陌生的情感,赵旭分辨了一阵才意识到那是……后悔……   他又是无措地拥着她,努力回想着安慰人的法子。   但他糙过了这么多年,从没注意过这些细节,能想起的只是十多年前,赵兴抱着还是婴孩的赵时哄的模样。   他有些笨拙地轻轻抚着她的背,尽力放轻了声音,重复道:“不怕、不怕……”   ——这娘们儿唧唧的声音,没想到还有一天从他嘴里出来。   *   有曹何这个大嘴巴子,赵旭在刘府得了个美人的消息几乎当天就传了遍。   一群糙老爷们聚在一块,能谈的也都是那些个黄段子,而赵旭早上没去演武场也是众人都见了的。   于是一个早晨的工夫,连“将军昨晚上来了几次”,都有人开盘下注下好了……是赢是输,就等赵旭过来了。   赵旭是过了晌午才过来大营,登时一片嗓门都不小的“窃窃私语”,赵旭随便听了几句,就知道他们都干了什么好事,本就漆黑的脸色又沉了一层。   不多一会儿,就有人借着公事的借口进了大帐……没过一刻钟就如丧考妣地出了来,旁人问他结果如何,他也只是苦着一张脸表示,还没来得及问。   接着又进去了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都是如出一辙的模样。   等第十个人也丧着脸出来后,众人突然了悟了——   将军这么死捂着不说,又一看就心情不佳的模样……是不是没把那美人喂饱?   于是不出一个时辰,“将军不行”的消息又长了翅膀一样,飞遍了整个营地,那开盘下注的结果就是……庄家通吃。   曹何得知这个消息后,笑得直打跌,脸上伤口被牵动,疼得他肌肉抽动,那笑都狰狞了起来。   身边的亲兵见了,想起最初将军那有个美人儿的消息,还是从他这传出来的,就上前问了几句。   “哈哈……不行……哈,对……嘶……他确实不行……哈哈哈……”无视亲兵希冀的眼神,曹何一口咬定了赵旭不行的谣言。   “曹将军,您可也是下了注的啊!”那亲兵提醒道。   曹何摆手,好容易止了笑意,一脸正直道:“我可不能因为我下了注就说假话,他‘不行’就是‘不行’!”   说到最后,他还是忍不住喷笑出声。   ——损失几个钱算什么,哪有“赵旭不举”这消息来的大快人心。   再者,那美人儿今早晨可还能自个儿坐起来呢,赵旭可不就是不行! 第48章 有儿子啦?!   “赵旭不举”这么大的事儿,只听传闻哪有什么意思,当然是要当面去看看才带劲。   曹何在自个儿的营帐里笑了个够,就随手扯了份竹简,端的是一脸正经地往赵旭的大帐走去。   ——去议事!   不过,他脸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淤青,还有那青了一圈的眼眶,倒是平添几分滑稽。   路上遇到不少士卒,见了他这模样,都是一副憋笑的表情,曹何见怪不怪,全当自己没看见。   偶有几个相熟的同袍,过来捶捶他的肩膀,笑揶揄一句,“又和将军切磋了?”   对此,曹何也从容一笑,和缓地送他们两个字——   “滚蛋。”   *   总之,也算是一路平静地走到了赵旭地帐前,曹何整了整身上的甲胄,又清了清嗓子,这才施施然地掀了门帘进去。   赵旭只在他进来地时候掀了眼皮看了他一眼,然后就自顾自地看着手里的竹简,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模样。   曹何干站了一阵,到底没那耐烦,清了好几下嗓子,提醒赵旭自个儿的存在。   “有病啊?出门右拐,贺军医那正找人试药呢。”赵旭不知道这人来看热闹的就有鬼了,他现在提不起劲来收拾他,索性就嘴上挤兑几句。   ——你他娘的才有病呢!   曹何嘴张了一半才又闭上,总算把这句话给憋了回去,脸上的淤青被牵动,疼得他的表情又是一阵儿扭曲,他缓了一阵,才挤出一个笑来。   “谢将军关照,末将身体尚可,倒是将军……”他努力抑制着,让自己脸上的笑不那么幸灾乐祸,“这……眼下青黑、脚步虚浮,怕是肾虚之兆,还是去贺军医那边瞧一瞧为妙。”   他这话甫一说完,整个人就势往右边一滚。顺着他移动的方位,噼里啪啦下起了竹简雨,但到底没砸倒他身上。不过,曹何可不敢就此放松,刚刚落定,就伸手抄起个竹简就往后一挡,正挡住了赵旭袭来的拳头,两人一时你来我往地过起了招。   最后两人你夹着我的胳膊、我抓着你的手腕,就这么看似势均力敌地僵持住了。   曹何松了口气,知道赵旭这是没和他来真的。   但这人呢……就抵不住一句嘴贱,他缓过神来之前,就已经冲赵旭放了一句嘲讽,“你还真虚了……就这点力气?昨儿晚上,在那美人儿身上,不是也这么软的吧?”   他话落就察觉出不妙,只想给自个儿一巴掌,这会儿挑衅,怕是要挨揍……   思绪电转,他忙抽身后退,但到底晚了。   ……   帐外值守的士兵听着里面哭爹喊娘的惨号,脸上的神色是习以为常的淡定。   不过,那哀嚎声今日持续得实在是有些久了,那对着面的两个卫兵也不觉小声嘀咕了起来。   卫兵甲:“今儿这声儿怎么这么久?曹副将又怎么惹了将军了?”   卫兵乙:“你没听说啊?!将军在刘府看上个美人儿,可那美人儿看上曹副将了,抵死不从将军……曹副将估计在讨人呢。”   卫兵甲:“啊?不是,我听说是将军……”后面那“不行”那两字,他怎么也不敢说出来,只张了张嘴,做了个口型。   卫兵乙:“你这是多长时间的老黄历了?你看咱将军的那样,像是……的架势吗?而且你看将军今天那表情,分明就是……那什么……”他挠了挠头,半晌也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。   “……欲求不满?”   “对,是‘欲求不满’……说不定啊,那美人儿不给他碰呢。”   *   曹何可不知道外面的流言也把他给搅和了进去,他正顶着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,苦哈哈地收拾着地上散成一堆的竹简……   说是“竹简”也不太恰当,那线早被绷得七零八落,成了一堆散乱的竹片,就连竹片也有折成了两段的。   他一边拾着竹片,一边眯着眼比照,其实也不用刻意眯眼,他眼周肿了一大圈,早就睁不开了。   他倒是不觉得气,技不如人,能说什么?再者,别看赵旭现在气定神闲地在那儿坐着,身上指不定怎么疼呢?   过招这事儿本就你来我往的,哪有一方安然无恙的道理……只不过,他没赵旭那么牲口,专往人脸上招呼。   他一边收拾着竹简,一边想着自己方才从赵旭嘴里套出的消息。   “你是说她有儿子了?”   赵旭翻了个白眼,没搭理他这句废话,只要一想到那个奶娃娃软塌塌的那一声“娘”,他就气得肝疼。   “他爹呢?”   赵旭扯了下唇,露出一个冷森森地笑来,干脆利落道:“死了。”   话落,甚至轻轻磨了磨犬齿,显然是对这个结果有些不满。   ——当时一剑给了他个痛快,可真是太便宜他。   曹何撇了撇嘴,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,在刘霸府上看见这么个美人儿,到底是谁的女人,那不言而喻,他就随口一问。   再者,依照赵旭的性子,就算那娃娃他爹还活着,这会儿估计也没命了,这可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主儿。  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,嘴里又开始不过脑子地瞎扯,“这不是好事儿吗?那娃娃没了爹,你不正好填上?……我跟你说啊,这女人啊,再心软不过,尤其是她当了娘以后,你只要把那奶娃娃哄好了,让他缠着你叫‘爹’。到时候啊,你是他‘爹’、那美人儿是他‘娘’……你俩不是一对儿也是一对儿了,难不成……”   后半截话在赵旭冷森森地盯视下,缓缓地消了音。   曹何闭了嘴开始反思自己方才说了什么,过了一会儿,禁不住在心里给自个儿的聪明才智叫绝——   真是厉害啊,连这么个曲线救国的法子都想得出来,快及得上姚军师了罢?隔天该去跟他讨教讨教才是!   曹何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来,就对上赵旭那张恶鬼似的脸,放出去绝对吓得孩子哭都哭不出来。   曹何:……娘的,这冷不丁的一看,他都被吓出一身白毛汗来。   缓了缓神,他登时一阵恍然:原来不是他这主意有问题,而是这人选有问题……   哄孩子嘛,当然得长得面善些,就比如说……他这样的,就挺好的。   嘴巴张开又闭上,可算在出声之前意识到这话不能说,曹何登时一脸庆幸——   ……他敢用赵旭那块宝贝到不行到碎玉佩做赌,这话出了口,他起码得有个三天下不来床!   心里发虚,对上赵旭的目光,他干笑了两声,连连道:“我方才瞎说的、瞎说的,你别当真。”   赵旭对此冷冷地嗤了一声——   给那个野种当爹?!   呵!   他今儿要在府里多呆上一刻,怕是就忍不住要掐死那个小崽子! 第49章 要投其所好   梁玥当初收养刘望时,就考虑过日后的事,但……依她对赵兴的了解,他当不会同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计较,刘望活下来不成问题。   可她没想到,几番辗转,最后竟然是先遇到了赵旭。   想到这几日,赵旭看刘望那阴恻恻的眼神,梁玥没来由地有些不安。   怀里的孩子还在没心没肺地笑着,伸着小短手去抓着她头发,抓到之后“咿咿呀呀”地叫着,梁玥低头看了他一眼,他立马咧开一个笑来,“啪”地吐个泡泡,口水和一声含糊的“娘”一起吐了出来,让人忍俊不禁。   “你啊……”梁玥点点他的小鼻头,颇为无奈的笑了笑,又拿帕子轻轻擦了擦他下巴上的口水。   ——得想个法子,不然……   她有点想叹气,赵兴赵卓都是可以讲道理的人,但赵旭……   “要么能打得过老子,打不过就别bb”——这才是他的画风。   ——但不管怎么说,还是要试着劝服他……不然,真和他打架?就她这细胳膊细腿的。   ……妖精打架吧?   无意识地吐槽了一句,又想到那日晨起时的情形,她蓦地红了脸。   被关在密室的那段记忆,被梁玥自我保护般地被锁了起来,她此时就算回忆也隔了模模糊糊的一层纱,只记得那儿又黑又静……只记得她真正睁开眼时就看见了赵旭,颇为丢人地哭闹了一阵,再然后就睡过去了,但那天早晨的情形,还有下身的胀痛,无不宣告着一件事——   ……她和赵旭做过了。   梁玥对此没什么实感,但看着赵旭那张脸的话,她很难不生出一种……自己把人给嫖的心虚之感。   但赵旭那态度,似乎也不是要负责的架势,当然……也没有要她负责的意思……   不得不说,梁玥很大程度上松了口气。   虽然她明白自己大概对赵旭有那么一丁点好感,但……她对当人替身也没什么兴趣,尤其还是一个大美人的替身。   心底有人还四处拈花惹草,果然男人……没一个好东西!   梁玥想着,不觉有点憋气。   她伸出一指来,轻轻戳了戳刘望的脸,低声喃喃道:“你长大以后可不能这样……喜欢一个姑娘,就得待人一心一意的,可不许在外面招惹别人。”   刘望也不知听没听懂,只冲着她“呀呀”地笑。   梁玥神情不觉又柔软了下来,正待说什么,茗儿急急地跑了进来,“夫、夫人……”   梁玥那次被刘霸找到了,茗儿和刘望自然也没能逃的出去,但也不知刘霸怎么想的,倒是也没有对他们如何,把她们扔到之前那院子中去了,就不管不问了。   一直到刘府被赵旭给占据……   赵兴如今志在天下,自然要顾及民心一说,对属下的约束日严,倒是没发生像当年陈府那样烧杀掠抢的事儿。刘霸府上的家仆……除却那些以死殉主的,剩下的倒是都齐齐整整地活下来了——茗儿亦在其中。   对自己的身份,梁玥也没了再瞒的必要,她当即对茗儿坦白了自己的来历。郑重致歉后,又对茗儿解释,她不必再伺候她了,不过身契的事,怕是要等到了邺城才能解决。   茗儿本来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发懵,等到了梁玥说到最后,却顾不得那些,立即就跪地磕头,声泪俱下道:“求夫人不莫要扔下婢子!”   梁玥当时是愣了许久,才意识到自己的思虑不周:茗儿在太原举目无亲、又无处可去,她这举动颇有些赶人的意思,怨不得小姑娘哭得这么惨。   再三承诺不会丢下她后,那小姑娘总算止住了哭,只是这段时日格外殷勤,像是生怕自个儿被赶走。   她这会儿踉踉跄跄地跑进来,语气满是惊慌失措,梁玥几乎是立即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——   ……是赵旭过来了。   梁玥觉得,赵旭闯进刘府的时候,一定是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,还正被茗儿撞见了。   每每赵旭一来,茗儿就吓得花容失色,别说什么少女怀春,分明就是耗子见了猫……   不等茗儿磕磕巴巴地通报完,梁玥就示意茗儿把刘望抱过去,“你先带着望儿下去罢。”   茗儿没立刻伸手,反倒是嘴唇张了张,想要说什么,但赵旭那张匪气横生、还带着疤的脸在她脑中出现了一瞬,她脸色一白,那句“我陪夫人一块儿在屋里”又一次被她咽了下去。   伸手抱过刘望,她喏喏地应了句“是”,旋即便几乎小跑着从侧门出了去。   ——下次、下次一定要陪着夫人一起。   不,下下次罢……   夫人真是太、太不容易了,要和那、那……种人共事。   *   梁玥猜测赵兴手下应当是人手不足,此次赵旭带兵来攻并州,那真的只是攻罢了……半点也没想过打下来之后要怎么治。   军中连个稍微熟悉些内政的文臣都没有,梁玥对此也是服气。   但她旁观了一段时日,发现自个儿确实是狭隘了:赵旭他虽是不喜处置政务,但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……他直接把自个儿管军队的法子,套到这新攻下的城池上去了。   这般军事化管理,长久下去肯定会出问题的,但如今赵军破城的余威犹在,安稳一段时日还是不成问题的。有这段时间,倒也足够赵兴抽调人手过来了。   “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”梁玥倒是挺认同这话的,她如今身份也有些尴尬,在确认并州不会出什么乱子之后,便不打算插手什么了。只静待新任的太守到太原,她便和大军一起回去东平……亦或是邺城。  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,但……   看着又拎着一筐子竹简过来的赵旭,梁玥不由想扶额叹息,她对没有工资的加班真的是没有一点兴趣!   赵旭犹不觉自己到底给人带来多大的麻烦,他倒是觉得曹何总算是出了个不那么馊的主意——   有这堆竹简在,他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她屋里呆上大半天了。   对替赵旭处置郡务一事儿,梁玥一开始是拒绝的,但赵旭即刻就表示:不愿意处置?行啊,反正这些东西他看着也头疼,索性扔去当柴火罢。   ——据梁玥的了解,这人还真能干出这种事儿来。   为防好不容易攻下的太原变成一堆烂摊子,梁玥最后还是接手了郡务。   但只一点,也不知赵旭怎么想的,非要一次次地来回抱这一堆竹简,也不嫌重得慌?   想着,梁玥就见他单手提着筐沿,把那满满一筐竹简轻轻松松往地上一搁,连袖子都没多晃一下。   梁玥登时一噎:……好吧,他确实不嫌重。   等等……袖子?   她不觉确认般看了赵旭一眼,赵旭平素不是铠甲便是骑装,小臂上或是金属的护腕,亦或是纯黑的绑带,都利落地很,可今日竟穿了件宽袖?   梁玥不觉多看了几眼,发现不止是袖子不对,他这全身上下都是一副文士的装扮,连头上的发髻亦是由葛巾束起的。   到不是难看……毕竟脸好的人,穿麻袋都能看。   但别扭……却是真的,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能把身上这衣裳撕了……   赵旭对人的视线极敏感,自然能察觉到梁玥频频落在他身上的眼神,他心情不错地扬了扬唇——   曹何那小子总算干了点人事儿。   *   从来都不干人事的曹副将,这会儿正和同僚一块喝酒呢。   酒至酣处,众人也都放了开了,甚至有几个人跑到宴席中间,抱着个舞女调调笑笑。   众人也都随着起哄,曹何旁边那人醉醺醺地将来奉酒的舞女一揽。   “美人乡、美人乡……哈哈,我们将军新得了个美人,我也新得、新得……”他含糊地说着,又伸手去拽另一个舞女,左拥右抱,由着舞女给他喂了一杯酒,“……新得两个,比我们将军,也、也不差什么了……”   他说完,看眼旁边地曹何,扬声大笑,“曹婆子!你说是不是啊?!”   曹何眯眼看了一阵儿,倏地嗤道:“就你怀里这样儿的,再来十个也比不得……”   曹何说得毫不客气,那两个舞女倒仍是极具职业素养地笑得温柔,娇娇怯怯地唤了声“军爷”。   正享着齐人之福的那人登时就软了,低头在那舞女脸上亲了一口,“别搭理那婆子,他女人让人给抢了,这会儿啊……就看不得别人恩爱,啧……咱儿就可怜可怜他,不和他计较……”   他说完,立刻就揽着怀里的舞女身形一矮,一个酒碗擦着他的脑门飞过去,在身后砸出一声重响。   “齐人之福”立刻拉着那两个舞女“心啊肝啊宝贝啊”安慰了一通,直把人哄得眉开眼笑,曹何本想骂人,但瞧见这一幕,突然若有所思——   这小子,好像还挺会哄女人的……   ……   香香软软的美人儿被赶跑,美酒佳肴也被撤下去,自己被迫喝着冷茶、对着曹何这张糙脸。   吕期臭着张脸捧着茶灌了几口,心不在焉地听着曹何的话。   ——哦哦,要哄女人啊……曹何算是找对人了。是哪家个姑娘?还是哪家寡妇啊?   曹何:“&^%$#@”   吕期:……“啊?”  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。   曹何:“……就是将军新得那美人。”   吕期:!!!   “不干!老子干不了!”   那点零星的酒意就被曹何这话吓了个干净,吕期腾地站起身来,转身就往外走。   只是……还没走出去两步,就被人锁着脖子押回来了。   吕期:艹,能打了不起啊?!   “曹长贺!你他娘地给老子放手!你小子皮糙肉厚不怕揍,老子还没活腻歪呢!吃肉的时候不想着兄弟,这破事儿拉着兄弟一块儿下水儿,你这兄弟还想不想做了!!……”   曹何见他激动到听不进话去,几次解释都被他的喝骂声压过,脸上神色也转为不耐,最后索性伸手两拳捣在他肚子上。   “呕!”   ……   一刻钟后,吕期脸色蜡黄地捂着自己的肚子,虚弱道:“所以你是说,你不是要我帮你和将军抢女人,是要我帮将军哄女人……”   曹何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,但细究下去又没什么不对,那边儿吕期已经自顾自地接下去,“姑娘家嘛……总喜欢首饰珠宝、胭脂水粉,将军多送些,这总是没错的……”   曹何白了他一眼,“你以为将军看上的人,给你看上的似的,随便几件首饰就打发了?……那姑娘的家资,都够把咱们这大军白养上个许多年了……得是什么样的首饰珠宝能入她的眼?”   拿赵旭撅他的那话撅了别人,曹何登时神清气爽,那边吕期却若有所思。   一家之力养活军队……这话怎么有点耳熟?   曹何是前些年赵兴举兵攻徐时的降将,对当年梁家资助初到兖州的赵军一事并不知情。但吕期却是军中老人,对当年的事儿还是有些印象的。   但他一时半会儿也没把曹何口中的姑娘和梁家联系起来,只感慨了一下将军的眼光,又问:“那姑娘喜欢什么?让将军投其所好……在那姑娘喜欢的东西上多花点心思……”   “……琴。”曹何叹了口气,“那姑娘喜欢弹琴。”   吕期:……   他表情空白了一瞬,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张涕泗纵横的老脸。   ——那是几日前,被将军“请”来的琴师。这人似乎在太原城里有些名气,来的时候一脸傲气……但从开始教将军习琴之后,一日比一日精神恍惚。   直到最后那一天,那老先生跟将士要了把斧头,亲手劈了他自个儿那张走哪抱哪儿、连睡觉都要挨着的琴……又哭又笑,精神恍惚地跑了出去。   当时场景太过震撼,门口的卫兵都被惊得忘了拦人……所幸那日之后,大营之中终于再没了那穿耳魔音。   吕期干咽了几口,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半夜被噪音惊醒的痛苦……   “那姑娘……还有没有什么别的、安静些的喜好……”   “……看书。”在吕期开口之前,曹何已经先一步打断了他,“那姑娘所看的书之多之广,听闻连姚军师都自愧弗如。”   他意思十分明显,在这点上面,自家那个连文书都时常扔给下属处理的将军,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。   吕期:……   他有些艰难地,又开了口,“那姑娘可有亲人在太原城内?比如父兄……”   既然投其所好有些困难,那免不了采取些迂回手段。   曹何听他这话,又想到自己最开始想出的“认爹”的主意,颇有些英雄所见略同之感,给了吕期一个欣赏的眼神,解释道:“父兄应当是不在此处……但她有个儿子……”   ——原来是个寡妇?   吕期想着,突然生出点不妙地猜测,他缓缓地抬手,放在脖子的高度。   “那位夫人的夫君,可是……”他抬手在脖子上横划了一下。   曹何点头。   吕期不觉又咽了口唾沫,好半晌,才干涩道:“可是被将军……”   曹何想到那日赵旭一剑捅死刘霸的情景,迟疑着点了点头。   吕期:……!!! 第50章 抱进去   “谢我?”梁玥没想到,自己还能从赵旭嘴里听到“谢”这个词,一时都有些发愣。   赵旭支楞着一条腿,偏着身子看向窗外,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,“有什么要求,你尽管提……”   梁玥思及自己这几日帮赵旭处置的公文,顿觉自己受这“谢”理所应当。   但想是这么想,梁玥却不太确定赵旭这谢有多少真诚,她试探地开口道:“你……可不可以……帮我找个人?就在太原城里……”   屋里登时一静,赵旭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,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,窗外就挥起了一个简陋的小旗,上面写了大大的“答应”二字。   赵旭冷脸看着,视线直直地扎到那面旗上,似乎要把它搅个稀碎。   一直没听见里面赵旭开口,那面旗晃得更快了,到最后都快成了抽搐。   赵旭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,张了张嘴,极冷淡地道了一句,“好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就他这语气,就不像是会认真找的模样。   那面旗子一歪,啪地掉下去,原本举旗的吕期一脸绝望地抱头后仰,压低声音喃喃道:“机会啊……多好的机会啊……”   曹何踹了他一脚,“将军不是答应了吗?”   吕期顿了顿,一个打挺重又蹲起,冲曹何翻了个大白眼:答应是答应了,但这敷衍的语气是怎么回事??还不如不答应呢!   他张了张嘴,看着一脸蠢相的曹何,登时失了解释的兴致:这也是个傻的,连让将军打扮成书生这馊主意都想得出来……他也不觉得辣眼睛?!   蹲在窗沿下的两人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,就听里面传来一句冷飕飕的质问,“是个男的?”   窗下的两人对视了一眼,都没说话。   旋即就是柔和的女声,“是……等晚间我把他的画像给你。”   吕期不觉松了口气:那位夫人脾气真好,竟然没生气。   不过,这声音……好听到有点耳熟啊……   他正思索间,就听到自家将军冷到掉冰碴子的语气,“你还给他画画像!?”   吕期:……   这酸味儿,隔着窗都冲鼻子。   ……   趴在窗外头听了一下午的壁角,吕期深深觉得……自家将军除了强抢之外,没有第二条出路了。   这位夫人明显是教养不俗,他光听声音都能想像出,那定是一位气度不凡、诗礼皆知的女子。   当然,自家将军也是沙场睥睨捭阖的猛将,再征徐州之时,他于怀城之北与魏高对阵,将其斩落马下,一时声名大噪。   若是将这乱世中的武将排个名号的话,那一战之后,他绝对能稳居头三。   只是……很明显,这两人不是一路人啊……   就那位夫人温温柔柔、文文雅雅的措辞,她会喜欢地定然是那等才思卓绝、出口成章的才子,比方说赵家的那位五公子、再比如说姚军师——   等等,说起姚军师……   吕期蓦地想起一个人来——那位总是跟在姚军师身后,才华横溢、又有天人之姿的梁主簿。   【那姑娘的家资,够白养咱们大军好几年了……】   【……所看的书之多之广,连姚军师都自愧弗如】   【我当时都不知道,我看见的是不是个人】   ……   说起来,梁主簿随着姚军师出使徐州回来后不久,便“病逝”了。当时还有许多人感慨“红颜薄命”“天妒红颜”之类的话,东平城内多少年轻人为此茶饭不思,又有多少才子为之作赋、作挽。   如今看来,怕不是病逝,而是去了鄢国……怨不得这次北伐如此顺利?   吕期正想着这些,脑袋上却挨了一下,他猛地回神,“你他……”   他喝骂了半句,却被曹何捂了嘴。   曹何侧耳去听,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,这才松了手。   吕期差点给他勒断了气儿,他连滚带爬地挪出去好几步远,直起身子来倚着墙喘气儿。   想起自己方才的猜测,他也顾不上和曹何算账,偏了偏身子,探头往里看了一眼。   !!!   娘嘞,还真是!   说起来,五年时间也足够人脱胎换骨了,梁主簿的长相也与当年有些不同,但那种只瞥上一眼、便无法忘怀的美丽却一如往昔、甚至更甚……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人作想。   吕期按着自己“嘣嘣”直跳的心脏,狼狈回身倚好了墙壁。   半晌,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踏了一个怎样的死亡选项里:……tnnd,他是在帮自家将军撬姚军师的墙角!!!   若是事情不成,他约莫会被将军给揍死;如若成了,说不准哪天他就会被姚军师给阴死……   不,依照现在的发展……他大概率会被将军以办事不力为由给揍个半死,等稍微养好点,再踏进姚军师挖好的坑里,顺便扒点土把自个儿给埋了。   #人生艰难.jpg#   #我为什么会如此倒霉?!#   *   梁玥可不知道,自己在做姚章下属的那段日子,竟无知无觉地让人给凑了对。   她这会儿有了新的担忧——   梁玥当时同赵旭说“晚间给他画像”时,并未多想,只觉得自己处理完这些郡务,再画幅人像,怎么说也要天黑了。   但……等到赵旭踏着夜色进了院子后,她才觉出不妥来:大晚上的,孤男寡女共处一室……总是不太好的。   深沉的夜色给四周披上了一层黑色的幕布,好似有什么危险掩藏其中,赵旭来时既没提灯、也没带人,整个人从黑暗中缓缓走出,梁玥那会儿刚巧站在廊下。   漆黑的院子里,悄无声息的走出一个人,吓得她差点叫出来。   赵旭见她这模样,轻轻笑了声,“这么些年了……胆子还是一点没长进。”   方才回神的梁玥因为他这话,又是一阵恍惚:她想起两人初见那次,这人也是这般突然出现……要不是有影子在,她都要怀疑那是只鬼了。   “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吗?”梁玥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。   她说完,忙一抿唇、闭了嘴:这带着亲昵的数落……她和赵旭可还没到、也不可能到那份上。   ——方才自己绝对是被吓得脑子不清醒了。   这么想着,梁玥不觉抬头、悄悄瞥向赵旭一眼,却正对上他看过来眼神,竟带着一丝温柔。   梁玥莫名脸热,带着几丝慌张,一下子又低了头。   察觉出自己的窘迫,梁玥几乎是下意识地将【雍容闲雅】那称号戴了上。   梁玥还隐约记得自己被关在密室时,怎么都没法用称号的无助。她那会儿才意识到,自己平日实在是太过依赖这些称号了,所以这些天,她都有意识地不再顶着这些称号……不过,现在也顾不了这许多了。   略微急促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,不多时又回归了正常的节奏,那丝情愫被压了下去、沉到了心底深处,梁玥又端起了那温柔的笑,屈膝行了一礼,“将军请……”   赵旭几乎立刻察觉出她情绪的转变,原本微扬的唇角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,依旧在缓缓下沉,犬齿相交、轻轻磨了磨:若将梁玥待他的态度排个序的话,她这副客气又有礼的假笑,绝对能排上赵旭最讨厌表情的头三。   啊?你说最喜欢的……当然是那日她在他身下哀哀地哭着,嗓音嘶哑、求他“慢些”的模样。   ——只可惜,密室太暗,看得不甚清楚。   让人只想……再来上一次。   夜色给周围蒙了一层阴影,白日里尚能压抑的**蠢蠢欲动,他懒得掩饰、也不想掩饰,视线一瞬不瞬地黏在她身上。   这眼神……   就是在称号的加持下,梁玥的呼吸都错了一瞬。像被什么凶猛的食肉动物盯上一般,她浑身上下都叫嚣着危险,脑中那根弦噼里啪啦地绷紧,警告着她离这个人远些……   反映在动作上,就是本将人往里引的梁玥脚步突然顿住,随即不自觉地、往远离赵旭的方向撤了半步。   “哈。”赵旭似乎低声闷笑了一声,然后也不用人引路,自顾自地推门进了去,甚至还转头冲梁玥招呼了一句,“进来吧。”   ——显得他才像是这屋子的主人一般,不过……若真论起来,这么说也没错,毕竟这宅子外面还挂着“赵府”的匾呢。   梁玥她站在廊下,仰头看向赵旭,脚下却一步未往前挪,甚至身子微微后仰——   总觉得……自己进去以后,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儿……   赵旭见她这抗拒的姿态,不觉拧了拧眉,往前走了一步。那莫名的压迫感逼近,迫的梁玥往后撤了一小步。   赵旭本来因为这动作生出些不快来,但视线扫过她的身后,却倏地扬了扬唇,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来。   这表情闪过的太快,梁玥未来得及抓住,便消失无踪,赵旭脸上又是同之前无二的阴沉。   他估了估她同身后廊阶的距离,视线锁住了梁玥,步步紧逼,比之之前,连杀气都多了几丝。   梁玥未曾亲历过战场,何曾被人这么盯着看过,脸色苍白了一瞬,连后退的脚步都多了几丝凌乱,往后挪的右脚倏地踩空,失重感骤然升腾。   惊吓之情还未来得及升起,整个人就落入一个炽热的怀抱,上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,似笑非笑——   “要我……抱你进去?” 第51章 你要嫁谁   赵旭并没有给梁玥回答的机会,手臂微一使力,将怀里的人又往上捞了捞,径直就往屋里走去,甚至还顺势勾上了门。   梁玥不自觉地转头去看,就看见那门缝愈来愈窄,最后随着一声闷响,那两扇门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——   ……屋内屋外全然被隔绝成两个世界。   梁玥不自觉地一僵,虚虚抓在赵旭前襟上的手猛地攥得紧了,在衣料上抓出几道褶皱来。   紧贴着的胸膛震了几下,紧接着就是赵旭刻意压低的调笑声,“……这么着急?”   梁玥看着他大有抱着自己直奔卧房的架势,不觉有些慌,不过称号的效果还在,她倒是仍冷静地下来,不至于失态。   她收了手指握拳,在赵旭肩头上轻轻捶了两下,没用力、只是为了提醒,“赵子阳,我觉得……我们应该谈一谈。”   声音没有预想中的羞赧,冷静到了甚至冷淡的地步。   赵旭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,但仍旧不停。   “赵旭。”他听见她的语气又沉了几分,一字一句认真道,“我不愿意……你别这样。”   揽在她肩头的手收紧了力气,梁玥吃痛皱眉,她仰头去看赵旭,可他背着光,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,但那丝毫不停的脚步,却给了她答案。   梁玥眉头拧得更紧,眼中隐约带了些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冰冷。   ……   半刻钟后,赵旭一拳砸在了梁玥的耳侧,胸膛剧烈起伏。   他一撑手臂,翻身坐起,伸手抓过自己的外袍,转身离开。   他在门口略顿了顿步子,声音嘶哑道:“一盏茶,我在外面就等你一盏茶……你要是不出来,我就进去了。”说完,他就顺手关上了门。   床上,梁玥似乎没听见他那话,她仰面看了一会儿帐子上的刺绣,才慢吞吞地起身。   她方才突然意识到:她喜欢赵旭,好像并不只一点点……   赵旭那般做,她竟然没生气……不,她心里还是不舒服的,但想得更多的,竟是“他是不是对别的女子也是这样?”   她一边动作缓慢地整理着自己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裳,一边控制不住地神游……   赵旭有一轮“求而不得的皎皎明月”,这事儿,梁玥多年前便知道了……那之前,赵旭的种种作为,几乎都让梁玥生出他喜欢自己的误会来。   ……果然,人生三大错觉之一,“他/她喜欢我”。   但公平公正地来讲,梁玥觉得实在不是她太自恋,而是赵旭的种种举动太过引人误会:亲过、摸过、抱过、带着她在城郊策马、拉着她同看上元花灯……   虽然都是半强迫的做法,但都这么干了,难道不该去梁家提亲吗?   结果,竟然是她想多了……   人家早有一个“博闻强识”、“琴艺高超”、又有“月神之姿”的女神在心里……不过,女神看不上他,他才退而求其次,找个代替的玩一玩。   ——提亲?不存在的……   她慢吞吞地整好衣服,推了门出去——她觉得自己当年已经说得够清楚了,赵旭之后也确实收敛了他种种作为。   不过……这么些年不见,他似乎把那些话都又抛到了脑后……所作所为,比之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。   *   正堂外,赵旭也不知从哪拿了坛酒来,自顾自地仰头往下灌,他灌得急,酒水顺着嘴角流下,淌过上下滚动的喉结。   他方才只抓了外袍出来,这会儿被随意套在身上,连衣带也未系,酒水顺着胸膛往下、流过小腹上块块分明的肌肉,然后……   !!!   这人!流氓吗!!!   梁玥匆忙收回视线,方才想好的一番话,都被这画面冲击地七零八落。她侧着头盯着被合紧的窗子,低声斥道:“你把衣裳穿好!”   赵旭有点想笑,不过这会儿他又笑不出来,嘴唇轻微地扯了扯,眼周的肌肉却纹丝未动,只露出个不算是笑的笑来。   似乎只过了片刻,就听见他的声音,“……好了。”   里头漫不经心的意味毫不掩饰,让人不禁怀疑他这话的真实性。   梁玥将信将疑地转头,视线飞快地略过他——   好吧,也勉强算是“好了”……   外袍的衣带总算是系上了,不该露的,总归是挡起来了。   赵旭大大咧咧地占据了主位,梁玥只得做到客座之上,她重新组织了下语言,正待开口,就被赵旭先一步截了话。   “六年前的那话,我还记着呢……一个字一个字,记得清——清——楚——楚——”他后面这四个字,说得咬牙切齿,梁玥都恍惚觉得自己当年说了什么罪大恶极的话。   天地良心,她只不过和他说了个清楚,表示自己不愿意当这个替身。   虽然时隔多年,梁玥自个儿都记不清楚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,但是她敢保证,那番话绝对是十足的妥帖:既不会太过直白到伤人面子,又不会太过委婉,以至于让人会错意思。  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肯定?   ——那可是姚章帮忙修改过的措辞!   自己的感情问题,闹到了顶头上司都知道的地步,简直是让人无地自容。那段时日,梁玥都切实考虑过,要不要称病来逃过每日去府衙的差事……但犹豫再三,梁玥还是没做这种不负责任的事儿,照旧去了府衙。   她都做了好了被姚章取笑的准备,可出乎意料的,姚章却并未就此事多说什么,只笑道了一句,“我还以为,你今日不会来呢。”便再无它言。   后来,见她为此事为难,更是主动帮她出谋划策。   ……谋划天下,亦是谋划人心。   论对人心的把握,这普天之下,能及得上姚章的,怕是没有几人。他这把屠龙宝刀用在这点小事上,自然是没有不成的道理。   ……好用是好用。   但是说实话,那种尴尬……梁玥真的不想经历第二次了——   天知道,姚章帮她修改说辞的时候,她好几次都恨不得原地消失。   ……   赵旭目光落在梁玥身上,一动不动,眼中隐隐压抑着些什么,他低声续道:“你要是打算再说一遍……就免了罢。”   他看着梁玥惊愕后的语滞,不由冷笑了一声——   她还真打算再说一遍?   他从来都看不上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“读书人”,可……那是他第一次、第一次如此切实地意识到,原来言语亦可伤人——  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,都是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。   战场上的箭,他可以躲、可以劈、可以砍,再不济也有铠甲可防……   但从她口中而来的这些字句,防无可防、躲无可躲……直直地插在人心口上,鲜血淋漓。   他养了整整六年,伤口仍在隐隐作痛,如今……她竟打算再来一遍?   战场上厮杀得久了,赵旭深深明白一个道理,绝对不可以将自己的软弱暴露出来,否则迎来的绝不会是敌人的怜悯,而是……迎头痛击。   几个呼吸间,他脸上的神色已转为似笑非笑,“这次……可是你主动纠缠……”   对上梁玥略带茫然的眼神,他脸上笑意更深,眼底的冷意却是更甚,“那天……密室里,可是你主动扑过来……”   藏在桌下的手缓缓收拳,脸上笑意尤甚,可攥拳的手臂却因为怒气,隐隐颤抖——   是啊,她投怀送抱……喊着“子让”、投怀送抱……   梁玥当时神志其实都有些混乱了,她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干了什么,此刻听着他这话,脑中却一下子浮出了几个画面。   ……好像确实是他说的这样。   她不觉垂眼避开他的视线,漆黑的长睫微颤,掩住了她眼中的心虚——   所以,她果然还是……把人给嫖了?!   那……赵旭是来算账的?他刚才是要睡回去??   梁玥脑中一时有些乱,她有些不确定道:“对……不住?”   赵旭一僵,就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,他心中汹涌的怒气却一下子消了七.八分。   屋内静了一瞬,赵旭突然哑声道:“嫁给我……嫁给我,我便不追究了。”   梁玥:完了!他果然是要她负责来了!   她最先冒出来的是这么个想法,但旋即就对自己摇了摇头:绝对别高估这会儿的公子哥儿们的节操,睡个姑娘,对他们来说,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……被姑娘睡……虽然不那么平常,但也绝闹不到要负责的地步。   赵旭却误会了她这摇头的意思,露出个不出所料的冷笑,“那……你想嫁给谁?!”   ——你可别忘了,是姚章亲自将你送到了刘登的迎亲队伍之中。   梁玥脑子里正乱着,被赵旭这么一问,下意识地回道:“我不嫁人。”   这话一落赵旭就目光灼灼地盯了过来,他没说话,但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上扬的气音,显然是在问她原因。   梁玥:……   这能有什么原因?难道能说她对这会儿的男人绝望了吗?   与其在后宅对着三妻四妾生气,还不如一辈子做父兄宠爱的大小姐。   ——反正梁家有的是钱,又不会养不起她。   不过,这话说出来,差不多得被指着脑子骂神经病,梁玥可没兴趣经历这些指指点点。   又被赵旭这眼神看得有些没底,她垂眸思索了一阵儿,还是找出个一般人能接受的理由,“……我有望儿了。”   赵旭看出她没说实话,不过……无所谓。   他伸手抓起被自己扔在一边的佩剑,一手握鞘、一收拿柄,将其中的剑锋抽出一截来,剑身上映出他一双淬着冰的眸子。   长剑入鞘,与之同时响起的是赵旭的声音,“你这话……我可记住了。”   他并未掩饰自己的杀意,梁玥不觉瞳孔一缩,额上生出点点冷汗,她几乎被迫着产生了这么一个认知——   要是自己嫁人……她大约……会被赵旭给捅死。   丝毫不知自己的想法出现了偏差,在赵旭走到自己面前、伸出手的时候,她不觉往后躲了一下。   那生着一层厚茧的大掌合起、又摊开,上首传来赵旭带着些压抑的声音,“……你不是要找人?”   梁玥这才恍然,赵旭今晚过来是取画像的……   ……   赵旭取了画像便离去了,看着他的背影融在的一片漆黑之中,梁玥摘了称号,有些不顾形象地靠着矮几瘫了下去。   她抚着自己的心口,那是比方才要急促许多的心跳,有被那杀气逼迫的恐惧、亦有……一种别样的战栗……   回忆起他方才垂眸看着剑刃的那一幕,梁玥还是第一次发现,就算是危险,亦带着一股别样的吸引力。   她不觉深深吸了口气,再度警告自己一遍:要想平平稳稳过日子,最好离赵旭远点。   对一个替身都这么执着,她大概明白了,赵旭的那个“月神”为何从不见踪迹了。   ……被他捅死了吧?   一定是的。 第52章 我姓裴   那夜的事儿恍惚是一场梦,第二日就一切如常。   若不是赵旭某日突然提起“找到人”了,大概过不上几日,她真的会把那天的事情当成梦来看。   亦步亦趋地跟在赵旭身后,还未走近,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儿,梁玥心里一提,脚步不觉快了几分,赵旭一推开门,她便连忙提了裙摆进去。   床上躺着个人,他全身上下都裹着绷带,乍一看倒跟个木乃伊似的。   听见外面的动静,他扭着侧头去看,“我今天可是喝过……”   他话未说完,一下子顿住了,猛地就要起身,却带起一阵哗啦的铁链声,一下子又重新跌了回去。   梁玥这才注意到,郑前是被锁在这张床上。   那一下子跌得显然有些重,郑前脸上的五官都扭作一团,绷带上渗出了点点血迹来。   但梁玥走近的这会儿功夫,他右手旁的那条锁链却一下子断了开,他带着镣铐的右手伸到左边,捏住了那锁,也没见什么动作,同样被束的左手就脱了出来。   就在他一翻身起来,伸手去够那脚镣的时候,却有一只手从侧边伸了来,搭到了他的腕上。   那伸手的动作在郑前看来慢得很,他却没能躲得开,那手搭在他腕上的力道也轻之又轻,甚至不需用力,就能脱开……可他却像定住了一般,僵在原地一动不动。   一阵沉寂后,两人几乎同时开口——   “……对不住。”   “对不起……”   这巧合的重叠后,郑前总算有勇气转头去看梁玥,他视线飞速略过她的面庞,却在触及那双含着水光的眸子时,一下子慌了神。   “唉?!你别哭啊!我、我……我没事,我以前伤得比这还重过呢。啊,不是,我伤得一点也不重!我不疼的、身上一点也不疼!”他说着怕梁玥不信,又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,几乎瞬间,就有鲜血渗了出来出来,他却犹自不觉地冲梁玥笑。   “你瞧,一点也不疼的,不信、你摸摸……”说着就去拉梁玥的手,却被另一个人一把挥开。   赵旭本来盯着床上那锁链若有所思,方一回神,就看见那个被他救下来的臭小子要伸手去拉梁玥,仓促出手,根本没有收着力道的意思,郑前也没防备,整个人都被挥得一晃,下意识地就要使力来保持平衡,但扯到身上的伤口,又疼得闷哼出声。   赵旭皱眉,这小子当时可是硬气得很,伤成那样儿都一声不吭,这会儿都好了个七七.八八了,不过晃了一下,痛呼给谁听呢?   他冷着脸,正待警告这小子几句,孰料刚一开口,就遭了梁玥瞪视,“赵子阳!”   她眼圈还泛着红,里头水光弥漫,这么潋滟的一眼,只把人心看得都软了。   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遭,赵旭觉得有些口干,但是不待他再有什么更深的感触,就见梁玥抬手指向门外,带着些怒气道:“你出去!”   就像是一盆夹着碎冰的水从头顶上淋下,方才还滚烫的血液骤然冷了下来。赵旭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,脚下却丝毫未动。   他心底憋着股气,脸上却丝毫未显,转回头来,甚至还冲着梁玥笑了一声,“这用完就扔……也没有这么快的,你说是不是?梁——主——簿——”   梁玥几乎立刻回头去看郑前,他依旧五官纠结着忍着疼痛,发现梁玥看来,又颇慌乱地收了脸上的表情,努力做出一副很平静的模样。   梁玥不觉松了口气,郑前这样……应当是没注意到赵旭那句“梁主簿”吧?   时至今日,梁玥自然没有再瞒自己的身份的意思,但……她自己解释清楚,和郑前从别人口中听到,那完全是两码事儿……   想着,梁玥不觉有些气闷地看向赵旭:这人从来都没正儿八经叫过她……这会儿倒是突然叫她“梁主簿”,绝对是故意的?!   不待梁玥指责,赵旭却突然开了口,“要我出去,也不是不成。不过……我这辛辛苦苦的找人,人给你找到了,我总要收些好处吧?”   梁玥被他这强词夺理说得一噎:明明是他主动提出来,要做点什么感谢她的!哪有这会儿要好处的?!   赵旭看着她那一脸憋屈,又不知该怎么指责的模样,心中的郁气一下子散了大半,他不自觉地勾唇,旋即就俯下身去,在梁玥唇上轻轻咬了一口,并未用力,只是用牙齿磕了一下就分了开……快得梁玥都来不及伸手推他。  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,看着倒像是在挽留他一般。   赵旭嘴角往单侧一挑,露出个不甚正经的笑来,低道:“先收点利息。”   随即,便真的如梁玥所说,施施然转身走出了屋。   梁玥被他那一下笑得发怔,却被郑前闷闷地声音唤了回神——   他低低的、有些委屈道:“还是……有点疼的……”   ……心口疼。   看他那斑斑的渗着血的绷带,当真是不疼才怪。   梁玥忙按住他、不教他乱动,口内说着“我去给你找大夫”,说着也匆匆要往外走去。   只是她还没走出几步,就被不知何时脱了身的郑前拉住了,“……别走。”   看着他身上又有扩大趋势的血迹,梁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,焦急到一向温柔的声音都带着些呵斥的意味,“你别乱动!”   郑前哼哼唧唧地不配合,“你、你让我……”   ——让我亲一口,我就不乱动了。   这话,他到底还没说出口,反倒把自个儿的脸憋了个通红。本来惨白的脸色,泛起红晕来格外明显,梁玥都以为他这是高烧了,一时更急。   但郑前这个人都扒在她身上,他伤成这样,梁玥也不敢太使力,两人一时僵了住。   “……你、你帮我重新包扎下就行,那个是药……那里是纱布,剪刀也在那儿……”郑前终究没好意思说先前想的那话,磨叽了半天,只退而求其次,要梁玥帮他重新包扎下伤口。   梁玥看他大有自己不答应,他就不撒手的意思,再瞧了一眼那染血的绷带,他要再闹下去,怕是先一步要失血过多了。   “好,我去拿药……”她应着,又不放心地低声嘱托,“你不许乱动。”   ……   半刻钟后。   郑前垂眸看着那个正帮他包扎的纤弱身影,他不觉干咽了几下。轻柔的力道落在身上,还有她时不时地柔声询问,“疼吗?”   ……不疼的……他其实对痛觉的感受比常人迟钝些,她力道放得那般轻,怎么可能疼?   倒是被人小心翼翼对待至此,郑前整个人都觉得不太好了:被她轻柔触碰的地方,肌肉不自觉地绷紧,伤口渗出血来,却惹来更温柔的对待。   ——这感觉太过奇怪、又觉得陌生,他腿上的肌肉不自觉的绷着,好似随时准备逃离,但……又舍不得离开。   希望这温柔能持续地更久一些。   被这么对待着,他不觉想起了六岁以前……那“锦衣华服、高床软枕”的记忆。  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了,可那一幕幕,却在脑海中浮了出来——   朱门高墙、深宅之内,一个满头珠翠却面目模糊的妇人含泪给一个男童上着药,不多时又来了一个更年老些妇人,抱着他低低哄着。   底下的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,不住磕头求饶。   ……这么大的阵仗,却只是为了那男童手臂上那只比手指略长些的伤口罢了。   *   “我……原本姓……裴……”他突然开口道,语气不似往日的跳脱,反倒带了些难言的沉重。   梁玥正往伤口上抹药的手指一顿,不觉抬头看他。   “裴”这个姓氏……在晋朝无论何时,都是如雷贯耳……他家先祖是最初追随太.祖起兵的那几人之一,又是难得的猛将,晋立之后,自然是加官进爵、风头无两。   一直到前代的灵帝,裴家主家嫡长子、时任卫将军的裴鹤无诏带兵入宫,当时灵帝称其意欲谋反。   裴鹤再从宫内出来,已经是一具尸.首,但一人之死,如何能平息天子之怒?   灵帝当即下令,裴鹤五马分尸、裴家九族皆诛……甚至都没有押送到牢中的这一程序,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的裴家人,被直接押往了刑场。   裴家这百年大族,自然是枝繁叶茂,京中光是杀人,便杀了好几日。   那日之后,裴家自然是更加“如雷贯耳”,但……却换了种方式……   ——他说他姓“裴”?   “你……”梁玥嘴唇动了动,却一时无言。   ——该说什么?   问他是那个裴家吗?安慰他别难过?   ……光是想想都觉得可笑。   “哎?!你那是什么表情啊?……怪我骗你咯?!”   突然忆起往事,郑前也有些恍惚,等他回过神来以后,就看见梁玥一脸复杂地看着他,那眼神当真是哪哪儿都叫人不舒坦。他几乎立刻就是呲牙咧嘴地咋呼了起来——   “我可没说谎啊!‘郑前’啊,我确实是叫‘郑前’,这名字多好听啊,寓意还好……还不许人改个名字了?!”   “嗯,许的……”梁玥神情不自觉地又柔软了下来,不管经历过什么、他总是走出来了……   她动了动唇,低低唤了一声,“郑前。”   正喋喋不休的郑前,因为这一声轻唤,骤然住了嘴,好似有什么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脚底直蹿到头顶,惹得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。   “……冷吗?”带着柔意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,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,意思才被主人察觉。   “不、不冷……”郑前有些磕巴的回道。   ——不仅不冷,还有些热了……尤其是脸,烫得厉害……   脑子还晕晕乎乎的,他可能当真是发热了。 第53章 太可惜【二更】   梁玥见郑前这模样,也是担心,想要出去找大夫,却被他一伸手抓住了手腕。   梁玥伸手去掰那手指,反倒是被抓得更紧,“……别使性子,我去找大夫。”   郑前对她这话没丝毫反应,只抬头看向梁玥……   梁玥莫名地从他眼中看出些委屈来。   他灼灼地盯了梁玥一阵,眼圈都有些泛红,却见梁玥只是皱眉回视。   郑前登时瘪嘴,像是自暴自弃地低了头,紧抓着那皓腕的手却仍未放。   他低低的、似抱怨般地开口,“我都同你说了,我姓‘裴’,你、你……”   他“你”了好几遍,也没有说出下文来,反而有些泄气地松了手上的力道,有些粗砺的掌心贴着那细嫩的手背缓缓滑下。   梁玥却倏地恍然,那声“梁主簿”……他听见了啊。   正下滑的手突然被一双柔荑包了住,手心被人摊开,娇嫩的手指在上一笔一划地滑过。   郑前恍惚觉得那手……都不是自己的了。   她一面写着,一面缓声道:“我姓‘梁’,名为‘玥’,表字‘玉镜’。”   她说着,在他的手心中将那四个字一一写下,旋即把他的手掌一合,轻轻笑道:“你唤我‘梁姐姐’、‘玥姐姐’、‘玉镜姐姐’都可……”   本恍惚着的郑前骤然惊醒,虚虚合起的手掌一下子攥了拳,他立即反驳道:“谁要叫你‘姐姐’啊?!”   梁玥无奈地摇头笑,好似包容不懂事的弟弟一般,这让郑前心底更闷,但就此争执反倒显得自己更幼稚一般,他气哼哼地转身背过去,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抗拒。   梁玥失笑:……这孩子心理年龄,大概只有三岁吧?   不过,“三”啊……脑中恍惚略过一个年号——“泰顺三年”,也正是裴家出事的那年。   说起来,裴家出事至今……也有十六年了罢?   按下骤然沉重下来的心思,她轻声道:“我去请大夫来,你别乱动。”   梁玥走出去数步,床上的郑前才闷闷地“哼”了一声,也不知道是单纯发泄不满,还是应答她方才那话。   ……   不过梁玥刚准备推门,眼前门却倏地自己开来。   她手往前推了个空,整个人一下子栽了下去……正扑倒来人的怀里去。   那人连颤都没颤一下,梁玥却是撞得鼻子酸痛,眼泪都快掉下来了。   她捂着鼻子起身,正待道歉,却听那人沉沉地笑了一声,“……投怀送抱?”   梁玥那句“对不住”都到了嘴边,又被这话迫得生生地咽了下去。不待她说什么,旁边倒是有一人嗤地一笑,“为了这么个投怀……”   他话说了一半,和看过来梁玥对上了视线,眼中不自抑地露出些惊艳来,剩下半句不觉消了音。   过了好半晌,他才回过神来,深深地舒了口气,叹道:“怪不得啊……”   ——怪不得某个人在门口站了半天,就为等这么个“投怀送抱”……   就这模样,就得要白站上一年,怕也有的是人心甘情愿……不,应当是要抢破头才是……   贺随只看了梁玥一阵儿就移开了视线,轻咳了几声,笑道:“美人儿快让让路,我进去瞧瞧我那病人。”   他口中这么说着,心底却暗自叹息:碰见这等美人儿,他连多看几眼都不能,开口就让人“让路”……   唉~这可真是、真是……“闻者伤心,见者流泪”啊!   没法子……   但凡珍稀药材,一旁总有猛兽守着……要采药啊,也得先有打虎的能耐才行。   ……可惜啊,他这小身板,怕是不行喽。   心里径自遗憾着,绕过梁玥时,却当真是连衣角也不敢碰一下……要是一不小心惹着了那只“猛兽”,脸上挂上彩,可就不好看了。   ——毕竟是同美人儿初见,他还是想留个好印象的。   想留个好印象的贺随,到了床边,还没诊脉呢,先从药箱里拿出几根铁链子来,比先前锁着郑前的那四根还要粗上一圈儿。   郑前一瞧这个就脸绿了,“贺医师,我不跑了,这次真不跑了……我一准儿好好养伤,绝不让您的招牌砸在我手上!”   “您放心,这次您不开口,我绝不出这房间一步……不、不,我连着床也不下……”   看得出来,郑前真的是被锁怕了,嘴里喋喋不休,就差指天发誓了。   可惜,贺随全然不为所动,径自举着那镣铐就到了跟前,笑眯眯道:“你这次是打算主动点呢,还是照旧……”   他说着,侧身让了让,露出了后面抱臂站着的赵旭。   郑前脸色更差,比毫无还手之力、被摁着捆起来还要糟的经历是什么?   ——毫无还手之力、被情敌摁着捆起来。   或者更进一步……在心上人面前,毫无还手之力、被情敌摁着捆起来。   郑前闭上眼,主动伸了手,方便贺随拷上的锁链,但被锁前,仍不死心地争辩了一句,“我这次真的不会跑了……我要找的人都找着了,我还跑什么啊?”   贺随一怔,似有所感,转头去看梁玥,正见她视线落在郑前身上,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,而一旁的赵旭……脸黑得都快滴墨了。   他登时恍然,唇边不觉露出个玩味儿的笑来。   ——这可真是……有意思咯……   贺随最后也没把郑前锁起来,他又没什么特殊癖好,没事儿锁着人玩儿。   之前那么办,纯粹是这臭小子太难搞了,带着一身的伤,刚刚恢复神志就要往外跑。   从阎王爷跟前把这小子抢回来,可费了贺随不少工夫,还白搭上许多上好的药材。   不管这小子想干什么,他可不待见他这一副去送命的架势。   不过,说这小子难搞,是真的难搞——滑不溜秋得跟着泥鳅似的,稍微没抓住点就能跑了。   绳子绑了,能给他挣断了;换个粗些的麻绳,他自个儿能把上头的绳扣解了;这次换成监牢里锁囚犯的镣铐,他竟然还不知怎么的,能给弄断了,又开了锁。   贺随都开始考虑,这次新换的锁链要是还不行……下一步是是该穿琵琶骨、还是锁笼子里……   不过,这会儿看见他要去找的人,贺随倒是有些明白他那点执着了。   ——果然是少年人啊……能豁出命去,也就那几件事儿了……   视线不自觉地往赵旭身上瞥了一眼,却正瞧见他将桌上那锁链收了起来。   贺随:……   他刚才想到什么来着?   ……特殊癖好。   目光移到那美人儿身上,不自觉地带上些怜惜。   唉~美人如斯,却被那么一个禽兽盯上了?   ……当真是可惜啊、可惜~ 第54章 送你花   没了去找梁玥的这一桩挂碍,郑前也终于能专心养伤了,其听话程度,简直和先前呈鲜明对比:让喝药喝药,让吃饭吃饭,让躺着不动、绝对连翻身都不来一下的……   这般下来,伤愈的速度连贺随都啧啧称奇。没过几日,就能下地活蹦乱跳了。   郑前之后也就常驻了贺随这儿,每日帮贺随上山下水地采药,也算是报答他的救治之恩。   要是贺随说,他对这臭小子的恩情,可不止是“救治”这么简单——要不是他打发人整日往城外去采药去,就看着小子恨不得黏在那美人儿身上的架势,早几百年就被赵旭给打断腿了。   不过,就算现在……他觉得,这臭小子也整日都在作死的边缘试探……   “你这次回来得倒是巧,赵子阳他刚出城去,得到晚上才回。”   未免自己刚救好的病患又躺床上去,贺随倒是主动给郑前通风报信起来。   ——至于你说,这是为了看赵子阳的热闹?   贺随无辜眨眼:……他可没这么个想法。   那边郑前一听他这话,眼就唰的一下子亮了,伸手在药篓里扒拉了半天,拿出一个枯枝干草编的笼子来。   贺随脸色当即就不大好,可别是兔子、耗子的,霍霍他的草药。   不过,等他小心地将那笼子拆了,贺随又松了口气,原来是一簇花……还好……   ——好个屁?!谁会把花放在笼子?那花还会长腿,能自个儿跑了不成?   看他那小心翼翼地架势,贺随木着脸踹了他一脚,“再不滚过去,天都黑了!”   臭小子!对个野花都这么小心,给他采回来的药草却是七零八落的。   郑前也不在意那一脚,语调轻快地应了一声,小心地捧着那花,一个纵身就蹿到了房顶上,伴着一声怒喝:“给老子走门!”   屋顶已经没有了郑前的踪影,徒留下一个“好”字在空中飘散。   贺随咬牙:你他娘的答应了,倒是照做啊?!   贺随深觉,自己连媳妇都还没有呢,倒是先当了一回爹——   这么糟心的一儿子……真是谁要谁倒霉!   *   郑前过来梁玥院中的时候,梁玥正在作画,她画的是自个儿的妹妹。   这么些年没见,若是说不想家人是不可能的。   但她也清楚,这会儿并州正乱着呢,她这个手上没有半点功夫的女子独身跑出去,约等于找死。   但要赵旭专门抽一队护卫送回去?她自觉还没有那么大的脸,而且看赵旭的态度,也大概率不会答应。   只得等过段时日,赵旭班师回东平时,她一同随行。   ……大概也要几个月后了。   她这会儿也只好绘了家人的画像,也好寄一寄相思之情。   只是父兄……甚至那故去的母亲都好绘出,倒是瑶儿……   如今也该长大了罢?   梁玥落笔之时,总是不觉想着自家妹妹长大后的模样,以至于最后绘出的,并非两人离别时,她那少女之姿……而是更为成熟、也更飒爽些的模样。   正待收笔,却被看见前方一段深色的、尚沾着泥土的布料——   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人。   这冷不防的、确实十分吓人,但梁玥却连手中的笔都没颤一下,淡然地将那毛笔洗过挂好,才抬头笑道:“你今日回来得倒早。”   这种悄无声息出现的本事,除了郑前,应当没有第二人了。   见梁玥一点惊讶也无,郑前不觉撅了撅嘴,他那张娃娃脸上露出这种类似委屈的表情,总忍不住让人开口安慰。   “好啦,你还委屈上了?”梁玥不掩无奈地开口,“我都没埋怨你故意吓人,你还打算怎么样?”   郑前脸上的委屈之色一滞,眼神游移了一阵儿,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拿到了前头,立即转移话题道:“我今天替贺从之采药的时候,正巧看见这个……我觉得你会喜欢,就带回了些,你看……”   ……好不好看?   他话未说完,却倏地愣住了,看着眼前秃了的一簇花……原本粉粉蓝蓝的一簇变成了光秃秃的绿色,只有零星的亮色点缀其中。   脸上的红晕一下子就褪了下,都有些泛白,他慌忙地要往回收手,却被人拉了住。   梁玥一手搭在他手腕上,另手要去接他手里的那簇“花”。   郑前却攥住不撒手了,“……不、不是……它一开始不、不是这样的……我、我……”   梁玥垂眸看了一眼他身后地板上零落的花瓣,一时恍然:估计他方才抓得太紧、往前递得又急,直接把那花薅秃了。   看着他眼中都泛起了水光,梁玥眼中不觉露出些软色来,她伸手捻起其中一支稍完整些的花枝,举到郑前眼前,带着些笑意温声道:“你瞧,这不是挺好看的吗?……多谢啦……”   郑前几乎看得呆了,看着被她递到跟前的那一小枝,又瞧她脸上那柔和的笑意,磕磕巴巴道:“……好、好看。”   他说着,就伸手去接,却忘了自己手里还抓着的一簇花枝,那花枝登时零零落落地砸在了下面的几案上。   几声有些闷的轻响,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?   ???   几枝花梗总不能把桌子砸断罢?   梁玥隔了片刻,才意识到那声音的方位不对……是在窗外。   她转头望去,赵旭正黑着张脸站在窗外,她看过去的功夫,赵旭已经单手撑着窗框,轻而易举地翻了进来。   梁玥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郑前,果然见他脸上满是不安,身子也不自觉地往侧边偏着,似乎想离着赵旭远一点。   梁玥几乎想要叹气——   赵旭难道长得很凶恶吗?一个个的都怕他,茗儿也是、郑前也是……   这想法对、也不对:茗儿确实是害怕赵旭,但郑前却并非如此,他只不过不知道该怎么待赵旭罢了……   #和救命恩人看上同一个姑娘该怎么办#   ——这便是郑前的纠结所在。   他自问是个“有恩报恩”的人……但有些事情,他是万万不答应的,比如说——   “从老子的地盘上滚出去!”   郑前眨了眨眼:唉?!这个要求还是可以的……等阿玥搬出去,他绝对不踏入赵府一步。   不过现在……郑前往梁玥跟前凑了凑,小声道:“我今天在西郊采药,发现个好地方,下次带你去……”   他正说着,有一个黑影正对着他的脑袋飞来,是个木质的笼子,里头装的是……   郑前躲开的动作顿了顿,倏地蹿高了些,用身体缓了一下那笼子飞来的力道,旋即抱紧了那藤木交错编成的笼子,双手捧到梁玥面前,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来,“这个送你,我先走啦~”   尾音上扬,带着些少年人特有的活泼,惹得梁玥也忍不住勾了唇。   梁玥那笑还没全然展开,被硬塞到手里的东西就被赵旭劈手夺了过去,旋即是一道阴沉的嗓音,还伴随着隐隐的磨牙声,“今晚……吃红烧兔肉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她这才注意到,那笼子里是瑟瑟发抖的两只幼兔——雪白雪白的两团拱在一起,肉眼可见地打着哆嗦。   虽然她早过了“兔兔那么可爱,为什么要吃兔兔”的年纪,但是这两只……还不够赵旭塞牙缝的吧?   *   郑前可不知道,他把赵府的晚膳变成了兔肉。   他这会儿正在房顶、墙沿上飞掠,脑中却不自觉得浮现出方才梁玥冲他微笑的模样。   这么想着,脚下不觉有些发飘,一片瓦片没有踩住,整个人就从房顶上咕噜噜地滚了下来……   他倒是没怎么慌,看那表情,似乎连回过神来都未。身体已经自动自发地有了动作,伸手在房檐处一勾,借着力道在空中翻了个跟头,然后稳稳地落在了街面上。   几乎是刚刚落稳,就听到一声有些惊慌的“吁——”,还有一道悠长的马嘶声,郑前转头,那马蹄与他只有咫尺之遥。   梁瑶都快吓死了,眼看着她的坐骑就要把人给踩死了,她几乎是拼着命的把缰绳往后拉,结果拉不拉得住不说,她自己反倒一个不稳,从马背上栽了下去。   她这几日昼夜兼程地往太原赶,几乎没怎么合眼,吃喝也都是将就着,这一摔、当真把她摔得头晕眼花,在地上好半天都没有起来。   一直到旁边有人伸手来扶她,有些迟疑道:“……你没事吧?”   梁瑶借着他手上的力道起身,看清那人后,一句“多谢”刚冒了个头,就被她咽了下去。她一把甩开那人的手,冷冷地斥道:“你走路不长眼睛的!”   郑前本有些愧疚,但被这么一说,几乎是立刻就憋了口气,语气也骤然转差,“你在街上纵马,差点踩死了人!你还有理了?!”   “既然我敢在街上纵马,我的骑术自然可以。要不是你突然出现,我才不会伤到人!”   郑前立刻转为冷漠脸,“哦——从马上摔下来的骑术。”   梁瑶:!!!   两人当即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,其吵架水平,大约也就是五岁孩子互相拌嘴的程度,但这当街闹起来,还是不多会儿就惹得行人围成了一圈。   贺随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,在他眼前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儿,他定然要挤进去看了看的。   待看清楚里面那人后,他不觉揉了揉眼睛,不大确定道:“……梁将军?”   模样是没错……但他虽对那位女将军的性子不大了解,可她怎么也不至于当街跟人对骂起来,内容还这么……   ——幼稚? 第55章 姐妹   贺随这迟疑的一声,让争吵中的梁瑶立刻冷静了下来。   ——真是……她在干什么啊?!   梁瑶敛了脸上的表情,去看来人,似乎辨认了一阵,才轻轻颔了下首,“……贺大夫。”   贺随这会儿才算是确认了来人的身份,正待询问梁瑶为何而来,余光却瞥见他身边的人动了动,让开了些位置。   ……被围起来的着这圈子里,便由两人变成了三人。   贺随:……   他虽然爱看热闹,但是却没有被人当做热闹看的兴致。  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,“梁将军这边请……我家将军……”   他正想说赵旭不在府上,却看见了一旁的郑前,登时了悟,话音一转,道:“将军应当在府中……梁将军请随我来。”   待引着梁瑶出了人群之后,他才低声问道:“可是司空有何吩咐?竟劳得梁将军亲来太原?”   这“司空”便是赵兴如今的官职,四年前,赵兴迎奉天子到东平,当年年底便被封“司空”……时至今日,已是四年有余。   “并非如此。”梁瑶动了动干涩的唇瓣,摇头道,“实不相瞒,我此来太原……乃是一些私事,还要劳烦贺大夫带我去见见二公子,瑶感激不尽。”   “梁将军这是哪里的话。”   ……   两人一路寒暄着到了赵府门前,让门房通报后,便在外头等着了。   贺随本打算接着跟梁瑶聊上几句,后背却被人碰了碰,他一惊回头,却看见是郑前那个死小子。   他张嘴欲骂,却顾忌身旁还有别人,拉着郑前往旁边走了几步,才低声斥道:“臭小子,你怎么跟过来了?!”   “我一直都在后头啊。”郑前无辜眨眼,一句话把贺随噎得憋气,他却丝毫未觉,小心觑了梁瑶一眼,又低低问道,“你方才说……她姓‘梁’?”   见贺随点头,郑前脸色登时就沉重起来:他说怎么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啊……刚才阿玥桌子上的那画……跟她有七.八分像。   ……两人又都姓“梁”。   郑前迟疑了一阵,推开了贺随,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,扯出一个笑来,凑到了梁瑶跟前,“对不住……我方才……赶路太急,不小心冲撞了姑娘……还请姑娘原谅则个。”   梁瑶这会儿正心神不安,连方才贺随被拉走她都没察觉,这会儿眼前突然来了个人跟她道歉,她反应了一阵才想起来,这是方才差点被她的马踩到的那人。   她这会儿总算比之前冷静了许多,这事儿细究下来,这人才是受害的那方。   她顿了顿,拱手致歉道:“此事本就是我的过错,方才我情绪过激,以致恶语相向,还望公子莫怪。”   她顿了顿,上下打量了郑前几眼,见他不像是受伤、或是受惊的模样。   ……也对,要是真伤到了,哪里还有力气同她争吵。以防万一,她还是又补了一句,“……可有伤到何处?”   郑前似乎回答了什么,似乎又没有回答,但梁瑶已经听不见了,她视线定定地落在从门里出来的那人身上——   这世间万物都失了颜色,只有她是鲜艳的;万籁俱静,只有她那一声柔柔的“瑶儿”,激得她几乎颤抖。   梁瑶不知道是阿姐上前来拥住的她,还是她跑上前去抱住的阿姐……但总归结果都是一样的,她又重新回到了那熟悉又温暖的怀抱里。   ……   “阿姐、阿姐……阿姐……”   “我在。”   “阿姐……”   “我在。”   ……   梁瑶一遍遍地重复地叫着,没有什么意味,只是想这么叫着。   听着自家姐姐不厌其烦的应答,真真切切地就在耳边,她这几日、不、或许更早以前就绷紧的神经渐渐舒缓了下来,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倦意汹涌而来……   可她却舍不得闭眼,闭了眼,就看不见阿姐了。   万一、万一这只是她的一场美梦,那该如何是好?   她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,和自己的本能抗争着。   一只手盖到了她的眼上,旋即是阿姐柔和又带着安抚的声音,“睡吧,姐姐在呢……”   ——姐姐在呢。   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话,莫名的心安在胸中充盈,意识沉沉地陷入了黑暗。   ……   等梁瑶再度恢复意识,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人的时候,还有一瞬的茫然,她缓了一阵儿才回过神来——   她……找到阿姐了?!   梁瑶稍稍让开些,以视线一寸寸描摹着姐姐的面容,又忍不住往下蹭了蹭,钻到自家姐姐的怀里。   ……就算是此时、这么抱着姐姐,梁瑶心中亦存着些不安。   她害怕……这只是她的一场梦境。   仿佛又回到幼时,头一次听说“嫦娥奔月”的故事时,一连几日的哭闹不休……她害怕……害怕姐姐扔下她,回到自己的月宫之上……   父兄常年在外,对母亲的记忆亦是稀薄到近乎于无……“阿姐”是她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——无论是过去、现在、亦或是将来。   后背被人轻轻拍抚了几下,梁瑶以为她动作太大,吵醒了姐姐,可抬头看去,梁玥仍阖着眼,只是眉头微微蹙着,似是感受到她的不安。   唇角不觉上扬,眼睛也轻轻眯起来,虽还顾及着不要吵醒姐姐,但她还是忍不住又往梁玥怀里拱了拱,就像是以前那样……   梁瑶觉得这会儿没有丝毫睡意,但她也没有下床的意思,只这么抱着姐姐,心中便是满满的满足感,她不觉想多抱一会儿、再多抱一会——   “谁?!”在姐姐身边,梁瑶整个人都是放松的,提不起丝毫警惕,一直到听到屋内的动静才惊觉有人。   一道压低了的女声回道:“见过二姑娘,奴婢茗儿……是夫人身边的丫鬟。”   梁瑶方才的质问声冷得似含冰,但茗儿却没生出什么害怕的意思——   这姑娘睡梦中抱着自家夫人不撒手,偏睡了一天一夜还多,迫得自家夫人生生在床上干躺了一整天。   ——便是刚断了奶的小公子,都没这么黏人的。   任谁见过她那模样,都觉得她还是个小姑娘罢了。   梁瑶却敏锐地抓住了一个词,她叫姐姐“夫人”?……若是她没记错的话,姐姐是从赵旭府上出来的。   梁瑶的脸色登时一白——   不、不会的……姐姐若是嫁人,一定不会瞒着她的……   她涩声道:“你……跟着阿姐多久了?”   “回二姑娘,五年了。”   梁瑶莫名松了口气:五年……那当是因为刘登之故,才叫阿姐“夫人”的。   心里虽然仍不太舒服,但却不似先前那般惶恐了,她淡淡道:“你下去罢,阿姐睡觉的时候,不喜欢有旁人在。”   “……是。”茗儿应答有些迟疑,但仍是往外退了出去。   短短几句交谈,她也察觉到,夫人这妹妹的性子,同夫人不大一样……说话命令式的语气居多,其中也多是不容拒绝的强硬。   茗儿关门前,犹豫了一下,还是低声道:“二姑娘别留夫人一个人在房里,夫人她……她……”   语塞了一阵,她才挑了个委婉些的说法,“她近来睡不安稳,想让人多陪一陪……”   梁瑶怔了怔,脸上不觉露出些疑惑来:她姐姐晚上从来都不喜欢让人守夜,早就一个人睡得习惯了。   ——“多陪一陪”?还是“近来”?   她想了一阵儿,也没想通,索性打算等阿姐醒过来再问她——反正阿姐的事儿,从来都没瞒过她。   屋内放了不止一个烛台,都是多个承盘的样式,莹莹烛光照得整间屋子都亮堂得恍若白昼,全然不是要睡觉的样子。   梁瑶拧着眉毛,露出了一副难以抉择的表情:这么亮堂,她能把阿姐看得清清楚楚的,她当然很高兴……但是阿姐怕是睡不好罢,是不是还是吹灭了为好?   她自顾自地纠结了半晌,还是觉得阿姐睡得好更重要些,想要起身去灭那些蜡烛。   只是松手前,仍忍不住挨挨蹭蹭了梁玥好几下,这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……不像下床走个几步远,倒像是要出远门似的。   一盏盏的烛火熄灭,屋内渐渐地暗了下来。   梁瑶想着一鼓作气、吹完这些蜡烛,好回去再黏到阿姐身边,并未注意床上的动静,也没看见梁玥不自觉蜷了起来,身子微微打着颤。   她正待回身,眼中却倏地一冷,旋身转到墙壁边,抽出自己挂在其上的长剑,然后顿也没顿地刺向窗子。   几乎那窗被人从外拉开的瞬间,雪亮的剑光也随之而至,让人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。   “锵——”   赵旭以小臂上的铁质的护腕挡住了这一剑,冷声道:“梁瑶!”   梁瑶握剑的手紧了紧,看表情,似乎很想就此捅死赵旭。   但到最后,她也只扯了个僵笑来,“二公子深夜至此,怕是不妥罢?若是有何要吩咐瑶的,何不明日再说?……”   她说话的功夫,赵旭已经破窗而入,梁瑶举剑去拦。   ——她竟不知赵旭这厮竟不要脸皮至此!如今她在这里,赵旭都能强闯阿姐闺房……那昔日她不在时,阿姐还指不定被他怎么欺负呢?!   握剑的手紧了又松,七年前那一晚,又在眼前重现——   那时的她帮不上阿姐……但如今……   持剑的手微微颤抖着,在她出手的一瞬间却突然抓得稳了,是毫不留情的杀招。   ——“二公子”又如何?“都护将军”又如何?!她才不要管那么许多,欺负她姐姐人都该死!   赵旭也没料到梁瑶真的会出杀招,仓促间没能全然躲开,手臂被剑刃擦过,鲜血飞溅。   赵旭脸上的恼色还未及升起,紧接着便是第二、第三招……   “梁瑶!你犯什么毛病!”赵旭手里没带兵器,又没有伤梁瑶的意思,一时躲得狼狈。   他抬眼看向床上,梁玥身体颤抖愈发明显,他忍不住喝骂道,“你给老子滚开!看看你姐姐!”   梁瑶的注意力终于往自己姐姐身上落了一刻,手中的长剑“当”的一声落在地上,她也顾不得一旁的赵旭,急急地向床畔奔过去。 第56章 梳理头发   两人几乎同时到了床畔,梁瑶还未伸手,就见自家阿姐手脚并用地攀到了赵旭的怀中,死死地抱紧了,她嘴唇颤抖着呢喃着什么。   梁瑶听了好一会儿,才分辨出来,那一直在重复的两个模糊的音节……是“别走”……   赵旭抱着姐姐,并没有什么其它不规矩的动作,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,像是哄孩子一样,低声在她耳边承诺道:“不走、我不走……别怕……我是子阳……别怕……”   梁瑶无措地跪坐在床畔,她不知道阿姐这是怎么了,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。   方才……阿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赵旭。   ——她知道这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,但、但……她恍惚生出一种姐姐要被人抢走的惶恐感。   一直到赵旭斥道,“愣着干什么?!快去点灯!”   梁瑶这才如梦初醒,恍惚着起身,重新点亮那一根根蜡烛。   待她再回到床畔时,梁玥已经平静了许多,身上没了肉眼可见的颤抖,只是双臂仍紧紧揽在赵旭的脖颈上。   “阿姐,她怎么了?”梁瑶迟疑着开口道。   赵旭看了她一眼,冷冷地嗤了一声,“我是在刘霸的密室找见她的,里头乌漆麻黑的,除了她谁都没有……”   梁瑶脸色一白,脚底踉跄了一下:阿姐……   她恍惚意识到……阿姐如此这般……是因为她吹了灯?   过了许久,似乎是被赵旭抱得不舒服,原本揽着在赵旭脖颈上的手臂缓缓缩了回去,抵在赵旭胸前,做了个推拒的姿势。   赵旭对她这反应早就见怪不怪,将她重放回床上,不带力道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,低低斥道:“小没良心的,用完就扔……”   梁瑶强硬地插到两人中间,冲着赵旭低道:“今夜多谢二公子了……家姐自有瑶照看。二公子深夜到此,瑶着实不便招待,还是请回罢。”   赵旭看向梁玥的视线被阻,漫漫地似不在意地落到了梁瑶身上,倏地嗤笑了一声,“小丫头,你姐姐……不管怎么说,都是要嫁人的。”   梁瑶神色一冷,“她不嫁”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,却陡然闭了嘴——   她当然拦得住自己姐姐嫁人,阿姐向来疼她,她若当真以死相逼……阿姐不会有不答应的事儿的。   可……凭什么?……因为自己的自私,就让阿姐一辈子独身一人,只陪着她吗?   赵旭看出梁瑶的动摇,又是笑:“怎么?你还当真要在你姐姐跟前当一辈子小娃娃?”   “……等我回东平,就去梁家提亲。”   “你!”梁瑶咬牙,“你别欺人太甚!”   赵旭说是提亲……但依照如今赵兴的地位,他儿子的提亲,有人敢拒吗?   当年赵兴就能凭一句话,逼得大哥改姓……如今他难不成又要一句话,迫得阿姐嫁人吗?   “呵。”赵旭笑声转冷,“她不嫁我,要嫁给谁?姚章吗?”   这个名字提起来的一瞬间,梁瑶不觉握拳——她姐姐当然不能嫁给那么个混球!   “你好好想想罢,此次破刘,你姐姐可是立了大功,可南边还有卫李二家……你看姚章会不会故技重施……”   留下这么一句话,赵旭便施施然地原路返回,徒留梁瑶在原地气得发抖。   翻窗出去的赵旭却忍不住勾了勾唇角——   不嫁人?   ……想得倒好。   *   第二日晨起,梁玥甫一睁眼,就对上了自家妹妹的视线,她愣了一下,那边梁瑶也似是没反应过来,只直愣愣的盯着她,姐妹俩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晌。   还是梁玥先打破这沉默,轻笑出声,“总算睡醒了?……快起来吧,洗漱过了,去用早膳了。”   梁瑶眨了眨酸涩的眼睛,竟一时有些恍惚,仿佛自己回到了那个可以腻在阿姐身边撒娇的当年。   她没有丝毫困意,却下意识抓紧了被子把自己裹起来,“不吃早膳,阿姐我再睡会儿……”   几乎是话音刚落,肚子便传来一声闷响。   梁玥屈起手指在妹妹的额上轻戳了一下,笑道:“昨儿一整天,丁点儿东西都没吃,你还不饿?……先去吃饭,之后你再要睡,我不拦你。”   ……   梁瑶本就是习惯性地撒娇,最后当然也没赖着不起床,甚至起来梳洗得十分利落,比梁玥还要快些。   她收拾好了后,便看见阿姐还坐在妆奁前理着头发,两人的视线在镜中对视。   梁玥突然有些感慨:以前……都是她梳洗过后,再去替瑶儿绾发的……   现在……这丫头倒是拾掇得比她还快些。   ……到底还是不一样了。   梁瑶似乎也想到了同一处去,她弯了弯眼,站到梁玥身后,带着些雀跃道:“我替阿姐绾发罢?”   这语气……果然还是个小孩子。   梁玥失笑,但仍点了头应了下——也不知这丫头会挽成个什么发饰。   ……   半刻钟后,梁瑶心虚地看着眼前被她打成一团死结的头发,手伸上前去,却不知再从何处去解。   梁玥叹了口气,抬手抓住了梁瑶的手腕,语气是极度的无奈,“你先去吃饭吧。”   ——她头发是不容易打结的发质,能被梁瑶霍霍成这样,也是不容易了……   梁瑶心虚地收了手,嗫嚅道:“阿姐,我……”   “咕噜……咕……”   她还没说完,肚子里又响起了一阵抗议。   梁玥失笑,转过身去,按住了她的手,将人往外推了推,“听话,你先去吃饭……我过会儿就去。”   说着,又提了提声音,唤道:“茗儿,带二姑娘用膳去。”   茗儿本就守在门口,闻言立刻进来,引着人往外走去,梁瑶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了上。   看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外间,梁玥摇头笑了笑,重新坐到了妆奁前,抬手一点点顺着自己的头发。   不过,总有些地方结成了死结,梁玥无奈,只得取了剪刀来,正准备去剪,手却突然被人按住了。   “……郑前?”梁玥迟疑了一下,开口问道。   身后传来一声有些沉的应声,旋即便是一句带着哑意的“我来罢”。   并不待梁玥回话,她手里的剪刀便被夺了下来。有些粗糙的手指从鬓边穿过,指侧的薄茧擦过头皮,带来丝丝痒意。   ……他的动作很轻,梁玥几乎感觉不到头发上的拉扯感,但温热的呼吸擦过耳畔,不觉让人绷紧了神经。   卧房里门窗紧闭着,空气并不流通,两人的气息彼此纠缠着,原本足够的空间突然逼仄了起来。   梁玥恍惚意识到,他虽是长着张娃娃脸……但到底不是孩子了……   以往的种种在心间浮现,最终定格在少年红着脸举着一捧花递过来的那一幕。   梁玥吸了口气,倏地明白过来   ——他喜欢自己?。   惊诧的疑问转瞬便成了陈述:少年的爱慕几乎毫不掩饰,她早该发现的。   郑前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,他看着那缕黑发从他指尖脱落,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心慌来。   这点心慌在梁玥转过身来,深色肃然地看向他时,达到了顶峰。   他倏地伸手,捂住了梁玥的嘴,“你别说!……我先来!”   “我、我想……不、我、我会待你好的,非常、非常好。我、我会做饭,你是不是还没尝过?真的……可好吃了……我木工、木工很好,你若是有喜欢的首饰样式,我都可以雕给你……阿姐总是嫌我不够稳重,也没份正经活计,你是不是也这么觉着?我、我回去后,可以、可以让姐夫帮忙找个小吏的职务,你……等等我,我会稳重……”   他说着,眼圈渐渐红了,里面水光翻涌,满满的乞求的意味,让人几乎不忍心开口拒绝。   梁玥第一次收到如此热烈又诚挚的表白,她一时有些怔然,心底有一块地方,也不自觉的随之跳动了起来。但她却清楚地明白着,那只是感动、亦或是触动……   她微垂下眸子,避开了那让人不忍心拒绝的眼神,轻柔却坚定地拉开了那只手,张了张嘴,却又被郑前截了话。   “我……我明白的……求你别说出来……”他眨了眨眼,落下一滴泪来,吸着鼻子,闷声道。   他手指插.入那发间,又低低道:“起码……让我帮你把头发理好罢……”   他目光落在和自己的手指上,纠缠的黑发间,露出一截锋刃的冷光,一点点贴近了那白皙的脖颈,几丝头发贴到那锋刃上,转瞬便落了地。   垂下的眸子中,早就没了先前那少年的灵动,冰冷的几乎没有感情的眼中,显露出一种执拗来……只是看着,便无端地让人脊背发凉。   梁玥此刻避着郑前的目光,自然没能注意到这些异样,她听着少年那哽咽的语气,只觉得自己良心都受到了谴责,但……   她仍是坚定地摇了摇头,伸手拉开了他插在自己发间的手。   那刀片本就贴到了她脖颈之上,她摇头的动作不大,却足够那锋刃擦过皮肉。   ——这感觉对于郑前来说,再熟悉不过了,只要再往前递上半寸……   他这动作早就重复了千万遍,但此时却一下子僵了住,由着那双没甚力道的手将自己拉开。   她似乎说了什么,但郑前已经听不到了……那伤口缓缓渗出血来,在那白皙的没有一丝瑕疵的脖颈上,分外明显。   手掌陡然收拳,仍夹在指尖的刀片没入肉中,刺痛终于唤回了他的心神。   ——他到底干了什么?! 第57章 释然   梁玥看着郑前仓皇离去的身影,不觉疑心自己的话有些说重了。   但……这种事情,总是说个清楚明白为好,拖拖拉拉的,对谁都没有好处。   理智上是这般想的,但拒绝一份沉甸甸的心意,总是让人心中堵得难受。   她颇有些心神不宁地打理着头发,方才郑前已经替她理顺了大半,剩下的那些,被她生拉硬拽的,也好歹收拾妥帖了。   她也无心揽镜自照,只随手挽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髻,便去正堂寻梁瑶去了。   ……   “阿姐。”梁瑶一见着梁玥,立马把手里的汤勺一扔。   勺子砸在碗沿上的声响还过,她人已经蹿到了梁玥跟前。   梁玥又是忍不住笑,“都这么大人了,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?我可听说,我家瑶儿现在可是领着几万人的将军呢……”   梁瑶听了这话,不由一顿。她自醒来后,一直未敢同姐姐提起自己领兵一事。   时间太短,没有说起是一回事……而事实上,是她……不敢说……   她这一路走来,实在是遇到了太多的阻碍,异样的目光时时伴在身侧。梁瑶并非是一个在意他人眼光的人,可……那若是她至亲至近之人呢?   ……父亲、兄长。   就连他们都在时时劝着她,阻着她……可凭什么呢?   凭什么?!   她何处比那些人差吗?!她力气或许比不过男人,但战场又不是掰腕子,有剑有戟、有刀有枪……她能杀的人亦不比那些男人少,她能立的功亦不比男人差……   二十一岁的少年将军,能任北伐先锋……这搁在哪个男人身上,都可称上一句“年少有为”。   可落在她的身上,只有父兄满满担忧的目光,和不下十数次欲言又止。   她知晓父兄是为她忧虑,可……可……   一种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愤懑在心间压抑着,排遣不出、发泄不去,只由着它越积越大。   梁瑶几乎都生出一种错觉来——某一日,她会被这些东西逼疯……   可这一切的一切,在姐姐这一句轻巧甚至带着些打趣意味的赞叹中,全部烟消云散。   【我家瑶儿可是领着几万的将军呢?】   梁瑶几乎瞬间红了眼眶:这是她的阿姐……一手带大她的阿姐。   ……她怎么会疑心她呢?   鼻腔深处有些酸涩,她眨了眨眼睛,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。   “怎么哭了?!”梁玥看妹妹这模样,当真是有些慌了手脚。   就是前日的赵府的门口,同她再见的时候,梁瑶都没掉眼泪。   她还想像以前一样,把妹妹揽到怀里安慰,伸出手去,却发现一直被她护在怀里的妹妹,不知何时……已经比她还要高了。   而那边,梁瑶有些茫然地抹了把脸,触手一片湿润……   不是血、也不是汗。   是眼泪啊……   ——这个在过去的五年间,几乎都被她遗忘的东西。   梁瑶再眨了眨眼,泪水顺着面颊流得更急,她抬手又抹了一遍,吸了吸鼻子。   就在梁玥以为她平静下来的时候,她突然往前一个猛扑,把梁玥压在了地上,手脚并用地扒在了梁玥的身上,“呜哇——阿姐,我好想你啊!!!呜——”   一旁的茗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,要不是梁玥冲她摆了摆手,她几乎都要冲上去解救自家夫人了。   ……   泪水濡湿了脖颈,带来丝丝刺痛,梁玥不觉皱了皱眉,但也无心细究,只轻轻地、一下一下地拍抚着梁瑶的后背。   过了许久,梁瑶哭声方止,她打着哭嗝,抬起头来,扫到梁玥脖颈处的的那块湿迹,后知后觉地生出些羞赧来。   正待说什么,却注意到姐姐脖颈上的那丝血痕,“……阿姐,你……”   ——伤到了?   梁瑶确定,自己早上替姐姐“束发”的时候,还没有这道伤口的。   “你……方才过来之前,可遇到了什么……事吗?”   梁玥想到了郑前,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,但仍是语气自然道:“没什么特别的,我挽了头发就过来了。”   ……那种事情,总不好随便说与人听的。   她这回答,却让梁瑶身侧的手不觉握拳收紧:阿姐不愿同她说……阿姐应当认得伤她那人……   “行了,快去吃饭。”梁玥没注意到梁瑶骤然严肃下来的神情,还因为她终于止住了哭松了口气,忙推着她到桌前,笑道,“你不饿,我还饿了呢。”   她话落之后,突然又是一阵哭声,梁玥和茗儿几乎同时把视线落在了梁瑶身上,梁瑶登时红了脸,憋着气委屈道:“……不是我。”   她说话间,那哭声越来越近,最后一个妇人抱了个孩子进来,跪到地上,吞吐道:“禀夫人,小公子哭闹着找娘,奴婢实在是没法子……”   她说话间,刘望在她怀中挣扎个不休,那妇人一个不留神,竟被他挣了出来,那孩子站得还不甚稳当,跌跌撞撞地往前迈了几步,就一下子摔了个大马趴。   他顿也没顿,就着姿势拱起身来,索性四肢着地,往前爬了去。   梁玥忙上前一步,把他抱了起来,颠着哄着,“不哭、不哭哦,娘在这儿呢。”   梁瑶在旁目瞪口呆地看着,像是一时信息量太大,接受不来——   这小鬼头是谁?他叫她姐姐“娘”,是阿姐的孩子?   阿姐有儿子啦?为什么她不知道?!阿姐竟然把他抱在怀里哄?!   梁瑶在旁委屈得直瘪嘴,眼里滴溜溜地转着泪花,大有和那个小鬼一起哭的架势,不过好歹也忍不住了,但开口语气仍带着些质问,“阿姐,他是……?”   梁玥倒是不会在这事儿上瞒着妹妹,只是想到这孩子的父母,她心情也有些沉,“他是刘登的儿子……他的亲生母亲给他起名叫‘望儿’,这孩子大约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期望吧……”   ——亲生母亲?   似是看见梁瑶眼中的疑惑,梁玥笑了笑,将这孩子的身世解释予她,“你从邺城过来,当知道刘登有个十分宠爱的妾室吧?……那姑娘叫陆筠,是个极聪慧的女子,只是可惜,身世有些坎坷……”   ……   一墙之隔,赵旭抱臂靠在墙上,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,唇角不自觉地上扬。   ——原来不是她的儿子。   ……   不过,屋内的梁瑶却没那么好的心情了,她听了这话,陡然扬了声音,“阿姐,她这是在算计你!你……”   “或许罢。”梁玥冲她轻轻笑了笑,“不过,我大约是情愿的……”   她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刘望,眼中又多了丝温柔的意味。   “你知道我第一次瞧见他,他才多大吗?”梁玥拿手比划了一下,又笑觑了妹妹一眼,“比你当年还小些。”   “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到这么大,怎么也当得上他一声娘了。阿筠只给他起名叫‘望儿’,却刻意避了他的姓氏,我猜她应当是不想让这孩子姓‘刘’的。他既叫我一声娘亲,那……随我姓‘梁’如何?”   其实,梁玥还是有一点没有说,被拘禁和主动宅在屋子的滋味还是不大一样的,或许看起来没甚区别,但心里上的压力却不可同日而语。   那段时日,也多亏了望儿分走了她大部分注意力。否则,她自己也不确定,到底能挺过去多久。   *   外面,赵旭仍靠在墙上,但换了条腿屈起,眉毛微微一扬——   姓“梁”做什么?还是姓“赵”来得好听写。   曹何那蠢货,倒是偶尔会想个能办的主意嘛——   他说什么来着?……教那只小崽子叫他“爹”? 第58章 离别前夕   梁玥数着日子等着赵兴平定了冀州,再以天子的名义任个太守过来,结果人是等来了,可同来的还有一纸调令。   卫李两家趁着赵兴北伐之机,达成联盟,以高谨为帅,兴兵十万,向北进发,扬州仅属赵家的淮南、许江两郡皆已失守,而高谨仍在北进。   赵兴命赵旭为主帅、梁瑶作副,带着并州的一万兵马,先行赶往豫州。   一对十,单看人数之比就知道有多凶险……所幸,赵兴也真不是让儿子送死去了,兖州、徐州、豫州本地驻守兵力都暂交由赵旭抽调……这七七八八凑起来,人数也够了八.九万了。   但单看这东拼西凑的情况,便知道这情形有多凶险……   那本书中,赵兴北伐之后,确实有这么一战,但……时间却绝没有赶得这么紧。是在赵兴将刘家势力彻底吞并后,卫李方才心生警惕,联合抗赵。   这一战,赵兴确实是抵挡住了那两家之联合,但也是元气大伤,士兵损伤过半,他也损失了两员猛将……其中一个,便是他的养子……赵旭。   也因着这一战,赵兴终究无力再行扩张之事,一直修养生息,直至他的长子继位。   ……   “阿姐,别担心,我会护好我自己的。”   因要调兖州之兵,大军亦转至东平修整,梁玥也终于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家中。   可这会儿,大战在即,纵使家人久别重逢,亦无法生出什么全然的喜悦之情。第二日,梁瑶便要随军南下了……   而本来,按照那书中说来,这一战梁瑶是没有去的。   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萦绕心头,梁玥第一次生出这种切切实实地后悔之情来:如果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好了……如果她没有改变丝毫“剧情”该多好……   那瑶儿会平平安安的……虽有波折,但终究还会成为日后的“大齐”的开国女将军。   而不是现在这样……将要奔赴那未知的战场之上。   梁玥几乎一宿没睡,将自己从那本书上所知道的种种和此战有关的事情都一一写了下来。   要不是时间不够,她几乎想把那一整本书都抄下来,给自家妹妹带上……   第二日,梁玥将那写得满满的布帛塞给梁瑶之时,却倏又生出些后悔来。   她担忧时局有变,梁瑶囿于那书中所言,反倒判断失误——战场之上,一念之差,便是生死之隔。   “阿姐,这是什么?”梁瑶有些疑惑想展开那布帛看,看到那满满当当的字,不自觉地将五官皱到了一起,露出个头疼的表情来。   ……这么多年过去了,她都快忘记被阿姐逼着读书的惨痛经历了。   她只瞄了一眼,就把那布帛往怀里一塞,打着哈哈道:“阿姐放心,我路上一定多看多背……等我回来,阿姐你抽查我都可以。”   心中不安愈重,梁玥摇头拉住了妹妹的手,“瑶儿,那上面的话,你看看就罢,不要相信,也不要往心里去……”   “将军,快到时辰了。”未待梁玥说完,便有个士卒在外高声禀报,显然,梁瑶该出发了。   大军开拔的时辰延误不得,梁瑶纵使再舍不得,也只得冲着父兄行礼拜别,又使劲抱了抱姐姐,趁势在她耳边低道:“我知道的……看书要‘取其精华,去其糟粕’,阿姐你同我说过好多回了。”   梁瑶最后再拜别了一次父兄阿姐,然后翻身上马,头也不回地纵马远去。   ——她害怕,自己若是一回头,便忍不住想要留下来。   ……   刚迎回大女儿,便又要送走小闺女,梁父似乎一下就苍老了下来,他想要往前走上几步,但脚下却是一个踉跄,一旁的周琅忙扶住他。   梁玥也忙上前,关切道:“爹爹……?!”   “老了、老了,不中用了。”梁父苦笑着摇头。   同五年前相较,梁父鬓边已染上霜色、脸上的痕迹也更添了几分深邃。   岁月在他身上似乎流逝得格外迅速,明明还称得上中年的年纪,他却已经显出老态来。   梁玥不觉生出惶恐来,一句脍炙人口的俗语在心中闪现——   子欲养……而亲不待……   梁玥忙摇头,试图晃去这带着满满的不幸意味的话。   那边周琅开口打断了这思绪,“玥儿,我先带父亲回去歇息。”   梁玥仓促回神,恍惚着点头,亦跟在父兄身后进了屋,安神的香点起,屋内烟气缭绕。不多会儿,梁父的呼吸就渐转悠长,是睡着了。   周琅看着自己被父亲抓着、和梁玥交叠的手,一时默然,在梁玥要抽回时,不自觉地攥了攥,又松开。   他抬头看了一眼梁玥眼下的青影,唇角动了动,扯出一个轻微上扬的弧度,温和道:“玥儿也回去歇歇罢,父亲这儿,有我守着便好。”   安神香的作用下,梁玥也有些昏沉,怕自己在这屋里睡着,反倒给大哥添了麻烦。故而,她也没多同周琅争执,径直点头应了下。   走到门口,却突然被人叫了住,“玥儿。”   梁玥回头看去,周琅却止住了话,顿了一阵儿,才又缓缓道:“回来……便好。”   梁玥怔了怔,旋即也勾起一抹笑来,重重地点头,应了一声“嗯”。   那笑容太过艳丽,纵使是见惯了梁玥的美貌,周琅仍是不自觉地恍神,一直到那门缓缓合上,他才垂下头去,方才抓着她的那手不自觉地握了握,温软细腻的触感犹在掌心——   玥儿……   *   而回到自己房里的梁玥,却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……   “赵子阳?!”   跟随她一起回东平的茗儿此刻正缩在角落里,一听梁玥的声音,立马找到救星一样,投来求救的一眼。   本被她照管的孩子,此刻正在赵旭的怀里,被逗的咯咯直笑,视线被声音吸引,转过头去,看见了梁玥,又立马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“娘”,伸手要抱。   赵旭见状也不勉强,单手就把他往前一递,梁玥忙接过这孩子来——赵旭先前对望儿是怎么个态度她还没忘,这会儿,她可不敢把孩子放在他手里。   “乖,跟茗姨出去玩。”梁玥哄着把他交到了茗儿手里,示意茗儿带着他出去。   赵旭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,也不阻拦,等到屋里只剩他们二人后,赵旭止不住扬了扬眉——   都这么些年过去了,梁玥还是对他一点警惕都没。孤男寡女的,他可不是什么好人……   她莫不会以为,每次只要她说“不愿意”,他便不会做什么罢?   嘴唇动了动,露出森白的牙齿,那笑一看就带些不怀好意……心底跃跃地想要做些什么,也想给她一点教训……   梁玥关了门,忍不住上前一步,“你怎么在这儿?大军不是已经开拔了?”   赵旭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,突然凑上前来,揽着她的腰身,就把人拉倒了怀里,“突然有点想你,就又回来瞧瞧。”   他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完这句,又突然叼住了她的耳廓,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。   破空声响过又骤停,梁玥的手腕被抓在了半空中,那手离着赵旭的颊侧尚有寸许的距离,却一丝一毫都前进不了。   赵旭似乎轻笑了一声,垂眸想说什么,却触及梁玥眼中的冰冷。   “赵子阳,我非你家的家妓、戏子,由不得你如此作践!”   “不请自入,可谓恶客;罔顾军令,非为良将……赵旭,你……”   剩下的话,被赵旭捂着嘴堵住了,他脸上是满是风雨欲来的压抑。   “作践?你当真知道什么叫‘作践’?!”他轻笑了一声,却是森森的冷意,“若是真的‘作践’,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回梁府?!”   “……这世上,让活人消失的手段不止一种,逼嫁的法子也有千万……你别逼我把这些手段用在你身上……”   他这话说得狠绝,梁玥却被其中隐含的意思给惊到了——   赵旭他这是……?  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,赵旭深深地吐了口气,他就这么揽着梁玥站起身来,紧紧地抱住她,过了好一阵儿,才松了手,一言不发地转向门外。   到了门口,他脚步顿了顿,身子微偏,略带压抑的眼神落到梁玥身上,但语气却已经平静了下来,“……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?”   这段时日,梁玥一直被那段早已做不得数的“剧情”所困扰,她听闻此问,几乎下意识地给出了答案,“……活着回来。”   赵旭似乎愣了愣,倏地笑了,“我还以为……”   ——以为你巴不得我去死呢。   他挑了挑唇,咽下了下半句,玩笑般地回了一句,“这么关心我的死活?……你难道要等我回来、嫁给我不成?”   他调笑地扔下了这一句,也没期望梁瑶能给出什么回答,说完,便径自推了门往外走。   脚下刚刚踏过门槛,一个模糊地“好”字飘入耳中。   !!!   赵旭猛地回头。 第59章 小仙女   "嘶——贺从之!那是老子的脑袋, 不是球,你他娘的下手轻点!"   贺随嗤笑一声, "你还知道那是你的脑袋啊?老子行医这么些年,还第一回 看见有人能把自个儿脖子拧成这样。"   "赵子阳,你能耐啊……你这要再使点力气,就不用来我这儿了, 直接踅摸块墓地、再买口棺材,等着下葬吧。"   "三军未发,主帅就先死了。这一仗啊, 咱也别打了,直接散了回去得了。"   "贺随。"赵旭听到这儿, 不觉肃下了神色,低声道了一句。   贺随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动摇军心之嫌, 他撇了撇嘴,但认错却十分利落,干脆道:"是我失言了。"   帐内一时沉默下来, 过了许久,贺随忍不住又开口,"赵子阳, 你跟我说实话。这一仗,你到底有多少把握?"   赵旭似乎是懒得答这话,过了好一阵, 才懒洋洋道:"你小子又不是第一天随军了, 这些屁话也问得出来?……战场还没到呢, 就把握?你当打仗是被窝里做梦呢?"   赵旭说着,从鼻子里出了口气,似乎是在嘲笑。   贺随闻言,手上的动作却是一顿,绷带一下子拉得极紧,他语气淡淡道:"行吧,我知道了。"   "咳咳!你他娘想勒死老子?!"突然拉紧的绷带勒得人喘不过气来,赵旭不由骂了一句,抬头却看见贺随正往帐外走,"唉?!你干什么去?还没包完呢?"   贺随脚下顿了顿,转身掀了一下唇,"老子去写遗书……"   ——赵旭说的是实话,听起来什么毛病也没有……但,能教赵旭这种"天老大地老二,老子排第三都委屈"的人这么说……   呵。   他上次这么老实,还是和魏高对阵的时候,结果……虽胜犹败——手下的兵将损失大半不说,他自个儿也丢了半条命去。   说实话,若不是赵旭随身玉佩恰好挡了刺过来那一枪,他这会儿,坟头的草都比人高了。   ……   而与此同时,梁瑶也在自个儿的帐中,她满脸不情愿地展开姐姐塞过来的布帛,显然是对背书一事十分抵触。   但……谁让那是阿姐呢?   她半眯着眼,将视线投在了那清秀的字迹上,好似这样,就能少看些内容似的。   可她当看清楚那布帛上的内容后,她却倏地睁大了眼,慌忙将那块布藏了起来,抬头四顾,确认没有人后,这才小心翼翼地重又展开。   她逐字逐句地将其上的内容映在眼底、印入心中,然后便匆匆起身,将那布帛递到烛火之下。   看着明亮的火焰骤然蹿高,火舌将那布料吞噬,最终只余下几丝灰烬,梁瑶这才松了口气。   她使劲儿按住自己心口,心脏跳动又急又重,一声声犹如擂鼓。   幼时天真的幻想似乎成真:她的阿姐,果真是天上的仙人吧……   通晓古事,还可以说是博学多闻;但预知未来,那岂是人力之所及?   最初的激动过去,她倏又生出些担忧来——阿姐如此泄露天机,莫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吧?   【你看看便罢,不要相信、也不要往心里去】   临别之际,阿姐的那番话又在脑中响过。   ——不要相信?   为何?   她垂眸思索着那布帛上的种种,却察觉其中的违和之处。   ……不对,按那上面说的,此去豫州,她并不在其中。   况且,时间也对不上……要更迟一些……   思索间,意识渐渐陷于恍惚,梁瑶似乎陷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之中。   梦里的阿姐与她的阿姐相似、却又不同。她同阿姐模样相仿,但却当真如外表那样柔弱……总不如自己的阿姐,看似柔弱,但内里是极坚强的……   这些相似又有微妙的不同,让梁瑶生出莫名的抵触来——她的阿姐只有一个,那是哪里来的冒牌货?!   可梦中的她却不受控制,同那个"冒牌货极"为亲密,甚至因为她的劝阻,放弃了极喜欢的剑术,转而去学那些琴棋女红。   她的阿姐才不会强逼着她做不喜欢的事儿呢?!   ……呃……背书除外。   梁瑶满腔愤愤,看着"她"和那个冒牌货亲近,又气愤又是愧疚……可那后续的故事,却让她再也顾不得这些杂七杂八的情绪了。   ……被迫分开,一别经年,再见时……便是一冢坟茔……   那地宫修得再富丽堂皇又如何?!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姐姐了!!!   梁瑶猛地翻起身来,揪着胸口重重地喘息着,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,她犹自不觉,慌张地在身上翻找着,一直找到了自己走前缠着阿姐绣的那个香包才作罢——   阿姐还在、还在……方才那只是、只是个梦。   梁瑶喘息着,却猛地意识到不对——阿姐给她的那块布帛上写的事情……   ……和梦境对上了!   分毫不差!   *   赵兴北伐,留守东平之人自然是赵卓,梁玥归家只歇息了一日,第二天,便得了赵卓的召见。   "民女梁玥,见过大公子。"   赵卓垂眸看着下首屈膝行礼的那个女子,五年未见,她姿容依旧、比起褪去了昔年少女的娇憨,眉眼间是几乎灼伤人眼的艳丽。   如果说五年前的她,是含苞欲放、还带着些青涩的花苞,那如今……便是盛开得热烈的海棠,花期正好,诱人采撷……   赵子阳。   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,赵卓叹了口气……   他绝非那等一味退让之人,只是赵旭……他们却并非只有一同长大的兄弟情谊……   当年,因庇护赵兴,赵旭一家皆是惨死,只余下了赵旭一人,被赵兴认作养子……后来,他们兄弟俩又是同上战场,当时兵祸四起、赵家可没有如今的地位,就连父亲都是自保艰难,他可没有赵旭那天生蛮力,数次死里逃生,都是赵旭所救。   ……他、他们整个赵家,都欠赵旭的。   *   可有些感情,总是越压抑,越是让人难耐——   他恍惚忆起了自己当年同她的初遇……长剑拨开那飞向马车的箭矢,同时亦划开了那杏色的车帘。   帘子缓缓落下,一点点地露出了那绝色的面容。   他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,但……那恍惚一点遗憾却记得分明——   他当时想的是……若那车帘是红色的,该多好啊……   后来,他却又后悔自己划开那帘子了,外面的血腥之事,不该污了她的眼。   挥出去的剑也多了几分迟疑,他不想……不想在她面前杀人。   ……   陈府再遇,便是她决绝地跳入湖中,心跳几乎因为惊惧而停摆,他无暇多思便奔上前去。   ——陈潼怎么值得她如此做?!那只是个弃城而逃、抛妻弃子的懦夫罢了!!!   后来得知,一切只是他的误会,她原姓梁,并非陈潼的那个名满天下的夫人……他那时的喜悦几乎无从掩饰,他想——   他们之间……定然是天赐的缘分罢……   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无措,想要去找她,又怕她觉得唐突……只能转弯抹角地找着理由,只为能见她一面。   在父亲问起时,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意欲提亲的意思表明……甚至没有注意到父亲眼中的深思。   ……一切的一切,都终止在那一吻中。   ——她和赵旭……   他的心上人和他最好的兄弟……这一切,都可笑得过了!   她……没有推开他…… 第60章 坑哥的弟弟们   梁玥在地下跪得有些久了,她忍不住抬眼,想要去看一眼赵卓的神色,却不期然和他看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……却被其中的隐忍的压抑看得一怔。   赵卓极快地敛了眼中的异色,他站起身来,走到梁玥跟前,亲将她扶了起来,语气却并未有什么异样,“此次破刘,梁主簿立了大功,升迁之日指日可待……如今,司空手下又是缺人之际,梁主簿怎好如此自称?”   “主簿”这称呼,实在是久违了,梁玥几乎生出些陌生感来,她在刘家呆得时日愈久,就愈发明白在这个时代,赵兴到底算是怎样一个异类。   ……他选人,不问出身、不拘门第,甚至连男女之别都不甚看重。   无论哪一条……在这个时代看来,都称得上一句荒谬了,可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晋人。   ……或许,总有些人,天生便与旁人不同,能看他人不能看、敢为旁人所不能为。   梁玥心情复杂地应了这声“主簿”,又垂首道:“蒙司空、大公子不弃,玥惶恐……大公子若有吩咐,玥在所不辞。”   赵卓似乎笑了笑,“并非什么麻烦事……只是司空不日将归,我这里着实抽不出什么人手,只得劳烦梁主簿安排迎接一事。梁主簿久未归兖州,也好借此机会熟悉一番政务,不知梁主簿可否愿意?”   梁玥初回兖州,也确实一些事情需要熟悉一下兖州政务,迎接归来的大军,总要协调各方,这也确实是桩再合适不过的事儿了,梁玥对此自然是应下的。   赵卓召她过来,似乎就是为了说这一件事儿,吩咐罢后,甚至给她指了几个人,说她可以去其府上请教。   ……如此种种,实在是体贴得过了,不像是普通的上司,倒像是……不放心孩子独自去买东西、千叮咛万嘱咐的爹爹……   丝毫不知自己被脑补成爹了,赵卓看着她远去的背影……心中惶恐渐生,差点想要开口叫住她。   “大公子……”赵卓身旁,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面容普通的青年,他低低道了一句,唤回了赵卓的神志。   他回了神,转头看去,“……是子仪啊。”   他又顿了一阵儿,才缓道:“那事儿啊……”他缓缓阖上了眼,又隔了一会儿,才轻道,“就算了罢。”   “如今正是风雨飘摇之刻,我若是在此时将矛头对准兄弟,只怕是惹得父亲不快……况如今外敌环伺,若因我之顾,又招致内乱,那我便当真是罪人了……”   张礼垂首应了下,并未多说什么。   赵卓倒是察觉了他的隐隐松了口气的姿态,他眼神闪了闪,歉然道:“子仪乃是君子,却因我之顾,行此鬼蜮伎俩,卓……当真是心中难安……”   张礼忍不住看了赵卓一眼,眼中不觉露出些钦佩与感动来,他咬了咬牙,开解道:“大公子这是何话?此事本就是季朗公子的门客所为,季朗公子因私情包庇。大公子不过仗义为那对苦命人家伸张……”   赵卓似是苦笑地摇头,“子仪,你当知道的。”   ——这可不是因为什么伸张正义。   ……因先前的屯田之制,赵兴曾下令,严禁兼地之事。当年尚在战时,情况尚可,但过了几年安稳日子,便有人自恃军功,视这条法令如无物。   赵兴得知后,对此整治力度之大、惩罚之重,简直震惊朝野,一时也无人敢触他的霉头……只不过,人的**总是没有止境的……   这次最先将手捞过界的,便是朱家的小儿子,朱棋……大家都心知,这不过是被人推出来当出头鸟的傻蛋罢了,但这人……乃是赵昙的门客,更同他是至交好友,赵昙便替他将事情遮掩过去了。   可……偏偏被夺了地的有一家人,竟辗转求到了赵卓面前。   赵卓替他们指了条明路,让他们在赵兴班师回东平之时,在百官面前、诉说自己的冤屈,如此……赵兴定会彻查、严办……   朱棋是保不住了,而庇护他的赵昙,也必将被重罚。   刘家兄弟阋墙的惨剧尚在眼前,但这种事情,却从来不会因为前车之鉴而有所收敛……   毕竟,谁都觉得,自己才是那最后的胜者。   ……不过,如今外敌环伺、赵家亦在存亡之际,赵卓总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。   看着退下去的张礼,赵卓眯了眯眼,轻轻地叹了口气。   “主子,可是疑心张掾属有二心?”说话的人,是赵卓府上的总管侯均。   赵卓看了侯均一眼,笑摇头,“若他日,我当真不幸败落,这世上最不会弃我而去之人,子仪……当排得上前三罢。”   “那主子为何……”   “子仪太过坦荡,有些事儿,总不方便让他知晓。”   ……就比如说,先前那蓄意将事情捅到赵兴面前的做法,张礼虽最后从未明说,但那隐隐的抗拒是做不得假的。   侯均那一条缝儿似的眼睛极快地眨了两下,小心地觑着赵卓的脸色,压着声音道:“小的知道主子手下缺人……小的瞧着方才出去的梁主簿……”   瞧见赵卓微变的脸色,侯均立刻就咽下了剩下的半截话,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,响声清脆、但使得力却不大。   他显然是惯常如此,给自个儿掌了嘴,下一瞬就挂上了谄媚讨好的笑,“……瞧小的这张破嘴,主子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。”   这么滑不溜手的,当真让人想发作都难。   赵卓也知道他这些小花招,只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,也没再多说什么。   过了一阵,他又叹了口气,语气有些复杂,“有些事,只要搅进去,就再难脱身……我知道季朗的性子,他本不是爱求权势的人,只是一步踏错,之后……便是身不由己……”   赵昙醉心琴棋书画、诗词亦是当世一绝,性子亦带着些才子的清高……他更适合当一个文人,而非政客。   可那一步只要踏出去,之后,便是他不想走,他身后的人亦会推着他走下去……这条路,本就没法子回头。   他抬起头来,眼神虚虚地落在远处,似乎在看着当年弟兄友恭模样,良久,又语气虚幻道:“这趟浑水,我不想她也拉下来……”   这个“她”,自然指的是梁玥。   侯均眼观鼻鼻观心地噤声——有时候他觉得自个儿主子当真是惨,明明这个大哥做得无一处不是,可弟弟们就是一个个比一个坑哥。   一同长大的二弟,和他抢女人;关照爱护的五弟,和他抢权力;最小的那个幼弟,也在和他抢司空的宠爱……咳……   当然……他家主子都那么大的人了,也不缺爹爹那点宠爱了。   *   却说那边的梁玥,在领了活后,倒也没急着去府衙,而是备了礼到张礼府上拜会。   赵兴是战场上起家,便是到了如今这地位,他亲征亦是常事,而惯常被他留下守着大本营的,便是长子赵卓。   而每次大军归来,定然是要迎接的。以往操办这事儿的,便是张礼。   梁玥当年和张礼也有些共事的情谊的,如今前去拜会到也不是太过冒撞。   只不过……五年不见,希望张掾属还记得她这个人罢。   梁玥递了拜帖,不多时,便有小厮迎了出来,恭恭敬敬地将她请到了里面,又奉了茶点,“我家公子本是在等着姑娘的,只是不巧来了位客人……姑娘还请在此稍待,我家公子送走了人就来。”   梁玥有些意外——张礼在等她?难道是赵卓的吩咐?   心中思绪万千,但面上丝毫不露,她含笑冲那小厮道了句谢,便耐下心来等着了。   那小厮本谨遵着自家公子的吩咐,恭敬地低着头,听到那道谢的软语,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,抬头看了一眼。   ……就只那一眼,思绪便满满地被占满,脑中像是断了片。   脚底下发飘,整个人都是荡着出去的,恍恍惚惚走出去院子十几米远去,直到“砰”地一声撞到了树上,才“唉哟”地惨叫一声,总算是捂着额头缓过神来——   这姑娘,好看得……简直邪性了。   *   屋里没有其他人,梁玥坐得无聊,便站起身来,走到窗前……   她看着窗外的布局,总觉得有些眼熟,但这确实是她第一次来张府拜会。   梁玥仔细回忆了一阵儿,总算察觉出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布局了……姚章府上。   说起来,这两人还是同门师兄弟来着……   她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,就看见那边张礼出到院子里来,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庄稼汉打扮的中年男人……想来就是张礼的客人了。   梁玥有些意外,她着实没想到,张礼的客人会是这个人。她看着那中年人突然顿住了脚步,冲着张礼跪了下来,重重地磕了三个头,张礼中间伸手去扶他,却未搀得起来。   张礼似乎有些无奈,他半躬下身,同那人说了些什么,距离太远,梁玥听不太清楚。但那中年人却似乎被他说服了,情绪肉眼可见地平稳了起来。   梁玥看着这情形,不由感慨,果真是时过境迁,每个人都与当年不同了……   她还记得,当年的张礼可是个一开口就磕巴、再害羞不过的少年人。   ……经年再见,倒也能游刃有余地安慰人了。   她又瞧了一眼这与姚府有些相似的布局,不觉默想——   可别成了姚章那个讨人嫌的性子…… 第61章 画中情形   张礼送走的那中年人姓孙,便是先前被朱棋占了地的那一家。   如今,既然赵卓不打算将事情捅到赵兴面前,自然最好要在赵昙归来前,将此事处置好,免得到时候闹大了。   鄢国那血淋淋的结局在前,若说对赵家没有丝毫触动,那是不可能的。最起码,此刻外敌当道之时,无论是赵卓还是赵昙,都不敢做得太过。   张礼送走那人,便转身折回,回身时却不期然对上一双明眸。两人对上视线,那眸子微微弯了弯,潋滟的眼波带着笑意,明明心中早有准备,他还是被看得脸上一红,说话都不利索了,“梁、梁……主簿……”   这模样倒是同五年前的他重合了,那点生疏感不觉散了许多,梁玥那客气的笑容多少带上了些真心实意。   “这、这边请……”张礼比了个请的姿势,就领着梁玥往正堂去了,只是那脚步都带了几分踉跄,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同手同脚的僵硬姿势,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慌张来。   梁玥不觉笑着摇头,熟悉感涌上心间,她轻声道:“……子仪,不急、慢慢来。”   张礼脚步一下子顿了住——   【子仪,不急……】   【……莫慌】   【慢慢说就是,我能听明白的。】   ……   当年被师兄邀来兖州,张礼开始是拒绝的。   乱世之中,但凡有些才华之人,都在找寻明主,以期一展胸中抱负,他也相信赵兴当是明主,毕竟,那可是师兄甘愿追随之人……只是,那时的他早已心灰意冷。   他初出山门之时,亦是意气风发。他是少陵先生门下弟子,那位先生所教导之子弟,皆是英才。   少年傲气,当年的张礼亦不例外,他虽非张扬之人,但骨子里的自傲却是不输任何人的。   但种种期许,皆在现实面前碎成了残屑,少年的傲骨,也被消磨殆尽。   晋末为官,家世、姿容皆在评品之列,如今晋虽没落,却沿袭下了这个旧俗。而他自己……既无煊赫身世、又无出色品貌,虽自诩腹中才华,却因口吃之故,连自己的想法都无从表述。   无人愿意听他一言,便是同门替他引荐,也只得几句敷衍。   撞得头破血流之后,他终于认清了——张礼……不过如此……   对姚章的那次引荐,他以为不过是又一次重复罢了……再经历一次的漠视、亦或是羞辱……   不过,同门之谊、姚章盛情着实难却,而他心中或许也存着些微的、不切实际的期望……他最终还是来了兖州。   当得知,赵兴暂且无暇见他之时,张礼心中不觉带了些庆幸……晚些见人,便晚些被赶走……   孰料,这一晚、就晚了数月,赵兴亲征徐州,他还未见将来主公,便姚章被安排到了兖州的府衙,在那里遇到了……一个姑娘……   那姑娘姿容绝世,在她的面前,他普通的相貌似乎也不大紧要,因为这世间诸人,在她面前都称得上一句普通了。   她博览古今典籍,但所思所想却并不拘泥于圣贤之言,时有惊人之语,细想之下,却又有道理在内……他自恃才华,却常在她面前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感。   老天似乎对她极为偏爱,将天底下的钟灵毓秀全都赋在了她一人身上……   可就是这么一个天人之姿、稀世之才的姑娘,却并未有丝毫傲气在,温和有礼。   就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口吃,她从未有过丝毫不耐。每每都耐心听他阐述,甚至在他因为情绪过激,说不出话的时候,出言宽慰。   ……那相貌太过昳丽,声音太过温柔,似乎什么都能包容在内。   是啊,不过是口吃罢了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?……在她这般姿容面前,世间又有多少人,能够完完整整地说完一句话呢?   况且……   他竟能得到她的另眼相待,是否……老天依旧没有放弃他呢?   那似乎是极平常、又不那么平常的日子,他恍然回神,却发现不知何时,自己说话竟变得流利顺畅……再不复先前的磕绊。   ……   “张掾属?张掾属?……子仪?!”   杯中的茶水都满得溢出了,张礼还维持着倒水的姿势,热水淌过桌面,在上方蒸腾出氤氲的雾气。   见张礼丝毫回神的意思也无,梁玥只得提了声音唤他。   “啊?……啊!!”张礼含糊地应了一声,执着紫砂壶的手一抖,一柱滚烫的茶水就径直径直浇在自己的衣衫上,单听那陡然升起的语调,就知道烫得不轻。   不过,经这一烫,张礼总算是彻底回过神来了……他当即连声告罪。   瞧着张礼大有顶着这一身湿衣服和她说下去的架势,梁玥连忙找了个由头告退。   衣服湿不湿的倒是不要紧,但方才那一下,张礼显然是被烫到了,处理伤处要紧,她要是依旧留在这儿,张礼恐怕不方便有所动作。   ……   第二日,梁玥再登门拜访之时,张礼总算不复前一天的失态,举止有礼、进退合度,若是但这么看着,简直和五年前判若两人。   不过,经历前一天的他那手忙脚乱的失措,如今这模样,倒像是强撑样子,倒是也没有让梁玥因此生出什么隔阂感来。   张礼显然知道梁玥为何而来,提前整理了相关的文书、竹简摆在外头,就连次序都是整理过的。他从上到下,一份份展开、对着那遒劲的字迹,细细地将该注意的地方一一讲解。   字确实是好字,张礼的一手隶书比姚章还要好些;他说话也不复前一日的磕巴,虽比常人慢些,但也影响不大,足够人听明白了。   可梁玥听着听着……却不觉拧起了眉:刘家闹成那个地步,跟刘登刘霸两兄弟相争脱不开关系,梁玥在鄢国呆了五年,对这事儿格外敏感,可如今……听着张礼对朝堂上种种介绍,梁玥隐隐察觉出那丝违和。   赵卓和……   梁玥皱眉历数赵兴的几个儿子,赵旭非赵兴亲子,自然排除在外……赵时年纪尚幼,亦不足以同他相争。   其他几位公子,大都是庶出,赵兴也没有刻意栽培的意思,文武皆是平平,除了……五公子——赵昙。   梁玥想着那个温雅公子,眉头攒得更紧,虽说不好以貌取人、但……琴音亦是心音,一个人的琴声是骗不了人的……   那琴声旷达洒脱,赵昙绝非醉心权势之人,为何?   梁玥心事重重地离了张府,张礼目送她离去,不觉深叹了口气。   一旁的小厮亦是重重地吐气,两道嗟叹声混在一起,张礼不觉转头去看那小厮。   那小厮对上张礼的目光,磕巴道:“小的、小的……就是刚才憋气憋狠了……”   张礼听他这解释,不觉失笑摇头,淡道:“回去罢。”   *   有着张礼几乎详细到每一步该怎么做的指点,又没有什么刻意为难之人,梁玥迎接大军归来一事,倒也办得顺顺当当的,期间也有磕绊,但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儿。   但赵兴归来后,朝堂上却是波澜四起,梁玥先前那点猜测,俱都得了印证。   她觉得有些可笑,南方强敌叩边、失地未复,北方仍是政令不稳、时有□□之险,可这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争夺。   *   “玉镜……”   这字久未被人称呼,梁玥一时都未反应过来是在叫她。   按照本朝习俗,男子冠礼之后,方由长辈取字,而女子有小字的却不多……便是讲究些的人家,亦是在女子议亲之后,才由长辈取字。   梁玥这字,只是她母亲病重之时,觉得撑不到看女儿出嫁的那一天,故而才提前取好……知道的人本不多,而当真么称呼她的,好似也只有姚章这一人。   梁玥顿了片刻,才收了笔抬头,带些疑惑道:“先生,可是有事?”   姚章轻笑,“玉镜近来,可是同子仪走得很近?”   梁玥倒是没有意外姚章知道她的行踪,历朝历代,总有些监察的机构,就比方说为后世所熟知的锦衣卫……赵兴手下亦有这么一个履行监察职责的衙门,名为校事府,如今便由姚章掌管。   这等职务,非亲信不能任,由此可见,姚章在赵兴手下所受倚重。   姚章问得随意,梁玥也未深想,径自点头应了。   见姚章没在说什么,梁玥也只当他随口一问,复又低了头,将视线转到手中的竹简上。   但静默了片刻,姚章却又开口,“子仪前段时日得了本残篇……虽是残本,但里头的见解却颇为不凡,想必是哪位大家所作,只是一时分辨不出,玉镜可去看看?……比如……今晚……”   他这话的语气与先前一般无二,似只是随口聊一聊。梁玥却没了先前那随意,一阵悚然之感从心底生出,梁玥一下子抬起头来,直直看向姚章。   ——太详细了!他知道得太详细了!   校事府不会在每个人身上都花那么多的心力,不然,便是有多少人都不够用的。   既然花了,便是那人被盯上了。   那如今……被盯上的……是她,还是张礼?   姚章见她看来,轻轻笑了笑,垂眸看向自己的桌前……梁玥不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。姚章并未遮掩避讳,桌上大大咧咧地摊开着几份绘在木板上的画——   皆是张礼府上的情景。 第62章 您不一样   姚章由着梁玥打量,脸上的笑意不变,“玉镜和子仪交往如此密切,有些人……可是要吃味了——”   他声调拖长,语气也是带些暧昧的调侃,梁玥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。   “我自是知道,玉镜同子仪只是君子之交,可旁人……却未必如此。”   梁玥脸色有些难看,但还是撑着表情,向姚章施了一礼,“多谢先生提醒,玥明白了。”   “玉镜只是这一句谢,未免太过敷衍。”姚章仿佛没看出梁玥难看的脸色,顺势接了话,“……今日正当望日,天色亦晴,倒是个赏月的好天气。不知章是否有幸,得邀佳人泛舟湖上、共赏明月?”   梁玥抿唇不答,虽说明白今时不同往日,她不好与张礼再多交往,以免牵扯到赵家兄弟的争夺之中。   但……今夜同张礼的约,她还是要去赴上一遭的。相交一场,最起码,要告诉张礼他如今的处境。   姚章倒是不意外梁玥这表现……五年未见,她处事的手段圆滑成熟了许多,但在某些地方,还总是带着些赤子般的天真……一如当年。   姚章并不讨厌这看起来有点傻的执拗,但……   他唇角弧度上扬,眼角也弯了弯,“玉镜可是觉得赏月无趣?……我却觉得不然,月有盈亏,盈满之后,便一日亏过一日,等到朔日过后,又重被充盈,总有一天,又会恢复以往的完好……丝毫无损……”   梁玥愣了愣,姚章这意思是……张礼不会有事?   她不觉看向姚章,对上他那难得柔和的表情,倏又恍然:这两人可是同门师兄弟,姚章当然不会让张礼出事儿……今日姚章特意提醒她,说不定是她碍着姚章什么事儿了。   姚章见她这表情,就猜到了她的松动,再张口,就顺势敲定了今夜之约,“明月之美,当亲眼所见,才能察觉其中趣味,玉镜不若与我同去?大好月色,独自一人欣赏,总是让人生出些寥落之感……玉镜当不会如此无情,让我对月邀影、如此凄凉罢?”   姚章这次,连开口拒绝的机会都没给梁玥,甫一说完,便施施然起身,从容却又快速地往外走去,“那便这么说定了,校事府还有些事情,我先走一步……剩下的公务,就有劳玉镜了。”   听到“校事府”三字,梁玥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,她不觉担忧起张礼的处境来。   可旋即她又觉出不对来:这又没人通知、没人禀报的,姚章怎么知道校事府突然有事的?而且,哪家下属会让上司来回跑趟?   ……姚章……他又想翘班了吧?!   不……是已经翘了……   梁玥看着桌上堆成小山样的公务,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:许久没有在姚章手底下做事,她竟把他这毛病给忘了。   腹诽归腹诽,梁玥还是兢兢业业地将剩下的竹简一一处理了,等她出府衙时,已经天色将暗。   她犹豫了一番,还是决定去张礼府上一趟,虽姚章那么说了,但梁玥也做不来无缘无故放人鸽子的事儿,携礼去道个歉总是应该的。   只是她在路上走了不久,就看见一个眼熟的小厮急急跑了来,“梁姑娘、梁姑娘……”   梁玥辨认了一阵儿,方认出这是张礼府上的小厮。见他急得这模样,梁玥生出些不大妙的预料,“可是子仪出什么事儿了?!”   那小厮被问得一懵,有些茫然地摇头道:“没啊、我家公子没什么事儿啊。”   他不期然对上梁玥的眼,被摄得一怔,整个人都生出些飘飘然来,好半晌才想起来自己的来意,这才低了头,语气仍有些发飘,“有、还是有点事儿的,我家公子说是今夜突有些要紧事,与姑娘的约,他怕是不能赴了,让我代他同姑娘道个歉……”   那小厮,说着,又从怀里拿出个匣子来,双手奉上,这次说的话倒是顺溜了许多,“这是那本残本,我家公子说,‘良马当送伯乐,珍本亦当赠爱书之人。礼近来怕是无暇细研,此本便赠与姑娘。待到他日闲暇,定当登府拜会,同姑娘讨教一二’。”   这话……张礼应当是知道自己处境了。   梁玥脸色有些凝重,她抿唇接过那匣子,并未推拒,“多谢你家公子好意,玥便暂保管几日,他日公子登门,玥当扫榻相迎、璧还此本。”   “啊,不用、不用还。”那小厮听她这话似乎有些急了,直接抬了头,对上梁玥的脸,又慌忙低下,“那……那什么……这书,本来就是我家公子想着姑娘会喜欢,所以才买的……”   ……   “所以,你就这么同她说的?”   那小厮回府后,将同梁玥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。张礼听过后,不由扶额。   “本来就是,要不是为了梁姑娘,公子哪里会出那么高的价买本破书?”小厮显然对这事儿有些怨念,他又低声喃喃道,“……都够咱家吃好几顿的了。”   张礼哭笑不得,拿着折扇抵着那小厮的脑门,笑斥道,“你跟我这么多年,我还饿过你不成?”   那小厮当即摇头,但摇完了,又低声咕哝道:“没饿过是没饿过……但也没吃什么好的啊……”   张礼抵着他脑门的折扇一抬,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。   那小厮讪讪地闭了嘴,但隔了一会儿,又忍不住开口劝道:“公子你可长点心罢……花几顿饭钱去哄姑娘不是不行,尤其梁姑娘这样的,花一年的饭钱都是值当的……就是、就是您送的这叫个什么啊?”   “这姑娘家的,都喜欢个胭脂啊、粉啊、再不济也是个花啊、草啊的,您送本破书算是几个意思啊?那书破的,不知道的,还以为是垫桌角的呢……也得亏我那个盒子给它装了装,不然啊……这怎么送的出去手啊?”   张礼咳了一声,打断他道:“饭做了吗?”   “做了、做了……公子您饿了?我这就给您端过来。”那小厮登时忘了先前的言语,点头哈腰地出了去。   走了一半,又想起落在屋里的褡裢,回头拿时,便看见张礼眉头紧蹙,似有什么烦心事。   他想了想,又觉得方才那话委实说得太直了些,“公子……您也别太难受,虽然和姚军师比起来,您长得不如他,又不如他那么能说会道,咱家也没有他家里有钱……但是……但是啊……”   张礼:……   那小厮“但是”了好半天,也没“但是”出个所以然来,眼见着好脾气的张礼脸色都难看起来了,他也急得一个劲儿地拧着手上的褡裢。   拧着拧着,突然福至心灵,声音骤然又提了一个度,“但是……姚军师一看就不是什么居家过日子的安分人。”   “您看梁姑娘那模样,约莫她看谁也就那样儿了,大家都是一般的长相,显得您也没那么差不是?”   “再说,梁姑娘家那么有钱,到时候光嫁妆都够养活好几家人了,夫家有没有银子,就不那么打紧儿了。”   “您瞧瞧,梁姑娘这什么都不少,当然就缺个知冷热的贴心人。您再看看姚军师那模样,他往街上一站,大姑娘、小媳妇的,哪个不多看他一眼啊?偏又能说会道的,一看就是招蜂引蝶的,您说梁姑娘会放心嫁他吗?”   张礼:……   这话,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儿呢?   张礼没答话,那小厮也不在意,自个儿答了自个儿一句,“必然不放心啊”,又径自说了下去——   “您看您就不一样了,您往那儿一站,谁也不会多看一眼……梁姑娘那等人物,引人注目惯了,说不准就喜欢您这种普普通通的……您可千万别灰心啊。”   他说完又殷殷看向张礼,满脸的鼓励之色。   张礼:……   张礼咳嗽了一声,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,“我同梁主簿乃是君子之交,非男女之情,你莫要再外面胡说,免得败坏梁主簿名声。”   那小厮脸上鼓励的表情一僵,几度变换,最终定格在恨铁不成钢上,“公子,您啊……”   真该照面镜子照照,看看自个儿和梁姑娘说话的时候,到底是什么个模样。   ——还“君子之交”?   那么些个友人,那么些个“君子之交”,怎么就没见您在别人面前那模样呢?   他深深叹了口气,对自家公子这自欺欺人的说法也是无奈了。半晌,把褡裢往肩上一搭,叹道:“……小的去端饭。”   *   张礼府上这一番对话发生之时,梁玥正在房里梳妆。   梁玥心知与姚章之约,赏月是假,确认她去没去张府才是真,倒也没因此生出什么旖.旎的想法来,当然也没有特意梳妆的意思。   只是同父兄说起这事儿的时候,被一旁的茗儿听了一耳朵,倒惹得她自告奋勇地要替梁玥打扮。   此次匆忙返回东平,自然未及把茗儿送回邺城,梁玥只得把她带回了梁府。不过,也已托了自家的商队,月末启程时,会捎带上茗儿,将她送回邺城。  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,又是共患难过,即将离别,都存着些不舍的意思。这点不舍,在茗儿身上的表现便是拼命找点活干,端茶倒水、梳发描妆的,绝不假他人之手。   ——恨不得一个人把和梁玥相关的活计全都干完了……   梁玥倒是有些理解她这不安,只要不累到,也随着她去了。   不过……如今茗儿累不累的,梁玥倒是不知道,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住了。   她从府衙回来就被按在房里折腾,光衣裳就前前后后换了不止十套,又被按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地做了大半个时辰,由着茗儿折腾她的头发。   “快了、快了。夫人别急,定然是赶得上的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要不是定了见面的时辰,她怀疑茗儿这丫头能生生折腾到后半夜去。 第63章 泛舟湖上   姚章早早过来了漻湖湖畔,他知晓梁玥没什么美人儿的娇性子,赴约总是要提前一刻半刻的。   但要美人等他,实在是太无风度,他索性来的更早。   凉凉的夜风吹过,带来几丝水汽,倒是舒适得很,姚章眯了眯眼,抬头望了望那轮明月的高度,差不多到时候了。   他有些意外地挑眉——   这可不像是梁玥的作风?难不成……自己竟被放了鸽子不成?   应当不会啊……   姚章面露思索之色,正沉吟间,一辆马车辘辘驶近,姚章顺势望去,赶车的倒是个熟人……是青玉。   对上姚章的视线,青玉的面色不大好,姚章倒是面色如常,甚至还微微笑了笑。   青玉脸色更差,像是没看见姚章一般,别开了视线,手上的缰绳紧了紧,马车被缓缓停下。   她先下车站到了了一旁,做了个伸手去扶的动作,杏色的车帘被拨开一隙,露出的手指纤细修长,朱色的蔻丹沉的那皮肤更显白皙细腻……   ……蔻丹?   姚章不觉露出些意外来,他都开始疑惑那车上的到底是不是梁玥了。   依照他对梁玥的了解,那可不是个稀罕这些玩意儿的姑娘……虽有着那足以倾国的相貌,可在某些方面上,她不拘小节到都有些过了。   他看着那车帘缓缓掀起,露出的是如那蔻丹一般鲜艳的红……   红衣、乌发、胜雪的肌肤……她只垂着头就已是无双艳色,再抬眼看过来,直让人失了魂魄。   那震撼实在太过,就连姚章都又一瞬的恍惚,再回神时,她已走到了面前。   姚章纵使是失神,脸上也依旧挂着那总像带着深意的笑,梁玥倒是没察觉出什么来。   她走到近前,打量着靠在码头上的那一只小船——   ……看着就很不稳当的模样,她上去……不会翻了罢?   心中想着这些煞风景的事,但瞧着姚章已经伸手做出个“请”的姿势,梁玥也没多纠结,直接踏上了船。   多了一个人在上面,那小船当即重心不稳地来回摇摆了几下,梁玥毕竟会水,倒也没生出多少恐惧来,只小心试探了几步,便很快就学会了保持平稳。   本来想要伸手扶她的姚章:……   那因面容带来的震撼倒是因此消了大半,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,姚章失笑摇了摇头——   姑娘还是娇气些好,不然……真是让人献殷勤都无从下手……   见梁玥已经在船上站得稳当,姚章也随着踏了上去,解开缆绳、船篙轻拨,那扁舟便缓缓驶离了岸边,飘飘荡荡的远去了。   ……   湖畔,被拉住的青玉面无表情地盯着茗儿看。   茗儿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底有些发毛,不自觉地松了手。   青玉立刻就转身又往湖边走,却又被茗儿一伸手抱住了腰,“青玉姐,你可别过去!”   青玉看着那远去的小船,脸上的表情更冷,她知道这会儿是绝对追不上了。   青玉沉声道了句,“松手。”   待茗儿讪讪收手,她又返身径直走到方才停下的马车旁,将那车厢从马上卸了下来,牵着缰绳将马栓到了一旁的树上,尔后一语不发地坐到了车辕上,仰头看着空中的那一轮明月。   虽然青玉平日话就不多,那这会儿这表现……明晃晃的就是生气了。   但气什么啊?难道是气刚才自己拦住她了?   但……但……那情形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该掺和进去罢?   郎才女貌……茗儿虽没怎么读过书,但这个词还是知道的。   ——夫人和姚军师……这世上怕是没有比他们二人更适合这形容的人了……   虽说做丫鬟的,时时跟在主子身边,随叫随到是应当的,但掌握好合适的尺度,知道什么时候该回避、什么时候该假装没听到,这也是门学问啊。   茗儿看着青玉,不由深深叹了口气……她虽因为跟夫人跟得晚些,尊称青玉一声“姐姐”,但不得不说,青玉这做派,若是在刘府,也就能做做三等丫鬟……平日见不着主子、只能做做粗使杂活的那种……   茗儿深深地叹了口气,不觉陷入忧虑之中……这要是她走了,夫人身边连个能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,这可怎么办啊?!   她想着,登时又心生斗志,对着青玉那双凉凉的眸子,深吸一口气,扬起一个笑来,“青玉姐姐……在这等着夫人也是无聊,不若咱们聊聊罢?”   ——她走之前,一定得把青玉给调.教过来。   *   梁玥可不知道被自己留在岸边的两个丫鬟的心思,她此刻正和姚章对坐。   姚章撑着篙将那小船划到了湖中,便就坐下了。   今日虽是望日,但却并非灯节、也无什么庆典,故而湖面上很是平静,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在了。   孤舟独在湖心,目之所及皆是水面,在月光的照耀下,泛着粼粼的波光。   寂静的黑夜,本是最容易勾起那段可怖段记忆的情形,可奇异的,梁玥心中却十分安定。   她抬头看了看那天上的明月,可能是因为今夜的月色正好罢。   这么想着,余光又扫到一旁的姚章……亦或许……这人就有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……   两人初初坐定,还有几句闲聊,又对着这明月做了几句赋……但不知是谁先停下,两人之间却渐渐静默下去。   却并不尴尬,反倒是带着些异样的和谐。   姚章也不知从何处摸出酒坛酒盏来,亦给梁玥斟了一杯。   梁玥平日里见到姚章喝酒总是要拦上一拦的,她本不是那等愿意干预别人喜好之人。   不过……实在是姚章饮酒太无节制,身体又不是很好,梁玥曾亲眼看见他喝酒喝到咳血,却扔悠悠然地一杯接着一杯。   未免自己所属势力的首席谋士把自己作死,梁玥那之后就盯紧了姚章每日的饮酒量,当然……她所能看住的,也就是姚章在府衙的这段白日罢了,等到姚章回家,梁玥也就鞭长莫及了。   可姚章这人也似乎只愿意在府衙饮酒,在家中反而碰得不多了……这倒是奇怪得紧。   不过,聪明人总有些怪癖,姚章比常人聪明许多,有这么点奇怪之处倒是很正常了。   姚章见梁玥的视线落在那坛酒上,抬头笑看向梁玥,脸上露出些讨饶的意味来,“如此美景,若无美酒相伴,岂不痛哉?……夫人通融一次可好?”   他后一句话压着声音,说得含糊又暧昧,倒像是向妻子讨饶的丈夫似的。   姚章惯常喜欢这么说话,梁玥早就习惯了,一开始还会被他这些话弄得面红耳赤,但等次数多了,却也不觉得如何了。   她抬眼看了看那皎皎的明月,水天交映,确实是难得之美景,不觉一笑,“……玥可没那么大的能耐,能管住先生饮不饮酒。”   她这一笑,便是不必饮酒,便让人沾上几分醉意了。   姚章难得没答她的调侃,而是掩饰般地低头,将那酒盏递到梁玥手边。   梁玥甚少饮酒,但也不至于一点酒量也无,她接过那酒盏,也没多推拒,在姚章举杯相邀时,也拿起来,啄饮了一口。   这酒比她想得要烈上许多,梁玥虽不至于一杯即倒,但饮完之后,脸上也泛起了浅浅的红晕,她知晓自己酒量,故而将手中这一杯饮完,没有再续的意思。   姚章亦非那等强求之人,见梁玥无意再饮,也只叹上一句可惜,便自酌自饮了起来,并无劝酒的意思。   只是半坛酒尚未喝完,姚章却恍惚生了几分醉意,他的酒量当然不止这点,只是——   酒不醉人人自醉……   姚章抬眼望向梁玥,明月便斜斜地挂在她的上方,撒下的柔光映在她的肌肤上,泛起了一层更为莹润的光泽。   恍惚她便是那天宫之上的月神……   原本白皙的脸颊因为方才那杯酒浮上了浅浅的红晕,终于带上了些属于人间的气息。   姚章脸上也染上了更深些的笑意——若真是月神,那果然该把她的羽衣毁去,让她再也回不去天宫之上……   “玉镜……”他轻轻唤了一句。   梁玥被以为姚章是在叫她,可循着那视线望去,他却看得是空中的那轮明月。   她愣愣,莫名被戳中了笑点,不觉莞尔。   姚章只觉自己真的醉了,一个清醒时绝不会问的问题脱口而出,“……你可怨过我?”   ——在鄢国那五年,你可对我心生怨恨?   “当然有怨气。”梁玥几乎毫不犹豫地给了回答。   姚章也没想过她的答案是如此干脆,愣了愣,终究露出一丝苦笑来——他从来都觉得后悔是最为多余的情绪:过去的事儿,无论对错如何,都已过去,为之追悔,不过是徒劳无功、平添烦恼罢了……可他后来才明白,有些情绪实非人力所能控制……   姚章心思恍惚,那边梁玥却径自续道:“玥知先生要职在身、事务繁多。校事府内事,玥不便多言,只是……清竹居内事,还望先生少放些心思在上……玥无甚经验、才智亦有限,有些公务独自处置,总疑心不够妥当,还望先生多多指点。”   青竹居虽名字雅致,但却是一家酒馆……姚章常去的几家酒馆之一。   摊上一个总是中途跑路,把事情推给下属的上司,时间久了,任谁都会有怨气的……   姚章似是没想到梁玥这回答,表情竟有一瞬的空白。   许久,他才给了回应,“……好,我答应你。”   那语气是带着些笑意的温和。 第64章 朋友之义   梁玥莫名有些脸热,她掩饰般地垂下眸子,也没有继续说下去。   那边姚章却开了口,“你不在的这些年,梁瑶将军可是恨不得杀了我。”   他声音带着些低落的委屈,听语气,倒像是同长辈告状的幼童。   梁玥怔了怔,似有所悟,表情亦带上些柔和,“舍妹无状,冒犯先生了……妾回家中后,会教训她的……还望先生海涵。”   姚章摇头,“我总不会介怀这些的……”他说着,好不避让地看向梁玥,似乎要直直看向她的心里。   梁玥被看得有些不适,但这会儿她倒是明白过来姚章先前意欲问的事情——   是在彭城被错认为魏安和一事……   这世上的巧合许多,但倘若细究下去,背后大多有着人为的影子。   梁玥并非当年那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少女,便是当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这么长时间过去,也足够她想明白其中的的关窍了。   不过,她微微笑了起来,“先生若是介怀当年彭城之事,那着实是多虑了……当年是玥自己选的路,与先生又有何干?”   梁玥在想,若是她再回到当年那情形下,做的选择应当也会同那时一般无二。   ——战乱流离……   这乱世中的惨状,真正能被她看到的,其实只是冰山一角。   但只入到她眼中的那些,已经足够触目惊心,让人彻夜辗转。   若真是如那本书中所言,赵家乃是最后平定天下的明主,那她愿意尽自己全力,让这个进程快些……再快些……   ——早日还天下一个太平,给天下人一个安稳。   这种种心思,梁玥并未明说,只是那眼中熠熠的光彩,几乎都将那灼人的美貌给压了下去。   姚章只这么看着,双眸便不自觉地睁大,隔了好半天,突然轻笑出声。   他笑得并不如何失态,但梁玥却察觉他的开怀之意。   姚章克制着又给自己斟满了面前的一杯,旋即一饮而尽,对着梁玥笑道:“畅快!”   ……   最后,姚章是醉着被梁玥扶上了码头,两人甫一出现,青玉便迎了上来,强硬地将半靠在梁玥身上的姚章扶开。   先前极力撮合梁玥和姚章这一对儿的茗儿这次却没阻拦,迎上前来,引着梁玥往马车那儿去,“夫人,咱们回府罢,姚军师那儿……青玉姐姐会将他送回去的。”   梁玥听着茗儿的话,不觉伸手按了按有些昏沉的额头,询问地看向姚章。   姚章虽走路不太稳当,但脸上却看不出多少醉意来,甚至同梁玥轻轻颔首,以示告别之意。   这一夜似乎就这么过去了,风平浪静。   但那山雨欲来的气息却并未因此褪去,没隔上几日,张礼便出事儿了。   *   赵兴攻下北方四州后,便称了王,而本朝开国太.祖所立规矩——凡异姓不得称王,否则天下共诛……   虽然这条规矩,在这乱世之中,早就形同虚设,莫说称王了、便是称帝的也大有人在,但……仍旧有人心心念念地恢复着前朝的礼节规矩。   张礼家中便被查出一赋,乃是他亲笔所书,便是对赵兴称王一事之不满。   梁玥猜到这赋能被搜出来,定然是有人设计,可她竟猜不出,这赋到底是不是张礼所做……毕竟如张礼一般的读书人,自幼便学习着本朝的礼教。   梁玥虽也看过那些书、习过那些礼教,但她毕竟不是此地土生土长的人,在看这些之前,早已有了自己已经成形的三观……故而,她有时候实在是很难对这些人的想法感同身受。   如今张礼身陷囹圄,想要见上一面并不容易,也无从询问。   姚章看出了梁玥的坐立不安,但他却一时没有提起张礼之事,反倒问起了梁玥对赵兴称王的看法,“主公承蒙圣恩,得封燕王……朝中皆是恭贺之声,玉镜……又是如何想的?”   梁玥拧了拧眉,她本觉得此事理所当然,百官恭贺亦是应当的,但出了张礼这一桩事,她这才恍然……原来追随赵兴的这些属臣,还真有希望赵兴做一辈子“忠心”晋臣的人。   ——但这明显不可能啊……   赵兴有能力、有魄力……自然也有与之相应的野心……他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。   他的想法,单看那对天子轻慢之态度,便可窥得一二。   梁玥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自己和此时之人想法上的隔阂,但在一群人中,做个异类,实在是需要太多的勇气,梁玥还不想自找麻烦到如此地步。   她微微垂了垂眸,想着朝堂上众人的态度,亦随之恭贺道:“赵公能更进一步,身为属臣,玥自然欣喜。”   梁玥说完抬头,便对上姚章探究的眼神。她猜想,姚章是对这敷衍的套话有些不满。   过了片刻,姚章才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,“更进一步?”   赵兴在被封燕王以前,已经是把持朝政多年,如今被封诸侯王,更是名副其实的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。   他如今距那个位置,当真是……一步之遥……   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一步……   姚章轻笑,但这一步……只是早晚的事。就算赵兴踏不出去,自有他的儿子替他走完。   可笑许多人,竟还不如一个姑娘家看得透彻……   既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,姚章也没再多做纠缠,倒是梁玥忍不住追问了他对张礼一事的看法。   “赵公气量之宽宏,乃是玥生平仅见,怎会怎会因为一句诗赋而动如此大的气?”   梁玥当真觉得这事儿奇怪得紧,赵兴的气量她是见到过的——当年兖州有一很负盛名的读书人,赵兴意欲招揽,孰料这人是个狂生,让赵兴干等了大半天不说,来时又是袒胸露腹、衣衫不整的,一身打扮活像个乞丐,见到赵兴还未说几句话就开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。   梁玥当时也是赶巧要求见赵兴,也在外面听了大半,那言辞之过……梁玥只觉得她要是赵兴,得恨不得把这人拉出去砍了。   可谁成想,这人竟完完整整地从赵府走出来了,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儿的。   若是说当年赵兴是为了求名声、做给天下读书人看的话,那这么些年了,样子总是做够了……可便是到了如今,那人还是在兖州活得好好的,继续当着他的狂生,隔三差五地就闹出个让人震惊的大新闻来……   当年那等境况,赵兴都不计较。如今张礼只是一纸诗赋,如何能惹得赵兴动如此大的怒气?……竟直接将人下了狱。   “玉镜也说了……主公怎会因一句诗赋动气呢?”姚章倒是仍不着急,语气亦是不紧不慢的。   他又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竹简,轻轻笑道:“况且,子仪虽是坦荡君子,却并不是那等迂腐之人。”   梁玥食指痉挛似的收了一下:姚章的意思是——   ……那赋,不是张礼所作?   姚章知道、那赵兴……应当也知道:明明知道,却依旧让张礼下了狱,这到底是为什么?   “玉镜放心,大理寺的陈寺卿和子仪十分投契,两人一向以叔侄相称,他素来将子仪视作晚辈。有他在,子仪在狱中不会受什么大委屈的……况且,子仪遭此大祸,伯庸公子亦不会全无动作。玉镜只在家中静待……不出月余,子仪便会如约去梁府拜访了。”   他说着,便看见梁玥眉头愈蹙愈紧,显然是不打算就此等着了。   姚章轻叹:“只为了子仪……玉镜便要搅到这淌浑水里去呢?”   梁玥沉默以对:友人身陷囹圄,她又知道此乃栽赃陷害,真让她作壁上观,只等张礼出狱之日……她良心难安,怕以后都无颜去见张礼了。   姚章叹气,“玉镜如此相待子仪,我可是要吃味了。”   梁玥不觉拧眉,“还冤者以公道,此乃为官者应担之责;为朋友奔波,此乃友人应有之义……玥只求问心无愧罢了。”   “朋友之义?”姚章似乎轻笑了声,他抬头看向梁玥,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,身子也往前倾了倾,他缓声道,“若是他日,我遭如此灾祸……玉镜可愿为我来回奔波?”   明明两人间隔了有一段距离,但梁玥仍察觉出一阵压迫感来,她有些不适地往后仰了仰身,眼皮垂了垂挡住了姚章看来的视线,这才稍微缓和了些,她低声回道:“玥以为,依先生的聪明才智,绝不会使自己置身险境。”   况且,真遇上姚章都解决不了的麻烦,就算有十个她,也起不了什么作用。  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,姚章心中生出浅浅的遗憾来,倒也谈不上什么失望,他只挑了挑眉,似笑非笑地道了句,“能得玉镜此赞,章当真是受宠若惊。”   他虽这么说着,脸上却无丝毫“受宠若惊”之态,漫不经心地抽着桌上的竹简翻看,随手拿出一份来,冲梁玥摇了摇。   “玉镜不若带着这东西,去拜访一下季朗公子。” 第65章 不是很懂   待到梁玥远去,姚章轻轻笑了笑,从袖中取出一个三折的薄木板来,展开来看,里面是一幅画。   那画中两人相对而立,一身着甲胄的男子站在门外,似欲回头,而他身后的那屋子里,一个姑娘正静静伫立——   这场景……就像是姑娘送别即将出征的情郎。   若是梁玥在此,看见这画定会惊讶,这画上的正是大军出征那日,赵旭来梁府的情景。   姚章看了这画良久,微微蹙了蹙眉,低叹了一句,“这还真是……前狼后虎啊……”   *   梁玥带着那竹简去了赵昙府上,竹简上并非什么要紧事,无非让拜访一事不那么突兀,也好趁机探探赵昙的态度。   赵昙应当也猜到了她的来意,但梁玥只一提起张礼之事,他要么是扯开话题,要么是含糊着打着太极。   梁玥对此也不意外,要是事情真的这么好解决,她也不用犯愁了。   虽然一开始就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,但这么半点收获也没有就回去,梁玥到底还有些怏怏——   细究下去,也不单是因为没有找到救出张礼的法子,还因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。   昔年以琴音相交,两人其实算不得熟悉,但却默契地将对方引为知音。   梁玥犹记得那中正平和的琴音……人会说谎,可琴声却不会骗人,梁玥向来认为赵昙是个温雅又旷达的君子。   就算猜到如今赵家的兄弟相争的局面,她那想法也不曾改变过……直至今日相见……   ——原来人真的是会变的。   她看着赵昙那双略偏狭长的眼睛……眼前怎么没有发现呢,这双眼睛跟赵兴的是如此相似。   知道今日在此也是问不出来什么了,梁玥也不打算在这里白讨人嫌,只生疏地客套几句,便提出告辞。   赵昙亲自往外送了几步,只是梁玥走到了门口,却突然顿了住脚步。   赵昙本以为她还有话要说,等了一阵儿,却没有等到下文,循着她的视线望去,却看见了那放在角落里的那张琴。   ……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的灰尘,像是久无人打扫。   赵昙恍然忆起,他初得这张琴时,因怕下人粗手粗脚地磕坏了,故而特意吩咐过不要去动它。   可……他如今……已经有多久没碰琴了?这琴就放在屋中,他抬眼就能看见……可他竟任由它静置了那么久、一直到上面落满了灰尘,是没看见……还是不敢看见?   他不觉看了看自己的手,他素来爱洁,手上总是极干净的,可他这会儿看着,只觉得上面满是脏污的浊迹……这么脏的手,他又怎么敢再去碰那琴弦呢?   梁玥也察觉到自己看着那琴太久,实在有些失礼,忙收回视线,只是走前,仍旧忍不住多嘴了一句,“名琴难得,季朗公子还是莫要让它蒙尘为好。”   赵昙愣了愣,往外送的步子也是一顿。   梁玥倒不是有意影射什么,只是可惜那张琴,不过这话在赵昙耳中却变了个味道。   ……蒙尘……吗?   他有些恍惚送走梁玥,等回过神来,自己已经端坐在那张琴面前,上面的灰尘已被他拂拭了个干净,他手指也搭在琴弦之上,却久久无法勾出一个音来。   这么久了,他早已明白,就如同自己在诗文乐理上天赋非凡一般,于政务一道上,他着实远逊于自己的长兄。   可有那么一个乱世之中,建功立业、挽救万民于水火的父亲,他如何甘心只整日只与诗词琴乐为伍?   他也仰慕自己的父亲,向往承接父亲的衣钵,追随着父亲的脚步——一统天下,还万民以太平、建不朽之霸业……   可刘家兄弟内乱之事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的眼前,他不由疑惑:……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?他赵家会不会重蹈刘家之覆辙?   手指不自觉地收紧,勾带了琴弦发出一声沉闷的杂音,也将赵昙从恍惚中惊醒。   他抬眼盯住了窗外的春景,将眼中的迷茫尽数藏了起来,手指并拢化掌,缓缓抹过琴面,压住了那仍在颤抖的弦——事到如今……便是错、亦只能一错到底了……   *   虽然那日在赵昙处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,但之后的奔波,倒是有了些收获——   赵昙手下有一门客,极擅模仿他人字迹,张礼府上找出的那赋,便极可能是他冒笔而为。   说起来,梁玥知道这消息也实属巧合。梁家在东平扎根几年,自然没少置办产业,其中便有一家书馆,这书馆倒也不是为了盈利,对梁玥父兄来说,只是为了满足女儿、妹妹爱好的小玩意罢了。   书馆里皆是被誊在纸上的书本……这会儿虽有纸张,但多数典籍还是刻录在竹简之上。   虽说纸质书籍要轻便许多,但这会儿的读书人多是习惯了使用竹简,反倒对纸张觉得不习惯。况且纸张易污、易损毁,相较于竹简,实在是难保存得多,故而用它的人益发地少了。   这书馆创办的初因,还是梁玥幼时闲聊间,嫌弃看竹简多有不便,随口说起了自己想要个全是纸书的书馆。   这大抵跟原先许多女孩说“将来想开家奶茶店”一个性质,但她却低估了自己家财大气粗的程度——   她当年的生辰,就收到了这么一份大礼。   梁玥倒是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,比起开心激动来,更多的还是目瞪口呆的惊诧——   因为时代差异,并不觉得自己平日吃穿用度有什么不妥,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……家里真的挺有钱的。   ……   后来梁家举家搬迁东平,梁父便将在东平亦开了一家同样的书馆。   梁玥来到东平后,倒不似以前那般缩在家中了,毕竟要去上职的,经过那书馆后,也常去坐坐。   不过,她去坐了几遭,却发现这书馆里的情形和当年下人禀报的简直是天差地别。   每日来的人极多,甚至迫得掌柜对进书馆的人数定下了限制,梁玥甚至瞧见有人在外头以黄金作计,希望能换得进门的机会。   梁玥:……虽然她也是有钱人了,但并不是很明白有钱人的脑回路。   但这门庭若市的情形,怎么看也对不上当年徐州那掌柜送上的年年亏损的账目。   并不觉得自己的出现,能同书馆的现状扯上关系,梁玥只是有些疑心——自己当年是不是因为年幼,被掌柜哄骗了?   她确实不大管账,有些忧心地将自己的发现同梁父说了,却只得了父亲带着些好笑地安慰——   所以,她当年果然被掌柜欺瞒了?!   *   不管怎么说,这个名义上属于梁玥书馆,还是继续在东平红火着。   因为每日限制进入的人数,想进来的人倒是想了许多别的法子……比如说,“志愿者”……   纸书容易损坏,这会儿应用又不广,梁玥当时以为书馆萧条,也没有往印刷上想,毕竟一印就是批量生产,弄那么多书,她也只能放在家里积灰。   故而书馆里许多书只是孤本,未免损坏,得誊抄出多份副本来……这书馆里的“志愿者”,便是自愿在内誊抄书本之人。   梁玥亦是偶然发现自己翻看的书,字迹每每不同,而且似乎一次胜过一次,甚至有些颇有风骨、可堪临摹的字后,抵不住好奇,询问了掌柜,这才得知“志愿者”一事的。   梁玥:……有这种书法的人,何必在她这间小书馆里免费抄书呢?   不是很懂你们大佬……   似乎是发现梁玥对抄书之人有些兴趣,她每每过来,掌柜都会同她提上几句。   那日她去书馆,掌柜便又拿了几本书来,内容都是同一内容,其中字迹却全然不同。   梁玥正疑惑,那掌柜便迫不及待地说了,“姑娘有所不知,这几本书都是同一人所书……小老儿守着这书馆也是有好几年了,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能写出这么些个字迹来。听闻那字给他看一眼,他就能照着这人的字迹模仿个七八分像,倒是稀罕得紧……”   梁玥那会儿正因为张礼之事烦心,对“字迹”“模仿”一词十分敏感,听掌柜那么说,竟第一时间联想到张礼被人冒笔的那赋上了。   虽觉得事情不会如此之巧,但……未防万一,梁玥还是又多问了几句这人的情况。   ……赵昙的人。   既有动机、又有能力……这会儿查案子,可没有什么取指纹、DNA检测的工具。   所谓证据,多是有了怀疑的人后,再去调查取证的。   当然,就此屈打成招亦有……   如今,好不容易有些头绪了,梁玥自然要去调查的。   而姚章虽是看着对张礼下狱一事无动于衷,整日老神在在地坐在府衙,但在梁玥查到这人后,却行了不少方便。   起码作为张礼罪证的写在纸上的赋,便到了梁玥的手上。   不过,在拿到那白纸黑字后,梁玥登时哭笑不得,若是她早一日看到这东西,这几天都不必瞎折腾了。   这会儿的人用纸不多,少有人追究纸的材质……   而这用得不多的纸,也多由梁家所制。用的材料不同,所造的纸张自然有区别,常人对此不甚了解,可是将书馆作为自己产业的梁玥却分辨出的……   这人构陷张礼用的纸,分明是最好的那几种之一,用的材料好、做工亦是繁复,产量不高,以前只供梁玥自己抄书用。   不过梁玥五年未归东平,倒是攒下许多,白放着可惜,梁玥这才将这纸送了些到自家的书馆里,供抄书的人取用。   这里头……可没有张礼啊。 第66章 办个学呗   这波证据来得措手不及,梁玥自己都没想过会这么容易。   但张礼那赋本不该到她手上,这事儿自然不该由她来出面。赵卓将此事禀报赵兴,梁玥不过做个证罢了。   赵兴倒是轻易松了口,当场便答应了释放张礼,而冒笔那人也只得了个杖责的罪过,并未重罚。   他这态度又与先前大发雷霆的情形迥异,益发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了。   等赵卓带头退下后,赵兴半眯着眼看着那门外,许久都没有动作。   郭夫人过来的时候,见他这么半躺着一动不动,还以为他睡着了,叹着气拿了薄毯来,正准备给他盖上,却被抓住了手。   赵兴看她,“怎么到这儿来了?”   郭夫人是赵兴的嫡妻,几乎和赵兴同岁,早年随着赵兴颠沛流离,吃过许多苦头,虽这些年也得以静养,但脸上多少也有些衰老之态。   赵兴喜欢美人,举世皆知——都这个年岁了,府里还常进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,但对着这个嫡妻,他却是极敬重的。   赵兴这贪花好色的毛病,郭夫人年轻那会儿,说不介怀是不可能的。但都一把年纪了,她也懒得计较这些……   她把手抽出来,一面叠着毯子,一面冲着赵兴解释道:“我在后头听见伯庸过来了,我想着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了,索性过来瞧瞧……倒是我来得迟了些,竟没碰上。”   赵兴笑:“那有当娘的巴巴跑过来见儿子的。你要是想了,我就把他叫到府上来,你也好好瞧个够,倒省得老惦念着。”   “你这是把儿子当什么了……”郭夫人斥了他一句,语气并不重,但如今这世上敢这么对赵兴说话的,也只有郭夫人一人了。   便是如今的天子,见了赵兴,亦是颤颤巍巍,生怕说错了哪句话——若是真惹怒了赵兴,自己这位置就得换个人了。   郭夫人倒是不觉得这是多了不得的事儿,仍是絮絮地数落着,“你这当爹的总得替儿子想想……孩子都是孝顺孩子,这些日子不过来,总是有事儿在忙……再者,我也年岁大了,话也多了,一件事儿总爱反反复复念叨上许多遍,孩子估计也是听得烦了,躲着我清静几天……再过段时日,就自己过来了……你可倒好,把人强叫来,这不是让我讨人嫌吗?”   郭夫人絮絮叨叨地收了毯子,那边赵兴却倏地冷笑一声,“他们怕是不想见孤吧!”   郭夫人的话登时一顿,叹了口气,缓步走到赵兴身后,抬手在他太阳穴附近轻轻按着,有些无奈道:“都这么大人了,怎么跟儿子闹起来?”   赵兴一时没有答话,过了许久,他抬手按住郭夫人的手,压在了自己的脸上。   “珍娘,孤也害怕……”他说话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,“看了刘家的下场……孤也怕。”   郭夫人向来是不理朝政的,只是刘家兄弟相争那事闹得太大了,她便是在后宅之中,也是有所耳闻的。   她就着这个姿势,从背后环抱住赵兴,低声安慰道:“想什么呢?那都是我的儿子、亲儿子……他们可是亲兄弟啊……”   可这话说到最后,她的语气都带了些不确定的惶惶。   赵兴却已冷静下来,他拍了拍郭夫人手臂,站起身来,伸手去扶郭夫人,郭夫人却没顺着他的力道起身,而是拉住了他的袖子,带着些哭腔道:“五郎,你同我说,他们、他们不会……不会闹起来的……”   见赵兴沉默不语,她情绪登时有些崩溃,死死地攥着赵兴的衣袖,提了声音道:“……你说啊!说啊!!”   赵兴脸上露出些无奈来,他俯下身去、抹去郭夫人脸上的泪水,低声哄道:“这一把年纪了,还哭成个小姑娘,也不怕人听了笑话?”   他说完,便动作强硬地把郭夫人扶起来,直直地看着她,一字一句道:“有孤在呢。”   郭夫人泪眼朦胧地抬头,看了赵兴许久,缓缓抬臂拥住了他,闷声道:“前朝的事,我不懂得、也不管着。我只要我的儿子们……活得好好的……”   赵兴顿了顿,亦伸手环住了她,低声道:“放心罢……咱俩百年之后,还得让儿子们给咱们哭灵送丧。”   他声音是难得的柔和,只是抬头看向远处的眼神却是一片冷然。   ——闹吧、闹吧,孤给你们机会……现在就决出个胜负来。   到时,成王败寇……谁也别生出不服气来。   *   张礼入狱又出狱似乎是一个开始的信号,原本称得上一句“冷清”的大理寺,一下子就成了个热闹的地方——迎来送往了一批又一批官员,有的出去了、有的没能出去、还有的……永远也出不去了。   梁玥单只听着这些消息,都觉得心底是满满的悚然……   刘家兄弟争夺时,她身在后宅,许多事情知道得有限,况且那会儿两方都是敌人,梁玥还巴不得他们多点内耗呢。   可如今……   卫李两家的兵马尚在南境,朝中就闹得如此厉害,赵兴对此却是一副放任的态度,他真的不怕出事儿吗?!   不、不对,就是因为外敌尚在,赵卓、赵昙的争夺,都是克制着的,毕竟……两人都不想成为赵家的罪人。   梁玥先前为张礼奔波,纯粹是私交之故,赵家兄弟俩的事儿,她本就不打算掺和进去。   不过,她本以为自己会因为救张礼一事,被归到赵卓的阵营里去……但意料之外的,她在这事儿上,竟真的脱身得干干净净的,半点浑水都没沾上。   梁玥对此着实疑惑,倒是同样置身事外的姚章,却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。   他一侧的眉梢微扬,带着些笑意调侃道:“玉镜不愿做的事儿,这世上怕是无人舍得逼你。”   梁玥忍不住看他……姚章这人,哄人的话张口就来,一看就是惯常哄姑娘的。   姚章低笑,他说的可是实话……便是他都被赵兴询问看好的世子人选,梁玥却能全然置身事外,当真是无人愿意去逼她。   见梁玥满脸的不信,姚章也不在此多做纠缠,而是提起了另一桩事。他抬手递给梁玥一份竹简,“主公想要招贤,我照他的意思,草拟了一份‘招贤令’。玉镜也瞧瞧,若无不妥,明日我便叫人誊了贴出去。”   梁玥接来、展开看了,良久,不觉拧住了眉——   不论家世、出身,不拘男女……这当然是好事儿,但……不论德行?   梁玥忍不住抬头看向姚章,不赞同道:“有才无德,怕是会有祸患。”   如若无才之小人,他便是为恶,亦是小恶;若是有才,却心术不正者,他若是有心做坏事,那……可是大祸患……   姚章叹了口气,“主公何尝不知?只是非常时期,只得用非常之法……况且,不论此人私德如何,若是武能守城护边,文能安民定邦,那便是大德了……’”   梁玥拧眉,“朝中难道无可用之人?”   就她看着,赵兴手下的人还挺多啊?也不至于缺人到如此地步啊。   姚章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头,也露出些烦扰的表情,“人是多,但……可用之人……”他摇了摇头,没再说下去。   梁玥倒是有点理解,她可是连不会写字的文官都见到过。   世家的举荐啊……有时候还真是叫人哭笑不得。   况且,她倒是有点明白,赵兴不愿用世家子弟的想法:这里面自然有许多人才不配位,但便是那些真正有才之人,赵兴也不愿多用——   他们从小在那般环境下长大,遇事先想的总是自己家族的利益,这无可厚非,但在赵兴看来,大约就与背叛无异。   况且大晋世家专权那些年间,天子的景况比在赵兴手里还不如……赵家亦是当年洛阳大族,亲眼目睹这种种后,赵兴怕是更不愿同世家让步了。   话虽如此说,但“有才无德”这一条,实在是……   梁玥叹口气,“赵公手下既然如此缺人,为何不办个学呢?”   “玉镜是指书院罢?”姚章摇头,“主公亦想过,只是当世几位大儒……”   “长文先生乃是刘钦同族,是断然不能为主公效力的……昭伯先生只求隐居避事,主公去求见过数次,他皆避而不见,想必是着实无出世之想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而子仪同我之恩师,少陵先生,他年事已高,实在是再无教导学生之余力……”   梁玥听着,只觉得一脑袋问号,办个学校而已,名师虽然是加分项,但也不是一定要有啊?   等姚章一一历数完,梁玥才迟疑着开口,“……先生,玥想着只是办个学堂,若是请得来大儒,自然是美事,但也不是非得如此啊……”   “若无名声在外,天下才子又如何甘愿投奔……”姚章说着,声音渐低,眼中露出些思索之色来。   梁玥倒是意识到自己和姚章说得不是同一件事儿,她的办学堂指的是小初高的基础教育,而姚章的书院却是指高等教育了……   梁玥冲姚章笑了笑,“先生这般鬼才,举世无双,主公若以先生做比,以求贤才,怕是这世上再无第二人了……想来,如今主公只是缺办事之人罢?” 第67章 写折子   这个时代,能识文断字的人都不多,那些知识都垄断在世家大族手中。就算是赵兴手下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,只要往上数上几代,也必然有显贵之时。   如此看来,就算选官之权不再局限于世家手中,普通百姓也绝无晋升之路。   古来如此……无论是百姓,还是士族,对此早已习惯,无人对此生出异议来。   但梁玥却知道……这不对……既不合理、亦不公平。   虽说这世间从无绝对公平之事,但这种连上升之路都无的情形,实在是太过绝望了些……更为可怕的是,身在其中的人竟对此习以为常。   梁玥本是因为赵兴招贤一事,才提出的办学,可是在同姚章细说之后,她却忍不住想得更深,虽说不一定会有什么结果,但……她想做点什么。   毕竟有后世的样本在,梁玥说起规划来,倒是不必有过多的思索,只要将其中不切合如今实际的部分略作修改即可。   “在县里乡里都设上学堂,请的先生不必多有才学,只要识文断字即可。”   “每家年满六岁的孩子都到学堂中去,从辰到午时,也不必过久。”   “每月考试一次,头几名可奖励些银钱、或是粮食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可在郡中设更高一级的学堂,有愿意继续读下去、又有天赋的孩子可继续读下去。”   “郡府、州府、都城……逐级向上……”   梁玥说着,语速不自觉地有些变快,但姚章却没有打断她,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这阐述。   梁玥说得口干,下意识的抬手去拿手边的茶杯,端到了自己的唇边。这一中断,她才察觉到自己方才说得有些激动了。   她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,只略润了润喉便又放下,歉然道:“玥方才失态了……”   脑中勾勒着梁玥方才说的蓝图,姚章慢了半拍才给出了回答,“……无妨。”   他吸了口气,平复着胸中的鼓噪……隔了好半天,才轻轻吐出,“这可……并非易事啊……”   何止不是易事,这桩事简直难得过了……   这事若是成了,那世家便彻底失了赖以生存的根基。   世家的人都不是傻子,就算是一时没有想透这一点,但过上一段时日,他们总会看出些端倪来,为了自己的家族,他们必然会拼了命地阻止。   到时……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……   梁玥敛了敛眸,低声应道:“玥知晓的,但……若是赵公有意愿,玥愿倾力为之……”   梁玥倒是能猜到这其中的阻力,若是太平盛世,就算是被问到了,她也绝对不会提这件事的,毕竟她也是个惜命的人。   可如今却是乱世,世家的力量被削到最弱,赵兴亦是乱世走出来的枭雄,若是赵兴愿意支持她,她倒是有几分能做成的把握。   姚章站起身来,走到梁玥面前,郑重施了一礼,“有劳玉镜。”   方才解释之时,梁玥已经大致整了一下思路,但光说可不行,接下来自然是写个折子,准备明日早朝之时呈给赵兴。   梁玥这边正起草折子,姚章已经命人将那“招贤令”送下去誊写张贴,毕竟办学一事,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有成效,能缓当今燃眉之急的,还是这份“唯才是举”的招贤令。   办学草案定下来时,已到了下衙时分,但姚章和梁玥两人谁都没有走的意思,开始逐条、甚至逐字修改那折子。   连晚膳都被冷落在一旁,青玉几次提醒,两人才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。   *   夜色已深,屋内的烛火却将里面的情景照得分明。   两人心思都在那份奏表上,不觉距离渐渐缩进,从青玉的角度看,两人几乎贴到了一起。   她不觉紧锁了眉头——   姚军师虽是有才有貌,但并非良配啊……她分明记得,当年赵兴要杀梁玥之时,姚章就在旁听了全部,丝毫劝阻也无。   那时,他的表情也如现在这般笑意盈盈,直让人觉得身上泛冷。   ……就算是赵旭将军,和姚章比起来,亦多了几分情谊。   虽说背后说人实为不妥,但事关梁玥的后半辈子,青玉打定主意要同梁玥揭穿这事儿。   她正想着,却冷不丁地对上了姚章的眼神,眼角还带着些笑意的弧度,但里面却是冰冷的警告。   青玉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,额上的冷汗一下子就渗了出来……   姚章在梁玥面前表现的太过无害,她几乎都忘记了……这个人的一条计策就能夺取数万人的性命的谋臣……   梁玥隐约察觉气氛有点不对,她疑惑地抬头看去,就看见青玉略带苍白的脸色。   她这才缓过神来,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,登时有些恍然,若是往日到了这个时辰,早就该就寝了,想必青玉是困了。  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,“倒是我忘了时辰,青玉姐就先回去罢。”   在姚章的眼神逼视下,青玉仍是摇了摇头,有些艰难地开口道:“……我等姑娘一起。”   姚章似乎笑了一声,他转头看了梁玥一眼,“玉镜这么晚还不回去,怕是家人要担心了罢?”   梁玥被他这一提醒,才想起要给家人带个信儿来……往日公务繁多时,她也常有晚归的时候,家中人对此也早已习惯。   头几次还坚持等她一同回来用晚膳,在梁玥力劝下,总算不再如此了。   习惯是习惯,但晚归到今日这时辰,还是不曾有的。   “青玉姐,可否帮我向家中带个消息,今夜有些要紧事……我大约要回去的晚些,爹爹和大哥切莫担忧,也不必等我。”   青玉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要说什么,但是还是应了下来。   “青玉姐送了消息回去,便就直接歇下吧,不必再回衙门这里了,等晚些我自行回去便可。”   青玉还未待答,姚章倒是先截了话,“夜深露重,虽说东平城内治安尚可,但玉镜一姑娘在外行走,也着实不安全,还是我送你罢。算是……上回青玉姑娘送我的回府的谢……”   对此,梁玥现在大半心神都在眼前这份未完成的折子上,对姚章的提议也无心多做推拒,十分干脆地道了句谢。   梁玥都如此说了,青玉便不方便多说什么,只得垂首退了出去,只是出门后,背上却渗出一层冷汗来。   她本是赵兴手下的暗卫,但校事府建成后,她便同赵家的暗卫一同被安排到了校事府中,归属姚章管辖。   她对姚章方才的警告看得分明:……只要保护梁玥即可,不要做多余的事儿。   因受刑罚而留下旧伤的左臂隐隐作痛,好似在提醒她——不要忘了,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……   青玉在门口缓了好半天,才准备往外走去,只是一转头,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。   “……大公子?”   周琅顿了顿,才看向青玉,轻轻颔了一下首,便径自转身离去了,就仿佛从未来过这里一般。   青玉看着那窗上映出的一双影子,相偎相依……好似一对佳偶。   *   梁玥本说得是晚些回去,可等两人修好那份奏折,已经是天色泛白。   忙了这大半宿,眼皮都没有撑起来的力气,这一放松下来,梁玥连手中的笔都未及放下,整个人便栽倒了桌子上。   姚章忙去半揽住她,挡了她那戳下来的笔,这要是一笔画上去,这大半夜可是白忙活了。   他平素随军的时日多,打仗可不分什么白天晚上的,整宿不睡对他也是常事,故而这会儿精神倒还算好。   他将那竹简捧起,又细读了一遍,本有些困倦脑袋又是一个激灵,他能想象出这法令实施后,这天下到底会产生怎样的震动。   但同样的……世家反扑的力度,也定是前所未有。   他垂眸看着梁玥的侧颜出神——你……能顶得住吗?   *   不出所料,梁玥那折子递上去后,本就因为赵家兄弟争执的朝堂更是乱成了一锅粥……   有正经讲道理的,“此时正当国难,国中粮食皆供给前线,有志之士也都投军报国,纵使有心……却是无力。我大燕实在是无钱、无人来办此事。”   也有义愤填膺、指着梁玥鼻子怒斥的,“愚民不堪教化,此举简直异想天开!……何况,这般大的动作,若是稍有不慎,便致使人心浮动、国恐遭大难!!汝究竟是何居心?!!”   就连梁玥之前从未被怒斥过的女性身份,也成了攻讦的理由……   “牝鸡司晨,乃是国祸之始!昔年吕后专政,朝中乌烟瘴气、百姓民不聊生……大王不可忘记啊!”   ……   其实,对于最后这一条……梁玥早再被赵兴任为主簿的时候,便有了心里准备,但奇异的、当年倒是没有一人提出这点不妥来。   在感慨赵兴御下有方之余,她总觉得有点不踏实,这回可到好,她竟莫名生出一种“终于等到了”的满足感。   梁玥之所以这会儿还有功夫想东想西,皆因为是赵兴扛下了大部分阻力。   不同于对待自己两个儿子的暧昧态度,对于梁玥所提的“办学”一事,赵兴旗帜鲜明地表现了自己的态度。   梁玥倒是有些感慨,若真是普通的君主,这会儿估计就将她推出去和那些世家对峙了——若她胜了,那自然很好;若她败了,那主君便可以处决了她,以此平息世家之怒气,只等待时机,再推出第二个倒霉蛋去。   但赵兴毕竟是乱世之中,占据半壁江山的枭雄,比之普通帝王自然不同……毕竟无论何时,开国的帝王话语权总非常人。   梁玥之所以敢将这折子送上去,就是大概猜到了赵兴的态度,而幸运的是,她的确未看错人。 第68章 送别   办学之事尚在争论之中,不过待到秋收之后,赵家兄弟俩的争夺却出了结果。   赵昙府上多位属官于家乡兼地,源和一县阡陌纵横,其中竟无一亩归于百姓……明明并非灾年,却有饿死之人。   赵兴知后大怒,兼地之人自然被处死,但赵昙亦担上了一个御下无方的罪责,被遣往封地。   ……   秋日的天气爽朗,温度却有些低了。   今日是赵昙离开的日子,而城门口却有些寥落,赵昙此举可谓是触了燕王的逆鳞,想必之后再无出头之日,此刻城门之外几乎没有相送之人。   赵昙仰面望着城门上那有些斑驳的“东平”二字,久久不能回神。   若是常人再此站上这么久,早就被守门的卫兵呵斥着赶开了,不过却无人敢如此对待赵昙。   ——他毕竟是大王亲子,虽落得如此境地,但也不是一个门卫能随意欺侮的。   只是赵昙站得实在是有些久了,护送他离都的士卒们却有些急了,若是误了出发的时辰,赵昙不一定有事儿,他们可定是要受罚的。   眼看着日头就要升到正中,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一步,“季朗公子,这……大王之命,乃是正午离都……您看……这……”   赵昙这才恍然,“……对不住,只是一时有些感慨。”   那人可不敢接这一句对不住,只连声道着,“不敢不敢……”   赵昙这会儿也无心听他的话,只转头最后又看了那城门一眼,便折身向着马车走去。   车帘合上,马车辘辘驶过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近。随着一句“且慢”的呼声,那车缓缓地停了了下。   车内的赵昙听着这熟悉的声音,不觉收紧了拳头,僵坐了一刻,才缓缓掀起了车帘,躬身下了马车,涩然道了一句:“……大哥。”   赵卓将马缰递给了身后的随从,快步走上前来。   兄弟俩相顾无言,过了好一阵,赵卓伸手拍了拍赵昙的肩膀,沉声道:“母亲她……让我来送送你。”   这句话让赵昙鼻尖竟涌上了些酸意,这一离开,怕是今生都难回都城了……   他苦笑了一声,冲赵卓躬身施了一礼,“还未谢过大哥……那日……在父王面前求情……”   若不是赵卓求情,那他现在的罪名可不是“御下不严”那么简单,怕是回落得一个“包庇”之罪,那……他能不能囫囵着出这东平城尚未可知。   赵卓又使劲按了按他的肩膀,声音放低,缓声道:“……都是一家人,就是没有我求情……父王也……”   他说着,想着母亲那几带绝望的恳求,却生出些不确定来。   那边赵昙却摇了摇头,他明白自己的父亲,若是他当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,赵兴纵然心中疼如刀刮,动手之时也绝不会手软……   这等公私分明的绝情,赵昙那段时日在牢中已经领教过了……这怕是他一生都做不到的事。   他也知晓,赵卓那段时日为他奔走取证,也定然是母亲的恳求……但不管怎么说,这份情,他还是领的。   这段时日的争斗,若说兄弟俩心中没有嫌隙,那是绝不可能的。只是……此时离别在即,那些负面的情绪都被压了下去,兄弟两人间的氛围倒是久违地和谐了起来。   赵昙笑了笑,“大哥特来送我,弟弟也无甚回礼,但只赠大哥一支曲子罢。”   他带的那个随从显然极有眼色,赵昙说着话呢,他便已经从车上取了琴下来。   赵昙接过那琴、径直盘腿坐了到了地上,手掌拂过琴面,竟生出些久违之感来。   他想要回忆起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碰琴了,但努力一阵儿,却是徒劳……   手指拨动了琴弦,像是有什么东西波纹般散开,扰动了周遭的空气、也在心中激起了一波涟漪。   技艺久未习练总会生疏,操琴自然也不例外,最初拨动的几个音竟是有些刺耳的尖锐,仿佛回到了最初习琴的孩提之时。   那幼童渐渐长大,曲音也渐转流畅……赵昙在这琴声之中,仿佛重又回顾了一遍自己的成长——高声诵书幼童、锋芒毕露的少年、再到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……   那琴声已经转为流畅悦耳,赵昙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……   或许是久未碰琴,一时适应不来罢?   他这般想着,那股缺失感却令他愈发地不适……   恍惚间,赵昙似乎看见,那青年的身影之旁隐隐现出了另一道朦胧的虚影,那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,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,赵昙恍惚生出些明悟来——   是……   只是在那面容彻底清晰之前,那女子的身影却骤然消散了开来,按住琴弦地手指骤然收紧,发出一声“铮”的锐响。   “季朗?!”   赵昙缓缓摇了摇头,“无事,只是久未碰琴,有些生疏了……”   赵卓笑了笑,想要开口,却见赵昙抬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。   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悠琴声,开始还是随风而逝的模糊,叫人听不真切,但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楚。   赵昙微微睁大眼睛,循着那声音望去——   那是一个带着帷帽的姑娘,她的身影……和方才那道幻影缓缓重合。   琴声悠悠荡荡,赵昙脸上不觉染上些笑意,他轻轻捻起一根琴弦,随着这声音响过,两道琴声合做了一曲。   仿佛本就该如此,赵昙脸上的笑意愈重:好似回到了当年他在竹林之中,以琴声相邀,两人相和的情形。   ——多好啊……那时真好……   他尚未卷进这些纷乱繁杂之中,每日只抚琴吟诗……亦幸逢知音,逍遥自在。   一支曲子的长度终究有限,纵使赵昙有多不舍,那琴声还是渐渐弱了下来,终至消弭。   他将琴收了起来,冲着梁玥深深行了一礼,朗声道:“多谢姑娘相送。”   那姑娘抱琴起身,微微屈了屈膝,以示回礼。   “季朗公子……咱们……该走了。”一旁护送的卫兵上前,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他时辰。   赵昙本轻轻勾起的唇又向上扯了扯,但那笑却多了几分勉强。   他退了几步,冲着赵卓深深施了一礼,旋即就回身向马车走,只是脚踩到车辕上之时,他还是忍不住回头,向梁玥的方向看了一眼。   一阵微风拂过,帷帽下的白纱随之摇荡,露出一丝缝隙。   他隐约看见那唇瓣张合,是“再会”二字。   被风扬起的乌发略过她的颊侧,他脑海中不觉冒出了这个一个场景——   亦是一个这样的秋日,他府邸的花园中,两人在其中抚琴,那时的她尚是少女之姿。   面容渐渐变化,渐成了今日的模样,两人的距离也渐渐缩近,最后成了坐在一张琴旁的亲密。   那场景骤然破碎,眼前的实景又归于清晰——   风渐渐止了,扬起的白纱复又垂下,挡住了那容颜……   ——错过了啊。   这句话缓缓在心间浮现。   ……   马车辘辘驶远,扬起一阵飞尘……赵卓也往后退了些许,站在梁玥身旁,和她一起目送着赵昙一行渐渐远去。   直至那车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黑点。   赵卓本不是伤春悲秋之人,但此情此景却难免让他生出些感触来——   他们兄弟二人,此后怕是再难相见了。   离别总是猝不及防,便是嫡亲兄弟都是如此,那……别的人呢?   他不觉侧头,看向身旁的梁玥……有些事情,总是要说出口才好——   “梁……姑娘……”   这话未完,就听见一阵马蹄声渐近,两人的视线都落到来人的身上——   那人十分眼熟,是赵昙府上的总管,方才给赵昙递琴的人。   “梁姑娘……”他喘吁吁地下了马,将一个长条状的包裹捧上前来,小心翼翼的生怕有半点磕碰,“我家公子说,这等名琴当在姑娘手上才不觉辱没,请姑娘务必收下。”   他说着,微微解开了那包裹,露出一段深色的木料来。   梁玥摇头,“君子不夺人所好,玥虽一介女子,亦是知晓这个道理,怎敢夺季朗公子之爱琴……况此琴贵重,玥既无功,万不敢受如此厚禄。”   那人似乎早就预料到梁玥会拒绝,仍旧是跪在原处,“我家公子说,姑娘相送之情,实在远重万金,以此琴答谢,尚嫌礼轻,万望姑娘不要推辞。”   他抬头小心觑了眼梁玥的神色,见她脸上仍是为难,忙高举着琴,磕了个响头,声音带泣道:“求姑娘可怜可怜小人……我家公子说了,这琴要是送不出去,小人也不必回去了……”   梁玥还未说话,一旁的赵卓倒先接过话来,“这不是正好,你留下来,我给你找几房娇妻美妾,在这儿过着快活日子,也不必回去受那母老虎的气了……”   那人一梗,讪讪地收了脸上凄惨的神色,“大公子见谅,小人不敢欺瞒大公子……我家公子他……确、确实是这个意思。”   赵卓只嗤了一声,并未再说,毕竟是赵昙的人,他不好多教训。   再转头看向梁玥时,脸上的表情已经转为温和,“梁姑娘,不妨收下罢。名琴当赠知音……季朗自小便心气儿高,少有看上的人,他那番话……这辈子估计都说不了几回……”   话都说到如此程度了,梁玥也不好再推脱了,躬身接过那琴,又托那人转致谢意。   *   赵卓是骑马过来的,可回城之时,他却似乎忘了这事儿,只慢悠悠地同梁玥一同走着,由着随从牵了马跟在身后。 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赵兴的新政——也就是办学一事。梁玥看出赵卓的心不在焉,几句过后,也不再多说。   沉默了不多一会儿,赵卓突然轻咳了一声,看向梁玥,颇有些认真的意思,“梁姑娘……我……不……在下……”   梁玥轻轻“嗯?”了一声,侧头看向他,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身后——   一个身着甲胄的士卒策马驰过,铠甲上沾满了脏污的泥痕,还有些破损的痕迹。   前线回来的?那是……战报?!   ——瑶儿!   “抱歉,大公子……玥家中还有些事情,先行一步!告辞!”   看着那道身影渐渐远去,赵卓也不住心中是何滋味,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,从身后上随从手中取过了马缰,翻身上马、往府内去了。 第69章 留名   【前线大捷,大军不日回都】   纵使这段时日一直有好消息传来,但这份捷报也让人心神一振。   消息在东平城内极快地传了开,整个城内都是喜气洋洋的氛围,梁玥亦是一连几日都是脸上带笑——   她妹妹要回来了!   姚章看着她这每日都笑盈盈的模样,只觉得自己都快被晃瞎了。   她只平平常常地坐在那而都像是熠熠生辉的宝物,这会儿笑意盈盈便像是明珠被拭去了上面的尘埃,光彩愈盛,甚至都有些灼人了。   偏偏这姑娘自己还没有什么自觉……姚章叹了口气,他有点想要喝酒了。   “先生!”梁玥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姚章的动作,不觉微微提高了声音,见姚章看来,才微微笑了笑,“玥对这上面的东西,有些不明之处,还望先生指点。”  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梁玥制止他喝酒的借口,但姚章还是几步过去,跪坐在梁玥旁边,垂眸去看梁玥手上那卷竹简,脸上似带宠溺。   梁玥被他看得,竟生出些不好意思来……姚章每每这样,倒是显得像是她无理取闹似的……明明是姚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在先。   梁玥正想着这些,却见姚章脸上的神色渐渐难看了下来,竟带了些阴沉。   “先生?”梁玥有些意外,不觉问了一句,只是垂眸撇到那竹简上的内容,却一阵恍然。   她慌忙伸手将那竹简卷起来、弃到一边,又展开了另一卷,笑道:“方才拿错了,是这卷才是。”   赵兴实施新政后,梁玥要处理的折子中,总会夹杂着几份不太妥当的东西:一开始是些言辞激烈的斥责、时有侮辱之语,梁玥对此一直是不加理会的态度……毕竟有赵兴力挺新政,就是这会儿她说不干了,也无济于事。   不过,后来却有些过了,那义正言辞地斥责竟变成了些淫词艳曲……   要是一个普通姑娘,见了这些东西,必定早就羞愤欲死。但梁玥再怎么说,也是经历过那个信息爆炸时代洗礼的人,古人这些含蓄的说法,梁玥都能当诗词看了。   ……她心知,有能力阻止新政的,绝不是这些没脑子的纨绔子弟,也懒得废心力搭理这些人。   要是当真被说几句就能顺利推行新政,那梁玥倒是情愿多收几份这样的竹简了……本来被骂上几句,又不会少块肉。   姚章脸色只难看了片刻,就又恢复了望日的笑容,只是那笑……怎么看都带着些凉意……   见梁玥久久未开口,身体都僵硬地紧绷着,姚章又笑了笑,“怎么……方才不是说有不明之处吗?”   他一开口,方才那点让人悚然的寒意一下子就散了,梁玥眨了眨眼——   错觉吧?   她这么安慰着自己,总算将注意集中在眼前的竹简上,随意找了个含义有些模糊的地方问了一句。   姚章倒也没不耐烦的意思,笑眯眯地同她仔细解释着——   就像梁玥最初处理公务的那段时日。   那会儿的小姑娘,还是满目崇敬地看着他,对他的一字一句都奉为圭臬……仿佛只要那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,她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。   只除了一句话——他心悦于她……   不……她信了。   但相信的……却不是他希望的那个意思——那种得了长辈赞许的欢欣,让姚章悒郁了许久。   ……   如今,她对公务的处理手段早已娴熟,再无之前事事都要问过他的犹疑,姚章有时亦会怀念当年的情形……   既然怀念,那自然要想法子重温才好。   梁玥可不知道自己着询问的举动都在姚章的算计之中,那本不甚明了的地方,只三言两语就被姚章解释了个明白。   梁玥还有些疑惑,往日的姚章虽讲述亦是简洁,但也会借此往外延伸个一二——这也是为何这些年来,梁玥一直称呼姚章为“先生”。   事实上,若不是姚章的反对,梁玥更想称呼他为“老师”……   ——授业解惑、毫不藏私,姚章虽是平日没个正形,但却确确实实担得上“良师”二字了。   见姚章起身径自往外走去,梁玥又生出无奈的恍然,怪不得今天说得这么干脆利落,原来又是要翘班……   而那边,姚章甫一转身,脸上的笑意就全然消散了去,面无表情的往外走去,从门口经过的小吏看见出来的姚章,忙要躬身行礼。   只是无意间和姚章对上了视线,却被冻得一个激灵,“扑通”一声竟直接跪到了地上。   姚章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,也未说什么,径自往外了。   他走了许久,那小吏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,踉跄着站起身来,靠在廊住上缓了好一阵儿——   这是谁惹着了姚军师啊?这都多少年没见过姚军师这个表情了?   他怔愣了一下,突然想起什么,视线转向那扇半掩着的房门处……该不会是梁督学吧?   新政实行后,梁玥也兼任了“督学”之职——赵兴为了新政一事,专设的职务。   *   那日后,梁玥突然发现经自己的手的折子再也没出现什么不合时宜的内容,都是正正经经该处理的公文。   她有些疑惑,但也暗暗提高了警惕,虽说她没将那些个纨绔子弟的挑衅放在心上,但是该有的防备还是要的,她可不想阴沟里翻船,谁知道这群目无法纪、偏偏又有家世撑腰的大少爷们能干些什么来?   一连几日,她但凡出门,都带上青玉,未防万一。   可梁玥料想的意外却没发生,反倒是以秦锐、何思、夏胜为首的几个世家公子,因在宴上冒犯了清河公主,被判流放……没过几日,侯家的幺子又同徐家的孙儿当街争执了起来、大打出手,两人都带了伤不说,家中的长辈也因为这事儿,被当朝斥责。   看着那两位大人的脸色,想必回去后,那两位公子少不得要受一顿家法。   ……  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,出事儿的都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,缘由也各不相同,倒是没有人觉得这背后有什么猫腻,只觉得巧合罢了。   倒是这横行东平的几位纨绔远走的远走、养伤的养伤、关禁闭的关禁闭……整个东平的风气都是为之一清,不少人为之称庆。   不过,将近来出事儿的这几个人的名字一列,梁玥就是再不知道其中的联系,那就是真的傻了。   心中不觉生出些感动来,她虽是并未把这些事儿往心里去,但当真有人在背后为她做了这许多,她还是觉得暖融融的。   “备份礼,我要去姚府一趟……”在青玉应声之前,梁玥却又道,“不了,我去趟库房罢。”   姚章为她做了这许多,这谢礼总要亲自挑选方能现出诚意来。   ……   姚府。   张礼端了茶,只抿了一口就放了下,眉头拧紧,有些不赞同道:“师兄,这些日子,东平屡生乱象,这其……”   ——这其中可有你的干预?   张礼踟躇着,没有将下面这段话说出口,他惯常不愿随意揣度他人,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的师兄。   若不是这次的事情实在是既视感太强,他也不会生出这点怀疑来。   那边姚章却轻笑着开口,“子仪此言差矣,我以为如今的‘东平’,才是有点城如其名的样子……当真平稳了许多。”   张礼虽没有深入查过近日来的这几桩事,但他对自己的师兄还是了解的。只听姚章这么一段话,他就猜到这段时日的事儿……同他脱不了关系。   短短几日,一众世家子弟接连犯了忌讳,偏偏还都是反对新政的闹得最凶的几家人。   ……这般看来,如何能是巧合。   张礼并不喜欢这种手段,但他也知道姚章不是能劝动的人,垂眸盯着那茶上的蒸汽看了许久,才低声道:“便是无人能找到证据,亦会生出怀疑来……”   姚章却是笑着扯开了话,“这可是今年新进的贡茶,子仪这品茶功夫,不减当年啊……可惜这茶我这里也不多,只能匀上一半予你,子仪可莫嫌我小气啊。”   张礼方才心不在焉,哪里品得出这茶的好坏?   不过,他倒也没露出什么被扯开话题的恼色来,只是沉声道了一句,“师兄。”   姚章的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些,总算正面应了他的问题,“怀疑?……又如何?”   张礼屈着的手指紧了紧——姚章是故意如此的……依照姚章的能耐,做得□□无缝并不是什么难事儿,可是他却选了如今这种做饭。   处置那些纨绔只是顺道,姚章真正的目的是……警告那些世家?   ……不、这恐怕是燕王的意思。   张礼垂着眸子,沉默不语……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了,此次新政虽以“办学”为名,但却是世家和赵兴、和寒门的争执——   若是胜了,世家自然如先前一般,总揽朝政,便是赵兴亦要退上一步;若是败了……怕是再也不复先时荣光……   这次姚章同他这般表态,怕不是因为什么同门之谊,而是要他去提醒大公子——不要站错了边。   张礼端起茶杯来,将那仍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,“礼以茶代酒,谢过师兄提醒。”   *   送走了张礼,不多时便有门房来禀报,姚章看那门房脚下发飘的架势,几乎不必听他开口,便猜到了来人是谁。   ——做好事,自然要留名的……   不然,怎么叫人知道呢? 第70章 谢礼   “玉镜这么郑重致谢,章当真是受宠若惊。”姚章虽这么说着,但脸上笑意盈盈的表情,可不像是受宠若惊的模样。   而且,他也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,直接将梁玥送来的那礼盒打了开,看到其中一个玉瓶,笑意更深,“知我者,玉镜也……”   他扬了扬手,不多会儿,就有人端了两只琉璃杯来,他拿起一只在手中把玩了一阵,又冲梁玥笑道:“难得的葡萄美酒,还需夜光杯来衬……玉镜可愿赏脸,与我共饮?”   梁玥自然是答应的。   *   顾及到姚章的身体,梁玥送来的东西里虽有酒,但也只是小小的一个玉瓶。   此时又是两人共饮,不多一会儿,那瓶子里的酒液就见了低。   姚章勉勉强强给两人一人倒了半杯,便再没有剩下的了,他低低地叹了口气,冲着梁玥道:“玉镜这道谢,可是诚意不够啊……”   仅剩下的这半杯酒,姚章喝得却没那么豪爽了,只一口一口地啜饮,一面喝着一面偷眼去瞧梁玥……暗示的意思当真是十分明显了。   梁玥失笑,姚章平素镇定沉着,这会儿做出这孩童的姿态,当真是让人忍俊不禁。   不过,梁玥仍是铁石心肠地拒绝了,“先生上次风寒尚未痊愈,还是少饮为妙……况且,此酒乃是西域而来,妾家中亦无剩余,便是想多赠些予先生,亦是无能为力。”   姚章笑,“也不必这葡萄美酒……便是别的亦可啊……”   梁玥知他说的是酒,但笑了笑,假做不知,“先生教导回护之情,妾万不敢忘,他日先生若有空闲,可到敝府库房一观,若有想要的东西,玥定然奉上……”   库房里放的自然是宝物,可酒却放在酒窖之中,梁玥虽是故意如此说,来调侃姚章。   但这话倒也是真情实意,毕竟姚章这些年来教导她许多,万不是一两件礼物所能答谢得了的,若他真有看上的东西,梁玥自然愿意赠他。   姚章也听出她话中的玄机,但……   “想要的……”他带着点笑意重复了一遍,又抬头看向梁玥。   梁玥被这眼神看得……莫名有些脸热,她掩饰地垂了垂头,避开姚章这视线,有些磕巴地重复道:“对,妾定欣然奉上。”   “梁家的皎皎明月,章一见倾心、又思慕多年……”   梁玥有些疑惑地抬头,她家中有什么叫像是月亮的宝物吗?……还是姚章见过的。   只是对上姚章那带着笑意的视线,梁玥又倏地生出些明悟来,本就发热的脸登时烧了起来。   他的意思是……   梁玥觉得,她那突如其来的想法简直荒谬!她不敢深想,想摇头把那个可怕的想法晃出脑海,只是两人的相接的视线好似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一般,胶着在一起,让梁玥丝毫动弹不得。   那边姚章看着她脸上的晕红,笑意更深,他就那么笑着看了梁玥一阵,给足了她思索的时间,直到把梁玥看得浑身紧绷,几乎要拔腿而逃的时候,才缓缓开口,“不知明月……可愿垂眸一顾?”   梁玥跑了……几乎是落荒而逃……   *   姚章看着她那看似从容,但实则慌得都走错了路的背影,不觉低笑。  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荷包来,放在手心上看了许久,才低低叹了一声,“总算开窍了……”   ……   梁玥可不似姚章那般轻松,她慌张又无措,还隐隐有些惶恐。   她和姚章相处了这么久,却从来没想过两人之间会多出一层这种感情来。   或者说,她没想过姚章会和哪个姑娘在一起……毕竟在那本书中,姚章几乎是算无不中……对局势估计之准、近乎神人的存在,梁玥看他都是不带性别的。   但想通了再回头看,把姚章当做一个略普通些的人看……他的表现已经是不能再明显了……   “姑娘?姑娘?!”   “嗯?”梁玥被一阵唤声叫回了神,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,却突然感觉腿上一烫。   青玉也顾不得许多,上前拉住她的手腕,也不知按在何处,梁玥只觉手上一麻,手心紧接着就空了。   再看时,方才还在自己手里的那茶壶已经到了青玉手里。   “姑娘,你没事罢?”   梁玥这才注意到,自己方才倒热水的时候有些跑神,水从倒满的茶杯中溢出,沿着桌面往下淌,沾湿了她的裙摆。   所幸,那水在桌上淌了这么久,倒也不像最初那般烫了,梁玥只感觉些热意,倒没被烫伤。   梁玥勉强回过神来,笑了笑道:“无事,我去换件衣裳便好了。”   青玉不像是茗儿,梁玥既然说了“无事”,她就点了点头,不再多言,只说了一句“我去拿衣裳”,说着,便就走了。   梁玥不觉松了口起,转身去了里间。   她一面解着衣裳,一面又忍不住回想起姚章说那话时的情形,一直又到青玉叠声唤她,方才回神。   ……这才发现本来欲解开的衣带,已经被她打做了死结。   梁玥:……   纠结了整整一日,几乎做什么都会出些意外,晚间自然也没睡好,等到了第二日上衙的时候,梁玥眼下都生出些青影。   她在衙门门前站了许久,都没做好进去的心理准备,直到……她的肩头被人轻拍了一下。   梁玥一惊转身,看清来人后,脸上的惊色非但没有缓解,反倒更甚,她连退了数步,一直退到人贴在了门板上,再也退不动了,这才勉强笑着开口,“先生……”   姚章倒是没露出什么异色,仿佛从未说过昨日那些话,只冲她点了点头,问道:“你不进去?”   梁玥下意识摇头,又点头,却觉得两个动作都有些不对,她定了定心神,把那个久未用过的称号换了上,这才好了些,从容福了一礼,缓声道:“先生先请。”   姚章见她这么快便恢复了平静,不觉挑了挑眉,脸上的神色却没怎么变。只是上前时,却刻意从她身边擦过。   见梁玥依旧没什么特别的反应,他心底不觉生出些“不妙”的预感来。   虽不想太过依赖于称号,但梁玥此时此刻却觉得,若是没有【雍容闲雅】这个称号在,她怕是在姚章面前呆不过半刻钟,就要像上次一样落荒而逃。   也或许是行为的确能对心理产生些反作用的效果,梁玥被称号的效果迫得举止从容了起来,心中亦多了几分平静,她有些重地吸了口气,抬头看向姚章,“先生……”   姚章却看着眼前的竹简,皱起了眉,“玉镜,昨日陵冈县令的那份上表,你可记得放到哪里去了?”   “我放在侧间……先生稍待,妾这就去取。”   身后,姚章却抬了头,看着梁玥远去的身影,叹息了一声——   还有的磨呢……而且……   他垂眸看了一眼袖中的布帛,是校事府的消息——那人也快回来了啊……   *   梁玥这一整日,但凡想要开口,都被姚章指使着做这做那,次数一多,她也明白过来,索性暂且不去想这事儿,专心处理公文。   等到了下衙时分,姚章甫一起身,梁玥就从容却快速地堵住了他的去路,“先生……”   姚章苦笑了一下,“这毕竟是府衙,不是谈私事的地方……想必玉镜也不愿去我府上再坐一坐,不若……找间茶坊罢?”   梁玥迟疑了一下,姚章说的也确实有理,她缓缓地点头,沉默地跟着姚章走了出去。   梁玥本以为,依照姚章的品味,找得怎么也是家茶楼,再要个包间之类的。孰料姚章竟引着她去了一家茶棚,就搭在城门边,供往来商贩歇脚用的,茶水一文钱一大碗。   梁玥:……   姚章倒像是对这个地方十分熟悉的样子,几个伙计都叫得上名字,也不必人招呼,只熟门熟路地拉着梁玥坐到了个角落里。   纵使梁玥这会儿心中藏着事儿,但看着姚章这一连串的行为,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迷幻。   奇异的,姚章竟和这环境十分相容,看上去没有半分不协调之感。   看见梁玥那一连无法接受的表情,姚章不觉笑了笑,“玉镜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罢?”   梁玥缓缓地点头,“……确实。”   姚章解释道:“这茶棚的主人是凉县人,我幼时还去他们家中借过半斗的米……”   他顺势说了几件自己幼年时的趣事,梁玥本心不在此,但姚章毕竟是当年只以口舌就说服兖州世家之人,几句下来,梁玥的注意力便被抓了过去,甚至不觉接了话。   ——原来,便是姚章这样的人,幼年时,亦有过犯错被长辈教训的时候……   听着姚章笑讲着那些故事,梁玥不觉生出些奇异的感触来:原来姚章亦算是个普通人、虽孩童时即显出聪慧来,但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……运筹帷幄……   她正漫无边际想着这种种,姚章的话却突然止住了,梁玥疑惑抬头,却正对上姚章含笑的眸子,她又骤然想起自己随姚章来此的目的。   “昨日先生所言……”梁玥抿了抿唇,垂下了眸子道:“能得先生垂青,玥实在是三生有幸……先生才学,当世无二,玥自是敬慕,只是……”   姚章微微叹了口气,截断了梁玥未说完的话,他低声询道:“我知许多女子都爱慕夏郎那等相貌……可是章的相貌太过普通,不能入玉镜之眼?”   姚章声音压得极低,就是梁玥离他如此之近,也需仔细去听。   听了他这话,梁玥忙解释道:“先生怎如此妄自菲薄?先生姿容气度,见之忘俗。皮相于先生只是外物罢了,夏郎怎可与先生相较?”   梁玥这话说得确实是真心实意,对姚章这种人来讲,相貌早已不再重要,他只往那里一站,单就气度就胜过千万人。   至于坊间盛传的夏郎姿容绝世,梁玥亦有幸见过传说中的“夏郎”,她当真觉得,这位夏公子实在是——“盛名之下、其实难副”,单就长相而言,还不如姚章呢。   姚章似乎笑了一下,但转瞬又恢复了那略带愁绪的模样,梁玥疑心只是自己看错了。   “可是章为人无趣木讷,不得玉镜欢心?”   “先生为人风趣,又博学多识,得与先生聊上片刻,更胜过苦读十载,玥能与先生相交,实在是幸甚、幸甚!”   ……   对于姚章的问题,梁玥一一回答了过去,只是说到了最后,她都生出些疑惑来——   姚章姿容气度不凡、博学多才、同她又有话题聊、对她也有好感在、还屡次出手帮她……   她为什么不愿意和姚章在一起啊?   这疑惑甫一冒出来,脑中不期然出现另一张面容,明明是笑着,却让总是让人觉得他不带什么善意……   ——是……赵旭啊。   这段时日,一直刻意抛在脑后的那桩事情又被想起:赵旭走前,问她要不要嫁他,她是不是答应了一个“好”字?   如果他回来以后,同他说“你听错了”……他会不会信?   梁玥正不自觉地跑着神,一柄长刀从侧边飞来,正插进了她和姚章中间的桌子上,那刀刃已经有些卷了,刀身上也是细碎的裂痕,昭示着它的寿命所剩无几。   就是这样一柄长刀,此刻却深深地陷入了实木的桌子之中,直插进去大半个刀身,桌上的裂纹蔓延,显然是被将它掷过来的那人,用蛮力生生砸了进去的。   这突入起来的事太过意外,梁玥愣了愣才循着它飞来的轨迹望去——   ……赵旭。   他显然是刚回来,高束的发髻被风吹得散乱,脸上还有些脏污的痕迹,身上的铠甲更是斑驳,大片大片的污痕沾在上面,有泥土、灰尘……还有些更深些的痕迹……像是干涸的血迹。   梁玥自己都有些意外,只是一个照面,她竟然看出了如此多的东西。   只不过,不待她再细看,赵旭已经大步走上前来。   梁玥和姚章对着面跪坐,赵旭径直越过姚章,一屁股坐在了梁玥身旁,宣誓主权一般的,将手臂从她身后环过,搭在了她另一侧的桌子上。   看似亲密的姿态,却意外的,连看似揽着她的手臂都同她隔了一段的距离。   不过,梁玥此刻却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些细节上面,赵旭只往她身边一坐,汗臭味和血腥味混杂,直直地涌了过来。   梁玥觉得要是再前几年更娇生惯养些的自己,这会儿得被熏的昏过去,不过,就是这会儿,梁玥脸上的笑容也滞了滞,险些连那客套的笑都挂不住了。   赵旭亦是注意到她骤然僵硬的表情,搭在桌子上的不觉又加了几分力道,小臂上的肌肉绷起,露出来的手背上也显出了分明的青筋,像是要生生把那桌子抓下一块似的。 第71章 不忍直视   曹何是同赵旭一起回来的,一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,纵使是骑惯了马的,走了这么久,屁股也麻了。   更有甚者,这一路上喝口水的功夫也没,总算在天黑前赶进了城门,看见城边上这茶棚,曹何真是说什么也走不动道了。   所幸赵旭这牲口,还没有没人性到连口茶水都不让人喝。众人下了马,一好几碗茶水灌下去,总算缓过来点。   正待离去,赵旭却突然直愣愣地看向一个方向,叫了几声都没回神,失了魂儿似的往那边走。   曹何本想拉他,自个儿却被赵旭的几个亲卫一齐给拉住了,还一个劲儿地朝着一个方向努嘴。   曹何顺着那方向看去,一个看着就十分单薄的儒生背对着他坐着,他纳闷地看向拉着他的那几个人:就个读书人,有个屁好看的?又不是什么好看的姑……   正想着,那背对着他的儒生略侧了侧身,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就露出了一小半的脸。   艹?!   曹何揉了揉眼,又抻着身子往那边看了好一阵——   这不是……赵子阳的那个……梁姑娘吗?   *   茶馆中就出现了这么奇异的一幕,几个彪形大汉看似鬼鬼祟祟、但实则存在感十足地往墙角逼近。   领头的那个人长得尤其凶煞,众人都为角落里的那个读书人捏了一把冷汗。   连小二都瞧见不好,赶紧跑出去找人了,原本茶棚里的客人也抱着怕惹事儿的心态,一个个悄悄退了出去。   这茶棚里登时就静了下来,那道悦耳的女声便格外地明显。   只是那话中的内容,却不怎么妙——“先生为人风趣,又博学多识……”   偷眼瞧着赵旭那骤然僵硬的姿势,曹何只恨不得来个投石车,把这个茶棚砸了……虽然在路上调侃赵旭,“你回去晚了,媳妇能跟人跑了不成?”   可他真就是随口一说,可没盼着这事儿成真啊……   不过,那两人……这瞧着还挺登对的啊……   曹何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,冷不丁地被一道反光给耀得眯了眼,等他意识到那反光是什么的时候,已经迟了一步。  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,直直地插进了两人之间的那张桌子上。   曹何:……   您手下的将士们是知道您武艺高超、能百步穿杨,但……梁姑娘可不知道啊?!   都说小别胜新婚,可这难得的再会场景,您就扔把刀在她跟前?梁姑娘可怎么想啊?   等到赵旭快步走过去,做到梁玥身边时,曹何连同赵旭的亲卫都一同偏过了头去。   ……不忍直视。   赵旭平日里好好掇拾掇拾,好歹还能称上一句“勇武”。可这会儿……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,灰头土脸地往那两人身边一坐,一下子跟衬得……   曹何偏过头去,眼不见为净。   ——毕竟是自家的将军,就是再怎么磕碜,也不好从自己人口中说出来。   “曹将军……咱们是不是得谋划谋划……怎么抢亲?”赵旭的一个亲卫蹭到曹何身边,低声问道。   不过,都是在军中大声张罗惯了的人,就是这人觉得自己的声音压得够低了,还是足够茶棚的各个角落都听得清楚了。  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那个亲卫身上。   被那姑娘的视线一瞧,那人脸上一下子泛了红,肩膀一下子挺得笔直,一手搭在腰刀上,摆了个再标准不过的站岗的姿势。   不过,还没等他生出什么自己“玉树临风、引得美人垂青”的错觉来,赵旭的眼刀就狠狠地刮在他身上,他下意识地一缩肩背,灰溜溜地藏到了众人身后。   “你们聊、你们聊……”被推到前面的曹何看着赵旭那明显憋着火气的表情,当即认了怂,也顾不得看热闹了,打了两句哈哈,就带着人快步出了去,往茶棚口那一站,门神似的杵了一整溜儿。   这架势,就是有不明情况的后来者,这会儿也不敢往那茶棚里进了。   茶棚里一时只剩下姚赵梁三人,一时无人开口,气氛沉寂到有些紧绷。   先开口的竟是对此情形最为淡然、好似早有预料的姚章,“将军只六日便赶回东平,可谓神速……只是奔波着实辛苦,将军不若先喝点茶水,也一解旅途之辛劳。”   他笑说着,斟了一碗茶水,递了过去,赵旭却没接,露出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,冷声道:“谢过姚军师好意,不必了!”   赵旭说完,便一伸手,捞过梁玥身前那茶碗来,仰头灌了个干净,又将那空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搁。   插在桌上的那刀因为这动作,又往下落了一节,只余了一个刀柄在上。   姚章挑了挑眉,放下了那手中的茶碗,将手重又拢到了袖中,食指绕过拇指转了一圈,眯眼笑道:“将军如此着急回来,必定有要事要同主公禀报,军务要紧,章便不打搅将军、先行告辞……”   赵旭显然没想到,姚章会是这个做法,心中的怒火都因为他这作为滞了滞。   虽对姚章的做法摸不着头脑,但赵旭还是紧皱着眉头起身,颇不情愿地还了一礼。姚章毕竟是赵兴都礼遇有加的人,赵旭还不至于无视于他。   姚章笑了笑,又微微偏了偏视线,对梁玥道:“玉镜,咱们走罢。”   赵旭:!!!   ——艹!谁跟你“咱们”!   看着梁玥跟着姚章就要往外走,赵旭连忙要伸手去拉,只是手将触到梁玥的手腕之时,却是顾虑着什么一般,顿了片刻。   这片刻的犹豫,梁玥已经随着姚章往外走了去。   在茶棚外守着的那一群人看见这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人,顿时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。   只躬身行礼的空隙,就眼神乱飞,最后也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,等姚梁二人刚刚出去,就有一人被推到茶棚里。   ……   “将军!”   梁玥只走出没几步,就听见后面一声惊呼,转头去看,赵旭不知怎么,倒在了地上。   被她反复看过的赵旭身亡的那段故事又浮上心头,梁玥脸色骤变,忙往回跑去,全然没有察觉衣袖上那轻微的拉力。   姚章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甩开的手,又看着梁玥几乎带些踉跄的步子,轻轻叹了一口气,又抬头看向仰面倒下的赵旭——   这晕得可真是时候……   要不是知道赵旭身上确实带着伤,他都要疑心赵旭是不是故意装晕了。   眯眼看了一阵那边的混乱,姚章摇了摇头,正待过去,却碰上了引着一队卫兵回来的小二。   “姚军师,下官护卫都城不力,让您受惊了,罪该万死。”竟是东平城的府尹丁禾亲自带人过来。   不过,姚章的分量确实是足足够让丁禾跑着一趟了。   姚章笑了笑,温声道:“哪里的话,丁大人来得正好,还劳烦大人去请个大夫来。”   丁禾原本有些惶恐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惨白,汗珠顺着额上淌了下来,“下官该死、下官该死!”   前几日,他刚因为徐侯两家公子的当街争执而得了斥责,若是这会儿姚章再在城中被人伤了,他这顶官帽可就保不住了。   姚章倒是知道这位丁大人的顾虑,笑安慰道:“丁大人莫要着急,要大人去请大夫,并非为了章,而是另有其人……”   丁禾这才松了口气,有心思吩咐身后的士卒去城里的医馆跑一趟,将那位颇负盛名的“贺神医”请来。   贺随跟着大军同行,这会儿还在路上,丁禾去请的这位“贺神医”,是贺随的同族长辈。他在东平开了家医馆,因常常开门义诊,再百姓之中素有善名。   他将事情吩咐过后,转头去看,姚章已经往茶棚里走了去。   丁禾只是听闻那小二说姚章在茶棚里碰到了麻烦,便慌慌张张地赶了来,却不知其中具体是何情形。此刻见姚章往茶棚走去,他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。   不过,待看清楚被围到中间那人后,他不由一个趔趄……   ——伤着的竟是这位祖宗?!还不如是姚章呢!   他抖着声儿吩咐一边的人,“快、快去太医院!快去!!”   思及前几日当街争执的那两位公子,丁禾额上刚止住的汗又顺着脸颊往下淌,当真是只是靠一口气才能勉强站在这里。   这两位可不是什么纨绔公子,一个是燕王最为倚重的谋臣,一个是燕王的儿子……他两个在东平城里闹了起来,现在还有一个人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……   ——这已经不是能不能保住官帽,而是能不能保住命的问题了!   丁禾先去叫人请的贺神医,况且贺家的医馆距城门又要比太医院要近上许多,故而是贺期先一步过来。   那须发泛些灰白,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甫一出现,丁禾登时热泪盈眶,殷殷勤勤地将那神医请到中间去。若是不知内情的,还以为倒下的是他的儿子呢。   等挤到中间,丁禾才发现赵旭虽是昏迷着,手却紧紧攥住了一个姑娘的手腕。   ……那姑娘也十分眼熟。   梁玥刚才一过来,一旁的曹何就跟她解释了赵旭的情况:不过是身上有些小伤,这一路上又奔波太过,这会儿大概是昏睡过去了。   他说得轻松,梁玥悬着的心也放了些许,见丁禾走近前来,她还有心情同丁禾打个招呼,因一只手被赵旭扯着,她行礼的姿势有些别扭,“见过丁府尹。”   “梁、梁督学?!”   ——丁禾觉得……这事情越发复杂了! 第72章 小伤   那位贺神医诊脉的时候,赵旭仍攥着梁玥的手不放,这让梁玥莫名生出些不好意思来。   不过,那位老大夫却并未多说什么,只是冲梁玥微微点了点头,便自顾自地将心神放在了病患身上,这让梁玥也心情稍微平静了下来。   赵旭的情形也确实与曹何所说的一般无二,只需静养便可。   只是那大夫交代种种注意事项时,却是对着梁玥说的,“……这段时日,饮食当以滋补为主,但亦不可过于油腻……饮酒亦是大忌……”   ——但这可不该同她说啊?   赵旭身边的亲卫,梁玥在太原的那段时日已经见过数次,这会儿还能认得出来。   这些注意的事,就是对他们说,也比对自己说来得管用啊。   梁玥想要寻人,一回头却见原本围在一旁的几人,已经默契地退后数步,背对着这里,显然没人在听大夫的交代。   她张了张嘴,想要开口说些什么,却见那大夫冲她露出个慈和的笑来,他明明没多说什么,可梁玥莫名地从那笑里读出了一句话——现在的年轻人啊……   脸上不觉有些发热,梁玥想要解释,可那老大夫分明没有说些什么,专程解释倒更像是两人之间有什么多余的关系似的,纠结犹豫间,梁玥竟将那大夫的话记得个清清楚楚。   ……   赵旭死死拉住梁玥的手腕不放,那力道半点不像是一个昏迷之人,反正梁玥努力挣了几回都没有挣脱。   而看样子像是能掰开赵旭的手的那几个人,纷纷表示,“将军力大无穷,我等皆无能为力”、“若是不小心伤到梁姑娘,那可就不好了”、“姑娘受委屈了,等将军醒来必定厚谢”……   “厚谢、厚谢……我家将军以身相……唔……”有个圆脸的亲卫刚说了半句,就被身旁的人捂着嘴搂到后面去了。   ——傻狍子,将军这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丁点机会,可别把人给吓跑了!   ……   梁玥就这么被迫进了赵旭府上。   出乎意料的,赵旭府上倒是十分雅致,只是这布置看起来和赵旭却不怎么搭配,梁玥只粗粗瞥了几眼,便察觉出这些违和感来。   不过,她六年前离开兖州之时,赵旭是住这儿吗?   梁玥又蹙眉回忆了一阵,果然……她没记错的话,这里的前主人是个有名的文士……想来这院中的景致当是那位先生费了不少心思的,也不知为何会到了赵旭手上……   背着赵旭的那亲卫见梁玥往院子里看,不觉挺了挺胸:当年将军斥重金买下这院子时,还有许多人不解……这里头的花啊草啊这么多,还得专人打理,而且又不能吃、不能用的,纯是个麻烦!……演武场顶点大,都不够伸个腿的,哪里有以前那院落好?!   不过这种种腹诽,都随着梁玥那赞叹的视线消散个干净……   ——这院子好啊!你看这花……多好看啊!这树也好看,就是这块石头,它摆的位置也正正好!   那叫什么来着?!……先见之明、先见之明!   ——多亏了他家将军的“先见之明”!   梁玥可不不知道赵旭那个亲卫脑子里转的是什么,她随着几人进了赵旭的卧房,看着背着赵旭那个亲卫直直地就把人扔到了床上,梁玥都被带得一个踉跄,倒是顺势跪坐在了床畔。   梁玥不觉看向那亲卫——这么对待一个伤员,怎么看都不合适罢?   不过,那亲卫显然没有理解到梁玥的意思,被梁玥这么一看,黝黑的脸上登时现出些红晕,在原地木愣了好一阵,才露出些恍然来,冲梁玥笑了笑,颇为不舍道:“属下告、告退,姑娘……姑娘自便……即可。”   梁玥还未及回话,那人就匆匆退了下去,临走前还体贴地关上了门。   梁玥:……   屋内一时只剩两道呼吸声,梁玥被赵旭拉着手腕,也没法做什么。   赵旭的卧房里倒是与院中的雅致大不相符……墙壁上挂着刀剑,角落里竖着一副盔甲,除此之外,只一方小小的书架,这让梁玥颇有些意外地多看了几眼——上面竟然还放了不少的书……不过想也是,毕竟是赵兴的儿子,怎么都不可能不学无术。   赵旭屋内的东西不多,梁玥只环视了一圈就看了个七七八八,再看第二遍就记得清清楚楚。   手腕处传来的热度分明,梁玥终究还是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那被攥住的地方。   那是一只极有力的手,似乎是察觉到被他抓在手中那东西没有逃走的意思,他此刻其实并未用力,只是虚虚地环着……   但自己的手腕在那手的映衬下实在是太过细弱,好似他略略用些力气,就可以把它折断。   这想法甫一生出来,梁玥顿觉被他拉住的那个地方隐隐作痛,整个手臂都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。   赵旭似乎以为她要抽手回去,本虚环的手一下子收了紧,梁玥这回是真的疼了。   梁玥拧了拧眉,没再多动弹,果然,不过一会儿,那手又松了些许。   她视线顺着手臂向上,缓缓落在了赵旭的面容之上。   他此刻阖着眼,倒是比平日多了几分柔和,梁玥不自觉地看着他的脸发起了呆。   ——也不知想起了什么,脸上不觉又有些泛红。   ……   不过多久,门口传来一阵响动,梁玥恍然回神,忙收回了视线,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,这才看向来人。   “姑、姑娘,属下来、来给将军换药。”   梁玥莫名生出种差点被抓包的惊险来,胡乱点了点头,示意那人上前来。   旋即,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动作粗暴地把赵旭身上的铠甲往下扯,那力道……说是对仇人,也是有人信的。   梁玥脸上忍不住生出些纠结来,那亲卫却误会了梁玥的意思,磕磕巴巴道:“冒、冒犯梁姑娘了……您、您不若背个身……”   梁玥本没觉得有什么,毕竟赵旭身上什么地方她没见过,但……   被这人这么期期艾艾地一说,她竟生出些不好意思来,匆匆应了个声,便转过身去。   看不见那人的动作,那点响声便格外明显,梁玥只听见一声声的闷响,直让人头皮发麻,最后昏迷着的赵旭都发出了点痛哼声。   ——梁玥几乎生出了这亲卫被赵旭苛待、这会儿要趁机报复的怀疑了。   赵旭又发出了几声不甚明显的同哼,梁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,不过,这一回头,她却忍不住睁大眼睛。   ……曹何说赵旭受了点小伤、方才那老大夫也是如此说,梁玥当真以为赵旭无甚大碍。   但……她此刻看着赵旭身上的伤痕,她却不知那些人是如何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声“小伤”来的……   她想象中的小伤该是如何呢——做针线的时候,不甚被扎到了手指,渗出了一星血点;园中摘花时,被花茎上的倒刺划伤,留下细细的血痕;亦或是更重一些,心血来潮,想要亲手做些饭菜,结果却不甚被刀割伤……这已经是极不得了的伤口了,大约会引得全家人都围了过来。   但无论如何,在她定义中的“小伤”,也没有如今这种情形……   左肩上一道深深的箭伤,像是被一支箭矢直贯而过,前胸一道分明的刀痕,已经结了大半的痂,但也不知是因为赶路,还是因为方才那粗暴的动作,这会儿又被撕裂了开,往外渗着血……   与这两道伤口相比,他身上其他的那些细细碎碎、看似已经好了大半的划痕,也确实称得上一句“小伤”了……   但若是看着他身上那些早已成为一道道疤痕的伤口,就连这两道伤……也是“小伤”了。   梁玥只看着那一道道伤口,只觉得自己身上也隐隐作痛,她不自觉地往前伸手,手伸到半空中,又顿了顿,缓缓屈起。   “……我来罢。”   “啊?”那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发出了一个单音的疑问。   等到梁玥又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,他才恍然,立马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,刚想拒绝,却觉得腿上一疼。   他神色一滞,表情奇异地看向“昏迷”中的赵旭——方才……他是不是被自家将军踹了一脚啊?   他盯着赵旭的脸定定地看了好一阵儿,就见赵旭忽然掀了眼皮瞪了他一眼。   ?!   那亲卫腾地站起来,撂下一句“我……我去打盆水来!”,就火烧屁股似的往外跑去,不知道还以为他要打水来救火呢。   梁玥:???   ——这不是有水吗?   说着去打水那亲卫,似乎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,撂下被包扎了一半的赵旭和一只手没法动弹的梁玥。   梁玥等了半晌,还不见有人来,她视线再不远处的那伤药和绷带上打了个转儿,伸了伸手,很轻易地就够了到。   ……   那亲卫出去没多一会儿,赵旭装晕的消息就在府里传了个遍。   曹何感慨了句“没想到啊”,就带头组了个团,一群人跑到赵旭卧房旁扒墙角去了。   余晖在斜斜地透过窗子,洒在那精致的侧颜上,她垂着眸子,好似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手下的那伤口上,布巾沾了水,一点点地清理着伤口旁的污渍,小心翼翼的、生怕弄疼了手下那人一星半点。   而躺在床上的赵旭,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,亦垂眸看向她的动作,那张能止小儿夜啼的脸上,竟显出几分温柔来。   ——这画面竟奇异的和谐。   “我想我媳妇了……”看着这情形,突然有个窄脸的汉子低声喃喃道。   连年战乱,娶个媳妇都比太平世道难得多,他们这些在战场上拿命挣钱的,更是难有姑娘看上。所以赵旭的亲卫们,也大多是跟他一样的光棍,这刚被里面的情形喂了一嘴的狗粮,这会儿又听见这窄脸汉子的话,心里拧巴可不止一人。   ——将军当然是打不过的,不过……柿子还知道挑软的捏呢。   几乎是那话刚落下,那窄脸汉子就被七手八脚地拖了下来,架着往演武场走……   “现在是见不着媳妇了,你还有兄弟呢。”   “……对对,兄弟们陪着你呢。”   “咱儿倒是有时候都没切磋切磋了……”   “……练练身手,回家也好在媳妇跟前耍几招是不是?”   ……   有这么个起头的,扒在窗边的几个亲卫也陆陆续续地走了,最后只剩下曹何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处。   他怔怔地看了好半天,才低声咕哝道:“也是该娶个媳妇了……起码有个知冷热的陪着……”  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,掩去了其中的羡艳,略微放粗了些声气儿道,“你们谁家有姊妹的,肥水不流外……”他微微偏了偏头,后半句登时被他掐在了嗓子里头。   ——艹!人呢?! 第73章 下聘   梁玥勉勉强强靠单只手给赵旭上过了药,但随即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,她没法给赵旭包扎,赵旭正……昏迷着……?   梁玥抬头,却正和赵旭看过来的目光对了上,两人四目相对,竟莫名沉默了下来。   许久,梁玥轻咳了一声,说了一句废话道:“你醒了?”   “嗯。”赵旭轻轻应一声,然后用于梁玥一般无二的语气,问道,“咱们什么时候成亲?”   梁玥:“……”   赵旭似笑非笑,“我这条命可是还在呢……怎么,梁督学升了职,便要翻脸不认账了不成?”   说实话,就是现在这会儿,赵旭也不知道梁玥那会儿为什么会说一个“好”字。有时他甚至怀疑,他那日根本没折回去看梁玥一趟,那日的种种对话,只是他梦中的臆想罢了。   可……既是答应了,就在他这里记了账。就算当真是在梦里答应的,赵旭这混不要脸的,也能扯来做出个道理来。   更何况,看梁玥这模样,就是做梦……也是两个人一块儿做的。   赵旭是什么人……没理都能被他扯出三分来,何况现在道理站在他这边。   他一得意,就忘了身上的伤口,动作利索地翻身坐起来,拉着梁玥的手也顺势往前带了带。   他自然是想把人拉倒怀里的,但想起临行前梁玥那一番怒斥,他手上的力道缓了缓,只把人强拉到床沿上坐了。   即便是这动作,也惹得美人怒目。   对这瞪视,赵旭习以为常,甚至轻轻笑了笑。只不过,心里却不似表现得这般轻松——   方才在茶棚里,和姚章挨得那么近,又有说有笑的……到了他这里,只坐得近了点,便又是这副模样……   “你身上有伤!!”   这一句几乎称得上呵斥的话让赵旭怔了怔,他忍不住探寻地看向梁玥——   赵旭的视线一如他这个人一般,无论何时都存在感强得离谱,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。   这带着些探究的打量直让人生出一种被看了个透彻的错觉,梁玥有些不适地往侧边偏了偏身子,想要躲开这视线。   赵旭看了这一阵儿,似乎确认了什么,突然低低地笑了出声。   他往前倾了倾身,顺势环住了梁玥,他弓了弓身,将下巴垫在了梁玥的肩窝处,轻轻蹭了几下,湿热的呼吸在耳畔来回,引出了一片战栗。   他低低的、带着分明笑意,“明日、明日我就去梁府。”   ——至于做什么?   自然是带着聘礼,前去求娶啊。   ……   赵旭这次不仅守住了豫州,连扬州已失的四郡都夺了回来,这一仗燕国本无准备,赵兴派赵旭前去之时,也只想着守住豫州便罢。   赵旭能取得如今这战果,可谓是立了大功,这立功……自然是有赏的。   于是第二日,赵旭便带着赐婚的旨意和几大车的聘礼,浩浩荡荡地登临了梁府。   押送聘礼的皆是赵旭的亲卫,着甲持刀地往梁府门口一站。   不出半日,东平城内便是谣言四起,说是赵旭带兵围了梁府。而待到赵梁两家的婚事在都成中传开后,这谣言就变成了赵旭胁迫梁玥出嫁。   一时间赵旭走在路上,都能惹得人怒目而视,不过他对此情形接受良好,非但没有解释的意思,还颇有些得意洋洋。   而梁玥这边,先是父亲哀声叹气、又是大哥欲言又止,看着这两人的态度,梁玥都能想象要是瑶儿回来,该是怎么个闹法了……她也一时顾不得那些别扭,只同父兄重复再三,自己对这婚事没什么不满的意思。   不过,效果……依旧寥寥罢了。   梁玥其实挺纳闷的,赵旭相貌堂堂、身份亦高、又有军功在身,虽然看起来不讲道理,但……同他说话,他还是听得进去的。   就如……他回来那日,除了最后那个拥抱,和“昏迷”中攥住了她的手腕,其余再无什么僭越的举止……简直规矩到不似赵旭了。   梁玥亦是回到家中,才察觉出这点来,思及上次相见时,她那“对我有无尊重”的质问,梁玥不觉有些恍然。   总而言之,赵旭这人的种种条件,绝对当得上东平城内排得上前三的单身汉了。梁玥自忖,按照她的条件,嫁予赵旭,倒称得上一句高攀……可怎地人人都好似赵旭以势压人、逼嫁的模样。   那道赐婚的旨意一下,梁玥就突然忙了起来,倒不是因为备嫁,而是赶着安慰人,先是按着额头、几乎要晕过去的父亲,再是一如既往沉默、却明显心情悒郁的大哥,然后是登门“开解”她的友人,最后连朝堂上不那么熟悉的同僚都上门拜访。   在这情形下,一个人的登门便好不奇怪了……   “杨姐姐?”   鄢国国破,旧臣大多都降了赵兴,“以身殉国”虽听着大义,但当真有这作为的却没有几人——毕竟都是人生父母养,都有子女妻儿傍身,做什么为个外人去死呢?   降臣多了,就容易作乱,为防这些人留在北方出事儿,赵旭此次回东平把大多数人都带了回来……后果就是东平内一时地价飞涨,早有准备的梁父又大赚了一笔。   吴训亦是降臣,而杨宜也随着夫君搬到了东平,梁玥倒是知道这个消息,曾专程上门致歉并表谢意……也顺便见到了那日太原之后,留书一封、便再也不见踪影的郑前。   对此刻杨宜的到来,梁玥倒是并不意外,这几天略有些交情的人都上门来开解她,好似生怕她想不开似的。   “这几日,妹妹家里真是好生热闹。”杨宜倒不似其他人那般,一过来就满脸哀色,脸上是柔柔的笑意。   梁玥这几日安慰人多了,甫一对上这笑脸,倒是有些愣,但只片刻也随着她笑了起来,“姐姐见笑了。”   “我想着,前几日过来,妹妹怕是没什么功夫招待我,就这会儿才来……还未及恭喜妹妹定亲呢。”   梁玥听这话竟有些恍惚,直到杨宜关切地叫了她几声,她才缓了缓神,“说起来,姐姐还是第一个如此恭贺我的人呢。”   杨宜笑了笑,脸上似是了然,“那妹妹可愿受我这声‘贺’?”   梁玥一时没答话,杨宜也不催促,就那么带着笑瞧着她,许久……梁玥轻轻点了点头。   杨宜唇边的弧度更大,脸上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——郑前那个臭小子,知道这消息以后,就把自个儿关屋里去了……要是梁玥当真不愿意嫁,那臭小子绝对乐颠颠地带人私奔去了,可不会现今这反应。   她想着,伸手去拉梁玥的手,笑道:“我今日来得急,未及带上贺礼,等过几日定给妹妹补上,不过……难得妹妹订了亲,也该买上几套新衣裳了罢。择日不若撞日,若是妹妹过会儿无甚要事,不若咱们姊妹一起去逛一逛?”   ……梁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拉上了街。   除了梁玥,赵兴这几年也任了不少女吏,其中不少都是大儒之女,便是任职前也是才名远扬。这样的女子,有些傲气在,也实属平常,梁玥对此倒是十分理解。   ——而许如君便是这些才女中的佼佼者,如今任的治粟内吏,更是九卿之一。   她在赵兴任职的众多女吏中,官职最高、年岁也偏长,也算是女吏中的领头人物了。   “许大人。”路上遇到这位夫人,梁玥着实意外,她还是拱了拱手行了个揖礼。   这位夫人平素都身着男装、束着男髻,也向来厌恶女吏对人行福礼。梁玥对行礼倒没什么执着,去年回到兖州,初见许如君的那次就犯了忌讳,让这位夫人很长一段时日都对她没什么好脸色。   不过,一年过后,她的态度倒是渐渐缓和了,梁玥对此倒是察觉得有些迟钝。毕竟虽说许如君是女吏之首,但在平素事务中,两人却并无什么直属关系,只能说是偶有交集。   只是前段时日,梁玥才发现对着这位夫人行礼时,她脸上倒不似往日的不耐,反而带了些看后辈的温和来。   虽然杨宜说是拉着梁玥来买衣裳的,但女孩子到了街上,难免都被街边的小玩意儿吸引了目光,说好的衣裳倒是没有买,手里倒捧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,因着想了订亲一事,这些东西也大都是喜庆的红色。   便是不明情况的人,这会儿见了,亦是会明白过一二来。   许如君冲梁玥点了点头,看见她手里的东西,眼睫颤了两下,又转头看了看一旁的茶馆,询道:“陪我上去坐坐?”   梁玥迟疑了一下,一旁的杨宜却推了推她,又笑道:“逛了这半晌,我却有些累了,想要家去,却又怕扰了妹妹的兴,可巧妹妹这会儿有人找,那我这个做伴的,也能功成身退了。”   ——她这显然是临时找的借口……许如君在未做女吏之前便有名气,如今以一女子之身,做到如今这程度,更是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了。   杨宜到东平来时日虽不长,但也识得这位夫人。   她一面说着,一面冲梁玥眨了眨眼,这动作由别的姑娘做来,多是可爱或是俏皮,但由杨宜做来,却莫名多了几分风流的韵质,像是哪家的轻佻公子,直勾得小姑娘春心萌动,惹得许如君都意外地多看了她几眼。   杨宜都如此说了,梁玥也不多推拒,冲她致过歉后,便随许如君往茶楼走去。   她并未察觉,路边的摊子上,坐了两个汉子,盯着两人的背影瞧了半晌,其中一个突然狠狠拍了一下大腿,腾地站起来往外跑了。   “客官,帐还没结呢!!!” 第74章 听墙角   赵旭府上。   那士卒赶来时,赵旭正在射箭。他只瞥了那人一眼,示意他说下去,手上的动作却不停,搭箭在弦,缓缓引弓至满月,眼睛眯起,瞄着远处的靶子。   那全身贯注的模样,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到那士卒的话。   “属下方才在南街,瞧见一个姑娘的身形有点……有点像是梁姑娘,她本跟着一个妇人一起,后看见了一个书生……”   那人说到这儿,不禁顿了顿,偷眼去觑赵旭的表情,却见他只是专心瞄着靶子,并不搭理自己。   赵旭这态度反倒让这士卒更紧张,他咽了咽口水,这才接着道:“……属下离得有点远,看得不太清楚,只觉得那人病怏怏的、看着都不够推一把的,半点都没有将军的勇武……”   周遭的气压可感受的降低,那人眼睛一闭,干脆利落地把那半句话倒了出来——“梁姑娘跟那个病秧子一块儿进了茶楼!……两人有说有笑的,看着像是熟人。”   弓弦脱手的那一刻,左臂微不可察地颤了颤,呼啸的风声响过,随着一声“咚”的闷响,那支箭插入了圆靶的左下部分,尾羽仍在轻颤,赵旭已经把手中的弓往旁边一扔,抓起刀来就往外走。  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太快,那士卒还没反应过来,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没动。片刻后,又被折身回来的赵旭拎住了脖领子往外拽,“磨磨唧唧的,娘们儿啊?!给老子带路!”   ——媳妇儿都定下了,竟然还有人和他抢!   书生?!他倒要看看,谁家的书生胆子这么大,连他的人都敢染指!   赵旭本就不是什么亲善的模样,这会儿怒气冲冲,就更显得凶恶了。走在路上,碰到的人都忙不迭地让路,生怕一不小心碍着他得眼。是以,两人这一路上毫无阻拦,不过半刻钟就到了方才那家茶楼之外。   见两人过来,方才被留在摊子上的那将士忙站起身,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留自己结账的同僚,这才冲赵旭行礼。   “将军,属下瞧见他们进了二楼的丁字包间。”   赵旭从鼻间冷嗤了一声,旋即便脚下一转,往茶楼里去了。   怕那书生听到动静跑了,赵旭虽然顶着一张“老子就是来找茬”的脸,却没闹出什么动静来,顶多是颤颤巍巍来拦他的小二,被他冷眼一瞪,嘴唇哆嗦两下,愣是什么都没敢说,颤着身子就缩了回去。   赵旭一路畅通地到了丁字房门口,正待踹门,却听见里面一道略沉的女声——   “新政一事,确实艰难……便是如今大王力……”   这声音有点耳熟……因着听见了女声,赵旭稍微冷静了下来,从记忆力扒拉了一下,总算把这声音的主人给找了出来——   许如君?   想到方才那人说得“病怏怏的书生”,赵旭倒是明白了过来,许如君惯常穿男装,估计是叫人认错了。女子的身形又总比男子瘦弱单薄些,远看确实是“病怏怏”的。   赵旭思绪转过一轮,门内的话题已经扯到了梁玥近来的婚事上,赵旭本抬起的脚又放下,转回身来,身子往前倾了倾,整个人几乎贴在了门板上。   “我这几日听着城里的谣言,说是都护将军带着兵围了梁府,迫得你不得不嫁。”   梁玥简直哭笑不得,这传言,她这几日,在不同的人口中听了无数遍,早就熟的不能再熟,可她也着实没想到,竟会从许如君嘴里听到这话。   梁玥轻笑着摇摇头,“传言不可信,许大人说笑了。”   梁玥这话,像是顺毛捋过,门外赵旭本握成拳的手缓缓松开,脸上也不觉带了点笑意思。   只是接下来的话,却让他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。   “我料想也是……”许如君一向平稳的声音中带了些温和,“都护将军毕竟是大王之子、又有兵权在身,你嫁予他,能得的支持比之姚军师,亦或是他人……多上许多。”   她嗟叹了一声,“新政是利国利民、流芳百世的善事,但是若要做成……委屈的却不止一人……”  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,目光渐渐悠远了起来,看着亦在晃神的梁玥,轻轻地扯了扯唇,“……人生在世,谁又能不委屈呢?”   梁玥这会儿是想起来赵兴赐婚的那道旨意……倒是未及回应她这句感慨。   ——她本还在疑惑,赵旭是怎么求来这旨意的,今日听许如君这么一说,倒是明白了几分……赵兴原是为了这事儿。   她提出“办学”一事,最初也只是为了缓解赵兴手下无人可用的窘状,或许有些更深一些的想法,但却绝没料到会到今日这程度。   而那句感慨落后,许如君亦神色复杂地瞧向了原处,过了好半晌,才站起身来,近前按住了梁玥的肩膀,“对平常女子而言,她们的后半生皆由婚事而定,故而找个情投意合、又体贴入微的夫君,是她们前半生只所求……”   “你不同……玥儿……你同她们不同……”许如君抓着她的肩膀用力,干瘦的手指上,显露出分明的骨节。   梁玥忍不住抬头看她,却见她眼中似有什么熠熠生辉,“赵公给了天下女子另一条路……这条路遍是荆棘,但……总有人得走下去,你、我……筠季……一个个走过去,总有一天,会把这条路踏成一条平坦开阔的大道。”   ……   许如君先走了,梁玥没送她,而坐在原处发起了怔。   过了许久,她才深深呼吸了一口气:许如君……这是把她当弟子了吧?这算什么……女权运动的先驱者?   ……不。   梁玥轻轻摇了摇头,许如君怕是要失望了。若是搁在革.命年代,许如君这类型的,妥妥是为理想献身在所不惜的那种烈士。   可梁玥却不是,现代人固有的冷漠深入骨髓,她或许愿意做些什么,但那绝对是建立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基础上的。就如“办学”一事,若不是确定会有赵兴在前转移世家的怒火,就是赵兴手底下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,她都不会提出来……   就算如此,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,也实在是超出了梁玥的想象,但要是说多后悔……也不至于……   毕竟,迄今为止,那些世家最狠的话,也就是不让她做官……梁玥倒是不像许如君,对做女官没什么太大的执念,三百六十行、行行出状元,大不了她回去继承家产、做生意,有后世的记忆在,她说不准能做出什么发明来,到时候照样名留青史。   但再怎么说,听了那样一段话,总归是叫人心生触动,梁玥出茶楼时,心神尚有些恍惚,赵旭只略微避了避,梁玥便全然没察觉方才门口还站了一个人。   ……   姚府。   姚章尚坐得稳当,吉祥已经急得团团转了,“公子,这都什么时候了?!您怎么还有心思练字?!”   姚章抬了笔,仰头看了看天色,“这还不到用膳的时辰……”   “火烧眉毛了!还吃什么饭啊?!”吉祥急得、几乎都想上手去揪自家公子的衣领子了。   姚章犹自岿然不动,笔又落下,鼻间发出一声疑问的单音,“嗯?”   “您没听说啊?都护将军带兵围了梁府,逼着梁姑娘应了他的提亲!”   姚章这才露出些惊讶之色来,转头看向吉祥,微一挑眉,问道:“你这是哪里得的消息?”   “城里都传遍了!您可快想想法子罢……再这么下去,梁姑娘可就成了别家的了!”   姚章摇头失笑,“谣言不可信,你跟了我这么些年,怎么半点长进也无……”   他说着,又摇头叹气,仿佛对此十分扼腕的模样。   比起外面的谣传来,当然是自家公子的话更可信,吉祥听姚章这话,总算松了口气,对他后面那些嗟叹也不放在心上。   ——他一个小厮,要那么长进做什么?天塌下来有公子这样的人顶着,他这样的笨人,就老老实实跟在公子屁股后头,管他发生什么,都能过得安安稳稳的……   吉祥这边刚松了气儿准备出去,又差点被自家公子后半句话给噎死。   ——“是大王赐的婚,亦请陛下加盖了玉玺。”   “咳咳、咳!!”吉祥这口气儿喘得太急,被自己口水呛着了,面红耳赤地咳了好半天,这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道:“这可是圣旨啊!!圣旨!……公子你快想想办法啊!”   姚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,“你都说了,‘这可是圣旨啊’,我能有什么法子?难不成还要抗旨不成?”   虽说乱世这么些年,大晋的皇室早就成了一个笑话,但在普通人眼里,皇帝毕竟还是皇帝,加盖了玉玺的旨意,也比赵兴这个燕王的赐婚管用得多。   果然,吉祥听了姚章这话,脸色一下子就灰败了下来,再抬头时,眼眶都有些发红。   姚章看他这模样,非但没上前安慰,反倒是“嗤”地一声笑了出来。   “公子!”吉祥方才那莫名的酸涩一散,倒是生出和方才姚章一样的恨铁不成钢之感,“……您还有心思笑?!梁姑娘都快成别人家的了!!”   姚章复又将心神落到眼前那副字上,本就上挑的唇角又勾起些许,他带着些笑意淡道:“……这倒未必。”   这东平城内,想搅黄这门亲事的人,一点也不少…… 第75章 叫人   下聘之后,便是择定婚期,婚事是御赐的,那成亲的黄道吉日自然也由钦天监掐算。   而最后算出的结果是……   ——三年之后。   “放他娘的屁!老子就不信了,这整整三年,连个成亲的日子都没?!”   来宣旨的内监被赵旭这突然爆发给弄得一愣,赵旭府上的近卫却对此毫不奇怪。   赵旭从那日自茶楼回来,便肉眼可见的压着怒火。   便是赵旭府上都是一水儿的大老粗,也察觉出他情绪不对,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……便是有些个实在迟钝的,早晨的演武场上,和赵旭“切磋”了几回,也切切实实地得知了自家将军如今心情不好。   将军这本就烦着,这会儿又来告诉他,看中的媳妇要等上三年才能娶——这跟把肉放到嘴边,又告诉人不能吃,有什么区别?!   说实话,赵旭竟然只是质问,倒没动手,这都是出人意料了。   不过也是……毕竟是宫里派来的人,燕王的面子,赵旭总是给的。   宣旨的那个内监可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优待,赵兴气势汹汹往跟前一站,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以前围观的一次刑场行刑,顿觉自己脖子凉飕飕的,等被赵旭盯了一阵儿,他觉得自个儿浑身上下都凉了……   他这会儿只恨不得自己整个人都凉了算了,对赵旭那问话,这内监只觉得牙齿直打颤,嘴巴几乎不听使唤,本是早准备好的说辞,这会儿却是哆哆嗦嗦得说不囫囵,“都、都护将军八……八字贵重,与、与常人不同,梁梁、梁督学亦是难、难见之、之命格……故故、故而……”   “放屁!谁告诉你的?!”那内监尚未说完,赵旭就冷声截了他的话。   “是……是钦天监的刘大人。”那内监被这么一吓,毫不犹豫地把人卖了。   赵旭冷着声音质问了半晌,那内监当真被吓到了,有问必答,过了好半晌,终于得了一个“滚”字,当即千恩万谢地出了去。   他走后,赵旭却嗤笑一声,脸上的怒气尚在,却不似方才那般外露。   他几步跨到桌旁,大大拉拉地坐了,食指沾了沾杯中的茶水,桌上描描画画,把方才问出来的消息一一列了出来。   也该跟父亲说说了,怎么什么人都能来宣旨了?……只稍微诈一诈,就什么该说的不该说得都往外倒……   他眯眼盯着桌上的水迹,最早描画的那几个字已经干了,只在桌上留下些干涸的茶渍……他盯着看了许久,这才端起茶杯,将剩下的那点茶水往桌上一泼,原本的字迹被冲散,茶水顺着桌沿滴滴嗒嗒地淌到了地上,溅起小小的水花。   ——为了新政?那他就帮她把新政做成了!   不过,他可不是开善堂的,他帮人不仅要回报……还要利息……   到时候,她就是不愿嫁,他也得把人绑进赵家的门。   *   梁玥亦是同时得知了这个消息,不过她虽有猜测,心思却不全在此,只匆匆接了旨意,便接着张罗着收拾家里。   ——梁瑶今日要回来了。   这久别重逢,梁家一家人都是喜气洋洋的,连给内监的红封都比往日的要厚。   方才在赵旭那受了冷遇的内监,这会儿简直是受宠若惊,摸着那袋中的银子,觉得自己方才受得那些惊吓也值了。   只不过,往回走时,心里便不免泛起了嘀咕:这梁家和赵旭的态度……   看来都中的那谣传也不无道理……果真是都护将军逼嫁梁督学,梁督学迫于其身份权势,才屈从了。   摸着梁家给的银两,这内监不由真心实意地替梁督学生出些可惜来。   ——那等美人啊……   ……   梁玥可不知那传言有愈演愈烈的趋势,她这会儿正虽父兄一同站在家门口,等着归家的妹妹。   她本欲去城门等着,但这都入冬了的天气,梁瑶怕冻坏了自家身娇体弱的姐姐,怎么都不说自己要从哪个门进,只说让父亲兄姐在家中等她。   东平十二个城门,单豫州方向的就三个,梁玥怕自己等错了门,来回折腾这一趟,反倒白费了时间,倒是依着妹妹的意思,只在家门口等着。   “老爷、公子、大姑娘!”被遣去城门等消息的家人喘吁吁地赶回,扶膝喊道,“二、二姑娘进城了,是从青门进来的……这会儿、这会儿当……”   ……快到了。   后边的话还未及出口,就见自家当家的和两位小主子都张望着往他身后看,这人也似有所觉地回头,果然……转角处,有个姑娘骑马而来,正是他们家的二姑娘。   “瑶儿……”*3   久未相见,就连向来少言的周琅都不觉开口叫了一声。   梁瑶翻身下马,快步近前,先对着梁父跪了下,“见过父亲,女儿不肖,让父亲担忧了。”   梁父眼眶发红,连声感慨道:“回来就好、回来就好……”   只是只道了两句,就背过身去,快步往里走了,“你这一路上也饿了罢……我去瞧瞧灶上。”   梁父虽不是那等“君子远庖厨”的人,但依照梁家的条件,也不必他亲手做这些事,这会儿却突然想起去灶屋了……梁玥猜测爹爹应当是哭了、不想让女儿瞧见罢了。   梁瑶显然也是同一想法,红着眼眶又扬声喊了一句,“爹爹,女儿回来了!”   梁父脚下一个踉跄,背身停了脚步,好半晌,才哽着声道:“回来……就好。”   那分明哽咽的语气,让梁玥也忍不住随着一哽。   周琅的情绪要内敛的多,在梁瑶上前问好时,也只表情温和地点了点头,伸手在梁瑶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,又转头瞧了一眼梁玥,轻声道:“我去看看父亲,你们俩……过会儿,直接到正堂罢。”   他知晓这姊妹俩定有多离情要叙,他在旁边守着,梁瑶恐怕放不开。   果然,等周琅转过那个拐角,梁瑶就一反方才那副稳重又克制的模样,低低地叫了声,“阿姐。”   ——声音带着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委屈,就像当年那个强装成熟的小姑娘。   梁玥被她这一声叫得心都化了,上前一步将妹妹揽在怀中。   梁瑶靠在姐姐的肩头,轻轻抽噎了一声。就像打开了什么闸门一般,那声抽噎过后,眼中开始大颗大颗地落泪,哽咽声也越来越大,断断续续地道着,“阿姐,我好想你!”、“那么久”、“每天都想”……   开始几句还能听出话里的意思,不过一会儿,就变作了不成字句的单音。   这全全然然小姑娘撒娇的作态,丝毫看不出什么统帅三军的巾帼之姿来。   ……   等到梁瑶终于哭够了,姐妹俩到了正堂时,梁父和周琅早已在饭桌前等着了,就连已经更名为“梁望”的两岁的孩子,也被奶嬷嬷照顾着,端坐在那儿。   见了来人,当即眼睛一亮,欢欢喜喜地叫了声“娘”,喊着就起身奔过去,那奶嬷嬷不及拦,眼看着那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梁玥身边,抓住了她的裙角。   望儿抓着梁玥的裙角,好奇地抬头看,打量着娘亲身边这个略显陌生的大人,顿了一阵儿,倒不必人教,直接开口喊道:“小姨!”   梁瑶愣了愣,一下子笑了开,也放了一直拉着姐姐的手臂,蹲下身来,视线和那小萝卜头平齐,笑道:“你还认得我?”   望儿有点紧张地往自家娘亲身后缩了缩,手指也不自觉地放到嘴里啃着,摇了摇头,顿了顿、又点头。   梁瑶看着有趣极了,一个箭步上前,掐着胳肢窝就把那孩子给举了起来,笑道:“你这又摇头又点头的,到底是认不认得我啊?”   骤然腾空,梁望吓得一声惊呼,自然没法子回答梁瑶这个对他来讲有些复杂的问题。   那边梁父倒是忍不住沉声呵斥一句,“胡闹!”   梁瑶讪讪收手,将孩子放下,转头见阿姐也是一副不赞同的模样,不觉撅了撅嘴,哼哼唧唧地别扭道:“我又不会摔了他。”   只是话音一落,就觉衣摆上传来一道轻微的拉力,她低头去看,就见刚才那个害她遭了训斥的小萝卜头正盯着她看,眼中亮闪闪的,似有光芒在内。   梁瑶眨了眨眼,望儿似乎得了什么信号,转到梁瑶的正前面,张开手臂,做出了个要举的姿势。   梁瑶忍不住得意看向自家爹爹,扬了扬下巴,略蹲了蹲身,伸手又把那孩子捞了起来,乐颠颠地转起了圈儿,只把望儿逗得“咯咯”直笑。   瞧着那一大一小闹个没完,梁父不觉轻咳了一声。   正瞧着妹妹和儿子笑闹的梁玥这才回神,扬了扬声,止道:“瑶儿,别闹了,先吃饭。”   梁瑶向来听姐姐的话,听梁玥这么说,登时就停下来,想把孩子放下。不想,却被那孩子搂住了脖子,不撒手了。   “还没玩够?”梁瑶怕把望儿掉下来,又托着他的腿往上颠了颠,笑问了一句。   望儿使劲点了点头,继续眼睛亮闪闪地看向梁瑶。   梁瑶可不吃这一套,颇为冷酷无情地把他往下扒拉,望儿搂着梁瑶的手臂越发用力,却怎么也敌不过大人的力道,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放了下来,模糊的记忆涌了上来,一个词脱口而出——   “爹爹!”   ……   ?!   正堂一下子静了下来,梁瑶都忘了继续往下拉怀里的孩子,僵在了原地。   以为自己喊的这两个字起了作用,望儿收了收手臂,又将自己挂紧在梁瑶身上,似乎是怕不保险,他又提了声音,奶声奶气地重复道:“爹爹!” 第76章 不能贪心   直到望儿奶声奶气地叫了第二声“爹爹”,梁瑶才回过神来,怀疑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周琅的身上。   ——没法子……这孩子平素在梁府之中,能接触到的男子,除了梁父便是周琅了……   但瞥见周琅那显然也在震惊中的模样,梁瑶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——大哥怎么看都不是能做出这事儿的人啊……   她又去掰望儿怀着她脖子的手臂,望儿急得更搂紧了梁瑶的脖颈,一连声地叫着“爹爹”,梁瑶的动作果真停了,她看着望儿,肃容道:“叫小姨……小……姨。”   望儿有些迷茫地盯着梁瑶看,不觉将手指又放到嘴里啃了两下,含含糊糊地跟着重复道:“……小姨。”   “嗳,真乖。”梁瑶当即露出一个笑脸,夸奖道。   望儿也跟着露出个笑,露出两排不大齐全的小糯米牙,他正满心以为自己叫对了、受了夸奖,接下来就要被举高高了。   孰料,梁瑶刚一夸完,便极迅速地把怀里的孩子扒下来,直接塞给了那奶嬷嬷。   望儿只觉得自己身上一晃,再回神时,人就坐在了最开始的位置上。   他睁大眼睛瞪向梁瑶,像是在质问,这个大人怎么不守信?!   见那个大人根本就没看他,反倒去缠着自己的美人娘亲去了,他不觉瘪了瘪嘴巴,眼里就蓄上了两泡泪。   熟悉的气息渐近,望儿使劲眨了眨眼,把眼里的泪眨了去,视线重又归于清晰,娘亲已经站到了他跟前,伸手在他的额上轻点了一下,“男子汉,可不许哭。”   望儿抬起肉乎乎的小手爪,用手背在眼前抹了几下,这才瓮声瓮气地重复道:“不哭。”   这模样,倒是逗得一家人都笑了,梁父先一步开口,“先用膳,瑶儿这也是许久没回家,爹看着,都饿瘦了……有什么事儿啊,吃完了再说。”   梁瑶低头看了看自个儿,怎么也没觉出来哪里瘦了,倒是恰恰相反,她倒是觉得自个儿壮了不少。   ……当然,这话要在父兄跟前提起,少不得又要被数落,毕竟姑娘家,怎么能用“壮”这个字呢?   她默默将反驳的话咽了下去,上桌吃饭……   梁家没有“食不言”的规矩,其实梁玥隐约记得,母亲还在的那段时日,梁家吃饭时其实没什么话。后来……母亲去了,瑶儿又是个闹腾的性子,吃个饭也扭来扭去的、没个消停……   动作能给她摁住了,可吃饭的时候嘴总不能堵着。一开始满桌子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,后来一家人也都习惯了,桌上倒是渐渐有了别的声音。时至今日,梁家的吃饭时,也早就不是先前那般静了。   “阿姐,你吃这个……我在外头过得这么久都没瘦,你在家里怎么反倒是瘦了?”   看着妹妹夹过来的这一大块鱼腹肉,梁玥也没推拒、含笑应了。那边梁父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,梁瑶立刻意会,给她爹也夹了一块大肘子。   梁父本笑着点头,不过看到碗里这一大块肉,脸色却是一滞。   梁玥抽手敲了一下妹妹的脑门,“别拿爹爹寻开心……”   梁父吃饭偏素,平日甚少沾荤腥,梁瑶这块肘子的分量,大概是他这个月吃肉的量了。   梁父看着那姊妹俩的闹腾,也是笑,转头对身侧的周琅道:“瑶儿回来了,玥儿这个当姐姐的也活泼了许多……”   他也没等周琅回话的意思,拿着筷子在桌上齐了齐,就要去插那块肘子,“女儿的一片心意……”   “啪”的一声,两双筷子在他面前撞到了一起,是周琅和梁玥都伸筷去拦梁父,可巧筷子碰到了一起。   周琅一愣,抬头看向梁玥。   梁玥却没瞧他,而是皱眉看向梁父,“爹……你可别跟着瑶儿瞎闹……”   周琅如往常一般沉默着一言不发,只悄无声息收回了筷子。   梁瑶在一旁将这一番情景尽收眼底,快速眨了眨眼,转瞬就将视线落到那块肘子上,长筷一伸,就把那肉夹起来、塞到了自己嘴里。   一面嚼着,一面又给梁父夹着菜,口中含糊不清道:“爹,我夹错了,你吃这个、吃这个……”   梁父看着她这仪态全无的模样,不自觉地就拧起了眉,训斥的话到了嘴边,却又咽了下去。他垂眸看着碗里的饭菜,眉间的褶皱渐渐松开——   罢了、罢了,孩子第一天回来,怎么高兴,便怎么来罢……   梁瑶这一顿饭难得没被爹爹训斥,饭菜里又是久违了的家中滋味,毫不意外地吃了个撑,饭后也没去走走消食,一直在姐姐旁边撒娇腻到了晚上,才被赶回自个儿的房中去。   她躺在床上,只觉得肚子涨得难受,翻来覆去了许久也没睡着,反倒是引得外头守夜的丫鬟进来问了数遍。   再一次把那小丫鬟打发走了,梁瑶一翻身坐起,揉着肚子套上外袍,随便蹬了双鞋就往外走。   ——吃太撑了,要不出去走走消个食,她估摸着今天晚上都睡不着了。   转着转着,脚步就不由到了梁玥的房外,在一众黑暗的环境那,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格外显眼。   ——阿姐她……还怕黑吗……   心中泛着绵绵密密的疼,若是刘家的那个王八儿子还活着,她真恨不得用刀将那人片成片片。   咬牙切齿间,那日的场景却又浮上的心间……阿姐抱住的是赵旭……而不是她……   ——是赵旭那不要脸的抢先一步过去的、只是因为赵旭离着阿姐近一些、阿姐当时还没清醒……   梁瑶一遍遍地找着理由,但那惶恐却如有实质:……阿姐要被抢走了!   【你姐姐……可是要嫁人的。】   要嫁人!   嫁人!   “呸呸、呸、呸!”梁瑶猛地摇头,朝着路边一连啐了好几口,这才抬起头来,只是她只顾着想心事、没看路,一抬头就正撞在一株古树上。   梁瑶捂着酸疼的鼻子,连连退了好几步,还是气不过,咬了咬牙,又抬腿一个横踢,只把那几人合抱的古树踢得摇晃了好几下,几片早已枯萎的叶片打着旋儿落下。   脚背撞的有些疼,不过,那点郁气从心中发泄出来,倒是让梁瑶舒畅了许多,她吐了口气,总算想起自己是出来消食的,摸摸已经不那么涨的胃,觉得出来转得差不多了。   再者,要是又让大哥看见自己拿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撒气,她估计又要被罚抄书了。梁瑶想着这些,缓缓转身欲折回。   “!”   这人啊……当真是不能念叨……   “大、大哥……”梁瑶磕巴了一下,“我、我……”  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,终于捋直了舌头,先发制人道:“这么晚了,大哥你怎么还不睡啊?”   周琅不说话,只是定定地看着她,互看了半刻钟,梁瑶先受不了了,她举着手后退,“……好好好,我知道错了,回去抄家训是吧?保证明早就放你书房桌上。”   周琅点了点头,梁瑶如蒙大赦地转身跑了,只是到了转角的时候,她脚步却是顿了顿,转头去看周琅,却见他只站在原地,向东望去,视线落点……是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。   大哥和阿姐那点事,梁瑶这些年都习惯了装聋作哑了……都入了族谱,便是亲兄妹了……   但是……   梁瑶抬头看了看天上,今天倒也奇怪,白日倒是个晴天,可到了晚上确实乌云遍布,不见月光。   她本就郁郁的心情更是不快,垂了头,有个被压下去的念头,却心底疯涨,她知道这不好,但……但……   梁瑶虚垂着眸子看着自己的脚尖,在那不甚平整的石子路上捻了捻,这才低低开口唤道:“大哥……”   她并未抬头,也未听到周琅的应声,但她知道周琅在听。   梁瑶眼神游移,嘴唇张了几张,才吐出了后半句话,“族谱……也可以……除名……的……”   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角青色的衣袍,梁瑶抿了抿唇,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。   “瑶儿。”梁瑶终于抬头看他,周琅却笑了笑,“我知晓你的意思,可……不必了……”   “现在这样……就挺好……”   “我是……她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是你们……的兄长。”   “现在是,今后也一直都是。”周琅伸手,搭在梁瑶的肩膀上,轻拍了两下,像是白日里,迎她回来那样,带着些笑,似劝告道,“瑶儿,这世上……只有家人,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变的……”   梁瑶被他说得发怔,但只片刻,她就缓过神来,一把拍开周琅的手,头也不回地跑走了。   ——胡说八道!姐妹各自出嫁后,便成了两家的人了……若是嫁得远些,怕是数年才得见一面,她才不要同阿姐生疏至此!   ……   身后,周琅却看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发起了愣,好半晌、才苦笑一声。   ——瑶儿当然有资格这么任性,她同玥儿是血脉相连的亲姊妹,可他呢?……只是由梁家收养的乱世孤儿罢了。   乱世中多少流离之人,能保全一条性命已是不易;再被梁家收养,过上如今这种日子,更是前世修得的福报……再被她毫无芥蒂地视为长兄,他怎敢再奢求更多?   人若是贪心太过,最后便会一无所有……这道理,他明白的。   所以……他是她的兄长,也只能是她的兄长……   ——这般,就已经够了。   若是再求,怕是连“兄长”……也做不成了。 第77章 自知之明   梁玥原本猜测,得知自己将出嫁的消息,家里反应最大的怕是这个妹妹了。   虽然年岁相差不是多大,但这个妹妹算是她一手带大的,她这个姐姐当得真如娘一般。   再加之父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行商,身边的亲人长久只有梁玥一个,就养成了这孩子格外黏姐姐的性子。   而且,梁瑶幼时有个徐姓的小姐妹,两人都是调皮捣蛋的性子,倒是在一块儿玩得好。那个小徐姑娘有个大了她许多的长姐,是远嫁,嫁出去后,难得回家一趟。   同是生母早逝,长姐教养,不同的是徐家多了位继母,故而长姐出嫁后,小徐姑娘的日子难过了许多,笑闹少了,反倒是常找梁瑶哭诉。   兴许是那些话听多了,梁瑶潜意识里总觉得,嫁出去的姐姐,便再也见不到了——就像梁玥在鄢国的那五年一般。   不同的是……这次……更久……或许是一辈子……   但意外的,得知梁玥和赵旭被赐婚的消息时,梁瑶却什么反应都没有,看着倒是比梁父都要平静。   这让梁玥不自觉地生出些担忧来,她倒是宁愿这孩子大闹一场,若是闷在心里,对身体可没甚好处。   抱着这样的忧虑,梁玥主动和妹妹提起了这个话题,“瑶儿……对姐姐的婚事,可有什么想法?”   梁瑶揪着袖口,好半晌才接了姐姐的话,闷声道:“赵子阳……他有哪里好了?一点也配不上阿姐……”语气带着些明显的酸气。   梁玥忍不住笑揉了揉梁瑶的头顶,梁瑶只高扎了一个马尾,倒也不怕发髻被揉散了,甚至主动贴向梁玥的手掌上蹭了蹭。   然后听着姐姐开口道:“你这是自家人看自家人,哪哪都是好的……这门亲事,恐怕外人看起来,是我高攀罢?”   “谁这么眼……”瞎……   因为是在阿姐面前,梁瑶忍了忍,终究将后面那个字吞了下去,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,“……眼神不好。”   梁玥伸指点了点妹妹的额头,也没就这个话题争下去,毕竟在瑶儿心里,自家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了,怕是全天下人都配不上。   她带着点叹息道:“你啊……总不能跟阿姐过上一辈子……”   梁瑶撅了撅嘴,哼道:“怎么不能?!”   梁玥带着些笑,“瑶儿现在这么说,等遇到了你的意中人,怕是就把阿姐抛在脑后了。”   梁瑶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,只当是她姐姐的随口安慰。   又挨蹭到姐姐怀中,像只猫儿一样蜷成了一团,“阿姐,我本来想着,我一定要又哭又闹,逼着阿姐成不了亲……”   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实在是无理取闹极了,又把脸往梁玥怀里埋了埋……   但她知道,阿姐不会生气的。   果然,梁玥只是在她的背上拍抚过,并未教训她的不懂事,反而语气温和道:“那最后……怎么不闹了?”   虽是猜到阿姐这反应,但她听了后,还是忍不住红了红眼眶,没回答梁玥这话,反倒是闷着声问道:“我这么坏,阿姐都不教训我吗?”   梁玥轻笑了一声,顺手在她背上轻拍了两下,笑道:“好了,阿姐教训过了。”   梁瑶“唔”地闷闷出声,“都怪阿姐这么宠着我……”   她这倒打一耙也是十分熟练了,但旋即,就又抱紧了梁玥,“我想阿姐一辈子都这么宠着我……”   “嗯。”梁玥轻轻应了一声,带着些轻笑道,“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,自然是要宠一辈子的……”   “比望儿还要宠!”   梁玥摇头失笑,“你还跟一个孩子争。”   “我也还是个孩子!”梁瑶抱着梁玥晃了起来,撅着嘴撒娇道,“阿姐,你答应嘛……答应嘛……”   梁玥差点被她晃得仰躺下,原本环着妹妹的手臂往后撑了撑,这才不至于摔下去,带着些无奈道:“……好好好,我最宠瑶儿了。”   “……咱们要来拉钩。”   两根纤细的小指勾在一起,虽然这行为倒像是个小孩子,但梁玥低头看着妹妹的头顶,却忍不住弯了弯眼,感叹道:“瑶儿长大了。”   梁瑶低着头短促地应了一声,却没有再说什么,她怕自己再多说一句,就被阿姐听出不对来——   她长大了……所以明白,这燕王、这圣旨的赐婚,不是她闹一闹就可以闹没的……   所以明白……阿姐如果能嫁予赵旭,能得的支持,要比梁家多得多。   所以明白……阿姐,她对赵旭……   梁瑶咬了咬牙,又把自己埋进阿姐的怀中——   阿姐如今答应最宠她了,那日后……她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呢?!亲生的、和心上人的孩子……   梁玥看妹妹不说话,只是抱得死紧,只当她是心底还有些别扭,只安抚似的拍了拍她。   ……   梁瑶只在家呆了三个月,直到北地胡虏南下,一直守在北境的李家向赵兴求援。   李家自前朝便是守边之将,不知当年晋立之时,太.祖是如何的想法,竟未收其兵权,让其继续守着这北境重地。   到如今,李家也在北境守了数百年,那几年中原各地诸侯并立之时,手握大军的李家却一点动静都没有,仍兢兢业业地抵御着胡虏,没有丝毫借机南下的意思。   战乱之年,北方数易其主,这位李家老爷子也有意思,称臣称得毫不犹豫,但要用他李家的兵去争中原之地的,却没有一个成功的。   但不管怎么说,若是没有李家这些年死守着北边,就凭着中原这些年乱成一锅粥的模样,早就不知被那些胡人抢成什么模样了,可以称得上一句“英雄”了。   不过,英雄也终有暮年,这位一心一意守着北境的李老爷子,还是敌不过岁月,刚一入冬便病逝了,只留下一个据说是先天体弱的儿子。   几乎是李老爷子刚去了,北边的胡虏便立刻布兵南下,那位体弱的李少将军带兵迎敌,虽是守住了边境,但却是惨胜,这才有了向赵兴求援一事。   ——梁瑶主动请缨。   战场才是立功最快的地方,既然梁家无法成为阿姐的靠山,那她便做阿姐的后盾……倘若阿姐受了一丝委屈,那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姐姐接回家中!   ……   梁父可不知道自家小女儿这些心思,得知这孩子刚回家就要去战场,还是主动请去,气得房门紧闭,好几日都没见她。   梁玥倒是对此早有预料一般,开始为妹妹打点行装。   ——未来的那位“开国女将军”,她的威名在北地要比在中原响亮得多。   但纵使有预料,该有的担忧却是丝毫不少。   “北地不比南边,家里的生意少有在那儿的,传信可不比以前,怕是好几个月才能有一份,到时候可别想家到躲在被子里偷偷哭。”梁玥一面替妹妹收拾着行李,一面嘱托着。   “阿姐……我都这么大了,才不会做出这种事呢。”梁瑶撅着嘴低声反驳。   梁玥笑睨了她一眼,又转头去叠那一堆厚衣裳,点头道:“是是是,瑶儿长大了,前几日,抱着我睡着了,怎么都不撒手……丫鬟们一拉就扭着哼闹,动静大到把全家人都闹过来的……是望儿罢?”   “阿姐!”梁瑶被她说得涨红了脸,扑过来扭着闹着说“不依”,姐妹俩笑闹做一团,收拾了一半的行李都散落了开,最后两人喘着气躺在了地上。   梁瑶的一缕头发正缠在梁玥的手上,打成了结,梁玥稍一牵扯,她就“唉哟哟”地叫着疼,偏她自己还不老实地想翻个身来。   梁玥另手按住了她,教她“别乱动”,然后才低头去解那纠成一团的头发。   她看着缠绕指尖的黑发,突然生出些感慨来——   她还记得当初,瑶儿的头发还只能扎成两个小小的冲天辫,这会儿……竟已经这么长了。   时间当真是过得飞快,那个小小的孩子,转眼就已经这么大了……此次去北地,也会遇到她命中注定的另一半……   想到妹妹就要成别人家的了,她不觉生出些不舍来。   ——到有些理解瑶儿不希望她嫁人的心态了……纵使那人会待妹妹千好万好……但总是担心瑶儿会受委屈……   “阿姐?”梁瑶有些疑惑的扭着头往后看,见头发已被解开了,索性整个人转回身来,正对着梁玥,“阿姐在想什么?”   梁玥回神,倒也没瞒她,笑道:“只是觉得一转眼,瑶儿都这么大了……也不知道谁会有那个福气,能娶到我们家的瑶儿……”   “福气?”   梁瑶眼角不自觉得抽了一下:这世上,情真意切地觉得,能娶到她是“福气”的,怕是只有阿姐一人罢?   “是啊……”梁玥按住了妹妹的肩膀,定定地打量了一阵,只觉得自家妹妹的五官无一不精致、无一不和谐。便是这些年在外日晒风吹,肤色要比一般的姑娘家稍深一些……但配上那眉眼五官,却更多了几分东平城内姑娘不曾有的活力。   梁瑶被盯着这一会儿,忍不住红着脸转头,她觉得……在自家姐姐的教养下,她能对自己的模样有些正确的认知……当真是不容易极了。 第78章 翻窗   “咳咳。”   梁玥靠在窗口轻咳了几声,眼神却落在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上。   ——转眼又是一年,今年的冬日格外冷,也不知瑶儿在北地过得如何。   “姑娘。”身后有个年岁不大的小丫头上前来,拿着披风从身后给她披了上。   去年年底,青玉便以家中有事为由,离了去。她的身契本就不在梁府,离开也离得干脆利落,若不是梁玥给她准备了些别礼,这姑娘怕是两手空空的就走了。   在青玉之前,梁玥本是没有贴身丫鬟的,但青玉走后,周琅担心妹妹不习惯,便将这小丫头送了来。   “姑娘风寒还没好全,可别在窗边吹了冷风。”那小丫头一面系着系带,一面低着声嘱托道。   给梁玥穿好披风、推着她往内室走,自个儿又麻利地折回身去关了窗子,旋即又拿了个手炉塞到了梁玥手炉。   梁家不缺碳,屋里本就暖和,在由这小丫头这么一折腾,却是有些热了。   梁玥摇了摇头,笑道:“你这么倒腾,我过会儿该出汗了。”   这个被改名为红翡的小丫头却满是郑重地点了点头,“就该出些汗才好,出汗了,才能把那些病气儿发出去。”   梁玥又笑——也不知这小丫头是哪里听来的道理……   “姑娘,你可别不信……”红翡正待分辨,却听见外间窗户响动,她疑心自己没关好窗,“我去瞧瞧……你这披风可不许脱下来。”   小丫头,小小年纪的,倒似个老婆子一般。梁玥摇头,叹道:“去罢、去罢……”   红翡又一步三回头往外间走了,不过片刻,便听她欢喜道:“姑爷,你过来啦?!”   梁玥眼角一抽……又是赵旭……   红翡不似对赵旭冷冷淡淡的青玉,也不似怕赵旭怕得一见就跑的茗儿,她对这个“未来姑爷”抱着十二分的热情,极殷勤领着赵旭进了来。又冲着梁玥眨了眨眼,做了个“我去守着门”的口型,然后,便一溜烟儿的跑了。   赵旭也半点都不见外,极自然地拖了个坐垫出来、盘腿坐了……他来这来得太频,以至于梁玥房里都有了他专属的垫子了。   ……当然,是红翡那丫头准备的。   他看着那小丫头跑了出去,还顺手将门给关了上,转头朝着梁玥笑道:“你这新丫头,可比以前那知情识趣多了。”   梁玥:……   梁玥沉默了一阵儿,露出个毫不掩饰的假笑来,“不知平原侯此来,可有何要事?”   赵旭知她这是对自个儿翻窗进来不满……但要是正经递上拜贴进来,光是等人通禀就要一刻半刻钟,再进来同未来岳父、大舅子寒暄,等到真见着人了,怎么也得一个时辰开外了,要想独处,更是门儿都没有。   他假装没看出来梁玥的不乐意,笑道:“当然是要事,来瞧瞧我未过门的娘子。”   梁玥闻言,不由瞪了他一眼。   赵旭被她这一眼瞪的浑身一个激灵,也不老老实实地坐着了,起身几步就迈了过来,贴着梁玥坐了,手臂一伸,就把人半圈进了怀里。   他刚进屋没多一会儿,身上还带着些寒意,梁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。   赵旭眸光略沉了沉,手臂又收得紧了些,梁玥被勒得难受,忍不住抬手推他,带着些恼意道:“……你松手!”   赵旭闻言,当真松了手,惹得梁玥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——   这人……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?   梁玥仰头去瞧他,却见他似乎对眼前那写了一半的竹简有些兴趣,正垂眸盯着看。   梁玥笑解释道:“先前办学的事提得匆忙,用来教习的文章虽也是用了心思,但到底还有不足之处。如今这事好不容易稳定了些,我同先生商议着,再做些修订……”   赵旭视线终于收了收,垂眸看她,语气不明道:“……姚章?”   梁玥对他抓重点的能力也是服气,她叹了口气,“是是是,是同先生一起……但我们二人只在府衙有所接触,出了衙门,便是大路朝天、各走一边……避嫌得很。”   “我们?”   “赵子阳,你够了啊!”   赵旭低低笑了一声,没答这话,反倒是对一旁笔架上的笔似是有了兴趣,伸手取了下来,绕着手指快速地打了两个旋儿,随即就是一声闷响,那笔在他手里折成了两半。   梁玥似有所觉地转头去看,便看见那露在外边的尖锐木刺。   话说回来,这根笔……好似是她昨日顺手从府衙顺出来的……   ——该不会是姚章的罢?   梁玥想要伸手去确认,可赵旭已经一扬手,将那两截断笔掷了出去,“哆、哆”的两声响过,那两支笔狠狠地扎进了贴墙放的箱笼,看那笔杆留在外边的长度,应当是已经将那箱笼壁扎了个透。   梁玥拧着眉看他,赵旭却拉起了她的手腕,生着厚茧的手掌往下,一寸寸摩挲过她的手心,他唇角往上扬了一下,似关切道:“上头木刺多……小心扎了手。”   梁玥眉间几乎打成了一个死结,但看看赵旭那张脸,那怒气登时散了七七八八。   赵旭这么干却也不是第一次了,梁玥每次对着他的脸都没法子真生气。   而偏偏赵旭这人最擅长的便是得寸进尺……时间久了,他做得越发过分了。   就是先前青玉的离去,背后都有他的手笔。   处得时日久了,总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,梁玥也猜到青玉是校事府的人。若是她当真嫁给赵旭,青玉本就不可能留在她身边她,所以她才对此睁一只眼、闭一只眼。   不过,这会儿一支笔都能被他找出麻烦来,梁玥觉得再这么下去,她出个门都要被赵旭给盯死了。   “赵子阳,你我虽……”   梁玥话未说完,却听见外面红翡刻意提高的声音,“大公子!您怎么过来了?!”   也不用梁玥使眼色,赵旭的反应甚至比梁玥还快些,一转眼的功夫,人已经藏到了帷帐之后,就连先前他拖出来的那坐垫也被收了好。   *   门外,红翡那句话过后,便静了下来。也是,周琅一贯话少,他不说话,红翡自然也不好一个人一直说下去。   梁玥转头看了一眼赵旭的位置,站起身来,理了理有些褶皱的披风,就转到了外间。   “大哥,可是瑶儿的信?”梁玥虽是这么问着,声音却已带上了些欣喜,显然是对答案十分肯定。   周琅甚少主动来她屋里,也只是瑶儿有信送回家中时,他才会亲自跑一趟,当个信使。   这次也不例外……   梁玥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信,逐个字逐个字地读了过,脸上止不住地露出些浅笑来。   梁玥盯着信,周琅却看着她……也只有瑶儿,能让她露出这般表情了罢?   周琅那总是无甚表情的脸上,露出些分明的柔和来,视线直直地落在她的侧脸之上,平素小心掩藏的情谊也露出些许。但他却不怎么担心被发现,看幼妹来信之时,梁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分神的。   周琅盯着梁玥看了许久,却突然似有所觉地抬头。   梁玥出来得急,并未来得及关好门,这会儿,那虚掩的门后,却站了一人。   ……是已同玥儿定亲的赵旭。   两人视线对上,赵旭这个本该藏起来的人却是一笑,动作懒散地拱了个手,但看过来的眼神却是极为锐利,几乎要把人割伤。   周琅面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,轻轻阖上了眸子,嘴唇动了动,最后开口的却是……   “玥儿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梁玥有些惊讶,“大哥不再坐一坐?我瞧着上回你过来,吃了好几块酥酪,应当是喜欢的……就让小厨房里的人记得,下次你过来便准备上,这会儿应当也快好了……”   周琅不觉看向梁玥,脸上带出了点点柔和的笑意,再如何话少的人,在心仪之人面前,也愿意多说几句——   “玥儿有心了……只是今日……我却不便多扰。玥儿若是不嫌麻烦,就遣人送到我房里去罢。”   梁玥只当他有事,也没多想,将信放入怀中,起身送他,却被周琅拦了住,“你上次的病还未好全,可别吹了风……到时连爹也跟着担心。再者,都是同一个屋檐下,也没有几步路,何必折腾?”   自家兄妹,梁玥也不跟他客气,只招呼着红翡起身去送送。   她则摸着瑶儿送来的那信,脸上却还忍不住带着些笑,只是一回身,却被那突然出现的人惊得脚下一顿。   “你怎么出来了?!”   她这声问过之后,又突然想起方才周琅突然要走的情形,脸上的笑意不觉止了止。   赵旭却是一笑,道:“我听见出门声,就猜到你大哥走了。”他这假话说得眼睛都不眨,毫无心虚之感。   梁玥怀疑地看向他,赵旭却是一脸坦荡。   外间的终究冷些,梁玥咽喉又生出些痒意,不觉轻声咳了一下。   赵旭当即上前,将人打横抱起,抱进了内室,皱着眉道:“你这风寒拖了这么久还没好全?你们家那大夫……”   他看了看梁玥,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,转而道,“我去请个太医来给你瞧瞧?”   他先前那句话虽未说完,但只脸上的表情就已把那话补了个全,梁玥不由又瞪他,“隋大夫医术高超,若不是我爹以前帮过他,他可不轻易给人看病……”   “呵。”赵旭轻嗤了一声,显然十分不屑。   梁玥病的那几日,他几乎日日都来,也见过那个姓隋的小老头子,一脸穷酸相,说不好就是来梁府打秋风的。   “连个风寒都看不好,也亏得你们家把他供着。”   梁玥神色冷了冷,“赵旭,隋大夫于我家都有大恩……你再这么口无遮拦……我……”   赵旭突然凑得近了,梁玥近距离对着那张脸,不觉一呼吸一滞,本该说什么都忘了。隔了片刻,才想起要往后仰,只是身后却被抵了住。   心跳一下重过一下,眼中心底都是他的面容,耳边传来他低低的、带着些嘶哑的嗓音,“你亲我一下……我便不说了……” 第79章 新衣   【亲我一下……我便不说了……】   这声音似乎延迟了许久,才引得了鼓膜的振动,继而再脑中留下印记。   梁玥像被蛊惑了一般,不自觉得往前倾身,唇瓣相触。   ……   过了许久,梁玥止不住右手握拳,捶着赵旭的肩头,赵旭却丝毫不为所动,直到梁玥捶他的力道愈重,只觉得自己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,赵旭这才闷闷地哼了一声,松了抵在她背后的手。   梁玥趁势退了数尺,一直离得赵旭远远的,这才单手撑着地面跪坐了下。   呼吸急促到有些纷乱,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,热得都有些发烫,面颊亦是如此。   ——她觉得她和赵旭两人,对“亲一下”这三个字的理解……有点不一样……   他那分明是要把人生吞了!   ……   赵旭这边也不好受,他眉头紧皱,连眼角上的疤痕都多了几分狰狞,他侧了侧头,不去看一旁的梁玥。   屋内一时静默了下来,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。   ……此时此地,就连鼻间涌入的气息都带着她身上的幽幽香气。   赵旭低低地骂了声什么,腾地一下子站起来,梁玥都来不及问,就见他疾步向外、转了出去。   窗子打开又关上的声音,过了片刻,赵旭又带着一身寒气进了来。   也当真是片刻,从他出去到回来,梁玥还未走出内室那间门。   她看着赵旭的模样,怔了怔,眼角不觉染上了些笑意——   深色的衣衫上,沾了大块大块的雪,头发眉毛上也都是雪屑,倒似是一下子白了头。   屋里的温度有些高了,他进来站了一会儿,那衣衫上的雪已经有了化开的趋势,在布料上泅出了一片更深的颜色。   梁玥这下也顾不得看他的笑话,“快把雪拍了……”   “你别过来!”  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,赵旭听了她这话,原本凝着的神色登时一展,脸上难得带了些柔色,声音更是少见地带了些商量的意味,“……你在里面等我便罢,小心出来过了寒气。”   这样关心人的话,梁玥没想到还能从赵旭嘴里听到,她怔愣了一下,看着他衣衫上缓缓洇开的雪水,似是想到什么一般,低声道了一句,“你等等。”   说完,便转身向内间走去,梁玥的动作一贯的轻,赵旭侧耳仔细去听,方才听出她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。   不过片刻的功夫,那道倩影又出现在门前,只是手里却多了套衣裳。   那明显是套男装,赵旭垂眸看着,方才露出的那些许柔和全然隐没了下去,脸上的表情归于漠然,甚至有些冷。   “……你进去换上罢。”   梁玥从去找这衣裳起,便莫名生出些不好意思,她这会儿竟不敢抬头看赵旭,也没察觉到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。   赵旭唇角往一边扯了一下,语气带些莫名,“怕是不合适罢。”   ——不管是姚章,亦或是周琅……都是一副文人体格,颀长却又偏向瘦弱,他们的衣裳,他这个武夫可是穿不来。   梁玥却以为赵旭是说在她房里更衣不妥。   ——两人虽已定亲,但终究还未成夫妻,怎么也没有让赵旭在她屋里换衣裳的道理。   可话虽这么说,赵旭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守礼的人,要是当真守礼,也就不会有如今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形了。   他这话一落,梁玥几乎都觉得自己是听错了,不觉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却察觉赵旭情绪有些不对。   “你……”梁玥犹豫了片刻,有些担忧道,“可是哪里不舒服?”   赵旭低笑,“不舒服?……是啊,不舒服的很。”   梁玥眉间蹙得更紧,将那衣服拢到怀中,往赵旭那边走去。   只是她刚一有动作,赵旭已先一步凑到了她跟前。   他身上还带着些湿冷的风雪气,梁玥抱着衣裳的手臂紧了紧,最后却揽了个空。   再抬头,那衣裳已经落到赵旭手里头了。   “你不是说……不合适……吗?”   话的尾音虚虚地在空中打着晃,梁玥红着脸背过身去。   方才还说着“不合适”的那人,这会儿已经大大咧咧地自个儿的上衣扒了个干净。   ——都不知他动作如何那么快的……   ……   这是件崭新的棉衣,料子是顶好的,只是做工相较而言,却粗糙了许多——像是初学做衣裳一般。   而能拿着这料子来练针线功夫的人……   想到一个可能……赵旭差点忍不住把这件棉衣给撕了。   手指收紧到极致,以至于整个手臂都有些颤抖,被抓在手里的那块布料早就被捏成了一团。   赵旭深深呼吸了数回——管他是给那个王八羔子做的,这衣裳最后还是落在他的身上!   这样想着,那点暴怒才稍缓了些。   他僵着手把那衣裳抖了开,脸色青黑地将手臂伸进袖中,尔后……却是一怔……   因为太过惊讶,他表情都有一瞬的空白,等回神来,再穿另一只袖子时,他的动作依旧僵硬,可这次却多了十二分的小心。   ……   梁玥背身等了许久,开始还等听见些动静,脱下的衣裳被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,也不知那衣裳跟他有仇、还是地板同他有怨……可后来,动静却是戛然而止,但只听着之前的那些响动,倒不像是换好了的架势啊?   梁玥的第一反应是赵旭又要骗她回头,这实在是不怪她多想,而是赵旭这没脸没皮的,定亲这一年多以来,这些小动作实在是没少搞。   梁玥背身站了许久,可后面没有动静的时间实在是长了些,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回身时,背后突然贴上来一人,她整个人都被环了住。   她听到他话中分明的笑意,“你亲手做的?”   梁玥耳根让不觉染上些粉,她顿了片刻,下颌才微不可查的上下移动了一点。   耳边的笑声越大,他胸腔的震动从相触的地方穿了来,梁玥整个耳廓都染上了霞色。   赵旭笑了许久,而且似有一直笑下去的趋势,梁玥再开口时,语气中不觉带了些微的恼意,“你若是不喜欢,不必穿就是了……何必、何必……”   “我很喜欢……”赵旭就这么环着人坐了下,将整个人圈在了怀中,梁玥仰面朝上,终于看见了他的表情。   ——那向来带着几分讥诮的眼中是全然的笑意……   他定定地看着她,又重复了一遍,“……我很是喜欢。”   这样认真地看过来,到不像是说喜欢那衣裳,反倒像是说喜欢她这个人。   梁玥面颊上晕着淡淡的粉,她不自觉地垂了垂眸子,避开了他的眼神,“你喜欢便好。”   她视线最终落在赵旭的脖颈之上,看着他颈上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,梁玥几乎本能地觉得危险,可恍惚又有什么记忆浮上了心间——   是一片无际的黑暗,似乎却又不那么可怖……因为、因为……有这个人在……   梁玥迟疑着伸了手,缓缓地落在他的肩头,试探般地一点点地向里收着,最后环在了他的脖颈两侧。   赵旭抱着她的手臂使力,上面的筋肉绷起了一瞬,又平复了回去,他本想做些什么。可这会儿,他却觉得……只静静地拥着她便够了。   ……恍惚竟生出些岁月静好之觉。   ……   什么“岁月静好”?!果然只是错觉!   半刻钟后,梁玥冷着脸拍开那只又开始不老实地爪子,站起身来,重又坐到桌案旁。   梁玥那点力道,对赵旭来说,当真是不痛不痒……也不对、是有些痒,不只被打的地方痒,连带着心里也是痒痒的……   看着那微微含怒的俏脸,赵旭心底竟生出些异样的满足来,但到底也知道不能把人招惹急了,况且今日得了这一身的衣裳已经不得了的意外之喜,他也不执着于再占点什么别的便宜,颇为利落地站起身来、准备走了。   却意外被梁玥叫了住,“大王他……病体如何?”   赵旭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,愣了一刻,才不在意地摆了摆手,“不过是点风寒罢了,也差不多好了。父王他这些年什么伤没受过,可不似你这么娇弱……不打紧儿的。”   赵旭说得不在意,梁玥心底虽还有不安,但这会儿也只能笑着点头,“是啊……”   “大王……千秋无期……”   她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这每日早朝上的贺词,却不觉有些怔。   赵旭倒是被她逗得笑了,又折身回来,在她颊侧偷了个香,惹得梁玥又伸手去拍他,赵旭没躲,由着那又软又绵的手心落在他身上,脸上竟还带着分明的笑意,那表情仿佛在说“再打重些”。   梁玥涨红了脸收了手,破天荒地啐了口,“你个不要脸的!”   赵旭先是低低地闷笑,声音却渐渐转大,毫不顾忌自己此刻该当是藏起来的人。   不过,这也确实是他的做派……便是翻窗而入的行径,由他做来,也似走的大门一般,而且还是自己家的大门。   在梁玥彻底恼羞成怒之前,赵旭倒是先一步走了。   窗扇被从外面仔细地关了好,梁玥只能对着它生着闷气。   不曾想,片刻之后,那方才关上的窗却又重又被推开,而本离开的那人,重又翻了进来。   梁玥正在气头上,几乎想都未想就捞起手边的东西砸了过去,却被赵旭一把接了住,旋即便是一句带着笑意的调侃,“我还是更喜欢夫人亲自动手……何必劳烦这些外物呢?”   “你!”梁玥只憋出了一个字,却不知该骂些什么。她本就不善骂人的词句,赵旭又惯是没脸没皮的。   “夫人送为夫的礼,为夫定当好好收着……”赵旭说着,就将那卷竹简揣到了怀中,又熟门熟路地在右手边摸了一把伞出来,冲着梁玥扬了扬,“外边雪大,还借夫人的伞一用。”   ——这件衣裳可不能被雪浸了。 第80章 英雄暮年   和赵旭一同出去的还有一个压低了声音的“滚”字。   赵旭脸上的笑愈深——还真是逗得急了……   不过,这种词句,由她口中说来,却平添了些别样的意味,倒教人真想照她说得来做。   摸了摸身上的棉衣,赵旭扬眉笑了笑,若不是身上这套衣裳,他还真想“滚”给她看看,到时候……她会是什么神情?   定是又气又惊,偏还找不出骂人的话来……想着她气急又无奈的样子,赵旭脚下不觉轻快了许多,极熟稔地在梁府东拐西绕,不多会儿就到了围墙底下。   他单手撑着伞,翻出围墙的动作却未受到丝毫影响,只是下摆还是多少蹭上了些雪屑。赵旭这才敛了那有些忘形的笑,仔细地掸去了那些雪屑。   ……   而此刻屋内的梁玥也稍稍平静了下来,但她旋即就发现自个儿方才扔出去那卷竹简,正是这几日费心写了大半的“教材”……   梁玥:……   赵旭这混球,总是有法子把人气得失去理智。   梁玥在“重写一遍”和“从赵旭那要回竹简”之间纠结了片刻,便果断展开了一卷空白的竹简,研墨提笔、重新写起。   从赵旭那要东西,少不得被他提些稀奇古怪、过分却又不那么过分的要求。   她记性不错,这东西又是这几日刚写的,总归还记得大半,这会儿只是誊写一遍,倒也不怎么费时间。   还未写完,梁玥的笔却顿了顿,一个墨点在最后那字的尾端晕了开,梁玥盯着那个“兴”字又有点怔。   赵兴不重避讳,况且他如今虽有帝王之实,却无帝王之名……避字就更无从谈起了。   况且,赵兴毕竟曾为晋臣,为不落天下人之口实,他活着的时日里,怕是得不到这个“帝王之名”了。   活着的时日……   梁玥在心底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,那不安却越重。   按照原本的走向,赵兴是今年秋日外出打猎时,遭了刺客的埋伏,受了重伤,最后没能挺过去。   梁玥既知道这件事,自然是想法子阻止了赵兴的那次打猎。   这委实不是什么难事……   赵兴虽喜好打猎,但他这人、无论何时都是以公事为重。只要瞅准了时间,带着公务去找他,万没有拦不住的道理。   而梁玥也确实这么拦住了他。逃过了那次重伤,按说赵兴便是高枕无忧了。可……方一入冬,他便染上了风寒。   今年冬日格外的冷,染上风寒也不多意外,再者赵兴身边那么多太医守着,也没有让他因为一场风寒去了的道理。   虽是这么想着,梁玥却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。她盯着那已经污成一团的“兴”字看了许久,还是叹了口气,强迫自己不再多想。   若是赵兴真的病重,赵旭可不会是方才那般态度。想必是她多虑了……   *   所有人、包括赵兴本人都没将这场风寒放在心上,毕竟是刀山血海闯过来的人,怎会怕一场小小的风寒?   只是,他们都忘了……赵兴已经不再年轻,再如何的宏功伟业、再如何的英雄人物,也只是□□凡胎的人罢了……还是一位正值暮年的老人……   他那风寒从入冬一直缠绵到了开春,虽有太医调养着,但病情却时好时坏,而且,总得来说,一直在向坏的方向发展。   就连早朝亦停了数次……这对勤勉的赵兴而言,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儿。   随着日子的推移,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儿……赵兴怕是挺不过去了。   ……   只有自己才对自己的的身体最为了解,在某个明媚的春日,赵兴突然召集了百官,他似乎恢复了些精神,口齿清晰地说着一条条吩咐,但众人却渐渐意识到……这怕是赵兴最后的遗旨了。   不知是何人开头,堂上一声小声的呜咽,旋即便是阵阵泣声。   ——这是他们追寻的明主……   自桓帝而起的动荡,世道似乎都染上了灰蒙蒙的沉色,目之所及皆是惨象,耳之所闻尽是哀嚎……这个人似带着光,将那些暗色一点点驱散了开了,将天下一点点恢复成了以前的模样……   纵使他早已年迈,无人想过这人竟还有倒下的一天……他怎么会倒下呢?!   赵兴有些费力地撑着身子,他垂眸看着底下的众人,不觉笑了出来。   ……看,他这辈子过得不亏。临终之际,还有这么多人哀哀哭泣,不管这其中多少真情假意,但还是值了。   一张张满是褶皱的脸涕泗纵横的模样实在不太好看,赵兴只看了几眼就移开了目光,落到了身后的年轻人身上,脸上不觉带了些笑——   ……大燕总算是后继有人啊。   他视线落在跪在最前面的大儿子身上,动作缓慢招了招手,低道:“伯庸……”   赵卓忙膝行向前,跪在赵兴的床畔。   赵兴伸手,拉住了大儿子的手,他攥着的力道不重,可赵卓只觉得压在手掌上的力有千斤之重,他听见自己的父亲说,“以后的大燕,就交给你了……孤没有做完的事,没有做成的事……”   赵兴有些吃力地在他手上拍了拍,带着些平日甚少露出的慈和,“你是个……让人放心的孩子……”   “父王!”   赵兴摇了摇头,示意他看着跪在远处的群臣。   “许家的那位老将军,他虽是忠心,又有一腔孤勇,却无相应手段,军法谋略一道,亦只是泛泛,你可用他,但切不可使之任主帅……”   “秦家乃是数百年世族,他或许会忠于你,但更忠于自己的家族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辛资尚且年轻,性子太傲,需得打磨几年,才可得重用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至于梁督学……”   赵卓的目光随着赵兴落在梁玥身上,不觉凝了住。   她低垂着头,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淌,如晨间带露的花枝一般,惹人怜爱。   赵兴闷闷地笑了一声,赵卓这才恍然回了神,他低声喃道:“……父王。”   “孤赐婚她与你二弟,你可怨孤?”   赵卓忙叩首道:“儿子不敢!”   “不敢……可心里还是存着不满……”   “儿子、儿子……”   赵兴虚虚地抬了抬手,示意赵卓不必再解释,“你是孤的继承人,你的妻子,是未来大燕的王后……桓帝之乱始于何处……你当知道的。”   赵卓急道:“梁督学绝非王太后那样的野心之辈!”   “咳……”   “父王,儿子错了、儿子错了……您莫要动气。”   赵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,“是啊,她不似王太后……但后宫、宦官……燕不可重蹈晋之覆辙,你可明白?”   赵卓低头,“儿子明白。”   赵兴虽任用女子为官,却严禁自己的后宅对政事有丝毫干涉,便是极得他敬重的郭夫人,也没有对政事有丝毫涉足。   “那你……若是当真还想……想要她,孤、孤如今也、也已糊涂……咳……那便是言而无信,亦是……”   “父王!”赵卓提了声音打断这话,“您身子要紧,该好好静养才是……不必为此儿女私事操心。”   “……私事?”赵兴又低低咳了几声,咳声中亦带着些笑意,脸上似是有些无奈,“你说是……便是罢。”   可下一刻,他却骤然冷下了语气,“孤问你,你要……还是不要?!”   这于乱世中生生闯出一条血路的枭雄,纵使如今已是垂暮之时,但他若当真以气势压人,这世上怕是无人能抵得住。便是那人是他的亲儿子,也是一样。   赵卓整个人都是一僵,连瞳孔都缩了起来。半晌,他终于缓过神来,深深俯首,“儿子……儿子……”   一幕幕的情形在赵卓的眼前闪过——   她此刻含泪垂首的模样……   新政提出之时,她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姿容……   八年前,他暂掌兖州,他们同为蝗灾一事焦头烂额时的情形……   陈府之中,她决绝坠入湖中时飞扬的乌发……   最后的最后,定格在他长剑划开轿帘的那一刻,她惊慌看来的那一眼。   ……   若是娶她为妻,便是折了她的双翼……那……那……   身侧的手掌缓缓合拳,赵卓以额触地,缓缓的、一字一顿道:“儿子……不愿强求……”   这话似乎用尽了全身,赵卓说完后,原本绷得紧紧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,远看去都有了几分佝偻。   赵兴像是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,笑声夹杂着咳声,他有些艰难地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背,缓道:“……好孩子,起来罢。”   在赵卓起身之时,他又倏道:“你母亲曾见过她,问我可有纳了她的意思?”   纵使此时心神动荡,赵卓也被这消息砸得一懵,看着赵兴的神色都有些呆滞。   赵卓这些年越发的沉稳,倒是少见这模样,赵兴不由低低笑了几声,在赵卓反应过来之前,接着说了下去,“孤道是‘没有’,可……你母亲却是不信。”   赵卓本觉得荒谬,但只一想想,却觉得若那人不是梁督学,他……怕是也会跟母亲同一个想法。   但……但……   赵兴看儿子这脸色发白的模样,笑声不由越大,直笑得他自己闷咳了起来。   赵卓也顾不得脑中纷乱的想法,忙直了身去扶自己的父亲,却被赵兴一把抓住了手。   赵兴另手按着儿子的肩膀,示意他看向跪在稍远处的群臣,在他耳边低道:“伯庸啊……咳……‘君臣相得’的佳话,可流传百年……而鸾凤相偕,可只是十余年的光景……孤选了前者……”   赵卓视线落在梁玥身上,沉默了许久——   “……儿子……明白。” 第81章 认错   赵兴去了……   他的去世却无一个枭雄应有之声势,应他生前之嘱,他的丧仪简单到几乎有些简陋的地步。   便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亡故,怕是排场亦比他大些。   但……他的那些功绩,却永永远远地写在了史册之上。岁月流逝……可他的创举、他的功业将一次次被后世之人提起……   ……   故去的人沉眠地下,可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。   因南方虎视眈眈的卫李二家,赵兴只命朝臣带孝三日以表哀思,之后便算是出了孝期,诸事如常。   确实是诸事如常……连朝堂上的争斗亦是如常的——   却也有不大一样的地方,便是对一众老臣而言,赵卓显然没有他父亲那般的威信。   赵卓当政没过几个月,便爆出了一桩案子……拨去临水郡办学的钱款同粮食不知去向。   而赵兴因对办学一事十分重视,其钱粮皆走的是押运军粮的路子,赵卓继位时日尚短,对此规定自然还未改动。   ……   赵旭对“办学”的事儿上心,得知这消息也就比赵卓晚上了不多会儿。   当即就扔了手中长弓,驾马直冲宫门,一路横冲直撞地跑到了赵卓的嘉福殿,等人都闯进去了,才想起来,这会儿的赵卓可不只是他的兄弟了。   他咳了一声,单膝跪地,“臣弟参见王兄。”   赵卓垂眸看了赵旭一阵儿,眼神闪了闪,顿了片刻,才大笑着拉着赵旭起身,“子阳,我还不知道你啊?……在我跟前还讲究这些做什么?”   赵旭察觉了什么,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,但起身时,也换上了一张笑脸,但却没似以往那样搭他的肩膀,“王兄如今身份不同……臣弟可不敢冒犯。”   赵卓一拳捶到他的肩头,笑斥道:“装什么装?!”   两人间的气氛这才恢复了以往的那般,只是这其中到底还是有什么不同了。   ……   “我猜子阳过来,是为了这事儿罢?”赵卓扬了扬手中的竹简。   “是。”赵旭只瞄了一眼,就知道上头写了什么,承认地干脆利落,“还请王兄派臣弟过去。”   赵卓没有直接给他答复,而是笑道:“子阳知道这事儿,可是够早啊……”   赵旭极快地眨了一下眼,但接话却是再顺畅不过了,“我让癞猴儿那一帮子轮班守着城门,看见有办学的信报就来告诉我,要不然怎么能赶着第一个来见王兄?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……不管临水郡出了什么事儿,交给臣弟,总能办得妥妥当当的。”   赵卓对他先前解释不置可否,但也没深究下去,而是笑了笑,道:“子阳怕是晚了一步,倒是有人先一步请命了。”   他说着,把手里的那份竹简递给了赵旭,赵旭皱眉看去,许久,才不情不愿地低了头,“既是甄郡守请查此事,那臣弟便恭候佳音。”   ……   赵旭出了宫门,脚步不觉顿了顿,止不住地回头看去。   因为赵兴倡简,燕的王宫修得并不如何气派,甚至说都有些简陋了,可那王宫独有的孤寂和冰冷却分毫不少。   他阖了阖眸子,翻身上马,赶去的却是梁府的方向——他想见见梁玥,现在就想见……   *   “姑爷?!”红翡惊讶出声,旋即就压低了声音,小声道:“您过来得不巧,我家姑娘刚被召进宫去了。”   赵旭恍然……办学是梁玥和姚章两人在督办,如今出事了,梁玥自然是要进宫一趟的。   他拍了拍脑袋,方才的思绪一乱,竟是忘了这事儿了。   “无妨,我在这儿等她就是了。”赵旭笑了一声,毫不见外地就在梁玥屋里坐了下。   红翡对此也不惊讶,低声应了句“是”,又给赵旭奉了杯茶,便悄声退了下。   赵旭难得静下来,一手撑在那屈起的膝盖上,一手举着那杯子,他对着杯中的倒影看了许久,忽地笑了一声,仰首一饮而尽。那之后,神色却恢复了往常。   ——“君臣”比“父子”都为先,况是“兄弟”呢?   那点心结来得快、去得也快,既是想通了,也不再纠结,只看着梁玥屋中的陈设。   他这一年来,日探夜探香闺次数多了,对梁玥的房间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,这屋子于他也没什么新鲜的。   但只一想这是她住的地方,他便觉得,就是看上千百遍,都不会腻烦的。   ……到底是素了点,都是木头、石头的……合该换成金的玉的才好,这才衬她。   丝毫不觉自己的审美有什么毛病,赵旭正兀自想着下回该送梁玥些什么。   那个金边镶玉的屏风就不错,下次给她搬来罢。   *******   “红翡,收拾东西、准备去临水。”   赵旭正在她屋中转悠着,院中便传来那道女声,倒是少有的人未至、声先到。   赵旭挑眉,大步迎到外间,梁玥一开门便正撞见他,惊得后退了一大步,带看清来人后,颇没好气地道,“让开。”   赵旭堵着门没动,“你去临水做什么?我没记错的话,甄微可是郡学出身,他查这事儿,还不得尽心竭力?”   “夏家欲同甄微结亲……”梁玥一面解释,一面推他。   “这事儿你都知道?”赵旭下意识问了一句,又想到梁玥的消息来源。   除了掌管这校事府的姚章,有谁能把这些细枝末节知道得这么清楚。   赵旭皱着眉退开一步,由着梁玥收拾东西,但不过片刻他又察觉出违和的地方——   “不对?!”   “夏清那脾气,堪比茅坑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。他能把闺女嫁到寒门?!……那老匹夫怕是情愿女儿老死在家里吧?”   梁玥的手顿了顿,她转头看了赵旭一眼,带着些叹息道:“……希望如此吧。”   赵旭却是突然反应过来,夏清是重门第,但……也正因如此,他于“办学”一事反对最为激烈。   若甄微愿意投诚,他将女儿下嫁,也不是不可能。   “办学”之事,真正实行也只不到两年,在赵兴的高压之下,各地也不敢出什么阳奉阴违的幺蛾子。虽看着倒是有声有色,但毕竟时日尚短,再朝堂上谈不上什么势力。   如甄微这等能任一方郡守的,已经是极难得的人才了。   赵旭眉头拧得死紧,倏抬脚往外走去,“我去找伯庸调兵。”   “别!”梁玥一着急,不觉伸手拉他,当真拉住后,两人却都是一怔。   梁玥微垂了头,低道:“我想先去看看。”   毕竟是郡学之中最初走上朝堂的几个人,梁玥见过那个青年。   因为只是一面之缘,梁玥这会儿倒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,只记得那青年有双格外明亮的眼睛,好似少年人一般。   她觉得……有那么一双眼睛的人,当不会做出这种事儿来。   想着,她也便这么说了,“我觉得,他……当不会做出这种事儿来。”   “呵。”赵旭冷笑一声,反手攥着了她的手腕,脸上的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好,“‘当不会’?!你同他见过几面就这么了解他?”   “赵子阳,你别无理取闹!”梁玥倒是察觉到他这是醋了,但……这简直莫名其妙。   她将手里正收拾地行李往桌上一放,拧着眉转身和赵旭对视。   一旁一直默默缩小自己存在感的红翡见这情形,一溜烟地跑到了门口,把自个儿的关在了门外。   倒不是她不护着自家姑娘,而是这位姑爷虽看着凶悍不好惹,但对上自家的姑娘,真是丁丁点脾气都发不出来。   ……不过也是,对上自家姑娘那模样,又有谁儿能舍得发脾气呢?   况且,以前她家姑娘和姑爷不是没吵过架,但每回吵架之后……   红翡不觉红了脸,抬头又看见门口围过来的扫洒的小丫头们,开口赶道:“去去去,该干嘛干嘛去?!要没活干我再给你们安排!”   几个小丫头登时一哄而散,而守着门的红翡却在迟疑,自己要不要捂上耳朵。   ……   可这会儿屋内的气氛全然不似红翡想得那般暧昧,都称得上凝滞了。   梁玥凝眸看向赵旭,“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男人就喜欢?!……我在你眼中,就这么不知羞耻吗?!”   她身侧的手有些颤抖地收拳,“你若……你若当真如此觉得,那这婚事,我会想法子……”   “你敢!!!”赵旭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响,这两个字脱口而出,攥着她的手腕愈发用力。   梁玥一直对茗儿害怕赵旭有些不解,但这会儿,她却当真明白了缘由。   身上一寸寸地泛着冷,在那目光下,好似自己不是活物一般……和这比起来,那被攥得发疼的手腕已经算不得什么了,或者说,这这般逼视下,她连痛感都察觉不到了。   梁玥有些狼狈地后退了数步,直到抵到那矮桌上。   她知道,这会儿不管是【雍容闲雅】还是【临危不惧】,都会让她不至如此狼狈,但她却莫名带了些坚持,好似用了“称号”就是输了一般。   毕竟这些年也历练了许多,梁玥也早就不是那个和人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小姑娘了。而且……心底莫名地笃定,这人绝不会伤她,甚至于恐惧的同时,那安全感也来自于同一个人。   从并州那会儿就是如此,只要他在身边,心底就莫名得安稳。   她吸了口气,脸色还有些发白,但语气却平静了许多——   “赵子阳……”   她这声音一出,赵旭却像是被惊醒了一般,猛地松了手,后退了一步,只是后退的那只脚还未踩实,又折回向前,将人环在了怀里,他听着自己干脆道——   “是我之过!”   他从没想过这话会出自自己口中,但说出来后,却没有丝毫不愿。   “所以……阿玥,这等玩笑话,以后便不要再提了。” 第82章 解释   “不是玩笑。”梁玥伸手推他,依照她那点力道,赵旭若是不想放手,她是绝然推不动的。   这会儿便是如此,甚至因为被推,赵旭揽得越发的紧了,梁玥快被他闷死在胸口了。   “你先放开!”   赵旭没动,他竟有些不敢……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当真放了手,她便会逃开。   但实际上,他总是拒绝不了她的要求的。   僵持了许久,赵旭环着她的手臂终于缓缓地松了些许,却在梁玥欲脱开身时,却一下子又抱得紧了。   梁玥只觉得鼻子像是撞在一堵硬墙上,鼻腔一酸,闷得眼泪都出了来。   等赵旭真的将人松了开,正看见泪水顺着她的脸淌了下来。   赵旭一下子慌了手脚,想要给她擦泪,又怕自己下手没轻没重,再伤了她。   想要将她揽在怀里安慰,却又想起她方才那句冰冷的“放开”,又忧心自己再惹恼了她。   他少有这般纠结的时候……只有好人才会将自个儿置于这般两难的境地,可赵旭不是。   ——他从不委屈自己,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到手,若是正常手段得不到,那就抢了来,若是再抢不来,那就毁去……   既是他得不到,那旁人也莫想染指!   ……   可梁玥不同,他舍不得、舍不得她受丁点委屈……莫说毁去,便是她伤着了一点,便比从他身上剜块肉还疼。   但若是拱手让人,他也是万万不能的——既是舍不得伤她,那就把伸向她的爪子一个个剁了,直到再无人敢觊觎于她。   当年他尚无可以光明正大如此做的身份,自然收敛。可如今……他却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夫,自然更不留余地。   他不想让她做选择:要么没得选,要么……只能选他一个。   *   梁玥被赵旭放开手后,退了半步,并未走开,她抬手捏了捏酸痛的鼻梁,闷声闷气道:“……你不信我。”   说完却是一愣,倒不是因为这话太过矫情……而是,她好似找到她和赵旭之间的问题所在。   ——赵旭对待她身边的男性未免警惕太过……恋人之间,吃点醋是情趣,可似赵旭这样,恨不得给她套上个刺猬壳子,把近她三尺以内的雄性生物全都扎死的,还是少见罢。   梁玥顿了顿,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既是找到症结所在……   “子阳,我可是何处做得不妥当,让你觉得不安?”   “不安?”赵旭几乎是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,反问了一句,似对梁玥这话的嘲笑。   梁玥倒知道他这脾气,她难得没同他呛声。而是垂了眸子,双手包起他的右掌,叩于心前,放柔了声音,缓道:“你不愿同我说说吗?”   赵旭素来不喜欢女人的磨磨唧唧、黏黏糊糊的,最开始,他府里也是有些丫头在的,但几乎没有几个没被他臭骂过。那些丫头或是哭着去郭夫人那求恩典,或是犯了错、被赵旭打发了出去,没过多久,他府上就是一水儿的大老爷们了。   而梁玥平日里同他相处,亦是呛声居多,又或是是被逗惹急了,连骂人的话都会出来。   不过,赵旭这种在兵痞子里摸爬滚打惯了的,听着她那带着些文气儿的呵斥,可丝毫不觉得难受。   甚至于看她失了往日的自持,因为他露出不同的神色来,只觉得心底痒痒的,恨不得她多骂上几句才好。   ……但这会儿,听着她这么温声软语的一道,他只觉得一股颤栗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,只觉得她说什么都愿意应下来。   好半晌,他才压着嗓子,嘶哑道:“你别这样对我说话……”   梁玥被他这突来的一句惹得有点懵,顿了顿,才疑惑道:“哪样?”   赵旭吸了口气,垂眸看了一眼被她攥住的手掌,缓缓地抽了出来,撑在了身后的那张矮桌上。   梁玥双手还持着虚握的姿态,人却被困在了赵旭和矮桌之间,她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身,她本以为赵旭会吻下来,可他却没有。   ……只是这般看着她、眼底带着些压抑,他的喘息声有些重,梁玥都能看清楚他胸前的起伏。   梁玥嘴唇动了动,轻道:“……子阳?”   “父亲说我善攻不善守,可我攻下的城,却从未丢过……只要将来犯之人都清理了个干净,那城自然守住了。”   梁玥眨了眨眼,似有所觉,她摇了摇头,缓道:“……可我不是城池。”   “我知道、我知道。”赵旭似乎喃喃地重复,他眉头紧紧地拧着,语气带着些隐忍的痛苦,“阿玥,我该拿你怎么办?”   赵旭从不曾露出如此软弱的姿态,这让梁玥有些无措,她僵了半晌,终于伸手,环住他的脖颈、微微使力,整个人都贴了上去,“……城池不能动,可是我能……城池不能去找你,可我能……我不必你带兵守着,若是当真有丢的一天,我会去找你的……”   梁玥甫一说到此处,就不由闷哼了一声,她整个人被赵旭死死地抱了住,那力道、似要把她揉碎到骨头里。   “这话可是你说的……昔年许城摇摆不定、首鼠两端,它最后的下场如何……你当知道的。”   梁玥当然知道,这也是赵兴饱受诟病的一点——   屠……城……   梁玥当年不在兖州,不知是如何的情势,但能逼得赵兴做此抉择的,绝不可能只是赵旭这会儿说得这八个字,况且……   梁玥揽在他脖颈上的手轻抬又落下,落了个清脆的响声,“姑娘家都是要哄的,哪有像你这样、时不时地威胁的?”   赵旭闷哼了一声,没再出声。梁玥不觉叹气,果然……人无完人,既然看上他那张帅脸,就得忍受这人一点也不会哄人的低情商。   隔了好一阵儿,赵旭才低低地带着些酸味道:“像姚章那般?”   梁玥觉得有点好笑,都这会儿了,还只知道酸别人。   “虽蒙姚先生错爱,但我如今已有……”   梁玥本想说“已有婚约在身”,但想想赵旭的不安,她恍惚意识到,自己似乎从未明说她对赵旭的心思……虽然她觉得自己种种作为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了,但或许也正需要那一句话呢?   这并非多难的事儿,梁玥语气带了些笑意,“……已有心悦之人,而恰巧那人也与我有婚约在身,如此……我自然不敢同姚先生再有多余牵扯……”   梁玥后来说什么,赵旭已经没在听了,那句“心悦之人”再他脑中来来去去,重复了一遍又一遍,一直到梁玥扬声叫他数遍,他才回神,使劲儿抿直的唇角还是忍不住上翘,他努力压抑着不让自己笑出声,但身体还是止不住颤。   梁玥不觉有些担忧,却又听见赵旭闷声闷气道:“那个姓郑的小子呢?”   “此事是我的过错,他是杨姐姐的弟弟,我自然视之为弟,或引得他生出误会来,我已同他说清楚了……只是少年的一时冲动,想来那孩子长大些,便会想通的。”   ——那臭小子就是脸生得嫩了点,可不是什么孩子……   不过,赵旭巴不得梁玥把那臭小子当三岁呢。就是梁玥方才那话,他也给自动脑补成那小子乳臭未干、比不得他这等成熟稳重的男人。   “侯家那个呢?”   “……”梁玥一时没回话,赵旭却又抱得更紧,梁玥想了许久,还未想起和自己有交集的人中,哪位侯姓的公子会引得赵旭疑惑,“侯家的……哪个?”   赵旭似乎笑了一声,但也或许是她听错了,他难得大方道:“算了……那今日的这个甄微呢?”   “我同他只见过几面,连交集都谈不上。”   “夏澄呢?”   “……”   ……   赵旭几乎把她所识得的男性全都问了一边,梁玥默念着只此一遍,解释清楚便罢,故而还算耐心地给他一一解释过。   只是他问得人越来越离谱,梁玥不觉还是有些恼。   最后……   “那……梁琅呢?”   “赵子阳!你够了啊,那是我大哥!”梁玥气得推他,赵旭这次倒是被一把推了开。   梁玥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,疑惑自己什么时候有了那么大的力气,转头去看被推到在地上的赵旭,却见他半蜷着微微颤抖。   梁玥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日给他包扎时看到的那些伤疤,疑心他是什么旧伤暗伤发作了,忙去扶他,“你……”   担忧地话还未出口,就瞧见赵旭脸上那都称得上张狂的笑了。   被梁玥看见了,赵旭也不再遮掩,笑声越大,似要透过墙壁传到外面。   ——梁玥要是再不知道自己被涮了,那就是傻了!   想着自己方才还认认真真地给这人解释,她登时气得踹人的心思都有了,她也确实是如此做了。   伸出去的脚却被一把攥了住,因在内室,并未穿鞋,赵旭掌心只隔了一层足衣贴在她的脚底,明明温度并不高,却莫名灼人。   梁玥试图抽出来,不意外地并未成功,脚趾蜷起,她脸上涨了红,也不知是羞是恼,“你放开!”   “方才的话,你再说一遍……不、再说十遍……我就放开。”   梁玥眨了眨眼,语速极快地重复道:“你放开你放开你放开……你放开。”   赵旭低低笑了出声,倾身上来,压低了声音,带着丝丝喑哑,“你知道是哪句。”   ……   梁玥坐在去临水的马车上还戴着帷帽,白纱下的脸涨得通红,嘴唇亦带着些肿。   【我只是觉得,只要看上你一眼,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不动心的。】   赵旭那话似又在耳边响过,梁玥只觉得脸上才降的热度又升了上去——   谁说这个混球不会哄人的?! 第83章 一个德行   临水在兖州和青州之交,便是一路急行地赶过去,也要费上几日。   等梁玥赶到临水,正是一日的傍晚,她看了看天色,不觉皱眉。   红翡伸手扶着梁玥下了车,打量着她有些疲惫的神色,不觉劝道:“姑娘,都这么晚了,有什么事儿,等明日再谈也不迟啊。”   梁玥摇了摇头,她也只是坐马车有点不舒服,查案的事儿宜早不宜迟,当然是越快见到甄微越好。   红翡见状,不觉又劝,“您这一路奔波的,总该梳洗过再见甄郡守,如此方不失礼……可等您梳洗过后,这天都黑了……”   她一面说着,一面使眼色给一旁的护卫,示意他们也跟着劝劝,可那两个护卫全都瞎了似的,闷不吭声的,一句话也没有。   红翡气结——这都是些什么人呐?!姑爷挑人的时候也不知挑个机灵点的,一个个的路上半句话也没有,也不知道是聋子还是哑巴。   红翡一人瞪了一眼,却见他们突然动作——整齐划一地抽了刀出来。她还以为自己把人惹毛了,吓得一缩,整个人都藏到了梁玥后头。   梁玥倒是看到这两人对谁出的刀,她抽着嘴角上前一步,挡在那两护卫前面,低声喝道:“不得无礼!”   这看见个男的接近就炸毛的表现,倒是跟他们家的主子一般无二了。   待那两个护卫退后一步后,梁玥这才有心去看她面前之人——   是个有点眼熟的青年。   虽然方才被人用刀指着,这青年的面色却分毫未变,甚至又上前一步,跪地行了个大礼,“下官甄微,见过梁大人。”   来人正是梁玥欲去拜访的甄微。   梁玥对他这个礼节倒是不陌生,从各级学堂出身的官员虽还不多,总是有的……这些学子对姚章、对她是再恭敬不过了,怕是对待师长也就是如此了。   梁玥虽觉自己受之有愧,但受得次数久了,也不像一开始那般失措,只让开身来,没受全他这礼,又屈膝还过礼,“甄郡守快请起身,妾此来临水,叨扰甄郡守了。”   “不敢不敢,临水偏僻鄙陋,竟劳梁大人贵驾,实是下官的失职所致,实在是愧之甚矣。”   毕竟是有事情要办,两人只寒暄了几句,甄微就切入正题,“粮款在临水失踪,下官实在难辞其咎,这几日丝毫不敢懈怠,追查之下,幸有所获,还请大人移步衙门,容下官细细禀告。”   “如此,便有劳甄郡守了。”梁玥福了一礼,应下了他这话,正待举步跟去,却见甄微并非一人过来,一旁还跟着一位夫人。   这位夫人柳眉杏眸,实在是个标标准准的古典美人的长相,发间只一枝木钗、衣衫也是素色,但却别有一番清丽。   梁玥不觉多看了几眼,甄微这才恍然,忙忙地引荐道:“此乃下官内子,名唤素娘。”   甄微说着,扯了扯素娘衣袖,那素娘方才从这美色中回过神来,忙行了福礼道:“素娘见过大人。”   思及姚章提起的夏家欲同甄微结亲一事,梁玥眼眸微微动了动——   这甄微竟是已有了妻室?   夏清愿意将女儿嫁与甄微,已是不易,怕是心中早已认定了那是下嫁,若是甄微已有妻室,那……   梁玥眼眸微微动了动,暂不去想这事儿,而是上前一步,搀起了素娘,和声道:“甄夫人不必多礼。”   素娘红着脸起身,梁玥随着甄微夫妇俩去了临水府衙。   而本来欲拦梁玥的那一双护卫,在得知那位夫人是甄微的妻室后,默默地松了握刀的手,继续降低了自个儿的存在感,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。   到了府衙之后,就自顾自地跟个门神似的守了门口。   甄微进门时不觉多看了几眼,笑道:“梁大人这一双护卫,当真是威风凛凛,怕是上了战场亦是难得的猛将。”   梁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:赵旭常年在战场上,能叫他收为亲卫,自然有其过人之处。   教这些个人来当她的护卫,就是临时的,梁玥也觉得太过大材小用了些,“多谢甄郡守夸赞,玥……亦觉如此。”   甄微不觉失笑:梁大人不愧是梁大人,就是对称赞的应对之道,亦与旁人不同。   他这么想着,全然不觉得自己的粉丝滤镜有多厚。   而门外那一对护卫,听甄微如此说话,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,不似之前那般名为“尽忠职守”,实则“目中无人”的模样。   ——这个酸书生还是有点眼力的。   ……   梁玥并未在府衙呆许久:一则是毕竟天色已晚,男女夜□□处,纵使甄微叫了他夫人在侧陪伴,亦不是非常妥当;再者……甄微将这事儿实在是查得详尽。   犯案之人便是临水之学政,此人姓李,据传乃是当年晋开国功臣李熙之后裔,李熙虽是开国之臣,但其家族因卷入晋初的一场巫蛊之祸,被株连到近乎灭族。因那代晋帝念及李家先祖之功,留了他家中尚在襁褓中的小儿一命,这位李学政就是这一脉的后裔。   但这么多代下来,家中早就败落得不剩什么了,虽顶着个世族的名头,但前些年的灾年,家中竟到了有人饿死的地步。   赵兴在办学的一事上,用了不少这种名为世族,但实则连寒门也不如的人,虽用处不大,但也全当是安抚。   如今……   梁玥坐在回驿馆的马车上,一言不发,红翡瞅了半天梁玥的脸色,忍不住开口,“姑娘……可是这案子查得不顺?奴婢看那甄郡守倒像是个能办事的人,难不成是奴婢看走眼了?”   “我竟不知你何时会相面了?”梁玥抬眼,笑觑了她一眼。   红翡被这一眼看得,狠狠咽了口口水,就是日日对着这相貌,冷不丁的、还是会被自家姑娘的模样晃了眼。   但那笑也只是昙花一现,旋即就恢复了先前那略带深思的表情,“是啊,这事儿……办得太周到了……”   查得如此快,目睹此事的人证此刻已被请到了府衙,物证亦地点明确,似是放在那里、只等着让人去取。   “周到不好吗?”红翡有些疑惑。   “有时候,确实是好的。”梁玥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,旋即又令起了个话头,“明日,陪我去个地方可好?”   “姑娘这是哪里的话?我这做奴婢的,自然应当姑娘去哪里,我跟到哪里。”   *   在送了梁玥一行人上了马车后,甄微和素娘却在原地站了许久,还是甄微先一步回了神,伸手揽了揽自己的夫人,温声道:“天晚了,咱们回罢。”   素娘低低的应了声,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低落,甄微似是未曾察觉她这点心绪,只带着人往回家的方向走去。   两人的性子都是偏向内敛,在路上走着,也无多少亲密之举。   只是手臂擦过之时,甄微却是手指动了动,勾住了素娘的手。素娘的手缩了缩,却被甄微带些强硬地拉了住。   长袖遮掩住了那交握的手,倒似同先前一般无二。素娘微红了脸,低唤了一声,“甄郎。”   甄微也低低的应声,月色从身后洒过,再前方映出了两道相牵的身影。   一阵静默之后,素娘轻声道:“那位梁大人,真是如传闻……不、比传闻更好看上许多。若是我有她的一分容貌,那……”   ……就不会被人退亲后,反加羞辱。   思及往事,素娘抿了抿唇没再说下去,和甄微交握的手紧了紧,又缓缓地松开了力道。   就在两手脱开之际,甄微却一下子攥了住,又快步绕到她的面前,素娘不觉仰头,却对上甄微垂眸看来的目光,她有些慌地想要低头,甄微却俯下身来,抵住了她的额头,“素娘……我心中,你永远是这天下最好看的女子。”   素娘的脸色一下子涨得极红,她慌张后退一步,“你、你瞎说什么呢?!”   退开这一步,她终于稍冷静些,眼神四处游移着,“我相貌只是寻常,便是比之一般的东平贵女亦是不及,况是今日与梁大人相较……你莫要哄我。”   她说到最后,又想起了那些往事,虽对那个未婚夫并无感情,但脸面被如此放到地上踩,是让人怎么也忘不了的难堪。   甄微上前一步,执起了她的手,“素娘……你看着我。”   或许是那话太过温柔,素娘不觉按照他的意思抬头,甄微见状弯了弯眼角,轻道,“我离开东平的那一日,万没想到会在城外看见你……我那时就觉得,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姑娘?我此生,定不负她。”   想起这些往事,素娘也不觉有些失神——聘妻奔妾,她循规蹈矩了大半辈子,自己也未想过自己会有那般疯狂的举动……可至幸的是,她放下一切去赌的,确实是个良人。   甄微缓缓低了头,在素娘的唇角落下一个轻吻。   当街做如此轻浮之举,虽此时天色已暗,路上也无其余行人,还是羞得素娘无心再想其余,轻轻推了甄微一把,快步走在了前头。   甄微笑着追上去,又轻轻牵住了她的手,“素娘,你放心,我不会让你这般没名没份地跟着我的……等我下次回都述职,定会带着聘礼去岳父家中……”   “你疯了!”素娘失态地甩开了甄微的手,“爹爹会把你打死的!”   “不会的、不会的,素娘、你信我。”甄微却似乎胸有成竹,“你我倾心相许,岳父他也并非看起来那般不通情理。”   这案子查得这么顺利,甄微亦察觉到背后有人相助——   是夏将军罢?毕竟那是素娘的亲生父亲…… 第84章 男装   头天晚上,梁玥特地提起要去个地方,彼时红翡并未多想,只要跟得是自家姑娘,去哪不是去啊,是以,她连地点都没多问。   可今日一早,看见梁玥的打扮,红翡那早起惯常犯的瞌睡都给吓得清醒了。   “姑娘,您这是要去哪儿啊?!”红翡虽是竭力压制,颤抖的尾音,还是透出了些“惊叹”、亦或是“惊悚”的意味。   “听闻临水有家赌坊……”   “姑娘啊,那地方腌臜得很!可不是您这等人物能去的。若是被那些下流人物伤着,可如何是好啊?”   梁玥安抚道:“无妨的,又不是我自己去,有两位大哥护着,总不会出什么意外……你若是也想跟去的话,就把那衣裳换上。”梁玥说着,指了指一旁的衣裳——那是件青色的男装,也不知是何时准备上的。   红翡跺了跺脚,到底还是无奈,抱着那件小厮衣裳就进了里间。   而被点名的那两个护卫,面皮亦绷得死紧——   梁大人这模样,就是换上男装,也是一见就是个女郎,反倒是因为这身男装,又添了些平常少见的风姿。   红翡不过片刻,亦换好了衣裳出来,皱着眉头打量了梁玥片刻,“姑娘……你可不能这样出去。”   她说着,又将梁玥拉了回屋。   梁玥不在跟前,门口的那两个护卫绷紧的表情这才松了,他们俩对视了半天,但到底还没到心有灵犀的程度,谁都没看出了对方到底想说啥。   到底还是其中一人先开了口,“我敢打赌,咱将军也没瞧见梁大人这样。”   另个摇了摇头,叹息道:“啧……要是见了啊……”   肯定又是威逼利诱,让梁大人答应再不如此装扮,或者只穿给他一个人看。   两人对视了一眼,默默决定,今天的事儿一定烂在肚子里。   至于去赌坊啊、不就是去个赌坊吗?有他们兄弟俩护着,肯定不教那些流氓地痞占了未来夫人的便宜去。   *   因为在自家将军面前立了军令状,绝不在未来夫人面前胡咧咧,再者他们军中糙惯了,这一张嘴,说不准那句就开了黄腔,怕吓着未来夫人,这几日路上憋得好生辛苦。   难得旁边没人,似是把这几日的话都一下子说个干净,从“夫人上路时,似乎心情不好”,到“那个书生也不算太碍眼”。   直到听到门内的脚步声渐进,两人这才闭了嘴,挺胸抬头目视前方,好似方才在门口窃窃私语的并非他两人。   只是那门被推开,两人差点拔了刀——这是哪里来的娘娘腔,竟然从夫人房里出来?!   不过,刀刃只露出一点,他们总算是缓过神来……这人身上的衣裳和方才夫人身上的一般无二,五官也有肖似。   但没听说夫人有弟弟啊,倒是兄长有一个,可他不是还在东平吗?   脑中的想法转了半天,总算是明白过来:什么狗屁长兄弟弟的,这就是夫人啊!   ——不过,这虽模样未大变,可怎么看,都不像是个女子啊?   看着那一双护卫震惊的模样,红翡颇为自得地扬了扬头,方才那点疑惑也压了下去。   她红翡描妆的手艺,这世上绝对是数一数二的,只不过姑娘天生丽质,这技艺平素也派不上用场。不过,这总有用得着她的时候不是?   梁玥看这小丫头骄傲的模样,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。   红翡的化妆确实有一手,不过男女之间的区别,却不是那么好混淆的,梁玥又不是偏英气的长相,这更是难上加难。   她如今的称号,是叫【颜如冠玉】,顾名思义,这词是形容男子之貌美。梁玥本以为它只是让人觉得自个好看,女儿家也都爱俏,梁玥有时也用着这称号揽镜自照……瞧着确实有些不一样,但说好看了却又说不上,之后就将其搁置了。   倒是前段时日一次偶然,却发现这称号原来不是什么美貌加成,而是让旁人误认她作公子,这会儿要去趟赌坊,倒也正好用上。   ……若非有这个称号在,她也不会做这等不伦不类的女扮男装。   *   梁玥昨日便问过甄微那赌坊的位置,距她住得驿馆也不远,也不值当坐个马车,如今又是男装打扮,亦不方便带着帷帽。   红翡知她不喜在太阳底下走路,临出门的时候顺带拿了把油纸伞,一出门便给她撑了起来。  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,一行四人,路上十分引人注目。   被人这么盯着,到底有些不适,梁玥瞧了瞧不远处的不远处的那赌坊牌匾,脚步不觉加快了些。   这引人注目也有引人注目的好处,她往前一挪步子,路人倒是自动自发地给让了路,倒是顺畅地很,脚下生风,倒是走得更快了。   只是未曾想,对面却疾步走来了一粉衣姑娘,一脸焦急得似是赶着要做什么,她好像是没想到正对面会有个公子走来,惊诧地睁大了眼,再想停步已经来不及,眼见着就要同梁玥装了个满怀,这姑娘身子晃了晃,脚下一个踉跄,就要摔下去了。   她慌忙闭了眼不敢再看,急得耳根都红了。   “小心。”   荷娘算计着角度低垂下头,努力露出自己最好看的一面,但心中却不觉奇怪——这翩翩公子,怎地说话声音却如此粗哑?   可叹是人无完人,但只那模样……就足矣让人倾心了。   荷娘想着,羞涩地缓缓抬头,“奴家……”   她方说了这二字,却突然意识到不对来,她记得那公子穿的是件秋香色的衣衫,可不是黑衣。   她也顾不得“羞涩”了,一把推开那人、噔噔地后退数步,恶狠狠道:“敢占老娘的便宜!”   刘五当真是没想到自个儿扶了个人还挨了句骂,他本就不是脾气好的人,也没多少怜香惜玉的神经,要不是看着这姑娘快跌到夫人身上了,他怕是连扶都懒得去扶,这会儿挨了骂,反驳的话脱口而出——   “臭娘……”   余光瞥见一旁的梁玥,登时像被扼住了嗓子一般,艰难地把这骂人的话给咽了下去。   他们二人跟着夫人,可是代表着将军的颜面。若是夫人因为他们二人的作为,而对将军生出了什么意见,他们回去不得被将军扒了层皮去?   梁玥却以为那刘五看过来那一步是为求助,轻咳了一声,上前一步,对那姑娘温文一笑,“是在下的护卫冒犯姑娘了,实在是对不住,我代她向姑娘致歉。”   刘五眼见这那位粉衣姑娘一瞬间从怒气冲冲变成了满脸羞涩,声音转作细声细气,“公子说笑了,多亏这位大哥扶我一把,不然奴家……奴家……可就摔到地上去了……合该是奴家道谢才对。”   刘五对这变脸的功夫目瞪口呆,方才还是“老娘”呢,这会儿就变作“奴家”了。况她说着“道谢”,可那眼神却是一丝都没分给他,那眼珠子都黏到自家夫人身上了,眼皮更是跟抽筋似的、哆嗦个不停。   想起临走前将军的那句“别让什么人都沾了夫人的身”,他本以为那句“什么人”只包括“男人”,没想到啊……如今竟然连姑娘也包括在内了。   他和另边的钱闻使了个眼色,然后上前一步,强行将夫人和那姑娘隔了开。   然后就见那方才还是一脸温柔小意的姑娘神色一变,极不耐地瞪了他一眼,做了个口型,刘五倒是毫不费力地就看出那是“让开”二字。   不过……让开是不可能让开了,他甚至挪了挪身子,把梁玥挡得更严实了些。   那粉衣姑娘似也看出他没有让路的意思,使劲儿咬了咬下唇,冲他翻了个大白眼,声音却似和脸上的表情分开一般,柔得都似能滴出水来,“今日谢过公子相救,不知公子家住何处,改日荷娘必携礼登门拜访,以表谢意。”   梁玥:“……”   上来就问家门,按这会儿的风气来说,这妹子……有点厉害啊。   她干笑了一声,怕惹人误会,语气疏淡了不少,“姑娘说笑了,姑娘不计较在下护卫冒犯之错已是难得,又怎敢谈谢?”   那姑娘也听出了这话的拒绝之意,待再说什么,可见这无礼的护卫竟把那位公子挡得分毫不露,她又是一阵泄气。   又努力搭了数句话,却都没得多少回应,最后只得温声细语地道了句“有缘再会”,然后重重地踩着刘五的脚过去了。   刘五:……   艹,臭娘们儿!   那姑娘的作为似乎提醒了街上众人什么,之后的路再也没有先前的顺畅,几乎每往前一步,便有个姑娘花式摔倒在眼皮底下。   刘五和钱闻都是随着赵旭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大的,平素接触的人连个女的都是少的,这会儿接连有姑娘投怀送抱……这经历怕是能跟弟兄们吹嘘个大半辈子。   但显然两人并不是十分想要这个谈资,要是没护好夫人,回去约莫就得被将军抽筋扒皮了……   好在这会儿的姑娘大多矜持,这走到跟前摔一跤、或是“一不小心”掉了个绣帕荷包的,已经是做到了极致了,再无同一开始那位姑娘那般、执意要搭上句话的了。   就连这样,也足够刘钱两人头昏脑胀了,虽然两人都不是有什么怜香之心的人,但总是不会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姑娘们拔刀。   他们这点坚持也没能维持多久,直到有位姑娘旁边一摔,钱闻刚刚扶了前位小姐起身,冷不防的被这么一撞,竟一个不稳,栽倒了地上,那个跌倒的姑娘严严实实地压在了钱闻身上,他一口气差点没能上得来。   实在是那个后摔的姑娘,有些过于丰满了……   一旁同样焦头烂额的刘五瞧着这情形,那一路绷着的面无表情的脸,还是破了功,一下子喷笑出声。   钱闻强忍着把正幸灾乐祸的刘五扒皮的冲动,把压着他那姑娘扶了起来,给刘五扔了秋后算账的眼神,拇指一拨,长刀半出鞘了一截寒光。   跟前霎时清净了下来,刘五瞧了一眼,亦是有样学样,一行人总算顺顺当当的到了赌坊,徒留身后一干姑娘们哀怨张望。 第85章 有意思   那位李姓学政被任命以来,倒是一直兢兢业业,在当地甚有声名。   甄微昨日也曾明言,他自己查出此事之后,也是不信,但之后得知其子的为人,方才知晓缘由。   这位李学政子嗣不丰,人过中年,才堪堪有了一根独苗,自然对其千娇万宠,可那位小李公子却于去岁染上了赌.瘾。开春之时,追债之人堵上家门,在李家好一顿砸抢,动静大到左邻右舍都知晓了此事。   李学政豁出一张老脸,在那群人面前又是跪又是磕头,总算凭着他在临水那微薄的声名,得了个“宽限几日”的允诺。   可这被讨债都讨到家中的小李公子,却突然似有了余钱一般,这几日又频频出入赌坊。   甄微也曾派人查过,单就这位小李公子这几日输出去的银两,就非李学政的俸禄能负担得起的,偏偏这小李公子却毫不在意……这如何能教人不疑心此事。   *   梁玥确没想到她这一路能引出那么大的动静。她寻思着,这个【颜如冠玉】或许确实有美貌加成,只不过她自个儿看自个儿,看不出个所以然来。   不管怎么说,这一行人一进赌坊,登时引得了全场的人抬头看来。不过,赌坊里可没有姑娘家,这男人看男人,还是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,里头当然没有什么善意。   视线在梁玥身上打了个转儿,又注意到他身旁的护卫,那些人的目光才收敛了些。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的活法,什么人能惹、什么人不能惹,他们还是顶顶清楚的。   伙计殷殷勤勤地迎了上来,“公子,您楼上请。”   在伙计眼里,长成什么样不打紧儿,有钱的就是大爷。这举手投足、衣着打扮,还有出行带的护卫,一瞧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儿……赌场的财神爷。   梁玥倒是没随着那伙计的话往楼上走,而是视线在楼下转了一圈。   都是粗布麻衣的、面上都是风霜之痕的汉子,摇骰子赌大小的吆喝声震得桌子都摇摇晃晃的。   梁玥粗粗看了几眼,没在其中看见像是小李公子的人,那伙计倒是以为她对这楼下的东西感兴趣,忙陪着笑道:“公子您是第一回来我们这淦水赌坊罢?您有所不知,这楼下有的玩法,楼上都全乎着呢……这楼上也有些个文雅的玩法,正合适您这些个雅人,您去瞧瞧便知了……绝对让您尽兴而归。”   梁玥想着那位小李公子家学渊源,如今手头又莫名宽裕了下来,也定然不会在一楼将就。她应了一声,随着那伙计直接上楼,那伙计在二楼略顿了顿脚步,但也没迟疑许久,直接将人领到了第三层。   梁玥倒是没看到第二层是怎么个模样,只是这第三层却全然不像是个赌坊——墙上挂的却都是名家之字画,也没什么金银的俗气,连筹码都是玉石之质,来往之人亦都是锦衣华服……倒像是个文人的清谈之地。   这里倒是有姑娘了,只是虽已入夏,姑娘们倒是着实穿得清凉了些。   梁玥正打量着,有位额间绘着花钿的姑娘款步过来,先是对着梁玥盈盈一笑,这才垂首、婷婷袅袅地施了一礼。她明明立得挺直、站得也稳,但却莫名给人一种没骨头的绵软感,让人忍不住伸手去扶。   梁玥手都伸了一半,又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是男子的装扮,这举动实在是有些冒犯。   那姑娘看见她半伸出的手,掩唇轻笑了一声,“奴家晚烟,见过公子。”   那笑声连带着软语,当真如藏着钩子一般,勾得人心里酥酥软软的。   梁玥一个女子都觉得心里一酥,引她上来的那伙计更是涨红了脸,“晚烟姐姐,这位公子是头回来咱们这儿……小的瞧着公子不像是个凡人,怕底下的人怠慢了,就直接领着人上来了。”   晚烟斜飞了那伙计一眼,娇娇笑道:“你倒是懂事儿。”旋即又比了个手势,那伙计忙点头哈腰地下去了。   晚烟则是凑近前来,伸手就要去揽梁玥,不料中间却横插过来一只手臂,一下子将她拦了住。   她怔了怔,有些愕然地抬头看拦她的那人,刘五任由她看着,绷着一路来的死人脸,面上一点波动都无。   她眼波流转,又半垂了头低低地笑,“奴家这里可只是赌坊……不~吃~人~的~”   这后半句话说得可谓是意味深长。   刘五依旧是一脸不为所动,晚烟似有些恼得撅了撅嘴。这等小女儿情态的动作,由她做来,又添了几分风情,梁玥一个姑娘家都觉得满心怜惜,可刘钱两人竟丝毫不为所动,她不觉又惊叹一遍赵旭手下人的素质。   经那一拦,晚烟也没再试图去和梁玥有肢体接触,只规规矩矩地上前引路,笑道:“公子请随奴家来。”   ……   晚烟引着梁玥一桌桌地走过去,细细介绍着玩法。   不过,她很快就发现,梁玥的心思并不在赌桌上。她倒不觉意外,这等神仙人物,若非有些因由,怎会踏足这下九流之地?   她笑吟吟地将梁玥引到角落的小桌旁,“奴家瞧着公子似都不喜欢那些个玩法,可公子若是这么只来了又走,倒显得奴家招待不周了……不若公子就当作陪陪奴家,同奴家玩上几把?”   她说着,拿起一旁的骰子同玉盅,冲梁玥轻轻摇了摇。   梁玥笑了笑,“既是晚烟姑娘相邀,在下岂有拒绝之理?”   晚烟轻轻一笑,也不再多言,用那玉盅扣住了骰子,摇了十数摇,旋即食指微翘,笑睨着梁玥,“公子猜这是里头……是大、还是小?”   赌场里抽老千的技巧千千万,单只摇骰子都能有不下百十种法子。晚烟在赌场陪侍多年,有得是办法让这骰子现出她想要的数字,不过这次她却没有用。这猜大小,当真是赌运气了。   不过显然,梁玥的运道不怎么好,连猜了十遍“大”,最后却只赢了一局。   就连摇骰子的晚烟都又几分讶然,不过旋即就笑盈盈道:“烟儿今日的运道,果真是好极。”   两人只随便玩玩,连筹码都未商定好,梁玥对这个结果也只能是笑了笑,将来时所兑的筹码全都推了过去。   晚烟却是一笑,一下子按住了梁玥递来筹码的手,“……奴家可不要这等俗物。”   她手指攀着梁玥的手背向上,攥住了梁玥的手腕。食指伸出,暗示似的在梁玥的小臂上来回摩挲着。   因为晚烟这一段时间规规矩矩而放松警惕的刘钱二人,这会儿脸都绿了。   连红翡都心底一揪,又那么一瞬间,真情实意地担心起自家“公子”的贞操来了。   梁玥倒是比这几个人都淡定得多,她笑了笑,抽回了手,“晚烟姑娘说笑了。”   晚烟还欲说些什么,楼梯口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——   “小爷我有的是钱!你们忒得是看碟下菜,我刚可瞧见了,有个小白脸上来了!”   “李公子,您可莫要为难小的。”   “为难?!你家这赌场开门做生意,怎么还有地不让去,小爷我偏就‘为难’了!”   ……   李?   梁玥眼神闪了闪,转头看去,她这个角度倒是能看到那推搡的两人。   那位“李”公子虽被伙计挡了大半,但两人动作间,梁玥也看清了他的模样,同昨夜府衙看见的那张画像有七八分像,想必就是李学政家的那位公子了。   晚烟本不欲理会这些,这可是三教九流之人皆聚的赌坊,几乎每日都能遇到闹事之人,今日这事儿连个热闹都算不上。   但瞧见梁玥的动作,她却是眼神一动,娇声道:“小丰儿,做什么拦着呢?让这位公子上来罢?”   她飞了个媚眼儿给梁玥,旋即就如刚才迎梁玥的那般,袅袅婷婷地走了去。不过,这位李公子可没那么好的定力,看着走过来的美人,眼睛都直了,要不是身旁的伙计搀了一把,他怕是要腿软都站不住了。   那伙计似乎有些害怕,冲着晚烟低头道:“是小的失责,还请晚烟姐姐责罚。”   “你领了这么个俊俏的小公子来,我做什么要责罚你呢?……楼下还等着你照看呢,快去罢。”   她说完,也不管那伙计的应答,宠着那李公子柔媚一笑,“公子……可愿虽奴家瞧瞧?”   “愿、愿意……”   ……   半刻钟后,瞧着已经在赌桌上赌红了眼的李公子,围观了全程的梁玥不觉暗“嘶”了口气,默默地站得离晚烟远了些。   “公子可当真无情,烟儿可是为了公子方才如此……公子不领情便罢,反倒因此疏远了烟儿,当真是教人……心寒啊——”   她说着,手揪住了自个儿的领口,好似心痛极了,整个人都摇摇欲坠。   来时被碰瓷儿了一路的梁玥,几乎下意识后退一步,一旁的刘五顺势上前,做好了扶人的准备。   晚烟见一连串流畅的动作,不觉一怔,连方才那摇摇欲坠的模样维持不下去,“嗤”地一声笑了出来,“公子当真是有意思。” 第86章 有点不对   小李公子输了个底朝天,那身上那件不甚值钱的外袍都抵押了去,最后实在是输无可输,这才悻悻地离了赌桌。   可听了晚烟一声期期艾艾的“公子日后可还愿意来看看奴家”,又立刻转了神色,满口应是,兴致颇昂地出了去,不知道的,还以为他赢了钱了呢。   梁玥见那小李公子下楼,忙使了个眼色,让刘五跟上去。她本是想自己跟去看看的,但思及来时的情形,她倒是没多犹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。   ——要是她跟上去,追不追得上另说,那声势,可不是什么“悄悄跟着”。   “公子可是也要走了?”   梁玥也不否认,拱手行了一礼,“承蒙晚烟姑娘照顾,在下失礼了。”   “唉~一个个的,都是负心人。用得着人家的时候,说说笑笑、嘴甜得像是含着蜜糖,用不着人家的时候,就将人抛到一边、不闻不问……留着烟儿在这偌大的楼子里,茕茕孑孑,日夜也盼不到点音讯。”   她前半段话还是委屈得厉害,之后却突然看开了一般,用帕子沾了沾眼角,语气平静了许多,“烟儿自知身份低微,配不上公子,只求公子记得这楼中还有这么一个女子……便是不来,也常在心中念一念,如此,烟儿也心满意足了。”   “晚烟姑娘玲珑心思,世间少有,在下万不敢望。”梁玥迟疑了一下,还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细长的匣子来,“在下愿赌服输,既是姑娘不愿收筹码,此物……还请姑娘笑纳。”   ……   晚烟倚在栏杆上,垂眸看着出去的那一行人。   一旁的伙计见状,忙凑近前来,讨好地笑道:“晚烟姐姐若是喜欢那位公子,不若……让伙计们跟上去,看看……”   “不了。”晚烟打断了他的话,又斜睨了他一眼,语气冰凉,“可别做多余的事儿。”   那伙计忙点头哈腰连声道着“不敢”。   晚烟倏又展颜一笑,抬手抚了抚鬓边的新簪子,“好看吗?”   “好看、好看……这簪子正配姐姐……”   晚烟轻笑了一声,又垂眸看着向楼下。那行人早就走出了门,“……真是个冤家,连名字也不愿说。”   *   梁玥走得慢,等她回了驿馆,不多一会儿,跟着小李公子的刘五就回了来。   “梁大人,属下瞧着李公子去了城东的一家院子,那院子的主人给了李公子一大袋钱。听闻那院的主人是旧日李学政的学生,但说是弃文从商,没脸面去见恩师……左邻右舍的,好像都对李公子挺熟悉的,想是那龟孙……”   “咳!”钱闻使劲儿咳了一声,打断了他的话。   刘五颇不自在地眨了眨眼,有点磕巴地续上了方才那话,“……那李公子平素没少过去。”   他隐约想起来,自打和梁大人定了亲,好似自家将军连骂人都少了,原来缘故是出在这儿。   梁玥倒是没注意这两人的眉眼官司,她听了这话,不觉思索起来。   这会儿查案断罪的可没后世那么多的手腕,查人要考虑的顶重要的一点,便是在当地的名声。有点好名声在,一时半会儿总难被怀疑到头上的。   而依照李学政在临水的声望,他恰恰是那等最不该为人所怀疑的人,可偏偏他儿子出了这么大的纰漏……就像是引着人往李学政身上查似的。   况就那院主人所说,若当真是感念师恩,瞧见恩师的独苗如今染上赌.瘾,不制止便罢,怎么还有赶着给人送钱的道理?   报恩?怕是报仇才是……   梁玥紧拧着眉,那人到底是何人,这事儿怕是要找甄微这个郡守了。   刘五似是看见梁玥这模样,当即单膝跪地,“大人可是对那原主人有所疑虑?若是大人信任,属下愿为大人打探一二。属下虽是武艺不精,但于探听消息上倒有些造诣。”   他说到“武艺不精”时,一旁的钱闻不由想到他今日竟被一个姑娘生生压倒的情形,他本想笑,但想到这是在梁玥跟前,不觉又绷紧了表情,要笑不笑的,表情一时十分狰狞。惹得梁玥不及答应刘五,倒是先瞧了他一眼。   “这只猴……刘兄确实长于此,夫人不若答应他罢。”   那句酸不拉几的“刘兄”一出口,钱闻一时把自己都给恶心着了,后面说什么,他都没注意。   ……夫人?   梁玥倒是一时没计较这些细节,冲着刘五福了一礼,“如此,便有劳刘大哥了。”   ……   刘五去查那院主人,梁玥也就去了府衙,甄微今日带人去后山找那“证人”口中藏匿粮食的地点。   若是当真找到了,那便真的是铁证如山,接下来自然是要去拘捕李学政了。   按说李学政有如此大的嫌疑,早就该吃几顿牢饭了。但他如今仍旧在临水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学政,除却甄微念及情分刻意照顾外,还是因这位学政在临水实在是有些名望。   若是贸然把人抓了,最后查出来这犯人并不是他,那百姓尚不说,单就临水学堂里的学子都得闹出大乱子来。   如今学堂里的学子大都年少,一腔热血不假,但也最是冲动的时候,若是恩师无故蒙冤,这些孩子说不得真得大闹一场。   等等……学子?   梁玥倒似一下子抓住了什么,若是这事儿当真有那么个幕后之人,她好似明白过来,那人的目的为何。   怕是那人最终的目的可不是“诬陷”,而是要还人“清白”才是!……而且是迟来的清白。   想通其中的关窍,梁玥往府衙走的步子更急了。   ——希望甄微还未回来。   ……   倒是梁玥一时急昏了头,甄微今晨才出发,哪里有这么快回来。   “妾未曾想,梁大人竟是个急性子?这‘后山’虽名为‘后山’,但也不是几步路就到的。就是单来回一趟,也要一日一夜的光景。再如何,他也要明日才能回来……”说话人是昨夜见过的素娘。   如今朝上虽有女官,但到底不多。作为燕都的东平尚是如此,临水一个郡的郡守自然更少,只有几个算不得官员的女吏罢了。   梁玥作为都城来的钦使,这些人既不敢怠慢、又不敢冒犯,最后竟把甄微的夫人素娘请了来。   不过,素娘对这临水上下着实了解,倒免了梁玥初来乍到、一头雾水的困境。   昨日毕竟时间匆忙,只听甄微把他查的结果给说了个大略,倒是未及细看这供状、卷宗,如今既过来了,她也就托素娘把这些东西拿来,她也瞧一瞧,希望能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。   梁玥正展开竹简,余光瞥见素娘正在一旁沏着茶。此地是办公之所,并无什么专门的器具:只是一个烧水用的铜壶、一包虽不寒酸但也谈不上名贵的茶叶、一套极普通的瓷杯,可她那行云流水的动作,却带着些神奇的韵律感。   这让梁玥想起了一个人……   她不觉放下了手中的竹简,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。   “梁大人?梁大人?”一直到素娘端了茶送到了近前,连唤了几声,她才回了神。   梁玥有些歉然地笑了笑,“抱歉,方才见夫人沏茶之姿甚美,不觉有些出神,还请夫人原谅则个。”   被这么一个大美人情真意切地夸上句“甚美”,素娘不觉颊侧生晕,含羞道了句,“大人过誉了。”   她轻轻地将那杯茶放到了梁玥的跟前,又退回了一旁,有些腼腆地笑了笑,“茶之一道实在广博,素娘也只习得个皮毛罢了……若大人于此道上亦有兴致,它日得了空闲,也请大人指教一二。”   “指教可万不敢当。”梁玥摇头笑,“只是有位故友擅此,我同她学了好些时日,却只得其行、不得起神。”   素娘听了出了她话中隐带的感伤,对那位“故友”也有些揣测,当即体贴地转开了话题。   素娘显然是那种家教很好的姑娘,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好似经过了斟酌,一举一动都有规矩在内,可却并不让人觉得死板僵硬。这种浸润到骨子里的仪态,梁玥在邺城见过、在东平也见过,那是数百年的世家沉淀下来的礼仪。   可虽然赵兴在过去几年,都竭力任用寒门之官员,但世家对其的偏见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的。   若是甄微当真娶得了一个世家的女子,怕是早就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了,怎么会是如今这风平浪静的模样?   这毕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,梁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罢了,也未往深处想,只跟素娘闲聊了几句,便重新把心思放到手里的竹简之中。   ……   看书、处理公文时,配着【其义自现】这个称号,基本上是梁玥习惯性的做法了,虽是累些,但却思绪顺畅,能注意到许多平时注意不到的细节。   “咦?”   梁玥本看得有些疲累了,但看到一份卷报时,却不觉发出了一声疑问的单音,身子也挺了直,越看到最后眉头皱得越紧。   她将竹简一合,抬头看向素娘,“夫人可知,临水与外商贸之来往是哪位大人掌管?”   素娘显然有些疑惑,但还是很快做了答,“是沈从事,梁大人可要见他?”   梁玥点头应了,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了紧。   因为家中经商,梁玥虽未插手,但对为商一道也是有所了解:他们行商之路都是有固定的,若非又大事,绝不会改道。   这世道……算得上大事的,梁玥能想到的,只有打仗了…… 第87章 吩咐   梁玥过来是为查案,但赵卓给她的却是钦使之权,可以说是代他出巡。   故而,她这会儿问这些与案子无关的事儿,倒也无人提出异议。   梁玥越是问下去,脸色越是差,那位沈从事不知发生了何事,说起话来都战战兢兢,怕自己哪里触怒了这位钦使。   等梁玥腾地站起身来,他竟是腿一软,跪了下来。   梁玥沉声,“派人去追甄郡守,越快越好。”   “可……”   “快去!”   “是。”沈从事当即不敢多言,躬身退去。   梁玥随手扯了块布来,提笔快速写了什么,盖了自己的印章,扬声道:“钱闻!”   钱闻刚一进来,手里就被塞了一团布帛,他还没待低头看,就听梁玥交代道:“你快回都城,将这信送到大王那里。”   “大人,将军派遣我们兄弟二人跟着,是为了保护您……”   梁玥截断他的话,声音并不高、却带着些不容置疑,“那你更该去送信,不然到时候大军围城,咱们一个都出不去!”   “大军?”钱闻不解——临水北不接胡虏、南不临卫李,东西亦都是燕国之地,哪里来的大军?   ……等等!临水的东边是——   “青州!”   他喊出这个名字后,却觉得果该如此,青州原本就不安稳,民风剽悍、盗匪横行,当年赵兴收复此地时,也是靠许以厚禄重宝招安的办法,之后也都是安抚为主。就是现如今青州的太守、刺史也都是本地人氏,俨然一副国中之国的架势。   赵兴在世的时候,就对青州头疼得很——它既然称臣,若是开战,打下来还好,若是打不下,就是一个逼反的名声;但若是留着,迟早会成祸患。   原本的赵兴还能凭着自己多年的威势压住这些人,可如今的赵卓,可没有他爹的威名。   钱闻虽不知梁玥从何处得知青州要反的消息的,但他知道,这梁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,他当即单膝跪地,抱拳道:“大人,属下护送您回去!”   梁玥摇了摇头,“军情要紧。”   钱闻一个人去报信,总比带着她这个拖累快许多。   梁玥在邺城那几年,倒是学会了骑马了,但也就是会而已,让她在平地上遛两圈还行,猎场上摆摆架势也勉强可以,但当真策马疾驰,她怕是得从马上栽下来。   钱闻虽临时来给梁玥当个护卫,但也不真的只是个护卫,这种时候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,梁玥说服他倒也不费力气。   等钱闻走后,梁玥转头看向素娘,素娘一怔,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。   “烦请夫人,将诸位大人都请到正堂来,玥又要事相商。”   素娘顿了一刻,才福了一礼,“妾……这就去。”   她初见这位钦使大人,为其容色所摄,未曾想世上竟有如此绝色之人。相处之间,却又察觉这位大人无美人常有的那般娇纵,温柔体贴……倒似是邻家的姑娘一般。   可如今方才知道,这位大人是为女官……以女子之身,立于朝堂之上,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?   ……   “梁钦使,这几年没打什么大的仗、也没什么天灾,临水的粮食,就算是被人围了城,吃上个半年也不成问题。”   “临水在兖青之交,先王在时就怕青州出事儿,这城墙年年都在固,若是当真青州兵来了,关上城门守着就是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燕国这两年休养为主,没什么大的战争。这些官员似乎都将那些年的战乱都忘了个干净,好像真心实意地觉得,打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。   梁玥眉头皱得死紧,索性不跟这些人废话,直接拿出了赵卓给的印鉴。   这诸侯王之印鉴,等同于赵卓亲至。堂内当即呼啦啦地跪了一片,“臣等见过大王、见过钦使。”   梁玥无视这一群人不甘或不忿的目光,径直道:“林掾吏,还请清点武库中盔甲武器,今日酉时之前,务必造册呈上。”   “下官领命。”   “秦都尉,战时之巡逻想必已有定例,玥便不多言,请照此安排。”   “末将遵命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梁玥虽是说得客气,“请”字用得毫不吝啬,但语气却无丝毫商量的意思。   便是此刻一时碍于燕王印鉴,不得不低头领命之人,心里亦是满心的不满。   少不得腹诽些“祸国妖女”、“牝鸡司晨”之类的话,连初登位的赵卓,也不免被脑补成了为女色不顾朝政的昏庸形象。   ……   “秦兄,你气傻了?”头先被安排出去的两人走的是一条路。   那位林掾吏稍年轻些,方才在府衙就绷不住脸上的表情,一出来就更是拉下了一张脸,本想和旁边的人同仇敌忾一下,可转头一看,身旁这位仁兄脸上竟还带着笑,这才有此一问。   这位秦都尉显然不是什么好脾气儿的人,当即脸上一冷,呛了声回去,“你傻了我都不傻!”   但说完,又恢复了那乐呵呵的表情,显然心情不错的模样。   林绵对这些武职之人向来敬而远之,总怕这些个人一言不合就动手,他这小身板可扛不住这一拳的。   不过这回,或许是气得急了、也或许是也察觉对方心情不错,不免就没了这些个忌讳,“秦兄,你说她一个女子,对行军打仗能有什么见的?她莫不是觉得青州兵是她家的家奴,说过来就过来?”   似乎也觉得这般背后弄是非不是君子所为,他说完后,才有些讪讪,又找补了一句,“秦兄你说,是不是这个理?”   那位秦兄本自顾自地乐着,听他了这句问,才斜眼瞥了他一眼,嗤道:“这么个美人儿,平日见都见不着,难得得了个吩咐,还不利落点办了?”   他只笑眯眯地说了这么一句,抬手重重地拍了拍林绵的肩膀,直把那林绵拍得往前一个趔趄,便哈哈大笑着走了,“难得讨美人欢心的机会,林贤弟既不着急,哥哥就先行一步了!”   那位林从事在原地呆站了半天,莫名涨红了脸,看着方才秦桓离去的方向,低低斥了一句,“有辱斯文!”   骂完之后,脚下却有了动作,一开始是慢慢地踱步,却不期越走越快,不多一会儿,瞧见四下无人,这快走就变成了小跑。   *   临水城内或情愿、或不情愿的,碍于梁玥钦使之身份,她吩咐的事儿倒是都办了下去了。   还不到酉时,那位颇“不情愿”的林掾吏还是提前整理好了兵甲的册子。   但抱着那整理好的竹简,他却又泛起了嘀咕,生怕自个儿做事这么利索,得了个献媚的名声,一时又在府衙跟前拧巴了起来。   他迟疑的这会儿功夫,就瞧见和他一同出去的秦桓亦回了来,林绵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,竟一步挡到了秦桓的前面。   “林贤弟。”秦桓勉强打了个招呼,全然不见离开时的笑意,脸上竟露出些冷肃来。   他只招呼了这一句,也不等林绵有何回应,就疾步进了门,林绵一个拱手拱到一半,眼前已经空空如也,留他一个人不尴不尬地收了手——   这人怎地如此无礼?   腹诽了这么一句,他正待往里走,就见后面有几个士卒压着三个人往里走,差点同他撞上。林绵暗道一声晦气,忙往侧边让了一步,让这些人先过。   “……大人饶命啊,小的只是一时糊涂!”   “小的糊涂啊,绝没有去开城门的意思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——开城门?   林绵心中一凛,这还当真被她料中了,真要打仗?!   他当即也顾不得那矫情的心思,抓着竹简的手紧了紧,紧跟着那些人进了去。   等进到大堂内,方才发现,他和秦桓并非头先回来之人,堂内早就站了不少人,气氛已凝固到紧绷的地步。   连方才在门口哀哀叫冤的那三个人犯,这会儿都察觉到不对闭了嘴,只有几声压低了的抽泣。   “临水只有甲兵三千,怕是只能固守求援。”   “下官已经派人传讯东平……”   “只是不知青州有多少兵马。”   ……   林绵听着梁玥条理分明地交代,这次听着的众人却无先前的轻慢之态,他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,拿着竹简的手有些微的抖——   这还真要打仗啊?   **   刘五本是在查那院主人,可查着查着却觉出不对来,他莫名生出一种紧绷感来,就像是每次上战场之前一样,这个感觉实在无甚缘由,但他却不敢忽视。   他十四便从了军,算是在战场长大的,能有幸活到今天,全凭着这点直觉。   他当即放下了这院主人之事,匆忙回去寻梁玥。   彼时梁玥已将事情吩咐了下去,堂内倒是没有其他人在,刘五无心思索这些细节,上来就跪了下。   “大人,这临水恐会出事……”   “你回来的正好。”   两人同时开口,都是一怔,刘五以为她要问他查院主人的结果,忙道:“大人,这粮款失踪一案不急于一时,这临水恐有大事要生,属下先送您回去。”   梁玥点了点头,“是有事,先王忧心之青州,怕是这回要闹起来了。”   刘五眉头一拧,对此倒是生出些果然之感来,“那属下……”   他未说完,就被梁玥摆手打断,“不必了……我已托钱大哥送信回都城了。”   刘五听她这意思,却眉头拧得更紧了。   梁玥让钱闻回都时,是以军情紧急、带上她恐怕不来及为由劝说的,如今刘五可不必过去送信……   他张嘴想劝,却想到这为可是先王亲封的督学,不是他这个大字不识的大老粗能劝住了的。   他是听到过那些个文人把黑的说成白的的能耐的,怕自己反而被劝服,索性省些口舌,只低声道了一句,“大人得罪了。”然后便要上前。   梁玥几乎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,扬声道:“刘大哥,还请听玥一言!”   刘五动作顿了顿,梁玥趁机快速道:“如今甄郡守不在城内,城中诸人无领头之人,不免惶惶。玥幸得大王之托,以钦使之身来此,才勉强稳住人心。”   这也是梁玥先前为何不多废话,直接用身份压人的缘故。   “到了如今这个时候,玥若是当真离开临水,便是怯战而逃。大战之前本就人心不稳,若是有人出逃,尚未开战便是输了士气……这些道理,刘大哥当比我明白的。”   刘五咬了咬牙,他当然明白,但是……   “大人,您若是在此有个万一,将军、将军他……”不得发疯!   梁玥垂了眸子,表情冷淡了下去,“临水为兖州之门户,若因玥之顾,青州兵轻取临水,直逼东平……那玥也只得以死谢罪了。” 第88章 回城   刘五当真觉得自己不应该听梁玥开口,就如他料想的一般,当真讲道理,他是绝对讲不过对方的。   无论如何后悔自己下意识顿的那一下子,但梁玥连“以死谢罪”都说出来了,他再怎么着也没法把人打晕带走的。   只等回了东平,再向将军请罪罢——要是那会儿他还能活着的话。   ……   梁玥所谓的“回来正好”,确实是有事儿要寻刘五,她先前安排得倒是顺利,但那些战前准备之事,她当年在东平也做过,到不算陌生。   但她到底没有上过战场,她也知道打仗这种事儿,最忌讳外行指挥内行,闹不好就是千百条人命搭进去了。   而临水守将,也就是那位秦都尉,是东平秦家的旁支。   梁玥在东平时,因为办学一事,免无可免地和世家对了上,所谓“知己知彼”,她仗着自己记性好,几乎将燕国内的诸多世家,嫡家旁枝入仕之人都记了下来。   这位秦都尉乃是祖荫得官,赵兴攻下鄢国之后方才做的这个武将,当真是一次也没上过战场,梁玥当真不敢就把战事就这么全盘交托在他手上。   梁玥说得隐晦,但刘五却也不傻,倒是明白过来她的意思,当即抱拳道:“属下知晓大人的意思,定当尽心竭力保护秦都尉之安危,只是……大人……”   梁玥摆了摆手,笑道:“我连个杀鸡的力气都没有,去到战场上也是碍事……当真打起来了,我肯定是老老实实地缩在城里头,你便放心罢。”   **   梁玥对自己尚有自知之明:她不过是在甄微不在时镇个场子,当真论起排兵布阵、行军打仗,她这个外行就不便在其中指手画脚了。故而,将事情安排下去后,她竟一时成了个闲人。   夏日的入夜实在是晚,梁玥安排了这一顿,竟还没有天黑。   神经紧绷了这一个下午,她倒也不想在这个瞧着就沉重的衙门里多待,推了门出去,刚透了半口气儿,却和素娘碰了个正着。   素娘似也没想到会碰到梁玥,她脚下一顿,有些拘谨地退了一步,行了个福礼,“妾见过大人。”   梁玥觉得素娘见她似生疏了许多,但仔细一想,她同这位夫人相见,前前后后还没满十二个时辰,本就不是多熟悉的人,她也就笑了笑,回了一礼道:“最近这段时日,城中怕是会有些乱,夫人出行还是要注意些好。”   梁玥本想说“别随意出去”,但话到了嘴边,又察觉这话有些太过强硬了些,倒是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。   素娘却有些不安的在原地迟疑了一下,半晌才回道:“妾……想去北门处看看。”   梁玥恍然,甄微如今还未回来,素娘作为他的妻子,自然是担心的。   她这片刻的停顿却被素娘误会了,她有些惶恐道:“妾只是去看一眼,若是大人不放心,可与妾同去。”   梁玥本觉得是不放心是指她的安危,但往城门处走的路上,看见几个被背手绑住,一身粗布麻衣,脸上却毫无风霜之色的男子时,这才恍然,原来素娘说的是出逃一事。   即将开战,自然最先一步的便是要疏散百姓,只是为官为吏者却不得轻动。   ——毕竟要是领头的都跑了,士兵凭什么留下守城?!   但就事实而言,却并非如此顺利,总有些贪恋故土、宁死都不愿离去的百姓,也总有些想方设法,混在百姓中撤走的官员。   等死的劝不走,但私逃的却能抓回来——想必这些人便是被抓回来的人了。   只是思及此处,梁玥不免有点奇怪:她本觉得素娘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,但这会战乱前风雨欲来的气息这般明显,她却颇有些处之泰然的平静之感。   “玥观夫人似对此情此景,十分熟悉?”   素娘怔了怔,似乎被梁玥这话勾起了些回忆,顿了一阵儿,才缓声道:“妾幼时随家父流落在外,亦见过……几次……”   这委实不是多轻松的话题,如今这城中的气氛已如此紧绷,再谈论这些事儿不免让人更加不安,故而也未就此深谈下去。   两人等到了城楼之上,按着城墙上那稍矮的垛口,却都沉默了下来。   素娘向北张望着,似是希望能在外面看见自己夫君的身影;梁玥则是垂眸向下,看着城墙底下正挖着陷阱的一众士兵。   余光瞥见素娘突然往前倾了身子,角度之大,怕是要栽下去,梁玥一惊,伸手拉了她一下。   素娘极匆忙地道了句谢,便脚步匆匆、几带踉跄地下了城楼。梁玥似有所感地往远处看去,却只看见几个模糊的黑点。   梁玥:……还真是好眼力。   她转头看的这会儿功夫,素娘已经不见了踪影。   梁玥莫名觉得有点尴尬,她在原地顿了一阵儿,还是随着下了城楼。   只是还未见到那两人,就听见一句撕心裂肺的“小心!”   一支箭矢直直地向甄微飞来,听到素娘那句呼喊,甄微似想要回头看,身体只稍向后偏了偏,背后就传来一下重击,是一个随从从马上跃起,用身体挡住了那支箭,旋即重重地砸在马背上,滑落了下去。   甄微胯.下的那匹马受惊,一下子狂奔了起来,而这一支箭矢好似信号一般,后面铺天盖地飞来一片箭网。   梁玥瞳孔一缩,一把扯住了想要往城外跑的素娘,也顾不得仪态了,就地一滚,离开了城门的那道缝隙。   厚重的城门被缓向里推了去,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。   甄微一行和城外设陷的士兵狼狈地从半关的城门缝隙进了,几乎是一进城门,甄微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,被这么一撞,扎在手臂上的一支箭的箭尾一下子折了,他的闷哼声淹没在城门彻底合上的闷响中。   素娘也顾不得自己的狼狈之态,她踉跄爬起来,半跑半跌地奔到了甄微身边,想要揽住他,看见那支断箭,唯恐他身上有什么伤处,一时也不敢碰他,只伸着手臂虚环在一旁,眼中含泪,嘴唇上下碰了一下,却发不出声来。   甄微低声唤了一句“素娘”,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,示意自己无事。   素娘眼睫动了动,那一直含在眶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,但神情却平稳了许多,她用袖子拭了拭颊上的泪痕,避开他中箭的那只手臂,将人搀扶了起来。   甄微面色有些苍白,半靠着素娘站着,他本想说些什么,但见众人都各司其所,就连方才进来伤者,都立刻有人接手安置,丝毫没有猝遭攻城的混乱之感。   他怔了怔,又想起那个叫他回来的那人,想来对攻城一事,城内是早有准备。   早有医师上前来,简单处理了甄微的伤口,梁玥也走到他的身旁,将这半日多的事情一一说了。   “此次若临水得守,全仰赖梁大人之先觉,此救命之恩,微同临水上下万不敢忘。”甄微说着,挥退了一旁的医师,又再次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。   梁玥习惯性地让开不受,但听闻他的话,却是苦笑一声,“甄郡守请起,玥万不敢担此恩情,若是临水得守……亦是城内诸多士卒同诸位大人之作为,玥实在是无甚功劳……郡守言重了。”   甄微还待再说,梁玥却摆了摆手,“功劳一事,还是等临水守住了再论罢。否则,你我不过都是枯骨一具、黄土一抔,再论功又有何意思?……只是有一事……”   梁玥看了看周围的来来往往的士卒,抿了抿唇,吞下了后半句话——   还是回府衙再说罢。   **   北门处燃起了狼烟,以示交战。其余各个门也受到讯号关闭城门,包括正在撤离百姓的西门。   当即有人不满上前争执,不果之后,趁势从那未关严的门缝冲了出去,有人有样学样,只把推门的士兵都撞得踉跄。   守门头领怒目上前,一剑将正往外冲的那个人通了个对穿,这才平息了这混乱。   ……或许平定混乱的不是他这干脆果决的一剑,而是那尸体落下后,露出的最后冲出去那坡人的情形。   ……   血水蔓延开来,在城门底下留下一道关门的血痕。   似乎过了许久,人群中才有了一声高亢的尖叫,原本还想往外跑的人一下子掉了头,颤巍巍地缩回了城内。   红翡亦在这人群之中,她作为一个丫鬟,算不得官员家眷,当然没人拦她出城。   她本不想走,却被梁玥严令赶去城门,不过梁玥没看着她,她也就拖拖拉拉地蹭到了队伍尾,磨磨唧唧地,果然没赶得及出城。   脸上不觉露了点得逞的笑,只是在透过那半合的门缝,瞧见最后冲出去的那一群人的下场后,她那点笑却骤然僵了,脸上的血色也一寸寸失了去。   **   而那一边,回到府衙之中,梁玥禀退了左右,同甄微说了她的怀疑——   青州兵自东而来,先攻的却不是最近的东门,而是甄微要回的北门,这让梁玥不得不怀疑,临水之中有青州内应。   ——不是先前秦桓抓到那些被百十两银子收买的、要开城门的地痞流氓,而是在府衙任职、知道甄微去后山消息的人。   “此时本就人心不稳,若再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,恐怕……”   梁玥也叹气,“只是……亦不能放任。”   既然明查不能,那只能暗访了,梁玥同甄微说此消息,也只是望他警醒些,对军事政务的消息,不要随意泄露。   ……   以甄微回来时那场箭雨为始,攻城便这么开始了。   梁玥也如她所说的,只带在城内,听着外面的喊杀声直到夜半,才渐渐息了。   第二日天尚未明,又再次开始……   投石车投入的巨石砸在城墙内,整个街面都晃了几晃。刘五对投石车的射程有经验,早就划定了一个范围,将未及撤走的百姓迁了走,故而这巨石落入,看着声势浩大,倒是未曾伤及平民。   从开始组织撤城,到青州兵攻来,只堪堪半日的时间,纵使再时刻必争,也有大半百姓未能撤走,余下的那些人惶惶惑惑地躲进了屋中。   可最初的惶恐不安过去,城中竟又有小贩摆出了摊子,颤颤巍巍地叫卖了起来,又有许多人有像学样。   地动山摇中,竟让人生出些许平和之感来。   **   红翡受了惊吓,当天夜间又着了凉,早起便觉身体不适。这会儿城里的大夫都是紧着伤兵来,红翡这点小病,也犯不着专门去瞧瞧,只照着那安神的方子,熬了一剂药,喝过了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,连梁玥何时出的门都未注意。   她迷迷糊糊地醒了来,便听见外面一声巨响,就连房顶都似是簌簌落下些灰尘来。   她猛地惊醒,坐了起来,下意识地喊了声“姑娘!”,就要往梁玥的房中跑。只是一起身,就看见矮桌上放了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,她怔了怔,推开了一边的窗子,天色已然大亮了。   碗底压了张纸,上面并未写字,只画了三张画,三个二头身的小人儿:一个是晨起的姿势、一个端着碗吃饭、再一个是躺在床上。   红翡拿起来看了,知道这是让她吃过了再歇着的意思。心底的恐惧竟奇异的平静下来,脸上止不住露出些笑来,将那纸折了塞到怀里,坐在桌前拿着汤勺在粥碗里搅了搅,却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,“哪有主子照顾下人的?”   她舀起那粥来,吃了一口,“得亏是我红翡,不然遇着什么恶奴了,不得欺主了?”   低声道完这一句,似是对自己十分自豪,脸上不觉露出些得意的神色。   睡了这么一觉,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大好了,也不似先前那般没胃口,将桌上的粥和小菜吃了个干净,方把碗碟收拾了,外面又是一声巨响,似是连脚下都晃了晃。   昨日看见的那血淋淋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,红翡的脸色白了白,心跳陡然急了起来,过了好半天,才按住胸口急促地呼吸了起来——   她得去看看姑娘怎么样了。 第89章 脱颖   红翡走在路上,看到街边零星的小贩,惊异之余,倒是放松了许多。   方才吃得清淡,她这会儿总觉得嘴里缺点味道,走到个卖糕点的摊子前,脚步不觉顿了顿。   路上行人不多,这摊主好不容易看见个有买糕点意图的客人,忙热情的招呼了起来,“姑娘,可要来块糕点,不好吃不用钱!”   红翡这等姑娘跟前有脸面的丫头,身上自然不缺钱的,她也不委屈自己,直言道:“给我包两块。”   “好嘞。”那摊主应声的声音比方才热切了许多,手脚利落的地包了三块,笑道,“姑娘,您可是这摊上的头个客人,这多出来的一块,算是送的,也讨个彩头。”   红翡付了钱、道了谢,却没立刻走,而是有些迟疑道:“你……不怕吗?”   那摊主脸上的笑纹动了动,明明还是笑,却莫名从中看出些苦涩来,“怕啊,怎么不怕啊……但一大家子都指望我这营生过活……不出来啊,也是饿死……甭管外头打得怎么着,起码还没进城不是?”   红翡愣了愣,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,只低低的应了一声,再原地站了一阵儿,又嗫嚅道:“……再给我那两块罢。”   等回过神来,她看着手里这五块糕点,不觉有点发愁——   这等外面买的粗物肯定是不能给姑娘吃的,可她一个人可吃下这么多。   正犯着愁,对面却正有个人从她身边擦了过,红翡忙扬声道:“嗳!”   她唤了一句,却想起自己不记得那小丫头的名字了。这小丫头乃是素娘身边的伺候的,前天夜里她还见过一次,因为两人间眉梢有个痣的位置一模一样,她到是把人的模样给记得住了。   眼看着那小丫头对她这声招呼毫无所觉,仍旧往前走去,红翡一急,伸手一下子攥住了那她的手腕,那小丫头却是浑身一抖,猛地回头。   红翡被她这极大的反应吓了一跳,有些犹豫道:“你……没事儿罢?”   那小丫头看清是红翡,似乎松了口气,脸色有点白,但是声音却还算平稳,“红翡姐姐……好巧……你这是……给梁大人送午膳?”   “不……”红翡刚想否认,那小丫头却似有急事儿一般,匆匆道了句,“那我便不打搅姐姐了!”   然后,便也不等红翡的答复,就急急地走了。   红翡却是被她提醒了:她真是枉称姑娘跟前头号得脸的大丫鬟,劳得姑娘给她准备饭食不说,竟还把姑娘的午膳给忘了!!   *   等红翡再备好了饭食,送去衙门处,早就过了午时。   梁玥看着眼前的竹简,眉头锁得死紧,脸上也露了些疲色来。   听见来人的动静,她忙借袖子的遮挡掐了自己的大腿,这才撑起了那份游刃有余的笑来。   要是早些年,没有【雍容闲雅】这称号在,她可做不来这模样。   见是红翡,她那挺直的脊背略松了松,但也没到弯下来的地步,只是脸上的笑又添了几分亲切。   她打量了红翡几眼,见她脸色好了许多,这才道:“好些了?”   “托姑娘的福。”   梁玥视线落在她手里的食盒上,“你人还病着,就别做这些事儿了。”   “姑娘,这饭一天几顿、几时吃,都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。少了一顿,就心里不踏实,这心里不踏实,活就干不好。您这几日正是劳累的时候,这饭更不能拉下,要是……”   听着这丫头大有一直说下去的架势,梁玥忙摆了摆手,示意她把那食盒先放下。   她脸上又带出点无奈,也是怕了这个年纪不大、道理却不少的小管家婆,笑止她道:“这天底下的道理啊,只怕又八分都站在你这边……放心罢,我这么大的人了,总不会饿着自个儿的,今儿倒是有幸蹭到了甄夫人的手艺。”   ——甄夫人的手艺?   红翡蓦地想着自己来时撞到的那丫头,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,脸色有一瞬间恼怒——   好啊,她就说小贱蹄子表情不对,原来是故意支开她,要给姑娘送膳来!   这是瞅着她生病,想钻空子呢?没想着啊,这都出了梁府了,这还有人耍心思,想在姑娘跟前取代她的地位!   呸!要是下次再撞见,她定要教教那个……粉花、还是粉盒的,什么叫做本分!不好好照顾自家的主子,还想“爬墙”了?!她们梁家这样的人家,就是招粗使丫头,都不要这样有歪心思的!   梁玥看着红翡那表情不对,还当这丫头因为白送了顿饭发闷呢,出口安慰道:“你这饭也不白送,我今日得入了夜才能回去了,你把食盒放那儿罢,过不多会儿也就当晚膳用了。”   孰料却惹得红翡使劲摇晃起了脑袋,“不不不,这哪儿行啊?今儿天气热,这菜在食盒里捂一下午,说不准就馊了,您可不能再吃,您既晚间要留在这儿,奴婢晚膳的时候再给您送就是了,何必……”   “禀钦使大人。”红翡未尽的话被一个衙役急匆匆的禀报打断,她看了看站起来的梁玥,又强调了一遍,“奴婢回去准备晚膳”,这才避嫌地退了下。   她伺候姑娘可不是一两天了,自是知道,姑娘公务上的事儿,她可不该听。   ……   梁玥这儿确实是琐琐碎碎的事儿一堆:百姓没全撤走,这就意味着除了打仗的事儿,还得管着政务,而外头喊杀声不断,人的精神紧绷着,当真是什么奇葩事都能生出来。   而这种时候,府衙的公信还不能失去,不然留下的百姓当真是分分钟变成乱民、暴民,那这城就不用从外面攻了,直接从里面就破了。   *   东平,燕王宫。   一位已经须发皆白的老将跪地叩首,“临水易守难攻,青州不可轻取……此刻西南李家轻取五郡、直逼旧都,东卫又蠢蠢欲动,西北初得平定,守军绝不可动,实无多余兵力以助临水……”   夏清听了他这话脸色发青,心里暗骂:这老匹夫,说得这么冠冕堂皇,要不是他儿子现在长着东南的兵权,这一调动,他儿子要么上战场、要么失兵权,他会这么出头?   想着,夏清上前一步,“侯大人此言差矣,临水乃兖州之门户,临水若失,青州兵直逼东平而来,你这是将大王的安危置于何处?!”   那老者不为所动,“临水城墙坚固,又有梁大人先察之能,纵一时没有援军,仅凭城内之守军,守上数月亦不成问题。”   他身后又有人上前,“青州不过癣疥之患,此刻李家由管玢率军,若是他们取下旧都,士气定然更盛,如此……我大燕危矣。”   “待平定西南,大军直接开过,定可轻平青州之患。”   ……   赵卓眉心攒了攒,神色却并未大动,听着下面争论声止了,这才咳了一声,“此事,姚相如何看?”他问的是姚章。   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,但以姚章的能耐,自然不至于将自己陷入那等境地,便是新王继位,他的地位依旧是稳稳当当的,甚至有更进一步的架势,连从赵卓为世子时便追随他的张礼,都要退居一射之地。   姚章本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,听闻赵卓的话,这才慢吞吞地上前,“禀大王,臣以为……侯大人所言有理。”   他口中的侯大人,便是最开始说话的那位老臣。   赵卓唇角动了动,似是想说什么,但最后也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“既如此,便按姚相说得办罢。”   *   散朝后。   赵卓语气淡淡地吩咐了一句,“临水被围一事,把消息拦住。不要传到西北……还有旧都。”   暗处立刻就有人影上前,跪地行了一礼后,便领命去了。   他则仰头,向远处看去——   梁瑶驻守西北,而赵旭前几日才带兵去了旧都,这两人……知道这消息后,或许会以大局为重,但那万一的可能,他却不能赌。   “大局啊……”他喃喃地重复着,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。   *   梁玥尚不知她只离都几日,西南李家就骤然发难,以致燕国竟一时无法抽出兵力来援临水。   不过,临水的情况倒是出乎意料的好,她本以为城内的百姓会闹出乱子来,但到底是低估了这时候百姓的顺从程度、也低估了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人的适应力。   只短短几日,他们竟是适应了城外的喧嚣,和城墙边缘处的落石,一副安定下来过日子的模样。   青州兵却没想到第一战就遇到这么一块硌牙的硬骨头,几次攻城未果,也就这么围了起来。   这倒让城内松了口气,毕竟临水守兵只有三千,就是守城伤亡再小,人员也在减少,实在是消耗不起。   左右求援的消息早已送出,就等它处的援军了。   梁玥松了口气,总算抽出些心神来,倒是注意到红翡的不对。   “你这些日子……是不是欺负胭脂那丫头了?”胭脂便是素娘身边那小丫头。   红翡一咬牙——她就知道那小贱人不安分,这才几日的功夫,都被姑娘把名字记住了!   心底暗骂,但脸上却笑意如常,“姑娘说笑啦,那可是甄夫人身边伺候的人,奴婢就是再仗着姑娘的威风,也不会欺负她呀。”   红翡把“甄夫人身边”、“姑娘的威风”这几个字咬得极重,强调意思很是明显。   红翡年纪毕竟还不大,那点掩藏情绪的能耐,还不至于把梁玥哄过去。   梁玥只把她这话在脑袋里面过了一遍,便把缘由猜了个大略,她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,“你啊……当真以为你家姑娘是个香饽饽……哪有那么些个人抢着伺候?!”   红翡飞快地瞥了梁玥一眼,没答话,当初大公子要给姑娘选贴身丫鬟的时候,梁府里闹得都快成了个戏班子,各房里的丫鬟手段层出不穷。她想着,就是给皇帝选妃,也就是那样儿了!   思及自己能从那争夺中脱颖而出,踩着一堆失败者,成了大姑娘身边的头号大丫鬟,红翡不觉挺了挺胸——还是她红翡技高一筹!   至于大公子是不是怕丫头心思太多,特意从里头挑了个蠢的,这绝不在红翡考虑之内。   梁玥看着丫头又公鸡似的,抬头挺胸一脸骄傲的模样,不觉“哧”地一声笑了出来。   ——这可真是个活宝! 第90章 另有发现   梁玥倒是知道红翡对她这个“头号大丫鬟”的身份得意得很。   在梁府里,就对一切能动摇她地位的小丫头十分警惕。不过,这小姑娘委实没什么坏心眼,大多数时候也只是拦着那些丫头多余的殷勤,最过的一次也只是把人堵在墙角,说得不客气了些。   就连那一次,也被人“一不小心”透露给了梁玥。   梁家虽说只是商户,但也是富了好几代,家里的下人不少都是祖上就伺候的,里面的规矩道道的也不少,这些小丫头的小心机、小手段,梁玥心里有数,但到底是不太喜欢。   反倒是红翡这小丫头,倒教人忍不住护一护,梁玥这个当主子的都表明了态度,底下那些人自然也就息了心思,梁玥身边倒是一时清静了下来。   不过这回……胭脂可是素娘身边丫头,红翡这飞醋吃得,也太没道理了。   梁玥笑过之后,又肃下了神色,正色道:“胭脂是甄夫人身边伺候的,不过是甄夫人怕咱们来临水不习惯,让身边的丫头帮帮忙……你不觉人家好心便罢了,还挤兑人家,哪有这种道理?改日……不……”   梁玥抬头看了看已暗的天色,“明日罢,明日我同你去道个歉……”   红翡眼睛睁大,脱口道:“这怎么行?!”   要是梁玥方才只说要她去道歉,红翡就心里有些别扭,也就应下来了,但是……   梁玥同去……   让姑娘同一个小丫头道歉,还是因为自个儿的缘故,红翡连想一想都觉得好大一口气堵在胸口,只堵得她心都犯着梗。   红翡这表现,梁玥一时竟有些看着犯熊的幼妹的错觉,不觉沉了沉语气,“可有何不可?”   有何不可?这“不可”可大了去了!!   ——那小贱蹄子多大脸面,能让自家姑娘去赔礼道歉?!也不怕折了寿!   虽是心底这么骂着,但红翡直觉自己要把这话说出口,姑娘得更生气了。   她其实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自家姑娘,好似有些理所当然的事儿,在她眼里就是这么接受不来。   不过,这疑惑也转瞬即逝,她很快就把心思转到别处——到底怎么说才能让姑娘打消去道歉的念头?   那日在街上,胭脂一脸惊惧转头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,红翡精神一振,再回忆那丫头这几日的作为,她登时越想越觉得可疑——要真是甄夫人的交代,那丫头至于这么鬼祟吗?   “姑娘,不是奴婢胡说,这小j……胭脂,她当真是有些古怪。那天我在街上见她,不过拉了她一下,她就浑身发抖,好像很怕我的模样;再那一次,我看见她站在衙门门口,也不出去也不进去,要不是我叫她一声,她说不准就一直在那儿站着了;还有……”   红翡一面回忆一面说,语速并不快,但好似越说就越确定,最后竟多了些理直气壮的意思。   梁玥听着也渐入深思,她想起的是另一件事,攻城那日,她同甄微说,疑心城内有内应……那内应应当在衙门内任职,知道甄微去后山的消息。   为防人心动荡,两人都是要暗中查探的意思。不过这段时日城门紧闭,不得进出,便是有内应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传消息。对方没有动作,梁甄两人竟一时有些无从入手的感觉,这些时日一无所获。   但如今想来……知道甄微去后山、也知道有人去寻他回来的,可不止衙门中的官吏,素娘身边的胭脂亦是知情之人。   她又问了红翡几处细节,红翡绞尽脑汁回忆着,最后倒是都答了上来,她不觉有些得意——定要自家姑娘看清那贱人的真面目!   **   第二日,梁玥本想查一查这胭脂,一大早却被甄府来人请了去、似是有什么急事。她只得叫红翡先跟着那丫头,瞧瞧她是去哪。   红翡毕竟没专门练过如何跟人,胭脂又有些风声鹤唳的意思,没过多会儿,红翡就在一声“谁在那”的喝声中现出了身形。   红翡有点心虚,但她只略想一想,又觉得理直气壮了起来:都是大路,又不是谁家的,凭什么胭脂走过了,她不能走?   红翡的表情愈镇定,胭脂心里越慌,她低声质问了句,“你做什么跟着我?!”   红翡仰了仰头,但仍觉得自己气势不够,回忆着自家姑娘平日里的神态,她唇边勾起一点点弧度,声音中却无笑意,“你做了什么,自己心里清楚。”   胭脂肉眼可见得一抖,似是强撑着什么,但在红翡那笃定的目光下却觉得自己无所遁形,她咬着牙和红翡对峙,可对上那似了然一切的眸子,到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。   红翡顺势向前,一步步地把人一直逼到了路边的墙上。胭脂退无可退,两人僵持了半刻不到,她倏地蹲下了身、崩溃大哭了起来。   背主的压力本就让她这段时日绷紧了神经,红翡这一遭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胭脂一面抽噎一面断续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……也不想的……是、是他逼我……”   **   红翡把抽噎的胭脂往甄府领,可这边甄家的气氛却微妙地凝滞着。从半刻钟前就是这般,那滚沸的水声似乎就是这屋里唯一的声音了。   半晌,似是觉得屋里静得太过,甄微呼出了一口,打破了这沉默,“只是战前骂阵罢了,都是为了动摇军心……大多是做不得真的。”   青州兵虽是攻城暂止了,但骂阵却每日不断,反正站在弓箭的射程外,又无性命之虞,骂上两句混当是饭后消食了。   这几日凡事临水城内有名有姓的官员祖上都被问候了个遍,那话难听的程度……反正要不是有刘五在旁拦住了,秦桓差点头脑发热冲出去跟人拼命去。   虽说听着让人不舒服,但这“骂阵”一事倒是对峙时的常规操作了,武将脾气大都火爆,知道归知道,但当真被骂道痛处,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也有。   不过,甄微年纪轻轻就坐上一郡长官的位置,可不是那种因为一两句“问候”就坐不住的人,他忧心的是今日那群人骂阵的内容——   四境交困,燕国怕是无多余的兵力来援助临水。   当然,这话是甄微加工过的,原话肯定不是这文绉绉的模样。   听了甄微这似是自我安慰的话,梁玥却没有松口气。   相反,她置于身侧的手缓缓收紧,将袖口抓出几道褶皱的痕迹,动作极慢地摇头,艰涩出声,“这消息、十有八.九……是真的。”   临水并不算是骤被围城,不止是她遣了钱闻去东平报讯,临水亦有驿官前去。就算不幸两方都未送到,先前出去那么些百姓到了临近的郡中,当地的地方官亦会上报。   若是快马加鞭,这几日的时间足够跑一半个来回了,可是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动静……   梁玥微垂的眼睫颤了颤,一个人的身影在脑海中映了出来,他唇角似是而非地勾着点笑,灼灼的目光却带着些慑人的压迫来——   赵旭……可不是什么耐得住性子的人。   他若是知道自己被围在临水,定然是要带兵过来的,梁玥心底笃定着。   那直到如今,却没有援兵的动静,只能是赵旭……不在东平、尚不知道此事。   身为大将军,却不在朝中,那只能是边境有大乱发生。   ……   “啪”的一声,是素娘手里的茶杯没有端稳,摔到了地上。   见梁玥抬头看来,素娘勉强撑出个笑来,“对不住,一时没有拿稳……”   梁玥看出她眼中的慌乱,出声安抚道:“素娘暂且放心,还没到山穷水尽的份上……我虽没守过城,但却知道临水若是破了,东平便会告危。朝中那儿也不会放任此事发生,便是一时抽调不出人手来,等几月后,骚乱平定后,也会有人带兵来援的。”   梁玥说得平静,素娘紧绷的情绪竟因为她这话渐渐缓了下来。   梁玥见状不觉笑了笑,又续道:“临水城墙坚固,城内粮食又足,闭城坚守,守上几个月还是行的。”   就像甄微方才那“动摇军心”一说,没有安慰道梁玥一般,梁玥现在的话也没让甄微松口气。   他眉头松了又紧,似是想要说什么,但外面却传来一阵女子的啜泣声,越来越近,似是在哭诉着什么。   素娘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,“好像是……胭脂?她不是刚才出去吗?我去瞧瞧。”   素娘说着,就去推开门,只是还未走出,胭脂就扑上来,死死搂住她的大腿,哭道:“求夫人、求夫人……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,求您饶奴婢一条性命!”   被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下,素娘显然有点懵,下意识地看向甄微,而这会儿,红翡已经溜到梁玥旁边,把自己一路上从胭脂的哭诉里听出来的消息告诉了梁玥。   “甄夫人是夏老将军的女儿……夏老将军对甄大人这个女婿不满意,一直没同意这个婚事,是甄夫人自己跑出来的……”她说这话的时候,语气是压低声音也掩不住的惊叹,显然是觉得颇不可思议。   梁玥闻言挑了挑眉,她想起了姚章那句似是而非的“甄微和夏家结亲”的消息——因为一直没什么大的风波闹出来,她还以为这事儿只是两家透了点意思,原来竟然是私奔!   ——话说,姚章的校事府连这种小事都知道,深想一下,还真是让人有点毛毛的。   那边红翡仍续道:“胭脂是夏府的家生子,她跟着甄夫人跑出来了。但她老子娘还都在府里头,跟那边肯定不能断了联系。上个月,她哥哥找了来……”   红翡抿了抿唇,看了哭得直打噎的胭脂一眼,眼里透出些怜悯来,“跟她打听了办学那笔粮款过来的时候,后来……后来那东西不是丢了吗?”   红翡又往前倾了倾身,小心翼翼地附到梁玥的耳边,轻声道:“奴婢猜测……应当就是夏老将军的人动手劫的?……说不准就是胭脂她哥哥带的人,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哭成这样……我听说那可是要按盗军粮的罪处置的……”   梁玥没说话,肃了神情看了红翡一眼,红翡立马讪讪地闭了嘴,做了个封口的姿势。   梁玥则看了眼门口的那三人,站起身来。   她让红翡跟着胭脂,本想查奸细的事儿,没想到奸细没查到,反倒误打误撞地让那粮款失踪案有了进展。   不过,这事儿明显有甄家的家事掺在其中,未免太过尴尬,梁玥走到门口,冲两人施了一礼,“素娘宏文今日既是有事,玥便不多叨扰了。”   胭脂哭得颠三倒四,素娘本就对这事儿不太了解,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,这会儿只勉强笑了一句,“家中突遭此故,当真让梁大人见笑了。”   甄微倒是有所觉,他长揖到底,沉声郑重道:“谢大人之信任,下官定不负之。”   梁玥笑颔了颔首,没再多说,带着红翡出了去。 第91章 臭小子   临水城墙上的守兵是每四个时辰一轮换,以确保守兵的状态不至太差。   这日,东城门门楼之上,正当值的守兵望了望斜落的日头,忍不住恶狠狠地啐了一口,“那龟孙儿死哪个娘们儿肚皮上了?!等过来了,老子让他再当不成爷们儿!”   原来是该接他班的守兵迟迟未到。   离他最近的那守兵年纪大些,发髻是已经掺杂些白的灰色,听见这人一直没停嘴的骂骂咧咧,忍不住劝道:“年轻人,火气不要这么大,是老头子我来的早了些……”   那人却丝毫不领情,喝骂道:“老东西,只管管你自个儿的棺材本就得,老子还要不了你这么老的儿子尽孝!”   那老者灰白的眉毛动了动,脸上也露出些愠色来,不再开口。   援军迟迟不来,上面又下了禁令,不许在军中肆意传播不实消息,以免动摇军心:若有违者,军法处置。   大家都不是什么傻子,那到底是不是“不实消息”……随着日子的推移,援军却没有丝毫消息,就是那迟钝些的,都猜出个七七.八八来。   被数倍于己的士兵围城,本就是巨大的压力,如今朝廷还好似放弃了这座城,就凭城里这三千守兵,被攻破是迟早的事儿……在一种随时会丧命的恐慌中,守兵们的情绪早就不稳了:或是如这人一般,脾气愈加火爆,一点点事情就骂骂咧咧;或是心如死灰,做什么都木木的……如此情形,怕是难守上几个月。   ——这才是那日,甄微为何露出迟疑之色。   那人骂了半晌,终于累了,喘着粗气闭了嘴,把腰间别的那把破刀“哐”地一声砸在了地上,一矮身就地坐了下。   旁边的老兵转头看他,那人恶狠狠地瞪了回去,“老东西,别管闲事!”   老兵懒得理这人,有这力气,还不如攒着骂阵用呢。   那人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,憋得难受,脸色涨得青青白白,拳头都攥了起来。   就在这时,一阵琴音飘飘荡荡地传了来,听不很真切。   那人又“呸”了一声,“咱们兄弟辛辛苦苦守着城门,里头那些大人们又是听曲儿又是作乐的,到时这城一破,看他们……”   他说话功夫,那琴声渐渐真切了,就这音量,显然就在城墙根儿下,他话一噎,低道:“有病吧?!到这儿听曲儿,也不怕被石头砸死?”   但随着琴声入耳,莫名地、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,连日来笼罩心头的恐慌被安抚了下,那点燥郁之气也似乎有了疏散的通道,随着每次吐息呼了出去。   口中的骂骂咧咧渐渐停了,不多会儿,他站起身来,又拾了前面的腰刀重新挂上,那老兵本以为这小子嘴里又要喷什么粪,本着不和这些小崽子计较的态度,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。   孰料半晌没听见声儿,转头一看,就见那人已经闭了嘴站好,竟又老老实实地站起了岗。   *   弹琴之人便是梁玥,她本不知军中的那些骚动,不过是因为昨日刘五来禀,说是要出去杀上一个来回,以免内部闹出骚乱来。   如今兵力悬殊,这怎么看都不是个好选项。梁玥细问之下,才知道缘由:没有援军,城内士兵生出了恐慌。   “已经闹出了好几次事儿的,在这么下去,怕是外面还没打进来,咱自己就得散了……这帮小崽子,太……嫩了点……”   “让我试一试罢,若是不行……再去不迟。”   于是,便有了今日,梁玥在城下抚琴的情形。   ……   那慢却稳的牛车走走停停、闲庭信步了一整天,一直到日头将落才回到了清晨出发的地方。   红翡忙拿了小杌子摆到车下,扶着梁玥下车,可跪坐这许久,梁玥腿早就麻了,从腰往下好像都不受自己控制,往前走还好,往那小杌子上一踩,整个腿都是软,连打晃都没有,就直直地栽了下去。   红翡伸手去拉,可这顷刻间只抓得住她的衣袖,随着布帛破裂的响声,梁玥忍不住闭了眼,这一下子摔得,估计得破了相。  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,腰间有一股力道突然出现,揽着她旋了半圈,旋即便撞进了一人的胸膛。   梁玥即刻便意识到自己被人救了,她欲要抽身道谢,可撑了撑手臂,却没能从那人怀中出来。揽着她的手臂却没有撤回的意思,依旧牢牢地扣在腰间。   她不由紧了紧眉,虽被救了应当道谢,不过这人一直不放手,当真是明晃晃地占人便宜。   梁玥稍带不愉地仰头去看,待看清来人后,却是一怔——   “郑前?!”   “嗯,是我。”郑前重重点头,眉眼弯弯、一张娃娃脸上尽是笑意,显然心情很好的样子。   明明是被抱着不放手,但是对上这张脸的话,想到的却只能是少年的撒娇,而不是其他。   说实话,梁玥现在对他还是有些愧疚感,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太不注意,才让他产生误会的……感觉自己像是教坏小孩子的老巫婆。   她眨了眨眼,刚想说句“你先放手”,腰间的手臂却是一紧,一阵失重感传来,旋即眼前的景色便变了——   从街景变为屋顶,又变成了湛蓝的天空,轮番的景色在眼前晃过,在眼中留下一道模糊的虚影。   !!!   ——她这在半空中吧!   梁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,尖叫声卡在喉咙里,脸色一下子白了。   呜咽的风声中,刘五的怒喝清晰可闻,“臭小子,把夫人放下来!”   旋即便是清亮的少年音,“夫人?哪里有夫人?”   刘五咬牙追上,他怕伤到梁玥,未用腰刀,只是赤手空拳地去抓人,郑前笑盈盈地揽着梁玥在房顶树枝间挪腾跳跃,衣袂纷飞、煞是好看。   不过,身在其中的梁玥却全然看不到这景色,仓促间给自己挂了【临危不惧】,总算不至于当街失态、尖叫出声。   ……   等到梁玥真正落地,腿确实是不麻了,但还是软的。脚踩在地面上,但却一点安稳感也没有,直把大半个身子都靠在红翡身上才站住了。   差点打起来的两人这会儿也不敢动了,低头站在梁玥跟前。   “要不是他追着我打,我才不会逃呢!”郑前率先甩锅,脸上委屈巴巴的,让人看着便心疼。   他瞧着梁玥苍白的脸色,脸上才有些切实的悔意,“对不住啊,阿玥,你是不是吓着了?你别害怕啊,我不会摔着你的……要是真的摔了,我会垫着你的、不会疼的……”   他说着,往前一步,似乎想要去拉梁玥,红翡哪敢让这个危险人物再靠近自家姑娘,半扶半揽着梁玥连连后退。   郑前眼巴巴地看着梁玥,那可怜兮兮的表情,让人一瞧便是心里一软。   一旁的刘五一步跨来,挡在两人中间,本就黑的脸更沉了,他张了张嘴,似乎下一刻就要破口大骂。   但又顾及着站在身后的梁玥,狰狞着表情酝酿了半天,最后只是咬牙切齿地警告道:“大人是大将军的未过门的妻子,你、你个臭小子,注意点!”   郑前眼珠一转,带着点笑重复道:“未过门的……”   刘五眼神一冷,落在他方才揽住人的那手臂上,冷笑一声,“我瞧着,你这手是不想要了!哥哥今儿就给你剁了!”   说着,身前便闪过一道银光,郑前却不知为何,仍站在原地没闪没避。   眼见着就要血溅当场,红翡短促地叫了一声闭了眼,抓着梁玥小臂的手也一下子攥了紧。   “别怕。”梁玥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,“睁眼看看……没什么事儿……”   红翡将信将疑地睁开一点缝隙,果然没看见预料中的惨状。   郑前只稍微侧了侧身,那刀锋便擦着他的衣袖而过,其实便是他不动,那刀也只能划破他的袖子罢了。   郑前冲刘五眨了眨眼,脸上满是得意的笑,刘五只觉得后槽牙一阵痒痒,他腮帮子一紧、长刀骤横,这次可不是之前的虚晃了。   梁玥平静了这么一会儿,脚下虽还有些有些软,但好歹能走路了,便示意红翡扶着她往回走。   “姑娘,他们……”红翡有些不安的往回看。   “无妨的……他们过会便好。”   *   要是动起真格的来,郑前当是和赵旭不相上下,而刘五的打架的功夫,在赵旭亲卫里都是垫底的,他自然伤不着郑前。被遛狗似的在城里绕了大半圈,他青着脸把那刀往地下一杵,喘着气靠了个墙面。   孰料那墙所属的房子本就被投石车砸了个稀烂,墙面看着正常,内里早就不稳了。刘五这一靠,稀里哗啦地响,眼见着整个人都要被埋进去了,他低声啐了一句,抬臂护住了头脸,准备硬挨这一遭,腰间的却被一个铁爪勾了住,人被重重地甩了出去,正砸在对面的树干上。   被砸的闷响声紧接着闷哼,刘五缓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,倒也不知道被砸和被埋哪个更惨,他深深呼吸几口,沉着声骂道:“臭小子!出来!”   郑前从一旁的树枝上跃下,脚底连点尘都没激起来。   刘五看着他这游刃有余、丝毫没伤的模样,唇角往一边撇了撇,但到底也是服气他这功夫。   “你从东平过来的罢?外边如何?”   郑前被这么一问,那好似总点带笑的娃娃脸骤冷了下来,出口的话也带了些寒气儿,“赵卓不让人过来。”   刘五对他直呼燕王的名字也没觉意外,又问:“大将军呢?将军总不会放着梁大人不管……”   “呵。”郑前嗤了一声,没答话。   刘五却知晓答案了,他抬手太阳穴旁揉了揉,喃喃道:“他娘的,还真是这样。”   半晌,又叹了口气,“你小子过来这边……”   他本想说“也挺好的”,毕竟依照这小子的功夫,就算是城破了,他也能齐齐整整地把梁玥带出去。   不过,这话颇有些承认自己技不如人的意思,这虽是……事实……但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个脸面吗?   于是,话到了嘴边,又是一转,“你小子过来做甚?!”   一个印章在他眼前晃了一圈,又即刻收回,动作虽快,倒也刘五看清上面的图案。   “艹!你小子不替将军效力就罢,竟给姚章那厮当狗!!”   刘五刚骂了一句,脑里警报的那根弦就噼里啪啦地响,他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,猛地翻身,一柄锋锐的小刀擦着他的左臂而过,带出一丝细细的血线。   ……要是他反应慢点,这刀就捅在他心口上了。   ——艹他娘的!!!   心底把这小子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,一转身,脸上却带了谄媚的笑,“哈哈……校事府、校事府也是个好地方……” 第92章 是个人   红翡端了个木盆进屋,上面白气氤氲,显然水温不低。   她把盆放在地上,虽说之前已经试过一边温度了,这会儿还是又把手往里浸了浸。   ——有点烫,但手还可以放进去的,若是太凉了便没什么效果了。   这水是给梁玥泡手用的,在外面还不觉得,回到屋里,梁玥才发现自己手指一直不自觉地颤,连筷子都拿不稳。   从清晨到日落,梁玥就是当初习琴的时候,都没有弹这么久过。   红翡一面拉着她的手往里浸,一面心疼地掉眼泪,“姑娘,咱……咱明日就不去了罢,休息一日……”   梁玥笑,“好端端的,怎么就哭了?我这又没磕没碰的,不过累了点……歇一晚上,明日便就好了……”   “姑娘!”红翡有点急地咬住了下唇,“要是当真这么下去,先不管有没有用处,您这手……手就得废了啊!”   说完,又觉得自个儿这话有些咒人之嫌,又忙往旁边“呸呸呸”了几声,又连声道:“有口无心!有口无心!”   梁玥失笑,她从水里把手伸了出来,在红翡眼下抹了抹,留下了一道水痕,“可不哭了……哭下去,等明日这眼可就肿了。”   红翡连忙拉着梁玥的手浸到水盆里,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,“奴婢……奴婢去再提些热水来,这儿也没有药……就能教水泡泡,起码要泡上两刻钟,您可不许再中途拿出来了。”   梁玥倒是习惯她这絮絮的老妈子似的嘱托,笑点点头,温声道:“你去罢,我不拿出来。”   几乎是红翡刚走,便有个人影从房梁上翻了下来,梁玥好久没遇到这情形了,冷不丁地被惊了一下,身子不觉往后撤。   盆里地水哗啦地响了一声,来人抓住了她手腕,把她方才从水里抽出来的手按了回去。   “我可听见了,你方才说不拿出来的。”   少年的嗓音清亮又带着些笑意,好似驱散了连日来城内沉沉的死气,梁玥也不自觉得勾了勾唇,但旋即就被她抿得平直,拒绝了就拒绝了,她不想给人错觉。   “你……”   梁玥方想说“先放手”,郑前已经先一步松开了手,眼睛弯起更大弧度,一脸得意又求夸奖的表情。   梁玥本来那点尴尬也渐渐散了,果然是少年心性,当初的那点模糊的好感,这会儿应当早就散了。   “你来这儿做什么?”   郑前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个小瓷瓶,他拿着在梁玥眼前摇了摇,“给你送药。”   他说话时,尾音微微上扬,好似说得不是“送药”,而是“送饭”一般。   梁玥一哂,“我又没伤着,热水浸一浸就好,城里的药本就有限,还是紧着伤兵用……”   她还没说完,郑前已经把那瓷瓶里的药倒到进去。   “你都被那个小丫头带坏了,啰啰嗦嗦的……”他说着,手也伸进了盆里。   郑前脸长得嫩,可他的手却不像他的脸那样,掌心生着一层茧,有些厚。梁玥手本就娇嫩,又在水里浸了一阵儿,郑前握上来都有些刺刺的疼。   梁玥下意识地抽手,却被郑前抓了住,他抬头认真盯着她看,“要按一按才好。”   那眼神再清亮不过,没有丝毫绮思,倒是让梁玥觉得自己是多想。   梁玥:……多想就多想吧。   她往后抽了抽手,轻声道:“我自己来就好。”   梁玥自然没能将手抽出来,郑前低了头,看着她被自己攥在手里的那双柔荑,眼睫动了动,这次却没答话,径自动   作了起来。   指腹在她的关节处揉捏着,也不知按到了何处,冷不防一阵刺痛,梁玥不觉“唔”地闷哼了一声。   郑前眼睫飞快地动了动,手上的动作也僵了住,片刻后,他低低开口,“有一些疼,你忍一下……要是忍不住,你、你咬我罢……”   他声音也不似先前的透亮、而是有些沉的哑。   梁玥一时竟不知要怎么答话:她有心想说自己来,但郑前明显在按穴位,这可不是自己瞎揉,就能揉到的;但十指连心,手指实在是再敏感不过的地方,被人拿在手里这么揉搓着,实在是……   似是看出梁玥的纠结,郑前又笑了一声,声音是坦荡荡的清朗,“你别多想……我还给我姐端过洗脚水呢。”   梁玥轻轻地应了一声,又因为方才的自作多情有些尴尬,脸上不觉泛了晕红。   郑前眼中飞快闪过些什么,但低着头,梁玥并未看见他的神色,他揉了一阵那手指,突然闷声闷气儿道:“赵卓还不如刘登呢……起码刘家的那个还知道找人来救你……”   刘家?刘登?   梁玥不觉恍惚了一下,可能是在鄢国的那几年绷得太紧了,离开之后,那段时间的记忆都好似蒙了层纱,非得刻意回忆才能想起来。   ——当年在并州那会儿……还真是刘登让他来的?刘登怎么想的?   但刘家既灭,这些事儿多想也无益处,她很快就放下来这个疑惑,语气平和道:“大王自有大王的思量……”   见梁玥丝毫没有动气的意思,郑前不觉瘪了瘪嘴,脸上露出些不快来,不过若说多意外倒不至于——几年前在并州的时候,她就是这样子,如今,不过是换了个地方。   他眼神闪了闪,又续道:“赵旭可都是大将军了,总揽兵权……可你现在被围在临水,他都没来救你。”   他这语气愤愤,好似比他这个当事人还气的模样,梁玥不觉失笑,开解道:“卫李两家联盟尚在,稍有不慎便有亡国之危,同他们比起来,青州不过是小患罢了……大王为求谨慎,把此事瞒着子阳也无可厚非。”   郑前手上一僵,眼中飞快闪过几丝戾气:她明明不知道外面的消息,为何这般笃定赵旭并不知道临水被围一事……她就那般肯定,赵旭若是知道的话,一定回来救她?   ……   郑前没让梁玥发现这点不快,他低着头,梁玥瞧不见他的脸色,单听声音暂且听不出什么不同来,他气哼哼续道:“不管怎么样,他都没过来!到底都只有我来找你!”   梁玥手指僵了僵,突觉有些沉重,“你不必做到如此的,我……”   “你把我当弟弟?”郑前截断了她的话,抓着她的手也用了些力气,似是怕她逃脱。   “确实如此。”   借着低头的姿势,郑前也不掩饰脸上的郁色,但声音却是清清亮亮的,“那我也把你当做姐姐,就算是我姐被围,我也会过来的……我可不像赵家人,分毫不把别人的命放在心上。”   梁玥抿了抿唇,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信他这话。   郑前似是察觉出她的迟疑,抬起头来,冲着她一笑,“阿玥要是还把那天的事儿放在心上,不若……回去之后,咱们结义吧?反正大姐对你心心念念的,要是能认了你当妹妹,她定然高兴的。”   这会儿的结义,当真是异姓兄妹,梁玥听他如此建议,终于有些释然——那日果然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。   她脸上带了点放松的笑来,正待开口,却听见门口一声惊呼。   ——是打了热水回来的红翡。   红翡万没想到自   己打个热水的功夫   ,姑娘房里就多了个男人出来,惊呼声落,手上的水壶一时没有提住。   壶里的水是刚刚沸过的,若是摔出去的后果,那万不敢想。红翡不觉闭紧了眼,就是没被浇着了,单被溅到一星半点,也不是好玩的。  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,半晌,红翡小心翼翼地睁眼,却看见那壶被那男子提了走,正往盆里加着热水。   “这药再泡上一刻钟就好,我就先回了,明日再过来。”   红翡只听见这么一句,那人就不见了踪影,好似方才的种种只是她臆想出来的。   这会儿天也黑了,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活人又消失,红翡脑中一时都是各式各样的鬼怪故事,她越想越怕,不觉就吓白了脸,哆哆嗦嗦地跟梁玥确认道:“姑姑、姑娘,方才那、那是人还还、还是鬼……”   梁玥一怔,忍不住“哧”地笑出声,缓了半晌,才带着些笑音道:“是个人……咱们回来的时候,不是还见过吗?”   红翡这才想起门口的那一番对峙,后知后觉发现那“男鬼”有点眼熟。   确认那是个人之后,红翡方定了神,又因为自己方才那话生出些不好意思来,只低声应了梁玥一句,便又闭了嘴去整理床铺去了。   等铺好床铺,又将梁玥的寝衣收拾出来,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转头看那柱香,果然已经燃到了最后,只剩下一点点火星。   那边水声响过,梁玥已经将手从那药水里拿了出来,拿着一旁的布巾擦手,红翡见状,忙收拾起地下的水盆水壶。   等她收拾好了,梁玥也已经换上了寝衣,准备就寝了。   屋内的灯光依旧明亮,她来姑娘房中第一天,就被嘱托了姑娘房中的灯一整夜都要亮的。虽不知缘由,但她向来都是个极好的执行者。   “你也去睡吧,明日还是要忙的,今夜就别守夜了?”   红翡应了声“是”,但却在原地踟蹰了一阵,没有立即离开。   梁玥见状,随口问了句,“可是有事儿?”   红翡点了点头,有些迟疑道:“奴婢也见过……李元姬大人家的几位公子……”   她吞吞吐吐地说着,眼睛也只敢悄瞥向梁玥。   梁玥有些疑惑,不知红翡为何突然提起这个。   李元姬也是个女官,不过她这个女官是她父兄求来的,靠祖荫封官这会儿并不少见,可靠祖荫封的女官,李元姬算是独一份儿了。   她尚未婚配,自然还没有孩子,红翡所谓的“公子”,其实是她养在府里的几位面首。   “奴婢听闻……那几位公子皆都是文采风流之辈,和李大人素日里吟诗作对,对李大人也是温柔体贴……依奴婢看,您找公子,还是这般的好……”   梁玥:……??!   “可万不能是方才那种……那种……”红翡拧了半天的眉,没想出合适的形容来。   “等……”   “实在太危险了!门口那会儿,他若是把姑娘摔着了可怎么办?!” 第93章 所谓公子   永章殿外,赵旭直挺挺地跪于正门之前,正午地日头高照,他背后的衣裳已经汗湿透了,膝下也是一摊水渍。   殿内,内侍小心地觑了一眼赵卓的脸色,似是踟蹰了许久,才低声道,“大王,大将军他……”   赵卓放下那半天都没看进去一点的竹简,也没理那个内侍,又拿出一块绢布来,提笔写了什么,盖上自己的印章,盯着看了许久,又青着脸把那布往一旁的烛火上一扔。   但几乎同时,又狠狠甩了一下袖子。烛台被打翻在地,那写着调兵旨意的布帛也幸免于燃为灰烬的命运。   赵卓刻意踩重了步子往外,站定在赵旭跟前,沉声道:“赵子阳,主帅临阵而走,是个什么罪名,你可知道?”   赵旭没说话,赵卓本就烦躁的心情登时添了一股火气,“你当真以为孤不会杀你!”   赵旭声音嘶哑,低声道了个单字,“哥。”   赵卓一僵,满腔的怒气像是被戳了一个洞,一下子散了,他失了力气般蹲坐了下来。   半晌,他低道:“……父王千辛万苦打下的这片基业,孤不能让它在孤手里毁了。”   “孤没有说不救临水……只是那城本就易守难攻,再加上青州这么些年没打仗,又有父王刻意放任,青州兵早就不是当年那模样……临水依靠城墙,再守上个几个月也是行的……”   “五千人、十天……”赵旭哑着声音道。   “赵子阳!”赵卓只觉得自己一番解释都喂了狗,“你这大将军还想不想当了!”   赵旭声音依旧平静,又重复了一遍,“五千人、十天。若是解不了临水之危,我提头来见。”   赵卓腮帮绷得死紧,沉默地和赵旭对峙着。   手里狠狠地掷了个东西出去,骂道:“老子哪给你找五千个大活人!三千、十天之内,你给我滚回西南去!”   他撂下那句话,就重新进了殿,门扇“啪”地合上,把赵旭那句“臣弟必不负所托!”关在了门外。   门外,赵旭俯身叩了一首,站起身来,一路奔波、又跪得久了,赵旭甫一起身、不由踉跄了几下。他挥退了上前来扶的内侍,走了几步,脚下很快就平稳了起来。   他往宫外走着,脸上的神色渐收,既不是方才跟赵卓讨兵时那卖惨的神色、也不见什么目的达成的喜悦……而是一种隐隐压抑着什么的冰冷。   *   临水。   “大人琴技高超,实在是余音绕梁、不绝于耳,让人三月不识……不识肉味……”   刘五这显然是现学的一套说辞,他说得别扭,梁玥听得也别扭。不过,他这话的意思梁玥还是明白的:先前因为流言之故,城中军心动荡,梁玥试着借那【高山流水】的称号,用琴音来安抚,如今当是有了效果。   看着他那快被这套说辞为难坏了的模样,梁玥笑接过话来,“有效果便好,如今危难时刻,能尽绵薄之力,玥实在是求之不得。”   刘五舒了口气,要不是临来前同甄微聊了几句,他都不知道来说个“弹琴起效果”的事,都要这么“委婉”得让人连肠子带胃都拧巴了起来。   他想着就不觉替自家大将军忧虑起来:将军他说话也是差不多的直来直去,要是教夫人不开心了可怎么办?   也就是这会儿,危机暂缓,刘五心里没了什么紧迫感,这才有心思想这杂七杂八。   不过,他脸上这凝重的表情却让梁玥生出些误会来,“怎么?可是还有什么不妥?”   刘五当然不能说自己正担心梁玥和自家将军的未来生活,他似模似样地沉吟了一阵,板着脸道:“青州兵好似有些不对之处,属下想要今日趁夜去探查一番。”   他这话也不是临时想起来的,而是确实如此:这几日青州兵的骂阵不似前几日那般中气十足,当然可能是骂久了,有些疲了,但刘五总觉得哪里不太对。   刘五话落,房顶上就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音,“我也去。”   他惊了一下,仰头去看,正瞧见一只鞋底。   ——郑前正耷拉着一条腿坐在房梁上,脚底正对着他的脑袋。   刘五:艹!这踩着谁的脸面呢?   顾及到这是在梁玥面前,他只是黑了脸,把一连串的脏话都给咽了下去。   反倒是梁玥,思索了一阵儿,点头道:“也好,郑前去我也放心一些。”   郑前一个鹞子翻身下来,脸上得意的笑藏都藏不住,意有所指道:“那是……我可比某些人靠谱多了。”   梁玥知道他口中的“某些人”指的是赵旭,她有点无奈地瞧了他一眼,这孩子对赵旭的不满可当真是……让人不知怎么说才好。   不过,刘五显然没有梁玥这理解力,他觉着,郑前这会儿说这些,妥妥的是对他的嘲讽。   本就黑的脸色都透出些青来,他同梁玥告了声退,就拖着郑前往外走——切磋、切磋!他这次一定要教这小子学学做人!   再次被、教、做人后,当天夜里,刘五青着一个眼眶,和郑前一起悄悄翻墙出了去。   ——这小子好的不学,单就跟自家将军学会了打人打脸。   ……   连日的雨水,让温度降了许多,如今又是晚间,带着些湿润的凉风其实是颇为舒适的。   不过要是被打湿了,可就有些冷了。风一吹,郑前惬意地眯了眯眼。   而被叶片上积攒的水浇了一身的刘五,却是瑟了一下。   ——娘的!刘五登时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更疼了。   脚下,青州兵的驻地静悄悄的,似乎没什么不同,既没打算夜袭,也没打算设陷,但只看了一会儿,刘五就皱起了眉:不对……太静了!是……人太少了!   *   刘五和郑前两人昨夜出了去,便一直没回来,梁玥心中担忧,但也知道着急也没多大用处,只照旧弹着她的琴。   如今倒是不用她专门去城下了,而在营中专门给她设了个帐子,让士兵换班歇息时,听上一阵子,倒也足够了。   ……   梁玥也顾及自己的手,虽是有郑前的药再,但也不可能跟第一日似的,从清晨弹到日落……要是那样,她的手早就废了。   只过了晌午日头最烈的时候,梁玥便收了琴准备回去。   从营中回去的路上,马车突然停了停,梁玥倒不多意外。   从驿馆到兵营中间有一段小巷,只能容下一辆马车通过,这会儿约莫也到了小巷,突然停下,应当是对面有车过来。   马车只停了一小会儿,就继续往前,显然是对面的车避让了。   实际上,这辈子梁玥坐马车,还从来没到过需要自己让路的情形:百姓一看到这等装饰富贵的马车,定是要想让的,而那些有点身份、有点钱财的,又不屑于和女子争路。   马车辘辘驶过小巷,梁玥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,正和对面车内的一人看了个对眼……  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,但很快就回过神来,带着点笑意,对梁玥轻轻颔首,只这一点点动作,却带出些风流韵致来。   梁玥下意识地还礼,只因那人神态太过自然,梁玥差点都以为两人是熟人了……不过,她确实是第一次见这人。   梁玥莫名觉得有点不舒服,但这感觉实在是没道理得很,梁玥也没多想,很快就把它忽略了过去,视线落到另一人身上。   ——这倒确确实实是个熟人。   是掌管武库的那位林掾吏。   毕竟都是同僚,梁玥冲着林绵颔首示意,林绵面皮僵了了半天,才臭着一张脸,勉强点了个头。   城内的驾车的速度自然不会很快,但两辆车子相向行驶,擦身过去也就是片刻的功夫,梁玥也没看见他那点头。   红翡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家姑娘遭了冷遇,不觉又委屈又气愤道:“他那是什么态度?!”   自家姑娘主动冲他招呼,那是多大的福分啊,他竟然敢摆出一张臭脸?!不过是地方上一个掾吏罢了!   红翡那气得快炸了,梁玥倒是不以为意,冲红翡摇了摇头,示意她不要多说。   赵兴任命女官也有许多年了,但仍有许多人不满,这些根深蒂固、一代代传下来的思想不是一下子能转变的,总有一些人看女官不顺眼。   不过,这些年,梁玥在燕都接触的大多是些老狐狸,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些不满和厌恶表现在脸上,她倒是许久没遇到过这么直白的表现了。   ——还怪怀念的……   红翡按照梁玥说得闭了嘴,但脸上仍有点不平,微垂着眼睛往一边儿看。   梁玥莫名觉得有点熟悉,略回忆了一阵儿,倒是想起来了:当年梁瑶也常是这样,不过她可不像红翡这般遮着掩着,小脸能鼓成一个圆滚滚的河豚,就是暂时被她哄着消了气,眼珠子还一定滴溜溜地转,心里不定憋着什么坏水儿呢。   想起了妹妹,梁玥脸上又添了几分柔软,哄妹妹似的揉了揉红翡的头发。   红翡愣了半天,才晕乎乎地抬手摸了摸头顶,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点飘忽忽的。   马车轮子辘辘地滚动,好像滚在她心上,她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,但好像一时也没什么好说的。   她对方才林掾吏那事儿还耿耿于怀,但梁玥不许她提,红翡当然是照做的。不觉想起方才车内的另一个人,没话找话道:“姑、姑娘,奴婢方才瞧着,那林从事车里的另一位公子……对姑娘也十分礼遇……那位公子模样也是俊秀,就是在燕都也是少见的……肯定不是小厮、侍卫,也不知道是什么人?”   她说着说着“啊”了一声,自顾自道,“这样的人物在临水应当是有名的,倒是……”   红翡后半段话已经是自说自听,只在嗓子里咕哝,梁玥一看她神色,就觉得有点不太对,伸出一指来,在她的小脑袋瓜上戳了一下,低道:“不许瞎想!”   红翡含糊地应了声,但脑中的想法却不停:有名气,自然好打听家世,那公子和那位林掾吏坐同坐一车,还是以林掾吏为主的架势,想来也身份也不太高。   家世不高、相貌俊秀、文质彬彬……   这样的“公子”,才是最受燕都贵女们追捧的……   虽说姑娘现在没有什么养“公子”的想法,但是万一呢……万一哪天,姑娘心血来潮、想排遣排遣了呢?她得早做准备,替姑娘多物色几个才好。 第94章 危机   而另一辆驶走的马车里,林绵的脸色依旧臭着,他想着梁玥和侯凌含笑招呼的那一幕,颇为不屑地嗤了声。   ——抛头露面、寡廉鲜耻!   就这么一下子给梁玥扣了两个大锅身上,他才稍微舒服了些:女人合该在家中相夫教子,做什么掺和外面那些朝堂上的男子之事。   他甚至无不恶意地揣测道:她那督学的官职也是来路不正,说不准就是靠着勾引赵兴、赵卓父子俩得来的。   脑中转过这么些想法,他稍畅快了些,终于有心思向侯凌解释。   “方才那是燕都派来的钦使,是为了查探办学粮款失窃一事。”他嗤了一声,似是不屑,“这事儿本没什么,甄大人没过几日就查了个差不多,就等拿证抓人了,她不过是过来贴层金罢了。”   “前几日处置了几人,又把这案子给翻了,听闻是跟甄夫人身边的小丫头有关。我瞧着啊,是那小丫头冒犯了她,她找由头处置呢……当真是蛇蝎心肠。”   他又转头看了侯凌,颇语重心长道:“彦均啊,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纪了,莫怪兄长多说,只是这女子,可不能只看容貌。像是这种女人,日日在外抛头露面,成何体统?况且,如今大敌当前,她竟然还有心思计较一个小丫头的冒犯,这可当真是……轻重不分,若是她入了内宅,岂不是惹得家宅不宁?”   侯凌低头笑了一下,敛去了眼中的嘲讽,“兄长说得是,彦均记下了。”   他这一副低头受教的模样,让林绵颇为得意,他这位表弟姓侯,是那个燕都的侯家。若是将燕都中世家排个高低,这侯家定要排入前十的,虽说侯凌只是个庶子,对林绵一家来说,也是身份高贵了。   况他又很得侯老爷子的宠爱,一个妾生子,甚至被允许常常回来探望母家,由此可见一般,林绵如今身上的差事,都是托和侯家的这点关系担上的。   林绵指点完身份高贵的表弟,登时心满意足,两人又闲聊了几句。   林绵深叹了口气,倒是真心实意地歉然道:“唉……你要不过来,也不至于同被困在城里头,说到底,都是我们家带累了你。”   “凌的亲娘去得早,只有姨母待凌亲近,凌私心是将姨母当作母亲的、也将表兄当作亲兄长。一家人,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。”   侯凌说着,唇边噙着一丝淡淡的笑,很是真诚。   林绵这才应了声,两人又聊些其它,他对自己这被自己这个表弟没有戒心,丝毫也未察觉侯凌故意将话题往军务上领,被引着将自己所知倒了个七七.八八。   *   而梁玥那边,出去将近一整日的刘郑两人终于回来了。不过去的时候是两人,回来的时候却只刘五一个。   梁玥一看刘五的脸色便知不对,再思及不见踪影的郑前,她登时神色一凛,“可是郑前出事了?”   “他没事。”刘五虽是这么说着,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松之色。   他这表情,本该松口气的梁玥也轻松不起来:郑前既然没事,他为何不回来?显然是被绊住了。   不待梁玥开口问,他就沉声开口道:“青州兵在挖河床!”   梁玥:!!!   “如今如何了?!”   因为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绘舆图,梁玥对地形远比常人要敏感,她几乎立刻就明白青州兵想要干什么了。   ——水淹之法!连日雨水,临水临近的那条河水位上升,这会儿挖河床,他们是要借助涨起来的河水,把这一城的人生生淹死!   刘五缓了口气,艰涩道:“郑前那小子趁夜杀了几个人,又做了些手脚,假扮成河神发怒的模样。那些青州兵一时不敢再挖,那小子如今还在那盯着。不过……此非长久之计,青州领兵的是单宁,那个人……”刘五眉头锁得死紧,也没再费心找个贴切的形容,而是干脆又直接道,“这点小伎俩糊弄不了他,最多拖延上一日半日的。”   梁玥脸色发青,她挥手去叫红翡去请甄微和秦桓来。   *   等那两人来了,听了刘五带回来的消息,皆都是脸色大变。   秦桓目眦尽裂,将手狠狠地往桌上一拍,“他个狗娘养的!左右都活不了,不若打开城门去杀个痛快!就是做了刀下亡魂,也好过做个水鬼!”   他这话说得决绝又有几分痛快,可屋里却没人应声。   他下意识地看向刘五,刚刚守城的那段时日,他也是意气风发,但是一连吃了一堆闷亏之后,他也知晓带兵打仗不是看看兵书就行的,故而对有真本事在身的刘五格外敬重了起来。   在知晓这位是燕都那位大将军的亲卫后,这敬重便更深了几分——赵旭手下的那支虎啸营,在先王时就闯下了赫赫威名,里面的哪一个,单拎出来,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。   在燕国从军的儿郎们,谁没揣这个进虎啸营的梦啊,当然,也真就是在梦里想想了。   刘五没理这毛头小子,虽然两人年纪差不多,但在他眼里,这个都尉还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:做事顾头不顾腚,脑子一热就下决定。   *   第二日清晨,临水城楼上有个东西缓缓飘了开。   本打算开始今日骂阵的青州兵立刻警惕后退:骂阵也是有风险的,对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放支冷箭,虽说人都站在射程以外,但保不齐那天顺风呢?这么死了,可真就白死了。   然而,半晌过去了,却什么都没发生。再抬头看时,那城头上飘开的只是块白布罢了。   这临水一座孤城,四面被围,却愣是死守了一个月有余,青州兵早就不想着强攻下来,这会儿看见白布,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它这意思。   直到那城门被头戴素帻的士兵缓缓打开,青州兵这才意识到,这临水是降了。   “这是……降了?”一个脸上长着个痦子的青州兵转头向同伴确认道。   那同伴也不敢确定,含含糊糊地应道:“是吧?”他这么说着,尾音还带着些上扬,显然对自个儿的话没什么信心。   怎么无缘无故就降了呢?临水这城墙厚得,跟个乌龟壳子似的。刚来那几日,久攻不下,反倒让己方伤亡惨重,最后无法,只得这么把城围起来,看里头的乌龟能缩到几时。   虽说觉得临水肯定是撑不下去的,可前一天还气势十足地对骂呢,看着毫不像到弹尽粮绝的地步,怎么这一晚上过去了,就降了呢?   “不会有诈罢?”有个小兵低声问道。   “去请将军,请将军来定夺罢。”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,推了个腿脚快的去禀报,剩下的人仍旧警惕地守在原地,不敢轻易往前走。   *   青州军大营中,听了报讯士卒的话,单宁一把推开旁边正服侍的俊俏少年,冷笑一声,“这帮龟孙总算识了点相。”   他伸手没收着力气,那少年摔在一旁,后腰磕到了矮桌角,脸上不由露出些吃疼的表情来。   但也只是一瞬,他很快就收了表情,跪爬到单宁膝头,放软了声音赞叹道:“是将军英武。”   单宁低头瞧了那少年一眼,嗤笑着就手从他的衣领口伸了进去,捏了一下那茱萸,惹得那少年嘤咛出声,帐内站了许多将领,对这场景司空见惯,连眼皮都不抬一下。   单宁听那少年的娇娆的声,脸上冷色终于消了,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臀,“大白天的就发骚,昨儿晚上没喂饱你?”   他惯不会收敛力气,这几下拍得那少年身子都颤了颤,但脸上却仍是一副娇羞的模样。   那少年仰头想再说些什么,单宁却没有再理他的意思,也不管人还在他膝头趴着,径自站起身来,那少年一时失了支撑摔在了地上,单宁却头也未回地往外走去,“走,去看看这个乌龟壳子里头,到底是些什么东西。”   当即就有将士拦住他,高声劝阻道:“将军不可啊!若是有诈可如何是好?不若先让人进去探探路。”   单宁一抬臂挥退了那人,充耳不闻地继续往外。   ——水淹一城的法子实在是太过骇人,就是青州军中,知道的人也不多,这一营帐的将领里,超过半数都不知晓挖河床一事,这会儿正为这临水突然投降不解。   单宁那句“识相”倒是说得真心。昨夜挖河的那闹出什么“河神发怒”之说……到底是河神还是小鬼,这可不好说。   他本还想让那一城的人去亲自见见,看看那河神到底发怒了没,没想到临水城的守将还是有点决断的。   单宁不理人,只领头往临水城去,身后的众将无法,只得跟上。   *   青州一行人进了城内,甄微一身素衣,手臂反绑着迎了出来,两人想隔了几步之远,同时住了脚步。   单宁倒是识得甄微,攻城那几日甄微常站在城头鼓舞士气,一个儒生能有这般胆气,他倒是挺喜欢的,就是这长相偏了硬朗点,不如何对他的胃口。   单宁带着点轻佻的目光绕着甄微打量,甄微脸色有点发青。   但单宁男女通吃、荤素不忌的恶名在外,甄微倒是早有心里准备,只忍着那股恶心,屈膝跪地,缓缓地冲着单宁磕了三个头,因为手臂被反绑无法撑地,他额头重重地撞在地面上,鲜血从眉心流了下来。   三磕终了,他肩背绷得笔直,仰头直视单宁,一字一句道:“城内百姓无辜,只求将军放他们一条生路。”明明跪着,却好似俯视一般。   单宁低头看他,眉毛一挑,笑道:“好说、好说……”   第二个“说”字落下同时,他倏地抬脚踹了过去,甄微被生生地踹了出去几丈之远。   不远处,登时响起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“甄郎”,却没有下文了,想必是被人捂住了嘴。   单宁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几步,一脚踩在甄微的胸前,把正起身的甄微又踩了回去,脚底使劲儿在上碾了几下,旋即才抬头,往方才发声的地方看。   一旁的亲兵会意,登时冲过去,去寻那个方才哭叫出声女人。   单宁则低着头冲着甄微笑得恶劣,“老子这段时日走后门走得腻歪了,想找个娘们儿乐呵乐呵。甄郡守竟然这么爱、民、如、子,不若叫你夫人来伺候伺候……伺候得舒爽了,老子就按你说的办……饶了这一城百姓……”   “一个娘们儿换这么些人命,你说是不是合算得很啊?”他说着,又抬脚往前,踢了踢甄微的脸。   甄微知晓单宁不是好应付的人,本已做足了准备,却不想还是被他激得浑身发抖,眼中的愤恨遮都遮不住。   素娘被从人群中拉了出来,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挣开了押着她的那士卒,哭叫着扑倒了甄微身上,只是还未说一句话,就被却被单宁扯着手臂拉起来。   她被扯得只脚尖垫地,直面这个煞神,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,但抖了一阵儿,反倒冷静了下来,竟正面朝他狠狠地啐了一口。   单宁本还带着些兴致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,他面无表情地抹了一下脸,把素娘往旁边狠狠地一摔,就他这力道,素娘要是摔得实了,得去了半条命去。   甄微目眦尽裂,连滚带爬地往素娘处跑,却是来不及了。   单宁向来喜欢这种戏码,不觉眯着眼睛准备欣赏甄微的表情——孰成想预料中的痛苦绝望没有出现,反倒似松了口气。   显然是那女人被人接了住。   单宁冷着脸转头,想去看到底是谁救了那不知好歹的女人——   但当他看清楚后,却整个人一个激灵,定定地站在了原地。 第95章 屈辱   扔出去的那女人被一个素衣的公子接了住,单宁喜好美色、且男女不忌。   他早年四处为寇,掳了不少声名在外的美人,这些年虽是安居青州,赵兴也常赠些财物美人,他也是自诩见过世面的,可是今日见了如此绝色,方知以前那几十年,皆都是白活了。   他露骨的眼神毫不掩饰地在梁玥脸上身上游走,不多一会儿,却讶异地挑了挑眉,竟然是个女人。   没想到他这等老手也有一时看走眼的时候,单宁觉得有趣地笑了一声,然后也不管仍躺在地下的甄微,大步向前走去,毫不怜惜地把素娘拨到一边,一把把那美人扯到了怀里,这人正是用了【颜如冠玉】这一称号的梁玥。   素娘踉跄了好几步,才勉强站稳,旋即满脸担忧地看向梁玥。梁玥对她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安心。   身后的那树的枝干发出一声不太自然的摇晃,梁玥心中一紧,生怕藏身于其中的郑前不按计划,忍不住将单宁暗杀于此。   不过所幸,郑前还是分的清轻重缓急的,那一点摇晃之后,再无其他动静。   单宁耳朵动了动,但美人在怀,他也不计较那些小事儿,只擒住梁玥的下巴迫得她抬头,离得近了,这美貌的冲击更甚。   那眼神不似在看一个活人,倒像是在看什么珍惜物件一般,直叫人浑身不适。   梁玥勉强压下那些不适,冲着单宁柔柔一笑。   她着实没学过怎么勾.引一个人,这会儿只能尽力回忆这陆筠当年是如何对刘登的。可她如今一副男子打扮,又用了【颜如冠玉】这个称号,她对自己做出来的效果颇为担心。   单宁喉结缓缓地动了动,擒着梁玥下巴的力道陡然加重,梁玥吃痛皱眉,他似乎更乐意瞧着她这表情,哈哈大笑着将人一抱,就阔步往城内走去。   单宁受降受得漫不经心,但对临水的诸位官员来讲,却是巨大的屈辱。   因为先前怀疑城内的官员有细作在,这次是诈降一事,知道的人并不多:那日商量的四人、外加前一日夜间回来的郑前,再就是秦桓手下的较为倚重的士卒了。   单宁似乎格外喜欢看人痛苦的表现,几乎是每一句话都能正正好踩到人的痛脚之上,郡中不少官员都不堪此辱、怒而触柱,单宁偏偏又让人拉了住。   梁玥被他物件似的抱在怀里,目睹了全程。见此,虽知道单宁是为了留下人折磨,但到底松了口气,只要能熬过今晚……   受降之后,自然是安排宴饮庆祝,甄微早就安排下了,想要这些人在宴中玩乐得越开越好,最好是再无心力去看外面发生了什么。   珍馐美酒,歌舞曼妙……   单宁眯着眼看了底下的歌舞,手却已经伸进新得那美人的衣襟之中,他知道自己的手劲儿不小,但也从来没有收敛的意思,毕竟自己爽快就成,管这些人的感受做甚?!   不过,毕竟这么好看的美人怕是再难见到,单宁手上的力道到底松了几分,那美人也受得柔顺,单宁手上动作顿了顿,眼底闪过一丝嘲讽。   他微一扬眉,端起酒碗来饮了一口,但却没咽下去,而是一把捞起身旁的美人,捏着她的下颚迫使她张了嘴,直直地把这口酒渡了过去。   梁玥极少饮酒,况又是这般粗暴的喝法,她被呛得直咳,忍不住伸手推拒,却被死死地按住了后脑,退不得半分。   等这一口喝完了,梁玥扶着桌边,咳得眼泪都掉下来了。单宁又迫使她抬起头来,伸手抹了抹她眼角的泪珠,倏地露出点笑来,终于对梁玥说了第一句话,“这泪珠子掉得倒好看,你以后就叫珠儿罢。”   好似养什么畜牲般,开口第一句就是“纡尊”地赐名——   屈辱吗?当然屈辱……可如今这城里谁人不屈辱呢?   单宁似乎得了什么趣儿,一口一口地把酒哺给她,梁玥被辣得眼泪直流,又被一点点舔了去。   梁玥虽在鄢国待了那么久,早就学会了掩饰自己的情绪,但却没被人这么当众狎昵。她怕自己眼中露出什么不对的情绪来,不敢往单宁处看,只垂眸看向席下,找着什么。   她当时怀疑官员中有青州的细作在,可后来封城封得严实,那人没有动静,竟没法子查出来。可到了如今这情形,已经没了遮掩的必要了,那人应当会出现在这宴上。   不过这往下一瞄,人一时没找见,倒是瞧见不少辣眼睛的画面。方才还再翩翩起舞的舞姬,早就没有一开始的阵型,大都被宴上的青州将领搂在怀中、上下其手,甚至有些更放肆的,竟当场办起了事儿。   梁玥强迫自己继续找人,都到了如今这地步,还讲究什么非礼勿视。   不过,她还没找到人,就被单宁捏着下巴强迫地看向他,“怎么,也想?”   梁玥半撑在地上的手用力,指尖都变成了白色,但脸上却缓缓地绽了个笑,正待开口,底下却有人冷声道:“恭喜将军大胜,凌敬将军一杯!”   这话虽说是恭喜,但里面却是全然的冷意,倒像是来找茬的。   梁玥也循着声音看去,是那日马车上见到的那人……思及那日他和林绵同乘,显然关系匪浅,梁玥一时恍然,原是这人。   不过,梁玥倒是明白这个人为何这般模样,单宁打算水淹城池的时候,可没管这位,显然,这人不止从何处知晓了这事儿,来算账来的。   单宁却毫无心虚之色,搂着美人儿的腰往怀中抱了抱,满脸轻慢地举了酒碗,却没有喝的意思,而是嗤笑一声,“原是侯小公子啊?你竟还活着呢?”   侯凌到底还年轻,被单宁这语气气得脸色铁青,一言不发的咬牙坐下了。   但看那表情,倒像是更想摔了酒碗离席的模样。   不过……姓侯?   梁玥脑中突然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来:东南戍卫边境的那位正是姓侯,青州虽说不安稳,但也是过了这么多年,缘何突然发难、偏挑了一个这么好的时机,让燕无暇顾及……   耳边传来一阵粗重的喘.息声,梁玥思绪一断,身体一下子僵了起来,登时回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。   小巧精致的耳廓被人含.住,纵然早有准备,这会儿梁玥还是绷紧了身体,咬牙忍着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厌恶感。   耳朵一疼,梁玥脸色骤白,那人在她耳朵上狠咬了一口……不是调.情那般轻咬,而是野兽一样的撕啃,梁玥忍不住抬手覆上右耳,确认它还在原处。   伤口上的血迹被一点点舔舐着,梁玥竟有一种会被吃掉的错觉,真的字面意义上的“吃”……   单宁极耐心地将上面的血迹舔舐了干净,直到那伤口不再流血,他才微微离开了些许,在梁玥耳边低道:“喜欢那样儿的?”   梁玥反应了一阵儿,才领会了他的意思,方才她盯着侯凌看得久了些。   不过,不等梁玥回答,单宁又轻笑一声,似笑非笑道:“不妨的,侯凌那小子的模样,确实讨人欢心。好好伺候爷,等那日爷心情好了,叫上那小子一起……”   他已经伸进下摆里的手拿了出来,暗示似的在她的红唇上摩挲了两下。   梁玥哪能不明白这意思,她忍了又忍,但脸色还是忍不住青了,双手紧紧攥拳,但到底还记得不要让小指的指甲陷进肉里。   ——那指甲上涂着郑前给的迷药。虽说郑前说过这迷药对她无用,但梁玥可不敢赌个万一。   本就是险之又险的计策,若是出了一点差错,临水城当真失了不说,众人的命恐怕都要交代了。   单宁看她的神色,就猜到她听懂了,他不觉挑了挑眉——知道得还挺多啊。   拇指抵在那被酒润过的红唇上,一点点抵着往里按,却被紧闭的牙关挡住了。   他咧了咧嘴,不在意地收了手,但下一刻,却捏着她的下颚,迫使她张了嘴,端了手旁的酒碗,生生地把那一碗酒灌了进去。   再加上方才以口渡来的那几口酒,梁玥只觉得自己胃被这灼烧的酒液灌得满满的,只稍一动弹,好似就有液体要从食道里上来。   这还不是最糟的,更糟的是她觉得自己眼前生出些模糊来,明明反手撑在坚硬的地面上,却觉得手下软绵绵的……分明是有些醉了。   怕自己真被灌晕,梁玥咬了咬牙,勉强坐起身来,学着方才看见下面被青州将领揽入怀中的舞姬的姿态,捻起桌上的一粒葡萄,小心避开小指的指甲,将那葡萄剥了皮,喂到单宁嘴边,柔声道:“妾喂将军。”   单宁眼中闪过一丝思索,但也不再动作,就那么享受着美人献媚。   ……   底下的舞姬已经换过了几轮,正眯眼享受着美人投喂的单宁却冷不丁地把酒碗往场中一掷,碎片四散。   场中的舞姬纷纷惊呼,但觑见一旁卫兵腰间半出鞘的兵刃,她们连大声惊叫都不敢,片刻功夫就跪了一地,掩住了唇不再发出一丝响声。   下首正寻欢作乐的诸人一时也静了下来,单宁微挑了挑唇,漫不经心道:“甄郡守。”   甄微作为降臣,亦在席间,闻声攥了攥拳,但仍挂上了笑上前一步,屈膝跪下,“不知将军有何吩咐。”   “依我看,这舞可不怎么好看,莫不是甄郡守投降献城,心有不甘、敷衍人?”   甄微深深低头掩了脸上的神色,声音谦卑,“微万万不敢,只是临水鄙陋之地,实在比不得青州,歌舞皆粗陋不堪,污了诸位将军的眼耳,下官实在罪该万死。”   单宁鼻腔中发出了一声闷笑,似是不计较道:“罢了、罢了……”   梁玥剥葡萄的手一顿,心底颤了一下,登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。   单宁眼风扫过,瞥见她脸上的凝重,唇角又勾了勾,这倒是个敏.感的。   “这歌舞当真不堪入目,本将军今日心情好,就叫你们开开眼!”   他说着,比划了个手势,立刻就有几个卫兵下去,片刻之后,一个临水官员被拖了上来。 第96章 委屈   那官员额上还有一块显眼的红印,显然是方才触柱被拉住的人之一。   他这会儿倒是不再寻死觅活,但充满了红血丝的眼睛,从进门开始,就死死地盯住了坐在最上首的单宁。   单宁笑了一声,“这位大人的眼睛,我可不是很喜欢啊。”   立刻就有人上前,一人压住那人,一人上前,食指中指分开,正对那人两只眼睛,其余三指并拢,一看就知道是要做什么。   “且慢!”   甄微离得最近,最先看见,高得都有些尖的声音在屋中回荡。   那青州兵的动作止了止,抬眼去看上首的单宁。单宁仿佛没听到那句变了调的高喊,只自顾自地抓着梁玥的手,让那柔荑摘了葡萄,往自个儿嘴里递。   那青州兵登时就领会到他的意思了。   *   “啊啊啊——!!!”   一声惨叫响彻整个大堂,梁玥手里的葡萄没抓住,咕噜噜地滚下了地。   单宁空着的那手掏了掏耳朵,又颇随意地道了句,“太吵。”   那惨叫声一停,变成了“呜呜呜”的哀鸣,间或还夹杂着“咕噜、咕噜”的血泡声。   梁玥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,那点模糊的酒意全都散了。   单宁似乎终于有了些兴致,由原本的侧躺坐了起来,顺手把梁玥捞到了怀里。   梁玥已经顾不得他的手到底有没有不规矩了,眼前的场景太过惨烈,她觉得身上冻僵了一般,全然丧失了触感。   单宁倒是不介意怀里的僵硬,这表现已经比他预想中的好多了。   他上回这么做的时候,伺候的那个美人生生的吓尿了,那才叫扫兴呢。   不过,毕竟是……   单宁垂眸看了怀中那美人一眼,微微挑了挑唇,又朝下看去。   剜眼割舌有多痛?   只见那人手指紧扣在地面上,指甲都抓得翻起,十指皆是血淋淋的。单宁看着,又轻描淡写了一句,“这手在地下乱抓乱蹭的,可当真是脏极了。”   两刀落下,鲜血喷溅而出,都有几滴的溅到梁玥眼前的矮桌上。   “我记得这位大人是被拖进来的罢?这般……长着这一双脚,似乎也没甚用处。”   一道极为惨烈的“呜”声之后,那哀鸣渐渐低了下去,单宁脸上露出些不快来,显然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挺不住了。   “那手臂乱舞乱挥的,血都溅出来了。这可不好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这一屋子血腥气儿的,也没什么给这位大人堵个鼻子。既如此,这鼻子就别要了吧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他没落一句话,那人身上就要缺上一个部位,明明是这般惨烈的情形,而宴上诸多青州之将却都看得津津有味,好似真是表演一般。   梁玥看着这一屋子的人——不、这明明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兽。   单宁的手臂环到了她的腰间,下颌也抵到肩窝处,缓缓地、一字一句道:“你乖一些,我自不会如此待你的。”   他没有刻意放低声音,如今堂内又静得出奇,这话自然就落到了每个人的耳中。单宁这话警告的可不只是她一人。   梁玥抿了抿唇,总算回过些神来,她放任心中的惊惧,缓缓吐出一句带着些颤音的应答。   单宁满意地在她颈侧啃了一口,又奖励一般,从眼前的琉璃碟中揪了颗葡萄,也没剥皮,就那么直接塞到了她的口中。   梁玥方才看了那么血腥的场面,这会儿看见圆的都心生抵触,更何况吃?她几乎没敢让那葡萄再嘴里停留,甫一入口,就径直吞了下去。   *   这场满是血腥味儿地“庆功宴”一直到天色近黑才结束。自是单宁先走,底下的诸将才会陆续离去。   离席之时梁玥被单宁抱孩子似的抱在胸前,脸向后,顺势和甄微对了个眼神儿。   单宁似有所觉地回头,却没瞧见什么不对,又托着怀中美人往上颠了颠,又顺势在那臀上顺势捏了一把。   单宁径自抱着梁玥进了卧房,梁玥只觉身上一疼,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床上,她心底一紧,但面上仍笑得又娇又娆,甚至再单宁压下来时,主动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,在他耳边娇娇软软道:“将军,先沐浴。”   单宁手肘抵着软褥,将上半身略撑起了些,一开始呼吸还有些重,但只片刻又平稳了下来。   他眯眼看着梁玥,唇边带着那似是而非的笑,警告又似教导道:“想拖时间……那可别撩.拨人……”   梁玥小指微翘,抓在褥子上的手抓紧又放松,脸上表情却带了些茫然,似乎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。   她眼尾带着些微的上翘,这会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些无措看来,只让人觉得又媚又纯,只让人想手把手地把那些肮脏龌.龊的事,一点点教给她。   单宁喉结上下动了动,伸手遮住了她的上半张脸,低沉地笑了一声,“这眼睛倒是好看。”   梁玥不自抑地颤了一下,几乎立刻想到了他方才挖人眼珠子的事儿。   察觉到他的僵硬颤抖,单宁脸上的笑却笑得更开,倒是顺着她的意思,扬声教外面的人备水。   他生着厚茧的手掌从上半张脸上移开开,却停在她颊侧抚着,甚至带了些轻柔的意味,他说——   “不急,夜还很长。”   就像是猫抓老鼠一般,看着那猎物各种手段尽出,却仍旧没法逃脱,那种一点点陷入绝望的表情,才是他最喜欢的。   ……   梁玥使尽了手段磨蹭,单宁也带着些看热闹的心思由着她拖延。   终于,外面传来隐隐地喧闹声,铠甲碰撞,有人走到了门口高声禀报道:“将军,出事儿了!”   梁玥听到那喧闹声的同时,就有了准备,主动拥住单宁,勾着他的脖颈……   一吻终了,她眼角都泛起了泪光。   她就那么泪朦朦地瞧着单宁,几乎与外面禀报的那人同时道:“将军,妾想要……”   说话的同时,似是怕单宁离去,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,指甲也陷入了肉中。   手臂上的那点疼痛,在单宁身上几乎是跟小猫挠似的,没放在心上。但他低头去瞧,却从梁玥眸中看出一丝不甚明显的焦急来,忍不住嗤笑一声:还是嫩点、总归是露出马脚来了。   “不想让爷走?就做到这点程度,可不够啊……”   梁玥抿唇咬紧了牙,她着急是因为……这厮皮太厚了,她指甲竟然抓不透!!!   单宁看她紧绷的脸色,又是笑,顺手抓了个硬物砸在了门上,语气却是冷的,“滚!再来打搅老子的好事儿,老子扒了你的皮!”   外面惊惧应了一声,又是一阵铠甲碰撞的声音,听那动静,离开的速度竟比来时还快些。   ——单宁口中的扒人皮,可是真的扒皮,能活活把人疼死的那种。   单宁从浴桶中站起身来,带起一阵水波,梁玥原本因为站在桶边就被溅了一身的水,这会儿他带起的水波更是将她身上的中衣浇了个透。   他这么大的动作,梁玥抓在他手臂上的手也抓不住,斜斜地划了下来,终于留下一丝血痕。   梁玥刚松了半口气,身体就一下子腾了空,直被抱了起来。   ——这不对啊!说好的迷药起效只需几息的功夫呢?!   梁玥这正满心的“卧槽”,那边单宁却眸色暗沉地直盯着她,“人我给你驱走了,现今,我也该取报酬了罢?”   单宁说着,突然勾起个不怀好意地笑来,一字一句道:“你说是不是啊?梁、大、人……”   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没有出现,身下的那人只是微微睁大了些眼,却很快就敛了那点惊讶,神色如常地道了一句,“将军慧眼。”   语气不似方才那般故作娇柔,但那淡然却别有一番风味。   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反应,单宁不快得眯了眯眼,低着声音续道:“让我猜猜你们想做甚,瓮中捉鳖、再来个生擒主将……我青州大半将领都在城中,水淹一法自然不能再行……”   他笑出了一口森白的牙齿,手掌覆到了梁玥的脖颈之上,然后缓缓地、一点点地收紧。   梁玥只觉得肺中的氧气一点点耗尽,新鲜的空气越来越少,她手几乎无意识地向上抓,去掰那绷紧的手臂。可那手臂就像钢铁铸成的,无论她如何用力,都纹丝不动。   眼前的景色逐渐模糊成斑驳的色块,扒着那手臂的手也失去了力道,软软地向下垂去。她觉得自己大约会被这么掐死了,单宁似乎还在说什么,但梁玥耳中轰鸣,什么也听不清……   生命受胁的境地下,这段时日一直冷静的梁玥,却模模糊糊地竟生出一股委屈来——   你怎么还不来?还不来救我……   赵子阳,你个混蛋!  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,单宁却骤然松了手,重获新生的感觉,使梁玥几乎是本能地张开了嘴,大口大口地呼吸着。   只是刚吸了没几口气,却又被单宁倾身吻了上来,缺氧的眩晕,迫使梁玥手脚并用地踢打了起来,哪怕这踢打撼不动他丝毫。   单宁似乎格外喜欢人反抗又无能为力的模样,梁玥这一挣扎,他兴致肉眼可见的高了起来。   甚至有心思抬头,在她耳边声音带着笑意问了一句,“我说得可对?”   梁玥方才差点被掐死,那般境况下,哪有心思听他说什么。   她垂着眸子,只不吭声。   单宁也不介意,仍自顾自地接了下去。   “倒是比我想得聪明些。”他这么说了一句,又往一边扯了扯唇,“不过,在宴中下毒、亦或是搞个刺杀……这样、岂不更干脆些?”   梁玥几乎立即想起了他渡过来的那几口酒……原是试毒……   单宁看着她,微微地笑,“枉费备好守卫、服下解药,倒是都没排上用场……当真是可惜了。”   梁玥:……解药?! 第97章 冲天火光   单宁显然是对他外面的安排十分放心,颇有闲情逸致地逗弄着新得的美人。   燕都的那位梁大人的美名盛传已久,单宁如今见了之人,才知道那些极尽夸张的言语竟形容不了这美貌的万分之一。   当真是美到了极点,连性别都模糊了,她明明长发披散下来,仅剩的一层**的小衣贴在身上,上面的曲线显露无疑,可乍一眼看去,却觉得她身上又带着些男子的勃勃英气。   单宁可不管什么男的女的,长得好看的他都愿意收起来,一直到他玩得厌了,再或杀或赠地打发了。   不过这般模样,他或许愿意宠上一辈子。   单宁因着自己那点趣味,倒是一直磨蹭到了半夜,不过要是再磨蹭下去,他自个儿都觉得委屈了。   他随手撕了块不知谁的衣料顺手缠了几缠,梁玥的手臂就被缚在了床头,又扯了块剩下的,径直塞了嘴。   单宁倒是喜欢人挣扎、也喜欢人叫:不管是痛骂、哀嚎、亦或是娇.吟,他都喜欢。   不过想到身下美人的身份,他倒是怕人自尽了。虽说美人烈性才好,但太烈了,却又多了些麻烦……   这等稀世的美人,他还想多享受些时日呢。   ……   青州兵中有能的将领不少,但能压住那些人的,也只有一个单宁。   而单宁手下有两员猛将张绪、甘平,若是单宁出事儿,定是这两人接手青州大军,而这两人不合也并非什么秘密。   这本事好事儿,只要杀了单宁,这两人几乎立刻就会斗起来,青州兵内耗,临水自然安全许多。   可偏就此次单宁进城受降,只带了张绪一人及其属部。梁玥毫不怀疑,只要城里的单宁一出事儿,留守青州大营的甘平能立刻把河床挖了,任由那水淹了临城,最好再把张绪给一块儿淹了。   所以这才用了第二个的计划,梁玥今夜只拖住单宁便可,外面自有秦桓、刘五带着人关城门,暗杀进城的青州士兵及将领,这些人如今群龙无首,刘秦二人又是提前设好了埋伏,虽是难些,但也有取胜的机会;再有郑前去烧了城外青州兵的粮草,没了粮食,要不了多久,青州自会退兵。   而如今,梁玥这边虽是预计好的迷药没起效果,但……也算是把人给拖住了。   她阖上眼,不想看眼前那人,被缚在头顶的手紧紧握拳,力气大到整个手臂都有些颤抖。   她其实对这种事情并不如何介意,要不然也不会就那么顶替魏安和的身份嫁到鄢国;况且,纵使是千分之一、万分之一的概率,那迷药亦可能对单宁没有效果,梁玥对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,也有心里准备。   但事到临头,她还是、还是觉得恶心,胸中的情绪混杂着气恼、厌恶,竟还有丝丝的委屈,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何种滋味。   *   赵旭带兵一路急行,只三天的功夫就到了临水,远远的就看见那边冲天的火光。   在城外的驻地,自然该是青州兵的大营。敌方混乱,这本该让人高兴,赵旭脸色去一下子沉了下来:临水城墙坚固,以守为主,能撑上个数月,直到援军过来,犯不着行此险招,留在城内的刘五也是个谨慎的人,况且临水城的那点兵力,由不得他不谨慎。   ……如今这情形,是有什么逼得他们不得不出次下策。   他皱了皱眉,只思索了一阵儿,就抬手叫了个传令兵来,示意手下的那三千兵弄出些大动静来。他带来的人可不是临水那些久安一隅的守兵,对这些命令执行得十分到位,明明是三千人,不过片刻的功夫,便生生地做出了几万人的动静。   *   而另一边,青州大营内,甘平的脸色却不大好,单宁进临水之前提醒过他,今夜临水城可能会派人偷袭,让他注意营地的守备。   甘平也确实是加强了守备,特别是粮草一处,他真真切切地让人里里外外守成了铁桶,可便是如此,还是被人得了手!   “愣着干什么!救火!抓人!”抬脚踹了一个慌乱的守兵,甘平也大步往火光处走去。   摇曳的火舌映在他脸上,映出一片明灭地阴影,甘平心中着慌,他知晓单宁不是好相与的人,他如今有了这么大一罪过,等明晨单宁回来,自己怕是讨不了好。   他蓦地想起单宁先前的计策,水淹临水。   如今单宁也在临水城内,若是大河决堤,他……也活不了……   况且,张绪那厮也在城中,若是这两个人都死了,那城外的诸多将领中,就数他威望最高,那这数万的将士,可就是他所属,不管是再度归降燕国,还是投靠南边的卫家,都能谋个好前程……岂不比在单宁那个阎王手底下讨命得强?   甘平想着这些,不觉心中一片火热,但旋即又想起了单宁那令人胆寒的手段,一盆冰水霎时把他浇了个透彻,他心底哆嗦了一下,还是把那想法压了下去,骂骂咧咧地张罗着救火。   单宁也算到这货是个有心没胆的怂包,才敢把他留在城外。   驻地旁就有水源,取水十分方便,不多会儿那人高的火焰就被泼得没了方才的气势,只余下零零散散的火星和呛人的浓烟。   甘平也终于松了口气,随手抹了一把脸,没能把上头的黑灰摸得干净,反倒是脏得更均匀了。   但思及明日要应对单宁那个煞神,他又是一块重石压在心口,怎么都觉得胸闷,觉得四周仍旧闹哄哄地,他不由狠狠地跺了跺脚,怒喝道:“火都灭了,还不快收拾?!”   “甘将军——”有个小兵哆哆嗦嗦地道,“您听……”   “听个……”甘平脱口一句骂,但同时就听见那小兵示意的动静,硬生生地把后半句话给咽下去了。   远处阵阵马蹄声传来,地面都带些震颤,甘平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地面上,不觉脸色更差。   三万、五万……十万?   他一时心慌气躁,根本听不出来人又多少——   燕的援军怎么偏挑今夜来?!   听不出来,他索性也不听了,撑起身问旁边的小兵,“多少人?!”   那小兵的声音哆嗦,但回答还算利落,“回禀将军,应当不足两万。”   甘平吊着的那口气登时松了,看那小兵发白的脸,他不由一巴掌呼了过去,“慌什么!才两万人!”   “传令下去,列阵!迎战就是!”   甘平到底没料到一点,这些青州兵最初攻打临水,就惨败而归,之后又围着临水守了一个多月,两军对骂,城内的临水兵尚因为久久等不到援军的消息军心动荡,城外的青州兵又怎么能不担心燕军来包个饺子呢?   听闻援军一到,不少人都丝毫没有战意,只想着逃跑。   甘平到底也是久经战场的人,见状立刻就斩杀了几个急于逃跑的人。杀鸡儆猴,这般利落的手段总算有些震慑,士卒们虽还乱着,但总归不再逃跑。   不过好景不长,黑夜中,也不知谁嚎了一句,“是赵子阳!”   “赵旭!赵旭的虎啸营!”   ……   霎时又是一片混乱,甘平命人拦在出口,擅逃着杀无赦。可那守着出口的人,似乎也不是真心拦人,几刀下去都没砍中人,跑出去的人越来越多。   甘平怒极,随手从一个士卒身上抽了个腰刀,大步向前,抬手就砍向那守门的小兵,那小兵下意识闭了眼,慌乱拿刀去挡。   可抵挡的刀刃却没有遇到金属的碰撞,而像是砍中了什么更软的东西中。   周遭一下子静了下来,那小兵缓缓地睁开眼睛,却对上甘平那怒目圆睁、布满红色血丝的目光,他一个激灵,视线下移,手上不由一个哆嗦……   喷溅的鲜血早已染湿了双方的铠甲,甘平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兵,整个人却缓缓地向下倾倒。   那小兵松了握刀的手,一点点地往后蹭,一步、两步……他猛地转身,也随着方才逃跑的那群人,飞也似的逃了。   像是被按下暂停的场景倏又动了起来,比方才更急,青州兵本就没有战意,将军都被杀了,这会儿更是作鸟兽散……   一旁枝叶掩映的阴影中,郑前轻抛了两下手中的小石子,一跃而走,深藏功与名。   ……   郑前毕竟没领过军,对此混乱的情形倒不觉得有什么。但旋即赶来的赵旭,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场景,本就沉重的脸色登时更加难看。   纵使主将不在,大军也不该如此容易散摊子,如此……只能说明一点——单宁把精锐都带走了!!   至于带去了哪……   赵旭也无心管这些狼狈逃跑的残兵,狠狠地拍了一下马臀,骏马扬蹄疾驰,将飞扬的尘土甩在了身后。   离着那城墙越发地近了,他看见了城头上依旧没有撤下的白布,还有下面紧闭的城门。   再思及方才从那些逃兵口中审出的消息,赵旭几乎立即就猜到刘五的想法。   ——瓮中捉鳖……   一路提着的心登时掉到了谷底……他脸色阴沉的好似下一刻就会滴出水来。   刘五那混球,脑子当真是颗球吗?!也不想想谁才是那只被抓的王八?! 第98章 到来   刘五的脑袋非但不是个球,还是个标标准准、方正的国字脸。  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计划凶险,可实在是别无选择——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“临水城”变成“水中城”罢?   左右最差的结果是城破身亡,如今这一搏,说不准能有一线生机。   不过,几乎是刚同城里的青州兵交上手,刘五脸上便露出一丝苦笑。   虽说先王对青州兵极尽优厚之待,想要借此腐化其战力,但……青州兵当年也是纵横中原北方,连十路诸侯的联讨都抗过去的。纵使这些年征上来了不少充数的杂兵,其中亦是少不了精锐。   如今他们撞上的……便是这些精锐。   临水的守兵谈不上病残,但也绝不是什么劲旅,刘五可没自家将军那把什么兵都带成虎啸营的本事。   双方只一对阵,他就察觉出不好,当机立断地带着人逃了,攻守两方瞬间掉了个个儿。   所幸临水兵对城内的环境要熟悉得多,分散逃开,一时伤亡也有限。   不过,秦桓显然对这狼狈之态十分愤慨,逃窜中还频频回头。   刘五也分了一丝心神给他,低道:“不甘心?!”   秦桓立刻狠狠点头,“他们人又不多,怕他做甚?!我领人去杀上一个来回!”   刘五点头,轻飘飘地道了句,“你去罢。”   秦桓猛一回头,差点扭了脖子,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刘五,“五哥?!”   看刘五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他大喜,立马召集身边几个兄弟,折身就攻了回去。   半刻钟后……   刘五带着人,从青州兵的包围圈里把人给捞了出来,又顺路取了几个青州兵的性命。   经此一遭,刘秦二人身旁的临水兵都带着或大或小的轻伤,因刘五捞人捞得及时,倒没有什么致命伤在。   秦桓左臂上也挨了一刀,不过他这会儿觉得自个儿脸皮更疼一些,死死地闭了嘴,再不吭声了。   *   此刻,城外。   赵旭抬头抬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城楼,嘴唇动了动,干脆利落道:“攻城!”   “将军?!”身边的亲卫不解,在他看来,城外的青州兵都已散逃了,显然是临水之危已解。   如今何不就地扎营,歇息一晚,等明晨城门一开,再收拾城里的残兵。   况且,如今大半夜的,也不好分辨敌我,若是一不小心伤了友军,那乐子可大了?   那亲卫纵使有一肚子的理由,抬眼对上赵旭那含着冰的眼神,登时一句话也没了。   打马转了个方向,高声道:“攻城!”   三千人轻车简行,自然没带什么攻城的器械,不过也不妨事,青州兵大营里,攀墙的云梯、撞门木柱都是齐全的。   城楼上并无士兵值守,刘秦二人袭击城内的青州兵已是孤注一掷了,哪还分得出多余的兵力去守城门。   对赵旭带来的这三千人来说,攻下一扇空城门来,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。   攻城的动静不小,城内交战的双方皆都听见了。   刘五只觉得嘴里一阵阵地泛着苦,这个时候城外进来的能是什么人?……只能是驻守在外的青州兵了。   这会儿再跑,也没甚意义了。   脚下的步子一下子止了,刘五缓缓地转过身来,腰间的长刀出鞘,正对着身后的青州兵,脸上的苦笑早已隐没,转为带了点血腥气儿的张狂,“老子会会你们!”   话落,已经先一步冲了上去,身后的秦桓和临水兵早就习惯了跟着他,下意识地随着他冲了上去。   身侧的人一个个倒下,有敌有友,身上的伤口愈来愈重,动作渐渐迟钝下来。   一阵整齐的马蹄声渐渐逼近,听声音便知这是只训练有素的队伍。刘五心底一阵阵地泛着凉,手上的动作却有多了几分凌厉——多杀一个,便多够一个本儿。   那支只听见声音的骑兵终于现出了身形,刘五抬头,却是愣住了,手上的刀都差点没拿稳,对面的青州兵一个横劈过来,要不是他那点战场本能,这会儿人都变作了两半。   借着那月色,身后的临水兵也看清了那骑兵的装扮,不知谁先开口,“是援兵!”   “援兵来了!”   ……   骑兵对步兵,青州军又无准备,赵旭几乎是砍瓜切菜般解决了那些青州兵,若不是敌我混杂,生恐误伤,这速度还得再快些。  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浮上来,对着自家将军那一张冷脸,刘五登时一阵皮紧,也不必赵旭开口问,当机立断道:“夫人在城南,最显眼的那宅子就是……”   赵旭脸上本来时沉得滴水儿,这会儿都要下冰雹了——   何为最显眼的?自然是最好的那栋宅子,攻下一城,最好的那宅院会落到和人手中,不言而喻!   *   梁玥这会儿到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,身上压着重重的一大坨,一动不动。   单宁方才说他事先服了解药,梁玥那会儿神经紧绷,还当真信了,可如今想想,他又不知自己会中什么药,哪儿来得解药——这世上又没有什么能解百毒的解药。   不过单宁当真晕得不是时候,正正压在梁玥身上,她手被绑在床头的柱子上,双腿被他压着夹在中间,当真是挣扎都挣不动。   梁玥勉力试了一下,费劲全身力气,也只能将一侧稍稍撑起一点,也坚持不了片刻,又重新跌了回去。   舌头倒是还能动,梁玥只一点点地把塞在嘴里的那布料往外推,只是还没等她推出去,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。   梁玥心里一紧,怕又是青州兵来禀报军情,这会儿单宁晕着,可不能再赶一次人了。   吵嚷混杂着兵刃相交的金石之声,梁玥总算松了口气,是刘五他们杀了来。   厮杀声还在继续,梁玥却听到有人疾步赶来的动静,心有提了起来,不知外面是敌是友。她偏着头往外看,似乎想要透过那扇门,看清楚外面的那人。   那身形在门上现出一道模糊的影子,梁玥心底蓦地一颤,只觉眼眶泛酸,在脑中反应过门前那人是谁以前,已经先一步落了泪。   外面的人一脚踹了进来,那木制的门栓受不住力,从中间裂开,露出一块块尖锐的木刺。那门也不能完好,左上的那个门轴最先断裂,那半扇门轰然塌到了地上,在地面上激起丝丝缕缕的烟尘,门后的那人终于露出了真容。   梁玥视线早已被泪蒙得模糊,她使劲儿眨着眼,想让视野再清晰一些,却只惹得泪珠断了线似的掉。   她想张张嘴唤出他的名字,可嘴里被塞的那布还没吐出来,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带着泣音的轻哼。   身上一轻,是压在她上面的单宁被掀了出去,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。   嘴里的东西被小心地拿了出,旋即便是布帛撕裂的响声,原本牢牢地绑在床头柱上的那几根布条被生生地扯了断,梁玥整个人都被圈进了怀抱里。   赵旭身上还穿着铠甲,梁玥又是衣衫单薄到近似没穿的程度,这么拥起来并不舒服,甚至硌得有些疼了,但梁玥却伸着手臂,紧紧地揽住了眼前这人。   方才缚在那手臂上地布条绑的太紧,她小臂往下都因缺血而失了感觉,这会血液骤然流通,整个小臂都是又麻又痒,但梁玥却舍不得放……只是抓在他身侧的手紧了又紧。   赵旭整个人都在打着颤……他在害怕。   他拥着怀中之人,那一刻他真想把这个人揉碎了,直接摁倒他的骨头里,可当真碰到了她,他却只敢虚虚地环着,生怕弄疼了她。   那带着些微凉的一小只窝在他的怀中,揽着他往他怀里蹭,就像是寻找安全感一般——赵旭那满心的颤抖终于得了些许缓和,右手握拳又松开,一下一下、用着再轻不过的力道拍抚着她的后背,低着声道:“没事儿的,我来了……”   梁玥那骤然涌出的情绪也终于缓和了下,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侧,轻轻地蹭了蹭,用气音应了一声“嗯”。   那急促的呼吸终于缓了下来,两人默默地相拥着。   这沉默的温情却被身后的一声笑打了断——   “哈。”被掀出去的单宁幽幽转醒,看着眼前相拥的这两人,低低笑了一声。   赵旭猛地回头,看着勉力坐起的单宁,眼底的怒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。   单宁方才沐浴完,此刻自然是什么都没穿,他倒是全然不觉得有什么,就那么坦坦荡荡地与人对视。   听到声音,梁玥自然也寻着望去,赵旭脸色一青,抬头手就要去挡梁玥的眼睛,忽又记起她怕黑,又忙抱着人转了个身,把挡着的那手拿了下,沉声道:“别看。”   身后单宁的笑声愈加猖狂:他到没想到赵旭当真能抛下西南那一堆烂摊子,来救他这未婚妻。不过……这般美人,便是拿半个州去换都不亏!   可这又如何?抗命不遵,也不知他那个燕王的兄长能不能饶他这么大的过错?况且,对着这么个美人,他就不信燕王能不动心思?君夺臣妻……这可从来不是什么少见的戏码……   “别看?”单宁嗤笑一声,他方才被摔出去,内腑当是受了些伤,笑过之后,唇角缓缓溢出一丝血来,他浑不在意的舔了舔,露出沾血的牙齿,“她方才可是瞧、了、个、遍,不只瞧过,还摸过……唔……”   单宁话未说完,整个人就又被踹了出去,他艰难地半撑起身,一张嘴却又是一大口血。 第99章 同类   “别!”眼见着赵旭要生生地把人揍死,梁玥忙出声去拦。   彼时单宁整被赵旭卡着脖子提了起来,他身上的迷药效果应当还没过去,方才赵旭怒极动手的那几下,他躲闪的动作都有些迟钝,虽躲过了致命的地方,但到底还是受了伤。   赵旭猜到单宁应当有什么不能被杀的理由,只是方才动手时实在是气急,一时没控制好手中的力道。   听了梁玥的那声唤,他才稍回了些理智,本欲给单宁开瓢的拳头生生地止了住,左手也松了开,任由单宁掉到了地上。   他转回头来的时候,眼中凶狠的神色还未褪去,那带着点血腥气儿的眸子一扫过来,梁玥不知怎地,倏地想起了几个时辰前的那场“庆功宴”。   似是潜意识里觉得有了依靠,她也不似在宴上那般收敛情绪,而是由着自己的心意,露出些恐惧的表情来。   赵旭却以为她是被自己方才的模样吓着了,眼中懊恼一闪而过,他尽力柔和了自己的表情,试探性地往前踏了一步,见梁玥没露出什么更害怕的模样,这才重又走回床畔。   单宁眯了眯眼,咳出好几口血来,但嘴里却依旧没闲着,“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,这做了半夜的夫妻,珠儿倒知道心疼爷了……”   梁玥不觉一僵,抬头看向赵旭,见他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,这才松了口气,可看他这毫不在意地态度,心底却又生出些微的别扭来。   这点矫情的心态对梁玥来说还是有点稀奇,不过她很快就缓过神来,拉了赵旭过来,顾及着一旁的单宁,她凑得近了些,在赵旭耳边轻道:“青州兵欲要水淹城池,我们实在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……单宁暂且不能杀,他留了一部分人在城外,若是他在城里有了个万一,外面的人说不得就挖了河道……再者……”   梁玥想到宴上那位敬酒被怼回去的侯小公子,略迟疑了一下,还是更低了声音道,“我怕青州和朝之人有些勾结……”   她拉过赵旭的手摊开,在上面一笔一划,轻轻描了一个“侯”字,又握着他的手合了上。   赵旭却久久没有回答,梁玥不由推了推他,想要抬头去看,却被赵旭按着进了怀里。   赵旭虽没对着铜镜,但他知道,自己这会儿的表情一定是狰狞极了,他怕吓着怀中的人。   他看见了……她身上的牙印和掐痕……是别的男人留下的……   心疼,但就像自己的地盘被侵占一般,却又抑制不住地暴怒。   梁玥的话在他脑中过了一遍,他每个字都听进去了,可只压抑着那怒火,就已经费尽了全部的心神,这会儿已经无暇再分析她话中的含义。   他胸膛剧烈的起伏着,过了许久,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“放、心……就这么死,太、便、宜、他、了……”   梁玥察觉到他语气不对,可被他这么按着,她也无法抬头去看赵旭的脸色,睁眼却正对上正在吐血单宁。   单宁似乎也没想到梁玥会看来,眯了眯眼,倏地笑了,那笑中却满是恶意。   他舔了舔唇,鲜血在唇周晕开,无端端地生出些悚人的意味,梁玥不觉瞳孔一缩,可……却眼睁睁地看着有东西缓缓地立了起来。   梁玥:!!!脏话!   她猛地闭眼,那边单宁却闷闷地笑了出声。   赵旭意识到不对,抱着梁玥转了个方向,将人放在床上,又披了层被子,沉声道了一句,“你先休息,余下的事交给我。”   梁玥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压抑,想要开口说些什么,可赵旭那话落下,就疾步走了出去,顺带拖死狗一般把地上的单宁往外拖去。   外面的石板路粗糙,皮肉和地面相触,单宁被拖过的地方,留下一道分明的血痕,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,一路低低地笑着,“英雄救美?”   他把“英雄”二字咬得极重,话里带着些莫名地嘲讽。   赵旭知道他的意思:他手里沾得血比单宁只多不少,至于无辜不无辜?……又有哪个人该去死呢?他们这种人,称一句“英雄”实在太过可笑。   “我今儿在堂上削了个人彘,可把那小珠儿吓坏了呢……小脸煞白煞白的,身子也冰冰凉凉的,吓得直往我怀里钻,一边儿钻还一边说……”   他似乎是笑得急了,急促地喘了几下,才可以捏着嗓子,拿着腔儿道,“我要——”   “这声儿唤得,真是把命都给她了,你说是吧?”   赵旭脸皮抽了抽,他告诉自己把单宁的话纯当放屁,可到底还是忍不住,抓着他的手一个使力,单宁的手腕就被他卸了下来,又顺手又往下拽了拽,改拉着手臂拖人。   对于这般折磨,单宁只闷闷地哼了一声,又神色如常,继续喋喋不休道:“可我把命都给了,那小珠儿可不是很想要……反倒还是有些怕我?你说这个如何是好?”   赵旭岂会听不出单宁这是在影射他呢,他不欲搭理这人,可脑中不期然又想起方才那一幕,她看着他时,眼中是满满的恐惧……   手臂上的疼痛骤然加重,单宁脸上的笑意却越深——   ……郎情妾意?他倒要看看赵旭身上那层羊皮能披多久?   *   而被独自留在房中的梁玥,怔怔地发了会儿呆,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——   斑斑驳驳的痕迹,方才那恶心的感觉又犯了上来,她踉跄着下了床,走到那浴桶旁。想到方才单宁坐再里面过,她也不欲进去,只用手鞠着水,泼到身上,一点点地搓洗着……水放了这么久,早就凉下来,梁玥又是这么站在外面鞠着水洗,更是格外的冷。   左半扇门被赵旭进来的时候踹了倒,这会儿也关不上,凉风从门进来,绕过屏风,在梁玥身上激起一颗颗细小的疙瘩,冷得她打起了哆嗦——   ……真冷啊。   梁玥默默地这么念了一句,有什么更热些的东西滴到了手背上,旋即就和那水珠混杂在一起,寻不见踪迹。   梁玥没折腾许久,洗得差不多了,就擦了擦干,她原本的衣裳或湿或碎的,早就不能穿了,只在房内找个件原主人的衣裳暂套了上。   床.上的被褥早就因为她方才在上面那一阵蹭浸了湿,梁玥又折腾着换了被褥,这才重新躺了上。   她以为自己应当很难入睡了,毕竟这一整日发生的事儿实在太多,但意外的,她人方一沾上床,就沉沉睡去。   *   天色渐明,一整夜的折腾过去,方易主的临水城又归了原主,昨日的种种就恍如一场梦境。   赵旭一身血腥味地从牢里出来,忙碌了整个下半夜的甄微正迎上他,有些混沌的脑子慢了半拍,凑近了才想起来拱手行礼,“下官见过大将军。”   赵旭随意摆了摆手,似是想起什么,提醒了他一句,“死了。”   ——谁?谁死了?   甄微不及问,眼前的人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。   他动了动有点迟缓的脑子,这才想起赵旭昨夜是去审问单宁和那位侯姓的内应了。   不过,这会儿城外的青州兵散了去,临水的水淹之危也是解了,确实不必留着单宁了,不过那位侯小公子……最好还是留着活口。   甄微疾步去了牢房,甫一进去,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,和牢房里原本的霉味儿混在一起,熏得人几欲作呕,甄微内往里走了不多远,就瞧见被绑在架子上的那“人”……不、那是一具已经快没有人形的尸首。   但只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冷,甄微不敢多瞧,连忙背过身去,就看见了正对着那牢房的侯小公子:他到没怎么上刑,雪白的囚衣上只有零散的几道鞭痕,但显然是已经被吓破了胆子。   甄微一看过去,他就整个人一个激灵,哆哆嗦嗦道:“我交代了、我都交代了,求求你杀了我罢……杀了我罢……”   甄微做郡守这么久,也是审过不少犯人,只人人都求的都是“饶命”,这侯小公子反倒是求死。   见甄微久久不答话,那侯小公子上下牙齿也不受控制地碰撞着,裆.下又淅淅沥沥地淌出些淡黄的液体,和脚下的水迹混在了一起。   甄微总算明白那点若有若无的腥臊味儿是哪来的了,他顺着侯凌的视线转了头,看到一旁的桌案上的一份已经画了押的供状。   *   那边,总算稍发泄下郁气的赵旭走了出去,他本想直接去找梁玥,但脑中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单宁那句“她怕”。   赵旭低了低头,就看见自己一身干涸发黑的血迹,他不由脚步一顿,随意找了个门户大开的空院子——昨夜那一场混乱,这般的院子随处可见。   他大步走到井边,径自打了水往身上冲去,纵使如今盛夏,清晨时也带了些凉意,井水又是冰冷,这般冲洗,若是换个身体弱的人来,怕是要止不住地打颤了。   不过,赵旭显然跟身体弱不沾边,冰凉的井水从肩上浇过,反倒让他清醒了几分。   单宁濒死前,那句呓语却又在脑中回响——   “……咱们是一类人……”   他这话甚至带着点笑,像是诅咒一般,盘桓不去。   铠甲上的血迹被冲下,脚下这片地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。   赵旭将手中的木桶狠狠地摔倒了一边,桶身磕在石头上,霎时四分五裂。   ——去他娘的一类人,不过是个手下败将!也敢这么信口雌黄!! 第100章 恐惧   赵旭冲了身上的血迹,又换了衣裳,确认了自己身上没什么不妥了,这才去找梁玥。   日头已经偏高了些,梁玥的作息一直十分规律,赵旭估摸着,他这会儿过去,应当正碰上梁玥用早膳。   想着又不由皱了皱眉:为防万一,昨夜宅子里的人都被暂时拘在一间屋里看管了起来,厨子也在其中——没人准备早膳,把人饿着了怎么办?   想着,赵旭脚步不由加快了许多。   *   赵旭昨夜虽走得匆忙,但还是安排了卫兵守着院门,这会儿人手本就不够用,也谈不上什么轮班,那几个卫兵当真是守了一整夜。   不过看他们的模样,却看不出来丝毫彻夜未眠的迹象来,容光焕发、行礼问好的声音,一个赛一个响亮。   “辛苦了,去歇着罢。”赵旭冲几人点点头,这么道了一句,就要往里走,孰料有个愣头青竟直接接话道:“不用歇,就是再守上几天也行。”   赵旭脚步一顿,眯眼去看,那愣头青早被人七手八脚地捂住了嘴,有人干笑着打哈哈,“将军你也知道这宋愣子是个傻的,您别往心里去啊……将军有事儿,弟兄们自当替将军保护夫人……如今将军回来了,属下……属下就不打搅您同夫人共叙别情……属下告退!”   他说着话,手上拉着同僚往后退。   “等等。”赵旭一扬声叫住了他,往那暂押人的屋指了指,“去,放个厨子出来。”   “属下遵命!”那人被赵旭叫住,顿时浑身一僵,却没料到竟是这么个吩咐,忙不迭地点头应了下,脚底生风地跑了。   赵旭笑了一声,也不管身后这些人如何,转身就往里走去。   伸手推开院门,赵旭心底不由生出些感慨来,难得见一次媳妇不用翻墙、也不用翻窗。   不过他那点微妙的心情很快就散了个干净……   昨夜厮杀刚过,还未及打扫,赵旭的卫兵到底还没有傻到把尸体留在院中,只是那随处可见的刀痕和血迹却仍旧触目。   当然最为显眼的还是那一道血痕,从房内蜿蜒而出,一直延续到院门口。   赵旭不知道梁玥晨起时看见这场景会作何想,她会不会害怕……会不会害怕他……   脑中一会儿是她垂泪的面容、一会儿是她惊惧看向他的模样,两相交错,赵旭神色肉眼可见地焦躁了起来。   他大步往里走去,越往里走,心底越凉,最后,脚步停在了那昨夜被他踹开的门前。   只阖了半扇的门扉失了遮挡作用,赵旭一眼过去,就将里面的情景扫了大半。   房内无人走动,她尚静静地躺在了床上。   赵旭蓦地松了口气,昨夜睡得那般晚,她今晨起得迟些也尚在预料。   招呼了人把院子打扫了,赵旭则坐到了床畔,静静地盯着她看。梁玥的睡姿向来规矩,双手交叠放在身前,整夜都不会有什么动作。   她这会儿阖着眼睛,虽然依旧是世间难寻的美貌,但总比那含着情意的眸子看过来时要来得和缓多了。   赵旭盯着她看了许久,忍不住倾身往前,在她唇上落了一吻。   只是未待深入,那滚烫的温度,却让他骤然抬起身来,手掌落在她的额上,赵旭脸色一沉,扬声道:“去找医师来!”   院中打扫的人高声应是,脚步匆忙的走了,赵旭抓着她的手握了片刻,也忙去院中的井旁打了一盆凉水,拧湿了帕子,贴在她的额头上。   想起她去岁冬日的那场风寒,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光彩都少了几分……虽说美人病弱也别有风姿,赵旭可一点都不喜欢她那模样,看得人心都揪了起来。   帕子一块一块的换,不多时,门外就传来了动静,是方才出去的人带了医师回了来。   那花白胡子的老大夫,一进来就对上赵旭那泛着寒气儿的脸,腿一哆嗦,就那么跪下了,“老朽……”   他刚吐了两个字,连自己来历都没说,就被赵旭拎着后领子,拎到了床边。   那老大夫还没从赵旭那一张凶脸中缓过神来,就对上床上那张美人面,一时又是愣了神儿。   赵旭咬了咬牙,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,“看病!”   那老大夫才慌忙回神,抖着手按在梁玥的手腕上,抖了许久才按实了。   这会儿闺秀诊脉,多是隔了一层纱帐伸出手腕来,手搭上去还得隔着一层帕子。   赵家也有女孩,不过都是非郭夫人所出的庶女,跟这几个兄弟都不甚亲近,但赵旭也见过这场景。   就私心来讲,赵旭巴不得这么诊脉,他恨不得就把媳妇藏得这世上只他一个人能见,不过他这想法,年前被梁家的那位贺大夫好一顿奚落,“望闻问切!你个混小子以为大夫是神仙不成?!还隔着帘子、挡着帕子?!我呸!就切个脉,还是不准的脉,老子指着什么配药?!不爱看滚蛋!少来这边碍眼!”   想起那个小老头子的呵斥,赵旭登时脸色就更冷了,诊脉的那老大夫可没贺大夫那不动如山的功夫,被赵旭看得冷汗都下来了,好容易对脉象有些数了,打算看看面色,就看见床上那姑娘脖颈上的一圈儿掐痕。   ——造孽啊、造孽……   老大夫活了这么大的岁数,什么没见过……大凡这等长得周正些的姑娘,一遇到战乱,最先遭殃……   而现今躺着的这姑娘,这么俊的模样,他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还是第一次瞧。   再看看这脖颈上的掐痕,还有什么不知道呢?无声地叹了口气,倒是希望这姑娘想得开些——这条命啊,才是最紧要的,其它甭管贞洁还是什么,都不打紧儿的。   老大夫长吁短叹地开了个方子,料想那床边那凶神不会有心思听他的长篇大论,倒是只简单地交代了几句,“约莫是受了凉,就照这个方子,吃几剂药……要是过了五日还不见好,到时再换方子。”   “吃食清淡为主,这几日也别贪凉见风的……”   那大夫交代了几句注意的,瞧见赵旭没露出什么什么不耐烦地神色,胆子倒也稍大了些,瞧了一眼那躺着的姑娘,又道:“这病中切不可行房事,一则易伤根本,再者也易过病气。”   赵旭看了那老大夫一眼,对那点小心思明白得很。但到底懒得解释什么,只把方子给了一旁伺候的人,要他去抓药配药。   那老大夫忧心忡忡地走了,剩下的人也抓药的抓药、收拾的收拾,不敢在赵旭跟前多留。   等人都走了干净,赵旭才“啧”了一声,伸指戳了戳梁玥的脸,有颇不忿地捏了一下,“老子像是那种人吗?碰见个人,就心疼你。”   他自觉克制了力道,却依旧留了个红印上头,正待给她揉揉那印子,却见那长睫颤了颤,缓缓地睁了开。   她刚刚醒,眼神还不太清明,对着赵旭眨了好几下眼,似乎才辨认出眼前这人。然后,轻抿了抿唇,低道:“疼~”   她声音因为高热缺水有些哑,这会儿拉长了语调叫人,只让人觉得一股麻痒从脚底窜了起来,赵旭肉眼见地哆嗦了一下。   梁玥倒没注意他的神情,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泛着冷,脑子晕乎乎的、思考都有些费劲。   赵旭的手还落在她的脸上,梁玥下意识地偏了偏头,在他掌心落下了一吻。   赵旭烫到一般收了手,梁玥茫然地看向他,却见他一副咬牙切齿、恨不得下一刻就生吞了她的表情,“等你病好了!”   扔下了这一句,他竟转身就走了,梁玥立马伸手去拉他,她身上没力气,动作也格外地慢,手只轻轻和赵旭手背擦过,赵旭的人就走出去了。   不过那比正常要高出许多的温度碰在手上,到底还是有点感觉,赵旭脚步一顿,转回头去,就见床上那人眼中闪着水光,泪盈盈地看着他,“别走。”   ——别走……   这两个字在赵旭脑子里来来回回跑了百十来遍,赵旭才把吸进去的那口气轻轻吐了出来。   因单宁而起的那点不安被她这两个字安抚了干净,又生出些别的火热来。他几步迈了回去,人又坐到了床畔,攥住了她的手,犹嫌不足,索性脱了靴子上了床,直接隔着被子把人拢在了怀里。   梁玥的思绪还有些迟钝,拧着眉头想了许久,又道:“红翡呢?”   赵旭哪知道她把自个儿丫头安置在哪儿啊?况且,这会儿人在他怀里还想别人,他也不大高兴,冷哼了一声没有答,但到底因为方才那句“别走”心情甚好,这点不快也没在心上停留多久。   不过,说曹操曹操到,几乎是梁玥话音刚落,门口便有了动静,梁玥听出了那是红翡的声音,挣了挣,却被拥得更紧,她不由开口道:“你放开。”   赵旭撇了撇嘴,方才还不让人走呢,这会儿又让人放手了。   到底心情不错,也顾念这她正病着,赵旭也不同她争执,顺着她的意思松了手。   两人折腾的功夫,红翡已经疾步进了来,推开那一半的门,就看见里面的情形,登时脸色一红,疾步就要往外退……门口守的人是傻的吗?知道姑娘和姑爷在办那事儿,也不拦着她?!   可她没退出去,就被赵旭给叫了住,“去,给你家姑娘接杯水来。”   他方才正准备去给人倒点水,却被叫了住,瞧着怀里的人唇都干得有些起皮了,要是红翡不过来,他都打算来点别的法子给她润润唇了。   梁玥可不知正抱着自个儿的人脑子里正转着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念头,这一番折腾,也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,推了推赵旭,低声问:“城里现在……怎样了?”   赵旭:……   他鼻腔里出了口气,语气颇不好道:“红翡?城里?……你不先问问,你男人有事儿没事儿?!” 第101章 梦魇   梁玥这会儿觉得浑身都沉得慌,脑子都一抽一抽的疼,不欲与他多争辩,意思着问了一句,“那你如何?”   赵旭笑了一声,干脆道:“不好。”   梁玥见过他身上带着数道刀伤依旧若无其事的模样,这会儿他却道是“不好”,梁玥登时心中一提,疑心他受了什么重伤。   她有些急得半撑了身,想看他身上哪里伤着了,“可是哪里伤着了?请大夫看了没?”   她动作一急,头又晕了起来,柳眉紧蹙,露出些难受的神色来。赵旭见状,脸上显出些悔意来,她人还病着,做什么逗弄她?   把人重新按着躺下,低声道:“逗你呢,老子好的很。你才是,好好歇息……城里的事,他们临水人自个儿管着,你别瞎操那个心。”   梁玥却不信,直要看他哪里伤着了,赵旭被逼着无法,拉着她的手往下……   对上梁玥呆呆的目光,他扯了扯唇,哑着声儿道:“这儿不好。”   梁玥本就烧的通红的脸更红了,她猛地甩开手,往里翻了个身,背对着赵旭,不理人了。   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,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,忍不住想抬手捂着脑袋,但一想到手里刚才碰了什么,一时又僵在了半空中。   赵旭叹了口气,认命地下了床,拿着湿布给她擦了擦手。正擦着,红翡端了水回来了。   她去取水的功夫,早就打听到方才又大夫来给自家姑娘看了诊,这会儿急匆匆赶了来,就想上前来看梁玥怎样,却被赵旭挡了住。   梁玥这新丫头一口一个“姑爷”的,本让赵旭对她印象不错。可一想到方才梁玥一睁眼就问“红翡”,赵旭心里就有点不对味儿了,这会儿怎么看,怎么觉得这丫头不顺眼。   赵旭示意红翡把水放桌上,人可以走了。他倒了水,本打算亲自给人喂,结果因为方才那事儿,梁玥转着头不理他。赵旭低着声气儿哄了许久,只得了梁玥一句哑着声儿的“出去”。   还未及退出去的红翡又几步回了来,冲赵旭行礼道:“姑爷,姑娘正是病中,您就顺着她点吧。”   顺着她?出去?……她一刻钟前可还叫人“别走”呢。   赵旭沉着脸看她,红翡比茗儿神经粗得多,又没有青玉那对危险的敏锐,对赵旭这眼神适应良好。见赵旭不说话,只当他不放心。   “姑爷放心,上次姑娘风寒,就是奴婢照顾的,奴婢知道忌讳的。”她说着,又飞快地瞄了赵旭一眼,声音又低又快道,“您留在这儿,反倒让姑娘没法好好歇息。”   赵旭:……   赵旭被红翡这句大实话堵得脸色发青,过了好一会儿,才硬邦邦地对床上道了一句,“你好好歇息。”   说完,便一甩衣袍,踏着重重地步子走了。   听着那脚步声渐远,梁玥才转回身来,有些怔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直到红翡唤她喝水。   *   赵旭也不算是被这对主仆俩撵走的,他要真不想走,别说一个红翡,就是十个侍卫也轰不走他。   他不过出去找人将这个门修了,又将这宅院好好布置了……他自个儿住是不讲究这些,但如今媳妇也要住,自然是紧着最好的来。   再者,那姓侯的软蛋招供出来的东西也有些用处,他也得加急给东平送过去,再附上一道请命的折子。   西南那沈庆暂时能稳住场子,若是那姓侯的招供属实,东南的卫家才是大患。不过,他现在一没君命、二没兵将的,干着急也没用,送到东平,让赵卓自个儿头疼去罢。   等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都处理好了,他也就忙赶回了自己的“新家”——谁打下来就是谁的,赵旭向来奉行这个道理,毫不客气地就占了现居的那宅子。   至于宅子的原主人?有胆子跟他当面对峙啊?!看看谁的拳头更大。   *   而这边,梁玥早膳只用了点粥,便再咽不下去什么了。   赵旭防着她病中还操心临水的杂事,让人守着门不许放“闲人”进来——他口中的“闲人”,自是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。   梁玥领他这份情,也顾及着养病要紧,并未对提出什么异议。   只是一时闲下来,却有些无所事事。所幸,这屋子的原主人应当也是个文人,房里也放了几卷竹简,梁玥闲极无聊,随手抽出了一卷来,只是方才展开,就被端了药来的红翡夺了去。   “姑娘,您好好养病才是要紧的,看书费神,但你如今得多多休息,奴婢给您收起来,等病好了、精神足些再看。”   梁玥摇头笑了一下,“好好,红翡大人。”   红翡脸上一红,嗔道:“姑娘又臊我。”   说着这话,却不耽误手上递药的动作,梁玥也接了那晚漆黑的苦药汁,轻轻地摇晃了几下,又递到唇边吹了吹。   她去冬就因为风寒,喝过数日的中药。那味道怪异极了,也不是纯粹的苦、又透着些酸,总之是难以下咽,让人略回想一下,都觉得舌头发麻。   不过,可能是当年【雍容闲雅】那称号用得久了,她隐藏情绪的能力也是炉火纯青——这既摇晃又吹凉的动作,已经是她极尽拖延做法了。   红翡显然没发觉什么不妥,见梁玥还在慢吞吞地吹药,不由道:“姑娘放心罢,我端来前都试了,刚刚好可以入口,您再吹一阵儿就凉了。”   梁玥吹药的动作顿了顿,又若无其事地端起来、一饮而尽,嘴里霎时又是一股又酸又苦的怪味儿,不过她脸上神色丝毫不变,红翡一点不妥当都没发现,只接了空碗,端了下去。   那药中应当有些安神的成分,梁玥喝下去不久,就有些昏沉,不过亦或许是无所事事、太过无聊的缘故。梁玥也不强撑着,同红翡说了一声,便又躺了下,借着那股困劲儿,不多会儿意识就朦胧了去。   故而,等赵旭再回来时,梁玥已经睡着了。   红翡见赵旭来了,不觉皱眉:姑爷这次真是太不体贴了,姑娘都病了,还不放姑娘好好歇息,直在姑娘榻上捣乱。   不过,到底都是主子,梁玥没明说拦着人不让进,红翡还是不敢拦赵旭的,只在赵旭进去前,低声嘱托了一句,“姑娘刚歇下,您别惊着她。”   赵旭应得干脆,但红翡却不放心,又待拉着人叮嘱。可赵旭可不是梁玥,有那耐烦听她的长篇大论,只应了最先的那句嘱托,就是看在梁玥面子上了。   红翡没来得及说别的,赵旭已经进了屋,顺带把那修好的门一关,把红翡关到了门外。   他则径自走到梁玥身边,那床倒是挺大,梁玥只乖乖睡在中间,两边都足够在躺一个人的。   赵旭看了一阵,还是觉得心痒痒,脱了靴子,也轻手轻脚地上了去,手肘抵着床褥,侧身看着她。   就这么看着,什么也不干,心底就是一股满足,当然,如果能做点什么就更好了。   不过,毕竟人尚在病中,赵旭也不折腾她,就那么静静地撑着头看她,唇边还带着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淡笑。   可视线渐渐往下,触及她脖颈上的那道暗色的掐痕,他那点笑却渐渐隐没了。   ——只折磨了半夜,便把人弄死了……当真是太便宜他了!   暗戳戳地磨着牙,心底又生了些把她锁到身边、除了他谁也不许见的想法。   睡梦中的梁玥似有所觉地皱了皱眉,赵旭一僵,把方才那点心思揉把揉把碎了,勉强换成了——只在东平内,不许出城去。   过了一阵,又退了一步——她只要出了东平城,他都要陪在一旁。   赵旭腮帮露出一块分明的肌肉痕迹,他觉得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,想想她上次去徐州、那回在太原、再加上这次的临水……几乎是每一次出远门都会出事儿,他可不会再放人了。   梁玥对赵卓的这一大串心路历程全然不知,只是眉头皱得更紧,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,她魇住了——   梦里的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儿,梁玥辨不清楚,只觉得身上像被什么黏糊糊的虫子爬过一般,留下些恶心的粘液,她又是恐惧又是厌恶。   赵旭见她一脸不安稳的表情,下意识地注意了一下屋里的光线,阳光透过窗子进来,屋里亮堂堂的一片,一点都不暗。   他拧了拧眉,还是放轻了动作下了床,把屋里的灯都点了亮,可他再回头看,梁玥的表情丝毫没有因此好转。   赵旭迟疑了一阵儿,将人揽到了怀里,轻轻地拍,就像是在太原最初见她那几日。   她那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,可不待赵旭松口气,就见她眼角划过一道湿痕……竟是哭了。   梁玥其实很少将情绪表露出来,以前是因为有【雍容闲雅】的称号在,虽说后来她强迫自己不再依赖这些外物,可将情绪内敛几乎成了她的本能。   可偏偏赵旭总有法子激得她变了脸色,或许是因为最失态的时候都被他见过,在他面前没了收敛,也或许是将这个人放在心里,他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她的心情。   梁玥半梦半醒,一半的意识尚在梦中,一半却隐隐察觉着外面的动静,她知道……他正抱着她。   ——在他怀里,是可以哭的…… 第102章 怕苦?   她的泪一滴一滴的往下啊淌,赵旭只觉得那泪珠子砸得他心都慌了。   他到底也没学会安慰人,这会儿一慌就更找不出什么话了,只一叠声地重复着“别哭、不许哭”几个字。   那因为着急绷紧的声音,听着倒像是训斥人。   赵旭显然也发现了这点,重复了几遍,索性闭了嘴,低下头去,将她脸上的泪珠一点点吻了去。   凑得这般近了,他听到她嘴唇张张合合,似乎呢喃着什么。   赵旭仔细分辨了半天,才听出她说得是——   “脏、好脏……”   赵旭本还不明所以,直到梁玥伸手去抹颈侧肩头的红痕。   他心中一颤,昨夜那种事,若是寻常女子遇到,寻死觅活都不出奇,可……梁玥又不是那等女子。如今朝中女官养面首的都不在少数,梁玥昨夜又是受惊居多,他以为她不介意这种事儿,虽是心中郁郁,但到底没像是今日这般……   本虚环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握成了拳,腮帮绷紧,眼中都露出些红血丝来——   “单!宁!”他咬着牙,几乎想把这两个字给嚼碎了。   而这一会儿功夫,梁玥揉搓的力道越重,最后都开始用指甲抓挠。   昨日特意打磨得尖利的指甲陷到了肉中,在揉得通红的皮肤上留下几道血痕。   赵旭瞳孔骤缩,也顾不得那些火气了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按住了,不许她再挠。   梁玥挣了几下没挣动,又要伸左手,结果手背刚抬起些许来,又被抓了住。   梁玥挣扎着终于清醒过来了,抬头就对上赵旭暗沉地眸子,被泪水打湿的长睫上下动了一下,连带着眼眶里蓄的泪又淌下一滴来。   赵旭两只手都抓着她的手腕,也空不出来给她抹泪,又俯身落下一吻来,将那泪珠舔了去。   他定定地看着她,一字一句,认真道:“不脏、一点都不脏……”   梁玥怔愣地看着他。   她刚清醒过来,就听了这么一句,颇摸不着头脑。但对上赵旭那灼灼的目光,她又恍惚明白了什么。   梁玥咬了咬下唇,却终究没有答话……头往一侧偏过头去,视线也落在了里侧。   赵旭把她的两只手腕拢到一个手里,按到了头顶,空出的那只手捧着她的侧脸、迫使她转过头来。可梁玥脸是转过来了,眼睛却依旧往侧边看。   赵旭只这么盯着看了一阵儿,又觉得她这作为格外可爱,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。   两人靠得近,梁玥都能察觉倒他胸腔的震动,本有些沉的心情又生出些气恼来——她都这么难受了,他还笑得这么开心!   带着些怒气的眼神转回来瞪他,视线相触,却又莫名地纠缠起来……像是泥沼一般,只陷进去,就再逃脱不了。   赵旭就这么看着她,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,梁玥觉得有些口渴,干咽了一口,却没什么缓解,她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,缓缓地阖上了眼。   可那吻并没有落在唇上,而是偏离了些许,落在了颈侧。   ……   梁玥似有所觉的睁了眼——他在一点点地、把她身上残留的痕迹掩盖掉。   不过,这动作终究却渐渐地变了意味,两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。   许久,赵旭终于抬了头,压抑着轻道:“还觉得脏吗?”   那灼灼看来的目光,好似梁玥只要轻点一下头,他就要把方才的作为再来一遍似的。   见梁玥久久未回话,他倏又勾唇笑了笑,一副“你不说话,我就当你点头”的表情。   梁玥简直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,噎了半天,才艰难地摇了摇头。   赵旭轻笑了一声,额头抵了抵她的,也不再逗她,只低低道:“快睡吧,别瞎想。”   被这么闹了一通,梁玥早就没了睡意,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,赵旭脸上的笑又多了点深意,“睡不着?咱们干点别的?”   梁玥抬手挡住了他的唇,手指下意识地在他下巴上的胡茬上摩挲了几下,她方才被这东西扎得得难受极了。   梁玥没用力气,可赵旭却没再往前,毕竟人还病着,他也没打算真做点什么。   那手又渐渐地往上,落在赵旭眼下,在他下眼睑上轻轻地来回擦着。常人被碰到眼睑,下意识地反应便是闭上了眼,赵旭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,仍旧那么看着梁玥。   他应当是许久都没有休息了,连偏深的肤色都没有掩下眼底的青黑。梁玥摩挲了一阵儿,抬手盖住他的眼,轻道:“你才是,该好好歇息了……”   赵旭立即就要反驳,可张了张嘴,唇上却落了一个轻吻,把他欲出口的话全都堵了回去。   ——艹!媳妇就在旁边躺着,他刚刚还亲过摸过,这情形,得个神仙来才睡的着吧?!   梁玥抬起手来,见赵旭依旧睁着眼看她,忍不住弯了弯眉眼,柔声道:“闭眼。”   赵旭:……   擦!不就是装睡吗?!   赵旭当真是许久没有休息了,从知道临水出事的那一日,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:先是绞尽脑汁稳住西南战局,确保他这个主帅不在、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儿;再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东平,路上还得想着,怎么才能让赵卓答应给兵;再之后,领着三千人日夜兼程地赶往临水……   也亏得他身体底子够好,要不然这折腾劲儿,早就在半路趴下了。   方才还觉得自己不可能睡着的赵旭,只闭眼不多久,呼吸就渐渐地绵长了起来,胸膛起伏,轻微地打起了鼾。   梁玥侧身看了他许久,到底经不住这男色的诱惑,又倾了倾身,在他唇边吻了吻。   虽说那次的记忆模模糊糊的,但梁玥到底也知道两人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,况且这些年来,赵旭也总会想方设法地占点便宜。这种只是嘴唇碰嘴唇的亲吻简直都称得上一句疏远了。   可梁玥仔细感受着,仍觉得心跳一下比一下有力、一点比一点急促。   和那唇舌纠缠引起的生理上的刺激不同,她切切实实地认识到——自己是喜欢这个人的……   她唇边绽开个细微的笑来,缓缓地往后退去,打算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离开。   不过,梁玥显然忘记了一点:不是每个人睡觉都像她这般老实的。   ……况且,就算是她,在陷入梦魇的情况下,也会有些挣扎的动作。   总之,她人刚刚往后撤了一点,就被一只手掌按住了后脑,半强迫地来了个深吻——那动作之流畅自然,让梁玥都生出些这人在装睡的怀疑来。   一吻过后,他咂了咂嘴,梁玥竟从他的脸上看出些回味,和……不满足来……   不待她有别的动作,赵旭已经一个侧了个身,把人搂在怀里,手臂紧紧锢在腰间,梁玥竟一时动弹不了。   梁玥:……   想到自己最初那个轻吻……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?   这姿势虽有些别扭,但到底也没有多难受,梁玥想了想,手臂也搭到了他的身上,头也靠在他的胸前,缓缓放松自己,也打算再睡上一觉。   *   “姑娘……”   几乎是红翡一踏进房里,赵旭就睁开眼睛,眼神清明、里面没有半点睡意。   他伸手就想去拿刀,怀里软绵绵的一团,却让他动作一滞。   他拇指按了按太阳穴,压着声音问:“何事?”   “姑娘该喝药了。”红翡听出赵旭语气的不耐,低着声音轻道。   “放那儿就行。”赵旭指了指一旁的矮桌,又补了一句,“你下去罢。”   红翡撅了撅嘴,还是悻悻地放了药退了出去。她这会儿才觉出,有个姑爷……有时候,也不是什么好事儿。   把人打发了走,赵旭下去端了药,在床畔站了会儿,看着她睡得通红的脸颊,顿了顿,才伸手把人摇醒,“阿玥……”   梁玥觉得自己刚睁眼,就被一碗泛着苦味儿的药怼到了嘴边,她下意识地蹙紧了那两条细长的柳眉,嘴巴也紧紧地闭了起来。   赵旭像是有什么新发现一般,看着她,挑了挑眉,语气带着些揶揄的笑,“怕苦?”   梁玥这会儿要是完全清醒着,才不会理他这明显不怀好意的问。不过,她现下意识还有些混沌,恹恹地答应了一句,偏过头去,拒绝面对这个碗。   赵旭忍不住笑出声,手里深褐的药汁随着他的笑震颤出一道道波纹。   梁玥去年冬天风寒的时候,赵旭天天翻墙进去,他见过她喝药的模样——那平平淡淡的态度,就好似喝了碗水一般,怕是没有一个人看出她的抗拒。   这会看她满脸不遮掩的不情愿,赵旭好似窥破了什么秘密一般,还是她的秘密,这让他心情好极了。   不过,不喝药显然不行,赵旭的视线在碗和她的唇之间逡巡了许久,脸上的笑意更深,他端起药碗来,含了一大口苦药汁。   又扳回她的脸,在梁玥反应过来之前,捉住她的唇,长驱直入,直接把这一口药喂进了喉咙里。   一口又一口,不多一会儿,这一碗药就见了底。   “还苦吗?”   梁玥不想理他,这么一口一口地喝,还不如捏着鼻子灌呢……当真是白添了折磨,还被赵旭趁机占了便宜。 第103章 别害怕   梁玥这病来得快,去得也快,不过几日的功夫,就好的差不多了,只是仍是懒懒的、没什么力气,时不时地咳嗽一声。   看着她精神头好些了,红翡倒不拦着她看书了,但也只是些闲书。   不过,看个书也不得安宁,一只手臂环到腰间,手掌扣住了腰侧,一下轻一下重地按着,只扰得人看不进去一个字。   梁玥咬着唇不理人,头顶上却传来一声低低的笑,那人竟得寸进尺地把她手里的竹简抽了去。   梁玥忍不住抬头瞪他,赵旭笑凑过来,“看那些劳什子竹简做什么?它们有老子好看?”   那脸凑得如此近,梁玥不由晃了晃神儿,又让赵旭趁机偷了个香。   她有点恼,一时没多想,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,又撑身亲了回去。   赵旭显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待遇,怔愣了一瞬,手上却反应迅速地搂住了人,不让她走了。   被亲的晕乎乎的梁玥:……果然,恋爱使人智熄!   ……   最后,两人呼吸不稳地滚在了地上,赵旭抱着人平复了许久,才低道:“我六日后走。”   梁玥……倒不觉得意外,侯家勾结青州派系,又有私通东南卫家之嫌,如今东南的守将偏偏还是侯家人,赵卓怕是早就急疯了。   而现如今,军中有足够威望接替东南统领、又得赵卓信任的,怕是只有赵旭一人了。   难得见面几日,又要分离,梁玥心底生出些淡淡的不舍来,但到底知道局势如此,也不再强求。   赵旭看她脸上表情淡淡,没因为她方才那话有丝毫变动,把人往上一捞,就着脖颈上啃了一口。   ……没咬破皮,但仍有些疼。   梁玥:!!   又咬人!   她都数不清这是这些日子第几回被他咬了,从那日起,赵旭似乎格外热衷在她身上留下各种记号……大的小的、深的浅的……   托他的“福”,梁玥再不必担心自己病中着凉了。那斑斑驳驳的印记,迫得她大夏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,连稍轻薄些的料子都穿不得。   赵旭能在临水再留六天,梁玥本打算送走他后再回东平。   她来这儿,本是为了查清那办学粮款失窃一事。先前因为对胭脂的怀疑,到是阴错阳差地找出了真相,事情既了,她也该回去了。   可她计划得倒好,万想不到赵旭不按常理来,明明再过六天就走了,这会儿合该在临水收拾行装……再不济,好好休息、养精蓄锐也行,他竟然、竟然要回东平!   梁玥大清早地被拉起来上了马车,她还以为赵旭是心血来潮,想去郊游。结果,一路马不停蹄、一直往西走了大半日——这哪儿是郊游啊?分明是赶路!   赵旭看着那掀开的车帘,也骑着马凑了过去,保持着和马车相同的速度,跟在旁边。   这么慢的速度,显然委屈了他胯.下的那匹良驹了,走不过几步,就尥一下蹶子。   不过,赵旭的心思可不在马上,他瞧着梁玥的表情,笑道:“不高兴了?”   看见梁玥立即警惕起来的模样,他又忍不住闷笑出声,一手拉着缰绳,一手从车窗那伸向她,“车里没意思,我带你骑马?”   他说的虽是问句,但动作却没有询问的意思,直接拉住了梁玥的手腕,人也往里倾身,看着就要把她从车窗那儿抱出来。   梁玥看他身下那马都快扬蹄子了,也不敢和他纠缠,反手握住他的手臂,低声道:“我自己出去。”   赵旭从善如流地松了手,梁玥这才从车门那儿走出去。只是她人方出了车厢,腰间就环上了一只手臂,脚下一阵失重感穿来,等再稳了下来,人已经在马背上了。   就这么把人抱了下来,赵旭似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,当即大笑了起来,那笑声引得他的胸膛都微微震颤。梁玥就这么贴着,心底那点又惊又恼的情绪也缓缓散去,脸上不由也跟着露了个笑。   下意识抵在他胸前的手臂也放松了下来,缓缓地从他的身侧环过,虚虚地抱住他。   她尚未抱稳,赵旭倏一拍马臀,那马骤然提速,梁玥原本虚环的手臂一紧,整个人都贴到了赵旭身上。   刚露出的那点笑转瞬又隐没了下去,梁玥咬牙:她敢打包票,赵旭这厮,绝对是故意的!   实在是气不过,梁玥伸手就近在他腰侧狠狠拧了一下。她出气的意思居多,倒是使了十分的力气。赵旭整个上身都是一绷,闷哼了一声。   梁玥以为是自己拧得重了,反倒是心疼了。但要是她出言哄他,赵旭定然是得寸进尺,下一次还不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儿呢。   两厢纠结,梁玥的手不自觉地在他腰侧磨着,缓缓的、一下又一下,好似在安抚。   赵旭身体紧绷到都有些颤抖了,执缰的手背上青筋绷起,深深吸气呼气好几次才稍平静下来。他咬着牙、抖着手,又把人往近处搂了搂……   这下到轮到梁玥僵了,她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旭,脸色涨红,“你、你”了半天,都最后才憋出了两个字,“下!流!”   这两个字落后,赵旭呼吸又是一滞。   梁玥、梁玥……不敢说话了……   这么一动不动地僵着其实并不好受,不过一会儿,她身子就有点抖了。   两人紧贴着,赵旭自然就发现了这一点,他哼笑了一声,拍了拍她的背,声音又沉又哑,引得耳朵酥酥麻麻的,“怕什么?……我又不会在这儿吃了你。”   梁玥咬着下唇看他——男人的嘴、骗人的鬼,赵旭尤甚。   染着霞色的面容仰起来,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染着盈盈水光,赵旭知道,只要亲得重些,这些水光就会化作泪珠落下来,那是比闻名天下的凌云阁还美的景色……   他牙齿轻轻地磨了磨,因为兴奋都能察觉倒其中的颤抖:不吃,那尝尝味儿……总行罢?这回可是她先撩拨的。   跟着他们的护卫早就被赵旭甩到了身后,也不知是追不上还是不想追,总之这会儿周围都是密林,除了他们二人再无其他。   梁玥抬头一看他脸上的表情,就知道他脑子里又不知道想着什么废料,刚想要说什么,赵旭却突然狠狠地一拉缰绳,马蹄高高地仰起,梁玥只觉得有一瞬,自己都和地面成了水平。   那马似乎跃过了什么,梁玥不及看,后脑勺就被赵旭一按,埋首到他的胸前,头顶想起一声低低的,“别看。”   听到草丛里悉悉索索的声音,梁玥倒明白发生了什么了——   兖州郊野盗匪横行,赵兴在时,都为此头疼不已,他们二人怕是正撞上了。   想着,又不由失笑,这么些年过去了,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遇见劫道土匪就慌得没主意的小姑娘了……   不过,赵旭这难得的体贴还是让梁玥心底一暖,轻轻地点了点头,环住了他的腰身,就这么贴在他的胸前闭了眼。   梁玥没有那等听声辨位的功夫,也分不出那群匪徒有几人,那就那动静来开看,显然来人不少。而赵旭只有一人,怀里还护着她一个累赘,怎么看自己这方才是该担心的。   但不知怎么的,梁玥就是十分放心,心底笃定了赵旭能护住她,竟连点紧张感都生不出来。   那边一阵粗嘎的笑声,“……瞧瞧,咱今儿竟抓着一对野鸳鸯……小娘皮不在家里……”   那人话没说完,梁玥就觉得颠了几颠,然后就一声让人牙酸的闷响,之后寂静了一瞬……   风吹得草丛沙沙作响,夹杂着有人咽口水的声音。   梁玥本以为这群劫道的应当就这么走了,却听见赵旭在她头顶上轻“呵”了一声。   她虽看不到赵旭此时表情,但也能脑补出来那是怎么个嘲讽的模样。   果然,他这笑声刚落,原本生出些退意的劫匪脸上又露出些凶狠。   “艹他奶奶的!这孙子就一个人,怕个屁!”   “杀了他,那娘们儿就是咱们的了!”   “弟兄们,上!”   ……   不知是谁起头,那群人又冲了上来,但又是一声连一声的闷响,从喊打喊杀变成颤抖求饶,也就是几息的功夫。   等到周遭又恢复了寂静,赵旭的另只手甚至还按在梁玥的脑后。   因为梁玥在怀中,他甚至都没杀人,从头到尾都是用刀鞘把人敲晕……他环视了一圈儿地上四仰八叉躺的一群人,皱了皱眉,又抽了一下马臀,准备离开。   战后的死人堆里,都得防着有没死透彻的偷袭,何况这一群只是晕过去的大活人。   ——他可不想阴沟里翻船。   那马蹄没走出去几步,赵旭就感觉身后一阵劲风,他脸色都没动丝毫,抱着梁玥往右一歪,一支□□就擦着他的手臂飞过去。然后,几乎是全然下意识地,将腰间的刀往后一扔,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轨迹,转眼间,偷袭的那人已经身首分离。   赵旭这才猛地回神,想到自己刚才的作为,他竟一时不敢去看怀中人的表情,低声喝了一声“驾”,只顾驱马往前奔去。   四周的景物飞速的后退,颊侧的碎发打在脸上,有点刺刺的疼,梁玥不由将脸贴到了赵旭胸前。   就这么极速地跑了许久,赵旭才突然一勒马,一声长“吁”过后,那马缓缓减速,最终停在一道浅浅的溪流旁。   赵旭重重地喘息了几下,终于低头看向梁玥。他伸手按住了梁玥的肩膀,两人距离拉开了一段,梁玥的后背几乎贴上马脖子上的鬃毛。   梁玥看着他这般严肃的表情,也不由正色。   赵旭深深地看着向她,嘴唇开合几下,才终于出了声,“……别害怕……”   别害怕我…… 第104章 成婚(正文完结)   梁玥有些怔忪,她愣愣地看着赵旭,眉眼一点点地柔和下来,唇角抑不住地上挑,她觉得自己心跳有些急促,但声音却是极平稳的,“有你在……我不怕……”   这类似表白的话语,却没得到预料中的回应,反倒是肩膀被抓疼了几分。那瞬时的冲动过去,梁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眸子,眼睛四下瞥着,想找些话来,掩过这尴尬的气氛。   “你……”   “阿玥……”   两人同时开口,又都顿了住,赵旭又发出了一声疑问的单音,示意梁玥先说。   “你方才……没受伤吧?”梁玥问着,目露关切地看着他。   赵旭只觉得被她视线扫过的地方,都酥酥麻麻的、犯着痒。   对梁玥这一问,他既没应是也没答否,而是拉住了她的手,往自己身上搭去,人也凑了过去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你检查一下……便知晓了。”   呼出的热气打在耳畔,这暧昧的气氛还未升腾起来,就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打破。   “将军!梁大人!”   原是被两人甩在身后的护卫追了上来。   单听马蹄声,来人不少,可当真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只有一个人,其余人应当守在外面,那人下马跪下,向两人行礼。   梁玥看见,赵旭的脸明显黑了一层,显然是方才的调.戏被打断,有些不爽。她忍不住笑,推了推赵旭,道:“咱们回去罢。”   赵旭冷哼了一声,到底还是驱着马往回走去。   之后的一路上,倒是风平浪静,赵旭将人送到了东平城下,又一次叫住了梁玥,“阿玥……”   正准备进城的梁玥转头看他,赵旭脸上带了点笑,“你得空跑趟钦天监罢,我觉着他们上次测的日子不准。”   梁玥怔愣了片刻,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何事……是成亲的日子。   她忍不住低低地笑,“我才不去。”   梁玥倒知道这日子后的猫腻,不过,专程跑这一趟,倒显得她多恨嫁似的。   她撂下这一句,担心赵旭又要动手动脚,她可没有赵旭那种把路人都视作萝卜白菜的脸皮,忙催着车夫赶车进城。   赵旭还因为她那笑有些愣神,一个不妨,竟被她当真离了去。   半晌,他似有所感地抬头,城楼上,一个一袭粉衣的姑娘驻足往下看,帷帽上的薄纱被风吹得轻轻仰起。   恍惚间,那粉衣的颜色一点点加深,最后变成了艳丽的红,那是……嫁衣的颜色。   ——罢了,既然她不想去,那等他回来,便亲自走一趟罢。   一年多,实在是太久了,他可等不来。   *   安平十三年,晋帝下诏禅位,燕王赵卓三辞,受之。改国号燕,迁都洛阳,改元承天。   同年,大将军赵旭以拒李定卫之功,官拜大司马,统领天下兵马。   *   赵旭提前成亲的企图到底没成功,又生生等了一年有余,才等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日子。   冬日的清晨,天色尚暗,梁玥已经坐到了妆奁前。一回到家就喜欢赖床的梁瑶,这次却不必阿姐去叫人,早早地醒了,到了梁玥的房中。   梁家姐妹俩的母亲不在世,如今在梁玥房中的,是特意从东平赶来的姜老妇人。   “见过姨母。”   房里的喜婆丫鬟走来走去,热闹是真的、乱也是不假,姜老夫人也无暇顾及梁瑶,只摆摆手,叫她到一旁去。   纵使早就做好了准备,但真到了这一日,看着这一屋子的喜气洋洋,梁瑶还是觉得心里堵得难受……今日过后,阿姐就是别家的了……   梁玥面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粉,喜婆正拿着红色的细线给新娘子绞面,姜老夫人总算能缓口气,结果一侧头就看见梁瑶的脸色。   她神情一变,忙过去把人拉到一边,低声告诫道:“你姐姐大喜的日子,可不好哭丧脸。”   这毕竟是长辈,梁瑶虽是脾气急了点,但也是知礼的人,只按着她的话,勉强露了个笑。   姜老夫人眉毛皱得更紧了,“你这孩子……”   她话没说完,就听一旁有人唤她,“老夫人,您瞧瞧,这红绸放这儿可妥当?”   她当即也顾不得梁瑶,只匆匆道了句“这大喜的日子,可不许哭”,然后便脚不沾地儿地走了。   梁玥倒是从铜镜里看着妹妹被姨母拉了去,虽是看不清表情,她对自家妹妹的心结还是有些了解。她趁着绾发的功夫,冲妹妹招了招手,示意她到近前来。   梁瑶使劲儿拍了拍脸,让自个儿脸上的笑不再那么僵,这才走到梁玥身侧,蹲下身来。   梁玥是跪坐的姿势,她下意识地抬手搭到了梁瑶头上,却恍惚意识到妹妹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。   原本欲要出口安慰的话却咽了下去,她轻轻抚了抚妹妹的发顶,笑道:“阿姐不能陪你一辈子,余下的路……瑶儿想同谁一起走?”   梁瑶怔愣了一下,脑中模糊地出现了一个影子,却飞快地摇了摇头,将那人甩了出去,抬头却对上阿姐了然的笑。   “我……”她开口想要解释,但这么一说,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,竟是一时语塞了下。   这纠结的功夫,红翡已绾好了发髻,上前来给梁玥上妆了。   梁瑶看着自家姐姐已经阖上的眸子,只得咽下了未尽的话,默默地退到一边。   ……   吉时到,一声锣鼓响后,外面登时吵嚷了起来。   梁玥不安地攥了攥手里的帕子,一旁的喜婆想要将凤冠给新娘子带上,却被姜老夫人拦了住,“不急……新郎官儿还没进二门呢……”   外面动静不小,隐隐约约地传来的一阵叫嘘声,似乎在喝倒彩。梁玥抓着帕子的手更紧了几分,脸上露出些肉眼可见的紧张来。   梁瑶在旁看看着,突然走上前来,低声道:“我去外边看看……姐夫怎么样了……”   她“姐夫”那两个字说得又低又快,若是不仔细听,还真是听不出来。   不过,梁玥倒是听见了,冲着妹妹轻轻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些笑来。   ……   梁瑶到了外面,倒是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,按照习俗,新郎来接亲时,娘家人要设两道难关,一则试武、二则试文……只有新郎过了这文武双试之后,才可接到新娘。   不过,毕竟只是结亲,不是什么遴选人才的考试,这文武双试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——要是在成亲当日让新郎官掉了面子,那可不是什么美事儿。   不过这会儿,梁家安排的几位武试的仆役正穿着一身喜庆的衣服,茫然的站在场外,看着那特地空出的台子上你来我往,显然不知道自己的活计怎么就被人给抢了。   与赵旭对阵儿的有十余人之多,梁瑶凑近了看去,却都十分眼熟。   武威将军、秦家公子、效武都尉……竟都是今日请来的宾客。   梁瑶:……   不待梁瑶凑得更近,杨宜先上前一步,冲她歉然道:“对不住,是我没管好那臭小子,竟在玥妹妹大喜的日子闹出这等事来。”   从临水回来后,郑前便拉着梁玥结拜,连带着梁瑶也多了一对结义兄姐,她对那个一看就对自己亲姐别有企图的兄长没多大的感触,倒是同这位义姐颇为投缘。   此刻见杨宜如此说,忙道:“姐姐这么说话实在是见外了。”   她方才粗粗一看,并未在场中看见郑前,这会儿听杨宜这么一说,才恍然赵旭为何会被纠缠这许久——单就武艺而论,赵旭本就跟郑前不相上下,这会儿场中还多出这么些个助拳,若不是这些人之间实在没什么默契,赵旭怕是早就被轰出场了。   梁瑶皱眉看了一阵儿,夺过一旁仆役手中摆架势用的木剑,也纵身入了场。   赵旭余光瞥见这一幕,当即脸色一沉。就梁瑶平日那态度,他可不觉得这个未来的小姨子是来帮他的。   有个郑前就够烦人了,再来个梁瑶?!   赵旭拼着硬挨了某个不知名都尉的一拳,就要去挡梁瑶的木剑。   梁瑶见状,登时脸色一黑——不识好人心!!!   虽是心中种种不满,怎么看赵旭都不得劲,但想到阿姐那捏紧的帕子,她还是剑锋一转,错开了赵旭的攻势,又提剑刺向赵旭身后偷袭赵旭的那公子。   赵旭这会儿丝毫惊喜也没有,满脑子都转的是“兵不厌诈”之类的念头,梁瑶这是想干什么?!打算趁他放松警惕偷袭吗?   察觉到赵旭的戒备,梁瑶脸色更差,她狠狠地刮了赵旭一眼,低声喝道:“愣着做什么?!阿姐还等你呢!”   赵旭怀疑看着她,到底还是趁梁瑶挡着这些人的功夫往里冲去。但有人动作比他更快,赵旭面前横过一脚,是郑前踹了过来。   ——正对着脸!   赵旭:……艹了!!   不过,不等赵旭硬抗,他斜前方突然横来一手臂,和郑前鞋底一触,便划了个半圆,使着巧劲儿将这一脚的力道卸了。   赵旭似有所感的抬头,对上一张苍白有些瘦削的脸,也顾不得多寒暄,只匆匆道了句“谢了兄弟”,总算是进了那道门。   郑前还打算追去,却被方才赶来那颇瘦弱的男子纠缠了住,那男子勾唇笑了笑,对郑前道:“再往前追,可就不合规矩了。”   他这话刚落,身后就传来一声厉喝,“李病秧!你瞎掺和什么?!”   被这么喝着,李疆脸上却笑意更深,他一面抵挡着郑前,一面慢慢悠悠地开口,“这怎么能叫瞎掺和呢?……你们梁家的姑娘如此难娶,求娶的我等,自该守望互助才是……”   不提用作武试的院子如何鸡飞狗跳,梁瑶又是如何凭着一柄木剑把李少将军生生地追出一条街去。这边赵旭甫一进门,就对上了姚章含笑的脸,和身后张礼带着些歉意的面容。   赵旭:……艹!   有了在外边的前车之鉴,他可不会以为这两人只是来做宾客的。   比拼武艺,他有信心不输任何人,就是方才被那一群人拦在院外,他也笃定,就算没有梁瑶李疆的出手相助,过不了多久,他亦能强闯进来。   不过文试?还是姚章出题的文试……   赵旭眯了眯眼,开始认真考虑把着一屋子人都敲晕,强抢新娘的做法了。   ——似乎还挺可行?   在赵旭把这想法付诸实践之前,那扇门却“吱呀”一声打了开,本该端坐其中地新娘缓缓地走了出来。   她以却扇遮面,只露出的一双眼睛已足矣勾魂夺魄,那轻薄的一层纱制的扇面却又添了几分神秘,宛如九天上的神女。   院内一时静了下来,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,像是怕惊扰了来人。   地上那蜿蜒的红绸好似天梯,她踩着那红绸款款走近,就像是神女从天上一步步走到人间。   最后,她在那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前站住了脚,弯了弯眼,露了一个笑。   院中登时是此起彼伏的吸气声,赵旭恍然惊醒,一伸手将人打横抱起,也不走正路了,径自翻墙而出。   ……   数十年后,梁玥同孙儿说起这事儿时,早已不复青春的面容上还带着些笑意,“可不要学你的祖父,正正经经的成亲,也被他闹做了抢婚。”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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